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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江南 -【九州.縹緲錄.一】《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0:58 AM     標題: 江南 -【九州.縹緲錄.一】《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九宵 於 2009-4-15 07:35 PM 編輯

  故事簡介:

  《縹緲錄》:一部人族王朝的征戰史

  在九州北陸的大漠草原上有著這樣一個遊牧民族:他們尚武,信仰盤韃天神,崇拜英雄。那裡的男兒各個都是熱血漢子,那裡的女子各個都是巾幗鬚眉,他們的王朝叫做青陽。

  故事發生在青陽。講述著北陸遊牧部落內部的權力之爭,以及青陽與東陸王朝的恩怨。青陽世子呂歸塵幼年即被大君送往顏真部生活,後顏真部叛亂,呂歸塵被接回北都城。但他的哥哥們並未將這個年幼且多病的世子放在眼裡,只是相互較勁,爭奪王位的繼承權。然而,歷經戰火洗禮和人世滄桑的呂歸塵,一改往日柔弱的個性,在哥哥們的權力爭奪戰中慢慢成熟堅強起來。

  時值東陸的大胤王室衰微,幾大諸侯國並起,青陽大君想借與下唐國的結盟來實現自己稱霸東陸的野心。因此,呂歸塵被作為人質送往下唐國。在那裡,他遇見了桀驁不遜的天驅武士姬野,他被姬野骨子裡那股張揚而永不服輸的韌勁所吸引,兩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這便是未來大燮朝少年昭武公和少年羽烈王的故事。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0:5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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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州創作緣起

  身為作者,總有一種宏願,有生之年,要書繪一幅龐大的畫卷。但憑一人之力,窮盡百年,又如何寫得完心中無盡想像。

  於是,我們終於找到了一種方式:創造世界。

  2002年1月,一個邀人同寫同一故事的貼子發表在某網站的天馬行空論壇上,發起者沒有

想到,這變成了一次宇宙大爆發的開始。

  最初只是一個小型的接龍計劃,但隨後越來越多作者的加入,最終他們決定把它變成一個大型奇幻世界,用來提供給更多的作者使用,使大家的作品能得以相互呼應,使這個世界能夠不斷地真實與豐富下去,

  最初這個世界並不叫「九州」,為了確定世界的名字,為了爭執它該是白皮膚還是黃皮膚,經歷了無數次大戰役,最終,2003年4月,九州正式定名,九州論壇開創,開始討論設定和召集作者加盟。目前參與過九州創作的作者陣容,幾乎可以構成一支網絡皇馬般的夢之隊。吸引這麼多人的原因只有一個:一個聯合開創世界的夢想。

  想像一下所有的故事能互相呼應,獨立成章的作品合起來就是鴻篇巨製。人物在不同的作品中舞動,折射出他每一個稜角的光芒。看著這個世界在一砂一葉的累積中漸漸成形,這是多麼令人幸福的事情。

  有著詳細資料與設定的幻想世界,西方有知名的「龍與地下城」(D&D)系統。在這個世界設定上產生了經典名著《龍槍編年史》、遊戲《魔法門》及《英雄無敵》等著名系列、《魔法風雲會》(萬智牌)卡牌遊戲,以及影視作品無數。這個系統已成為西方幻想文化的代表之一。但在東方,尤其是中國,卻一直沒有一個真正設定嚴謹資料共享的幻想世界,大家各自為戰地創作了無數故事,卻如雨落平湖,擊出一點漣漪便消失無蹤了。或者新新封神榜,新新西遊記,新新八仙,新新哪吒鬧海,把古代神話一遍遍翻炒,直到面目全非索然無味。我們失去想像力和創新力了麼?

  總要有人來做些什麼。為了東方幻想文化的尊嚴也好,為了孩童般天真的虛妄也好。

  《九州》是一個夢想。是天空裡的第一滴水,我們希望它能變成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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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州世界設定(1)

  他聽見第一滴水落下的聲音。

  它落入茫茫的黑暗虛空,這裡或許將是地下巨大的空洞,地殼在這裡交錯,幾千里長的巖山磨合著,發出宏大的聲響。群山在地下孕育著、滾動著、被驅趕著、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火焰濺出來,在未有平原與高山之前,火與水直接地撞擊著,白霧騰起直達天外,在空中被暴風撕捲著,成為各種巨大離奇的模樣。

  雨開始降落了,有誰看到過那世界上第二滴水、第三滴水是如何到來的。誰有幸在第一場雨落下的時刻抬頭仰望,因為從此雨水就不再停休,直下了數百萬年。

  於是大海出現了,無邊無際,還沒有稱為陸地的這種東西。氣體從深海的峽谷中噴出,海面上不斷形成一個又一個隆起,每一個有幾十里高,然後爆開了,巨大的水浪崩塌下來,砸碎低移的烏雲。

  海水沸騰了幾萬年才停息下來,終於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烏雲遮蔽了天空,大海一片陰暗,只有在地心的最深處,才是通明的,熾熱的地核在翻滾著,完成它最後的形體。

  而在遙遠的表面,一切仍沉默著,沉默,沒有一絲風,烏雲山巍然不動,只在不斷地堆積,堆積,一千年,直到天的頂端,五千年,直到把天穹整個填滿。

  不知是誰輕咳了一聲。有嗎?沒有生命的存在才對,可是蓋住整個穹球的雲就那麼忽然間全垮了,風鑽了出來,雷電跑了出來,一切都放聲大笑著,把大幕撕成了碎片……

  於是,大地--就那樣--顯現了出來。

  這是我們的大地。它現在仍滾燙著,雨水潑在上面冒起白煙,但只要耐心等待,你會看到第一朵花開的時刻。花兒不會知道,為了這一刻,是誰分開了天與地,是誰從虛空中搬來了億萬的土壤與水。

  這就是蒼茫。

  ……

  是時候了,他展開了翅膀。

  沒有上帝,沒有造物主,沒有神靈,有了光的那一刻,就有了歌唱。

  偉大的創造,就此開始。

  天文

  大地像一張無盡的長卷,當你踏上長路,若不回頭,就永遠回不到起點。而當你靜坐休息時,水和陸地也在隨時間的流逝移卷而去,走向歷史的深處。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就像是一個永遠轉動的卷軸,逝去的歷史層和天空層交疊,暗中影響著星辰的軌跡。

  當大地上的人們抬頭仰望天空,他們看見的並不僅僅是日或月,三亙星與九星闕在天空輪換著。三亙星是火熱光明的太陽,極暗無光的谷玄,還有相伴卻永不相會的雙月(明月和暗月組成的雙星)。而九星闕是九個巨大的星座,分別是:殤、瀚、寧、中、瀾、宛、越、雲、雷。

  在不同的年代裡它們的亮度在明暗交替著,影響著雲氣漂移、海水漲落、大地沉浮。神話中認為九星辰在天空各有一座宮殿,內各有一自動運行的星儀,上面星球的移動與偏向,主宰著九州的禍福。

  此外還有著郁非、亙白、密羅、填盍、寰化、裂章等許多巨大的輔星,它們的光暈甚至在白晝也能隱約可見,在一些特別日子的黃昏,天空絢麗流光,諸星飛舞著巨大的飄帶,天穹有如神靈狂歡。而在夜晚,由吸收所有光芒的谷玄主宰著天空,諸星雲的光芒被吸收減弱,除了主星們仍有巨大的飄逸光暈之外,其他星辰就像被隨意揮散在黑布上的大小鑽石。它們所組成的巨大星團像風中的雲,不停地改變著形狀,聚散著。有時一夜晚就能改變得面目全非,有時卻幾千年來一直未曾變過。

  因為它們的光芒,所以九州的天空並不總是藍或白色的,當人們看到幻化的天色和主星們的明暗光暈形狀,他們會知道星辰力可能將給這大地帶來什麼變化,或許是雨季,或許是風暴,或許是一個氣候宜和、安定繁育的時代。

  地理

  人們認為天穹的星辰與大地上的山河所對應,所以當年那個第一次劃分出九州天下的古老王朝,將這王朝所擁有的大地按九星闕的映射劃分為九州,這就是:殤州,瀚州、寧州、中州、瀾州、宛州、越州、雷州、雲州。

  九州並不是大地的全部,因為大地是無限的。但古老的王朝建立者認為這片疆域才是大地的中心。據說上古時期九州是連成一片的,但因為覆蓋大地冰川的溶化、海水的上漲,而古王朝帝王又錯誤地開挖了一條通向大海的運河,致使海水倒灌,九州被三個內海分隔成北陸、東陸和西陸。

  九州的面積單位為拓(百平方里)。

  東陸約為54萬拓,北陸約為36萬拓,西陸大約25萬拓。

  (目前設定一九州里與一華里同,一拓為100平方里,等於現實中25平方公里,九州總面積不含地中三海約為115萬拓,3000萬平方公里,包括地中三海約為4000萬平方公里。)

  種族

  是神創立了世界?還是星辰大地皆自蒼茫中化育而來?沒有人知道,因為沒有人能證明神的存在,它們只存在於這片大地各種族的傳說之中。

  蒼茫九州世界的六大族為人、羽、誇父、河絡、魅、鮫。關於他們的由來,各族的傳說都是不同的,卻又有著奇妙的共性。

  人族神話:天地原來是一個蛋,蛋中巨人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女媧用細泥捏塑了人族;用石頭刻出來了誇父;用黑泥燒製了河絡;用草葉編了羽族;最後剩下的製作材料散落四方,形成了其他生靈:比如衝進海中的被魚食後,魚半化人形成為了鮫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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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州世界設定(2)

  誇父神話:盤古開天,盤古倒下後,身體骨肉化成山脈,血變為江河,毛髮變成森林,眼齒耳鼻口化作大地的五大奇觀。從盤古的口中跳出了誇父族,從手中走出了人族,頭髮間飛出了羽族,腳心走出了河絡。因為與大海的隔絕,他們的神話中忽略了鮫族的存在。

  河絡神話:大地是女神的爐子,地心有熊熊烈火,諸族皆由爐中燒製而出。河絡自然是第一爐產生的,所以女神賜給他們以火。而賜人族以土,賜羽族以風,賜鮫人以水。而魅,則是由爐子冒出的煙氣而化成。

  羽族神話:大地原來是一個蛋,突然於某個時刻天開地辟,清氣上升,濁氣下降,上升的風與星辰結合誕生了羽族,而地面的人離星辰太遠,所以注定沒有飛行的力量。但羽族也因此而失去了大地的庇護,要飄泊流浪。

  魅:因為是虛無中凝聚而來,非種族沒有血緣,不能繁衍無傳承,所以無文化可言。但他們認為自己是大地的靈氣所在,凝聚只是為了體驗感覺和認識世界。

  鮫人神話:以前世界上全是水,那是鮫人的世界,忽然有一天天空破了,落下了巨石與土,露出水面的便成為大地。一些鮫人好奇,走上了大地,越走越遠,甚至忘了回家。久而久之,尾鰭就變成了腿,再也無法回到大海故園了。

  人族:

  人族沒有羽族的羽翼,沒有誇父的高大,沒有河絡的奇技,沒有魅的靈異,也沒有鮫人的善水,但他們是數量最多、分佈最廣也是社會制度最發達的種族。瀚州、中州、瀾州、宛州、越州均是人族的天下。

  人族分為東陸人、北陸人和西陸人。東陸人重禮義,讀詩文,長袍寬袖,撫琴作畫,以農耕為社會之基石。而北陸人以遊牧為生,多生活在瀚州大草原上,民風驃悍,喜烈酒、好長歌,被東族人稱為蠻族。東陸與北陸之間隔著寬闊的海峽,又稱天拓大江,它見證著一次次的北討南征,興廢恩仇。

  而西陸是神秘之土。傳說曾存在過輝煌的文明,卻因為瘟疫而只在森林中空留遺跡。

  羽族:

  一個山海經上提到過的種族。羽人在需要飛行時可在背後凝出精神力結晶成的翅膀,停下後羽翼消散落下融化消失。他們使用月力飛翔,按體質與血統不同飛行能力也不同,大部分羽族只在每年月力最強的那一天能凝出翅翼,有三分之一的羽人能在每月月力最強那一天飛翔,只有很少的羽人能每天凝出一次翅膀,而那些能隨時凝出翅膀飛翔的羽族則是萬中出一。

  羽族骨質中空,身體輕瘦,體重只有人族的一半,所以在肌肉力量上決不是其他種族的對手。他們的優勢在於敏捷與可以凝出羽翼。

  羽族不飛行時,由精神力凝結成的羽毛散落,像冰一樣漸漸消融,不留任何痕跡。

  羽族居住在森林之中,不砍伐樹木,不射獵飛鳥。他們的住所由引導枝條巧妙地生長而成,是活著的房屋。羽族以城邦的形式分散在寧州的無際森林中。由於羽人天性散漫,雖然有王室,但通常無力約束各城邦,也難以推行統一的政令或組織大規模的軍隊。

  羽人嚮往遠方,卻是飄泊無根的一族,他們能投入天空,卻難以在大地上立足。

  誇父:

  一個巨人的種族,因為據說為神話中逐日巨人誇父的後裔而得名。傳說中他們是可以無限長高的,但大多數誇父族只能長到人類身高的兩倍,如山般巨人的出現需要特異事件或極長的壽命。

  誇父族數量稀少,性格孤僻少語。多以家庭為單位獨立生存,很少群居,多以打獵為生。有時誇父也會選出自己的首領,但是沒有完備的制度與社會系統,還處於原始氏族的狀態。

  這個種族的數量一直很少,只是人族的百分之一,分散在北陸殤州雪山高原中,其他地方很罕見。

  嚴寒造就了誇父族強韌的性格,如同他們逐日的祖先,一旦確定目標,就沒有人能使他們停下,他們邁著巨大的腳掌踏過群山大河。

  河絡:

  一個體型纖小的種族,身高只有人族的一半。但是河絡的智慧與技藝能彌補一切不足。他們是最有開拓力的種族,在大山內部與地下建築城市。多女性王,孩子出生後由族落集體撫養,以女性王為尊母,有極注重集體統一又分工精密的制度,能夠千百人同一人般地協同工作,其建設與生產能力是其他種族難以企及的。河絡的製作工藝與煉治技術也是諸族第一。另外,有一部分河絡族還會製作一種名為將風的半植物半動物的身軀,用來包裹在自己身體外作為新軀殼或座騎。

  河絡族數量約為人族的五分之一,而能製作將風的族落約占河絡總數的二分之一。河絡大多分佈在越州南部,其他州域較為少見,但這並不等於這些地方的地下沒有河絡的城市存在。如果你在黑夜的大山迷路,轉過山角突然見到面前整面大山被截去一半,平整山壁上燈火通明,如繁星滿天的奇景,那一定是河絡的巨大都市。

  魅:

  魅在最初是精神虛體,他們是由大地上飄散的靈氣凝聚而成的。當它們開始擁有意識後,便會本能地想要得到血肉之軀,於是它們從周圍的空氣、泥土與水中吸取細微的物質,開始艱難的凝聚過程。

  這過程相當漫長,需要幾月幾年甚至幾十年,魅一般會先尋找一個極靜的地方用一個蛹殼將自己包裹,這蛹殼在外形上通常像是石塊或是枯木,讓人難以分辯。雖然理論上魅可以凝聚成自己想要的任何樣子,但凝結成憑空想像出的事物會使身體內部不能合理,極易失敗,凝聚成動物又不能融入人群,所以魅通常會選擇其他種族的樣子來凝聚。

  凝聚後的魅外形與其他種族相仿,但對法術與靈力的感悟極強,身體內部卻往往有著缺陷,與常人異。魅可直接凝聚成成年人,但即使凝聚成幼嬰,也有先天智慧。也有的魅凝聚失敗,變得形體古怪。

  魅是自由與禁錮的矛盾體,為了融入人群他們願意感受肉體的苦痛,但在人群中他們始終又是孤獨的異類。

  鮫:

  鮫族又稱蛟族,人身蛟尾,流線修長。多生活在海中,少數與海相通的大河、大湖包括地下湖中也有少量鮫人。鮫人想上岸必須先用法術化生雙腿,或只有借助車來代步。沒有改變體質的鮫人很難在水外生存超過一天。

  鮫人使用類吟唱的語言,在海中用和歌般聲調傳達信息。人類在海上聽到奇怪歌聲,就知道是遇上鮫人了。他們用搭腳手架培植快速生長珊瑚的方法建造海底城市,或用水草編成屋巢,在海中懸漂,一個部族最多會有數百個這樣的草巢相系。鮫人隨著海洋魚群和溫暖海流的走向變化常常遷移,所以有的鮫族會用海中輕木與氣泡建起巨大的海底浮城,隨海流漂移。

  鮫人善於用海中原料紡織一種極薄的絲綢,叫做鮫綃,輕而韌,表面極光滑,用於海中建築及服裝。這是一種極其珍貴的絲織品。傳說海上偶然出現的「海市蜃樓」,就是鮫人們出售交換這種鮫綃的集市。另一傳說鮫人在悲傷哭泣的時候,滾落的眼淚是美麗的珍珠,事實上那是鮫人哭泣時所流出的眼淚的結晶。

  以上只是九州設定中最簡要的敘述。

  而在未來,我們希望這個世界能被許多許多的作品與極富想像力的設定不斷地完善與充實。最終,變成一個宏大的奇景,而它的每一個細節,又是那麼真實可觸。

  我曾想像:當星辰從大海的中央沉下去,去向蒼茫的另一面。巨大的光輪推開海水,千里的海域被映得明黃。星辰們繼續向下沉去,所到之處海水沸騰。鮫族們游戈而來,立在深海崖邊,看著這群星映海的奇景。誇父族立於破浪的冰山之上,向夕陽直追而去,頭頂的天空中,有透明的羽翼折射著霞光,墨無光輝的大海燃燒了起來,所有的生靈瞬間有了色彩,開始盡情狂歡。

  九州世界,我希望它能是承載所有狂想的舞台。


  《縹緲錄》主要人物簡介

  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呂氏帕蘇爾家的小兒子,青陽部的世子。他的正式名字是呂歸塵,但是蠻族的小名是阿蘇勒,所以在稱呼全名時候,應該是「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只有親近的人會喊他的小名阿蘇勒。他是呂嵩的朔北部閼氏勒摩所生,從小身體不好。

  呂嵩(郭勒爾.帕蘇爾):青陽大君,他是歷史上著名的草原英雄欽達翰王的兒子,母親

是東陸人,有一半的東陸血統。

  呂守愚(比莫干.帕蘇爾)、呂復(鐵由.帕蘇爾):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和次子,都是由呂嵩的青陽部大閼氏阿依瀚所生。兄弟之間互相親愛,以比莫干為首,是一撥爭奪大君繼承權的勢力。支持他們的有九王厄魯大汗王以及青陽的貴族將領們。

  呂鷹揚(旭達罕.帕蘇爾)、呂賀(貴木.帕蘇爾):呂氏帕蘇爾家的三子和四子,都是由呂嵩的朔北部大閼氏所生。兄弟之間互相親愛,以旭達罕為首,是另一撥爭奪大君繼承權的勢力。支持他們的有呂嵩.郭勒爾的三位哥哥,台戈爾大汗王、蘇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

  厲長川(沙翰.巢德拉及):被族人尊稱為「大合薩」,青陽的星相宗師。

  顏靜龍(阿摩敕.以馬台):厲長川的學生,大合薩的繼承者。

  拓拔山月(雷依翰.格爾洪):下唐國三軍統率,出使北陸的使節。他是出仕於東陸諸侯的蠻族人,幼年時代一度居住在銀羊寨附近的草原。

  巴夯:青陽部鐵氏的兩個兄弟之一,是弟弟,北都有名的將軍,他的哥哥巴赫同樣是名將。他的全名是鐵益.巴夯.積拉多,而他的哥哥則是鐵晉.巴赫.積拉多。他的兩個兒子巴魯和巴扎是世子呂歸塵的伴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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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縹緲錄閱讀關鍵詞

  九州:世界的總稱,由東陸、西陸、北陸三塊大陸劃分而成的九個州。九州之外傳說還有更浩大的國土,但是人力所及的,僅是九州的區域。

  蠻族:居住在北陸瀚州草原的遊牧民族,由七個大部落組成,分別是青陽、朔北、瀾馬、陽河、紗池、九□和真顏。他們以彤雲大山為神山、朔方原為家鄉,在浩瀚的草原上逐水草而遷移。



  華族:居住在東陸的人類文明,他們多半隸屬古老的胤王朝,從事農耕和製造,手工業的精密和社會結構的發展遠遠超過了北陸。

  庫裡格大會:草原的大議會。五百多年前偉大的英雄遜王統一了小部落後成立的,庫裡格大會是一個聯邦一樣的制度,某個部落的首領被推選為盟主,盟主被稱為「大君」,而其餘的部落首領則稱「主君」。

  青陽:草原部落中的盟主,呂氏帕蘇爾家是青陽的首領,最近一任的大君是呂歸塵.阿蘇勒.帕蘇爾的父親呂嵩.郭勒爾.帕蘇爾。

  天驅:神秘的武士組織,它的淵源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目前關於它的資料是它曾一度遭到過東陸諸侯的殘酷鎮壓,迄今為止在東陸它依然是個被通緝的組織,它的成員也在那次鎮壓中幾乎損失殆盡。

  下唐國:位於宛州的東陸諸侯國,是公爵百里氏的封地。因為曾經有過一次分裂,東陸有下唐國、上唐國兩個唐國。

  斥候:古代軍隊的探子,諜報人員。

  閼氏:指蠻族部落君主的妻子,正妻是大閼氏,其他的則是側閼氏。這個名字源於匈奴的稱呼,在《史記.匈奴列傳》中經常會看見。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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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蠻荒一(1)

  阿亥蘇勒把帳篷的簾子掀開了一線,眺望著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喜歡看落日時候的雲霞,看著陽光為它們鍍上一層淡金色,看雲間有光如金縷一樣迸射出來。風來的時候流雲就會變化,其中有雄獅、猛虎和巨龍,還有大群燃燒起來的駿馬奔馳在天上,後面有蒼紅色的雲濤追趕它們。往往看著看著,他就自己無聲地笑起來,直到太陽落下去,草原上黯淡起來。



  訶倫帖在他身邊忙碌著,將一件鐵環織成的鏈甲貼著小襖束在他身上,又在外面披上重錦的大袖,最後則是御風的狐裘。做完了這些,她上上下下地檢查著,忽然觸到了孩子的眼神。這是她見過的最清澈的眼睛,映著夕陽的顏色,瑰麗又寧靜。

  她停下手,呆呆地凝視著那張小臉,猶豫了很久,輕輕上去摸了摸他的臉蛋。

  她把白色的豹尾束在了阿蘇勒的手腕上,以紅色的絲繩束好,打了一個死結,這才扳過他的頭面向自己,凝視著他的眼睛:「世子,你要記住,無論有什麼事,都不能解下這條豹尾。若是有人要害你,就舉起手給他看。千萬不能解下來。記住了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垂眼看著地下。

  他沒有笑容,訶倫帖看了出來。這個孩子瞞不住心事,心裡所想的都在眼睛裡映出來。雖然一直把他關在帳篷裡,但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他早該對外面的事情有所察覺。昨夜要上戰場的男人們圍坐在火堆前彈起馬鬃琴,徹夜都有雄渾蒼涼的歌迴盪在周圍,這個孩子怎麼可能聽不見?

  「姆媽,是因為我麼?」孩子忽然說。

  訶倫帖吃了一驚,緊緊拉住他的手:「不是,不是因為你,世子是個好孩子。」

  「他們說九王的大軍就要打到這裡來了,」阿蘇勒依舊低著頭,「我知道的,九王是我的叔叔。他們還說死了很多的人,都是我們青陽的人殺的……」

  訶倫帖心裡湧起酸楚,這個孩子就是太聰明又太脆弱了,心裡裝不下這些沉重的事,這樣又怎麼能活得長呢。

  「世子不要胡思亂想了,」訶倫帖為他整了整髮髻,努力地擺出了一個笑容,「大人們的事情和世子沒有關係的,北都城的大君和我們主君都是喜歡世子的,世子是個好孩子。」

  阿蘇勒輕輕地搖頭:「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我是個沒用的人。」

  他又開始呆呆地往帳篷外望去。偌大的營寨如此荒蕪,彼此相連的帳篷間不見有什麼人走動,放眼看不見一匹馬,無人管束的羊啃著帳篷簾子,那面獅子大旗在風裡無力地顫著。訶倫帖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她拔出腰裡勾刃的小刀,在磨石上打磨起來。女人們都已經貼身帶著刀了,把刀刃磨得雪亮。真顏部的女人們和男人一樣性烈,敵人攻進營寨的時候,揮刀割開自己的喉嚨,比活著受辱好。帳篷裡被訶倫帖單調的磨刀聲充斥著,阿蘇勒默默地凝視刀鋒上的冷光,低低地咳嗽了幾聲。

  「冷了吧?天要黑了。」訶倫帖走了過去,想合上簾子。

  帳篷外傳來了馬嘶聲。訶倫帖有些詫異,這時候營寨裡應該沒有馬剩下了。她看出去,看見那匹瘦弱的翻毛母馬立在帳篷外,腰裡拴著葛袍的老女人半跪半蹲在馬腹邊擠著奶。她放下心來,走了出去。那是給阿蘇勒擠奶的母馬,這個孩子的身體很差,晚飯前要飲一杯新鮮溫熱的馬奶。

  「哲甘,我來吧。」訶倫帖站在老女人的背後,「你和其他人去帳篷裡休息。」

  「讓我把奶擠完,主君有令說,只要我不死,就讓我記得擠奶給他喝。」

  哲甘的聲音嘶啞虛弱,聽得訶倫帖心裡發涼。她看著哲甘花白的頭髮在褐色的老臉邊顫著,揪著馬奶的一雙手無力地重複著,像是落水的人揪著最後的稻草。哲甘本來是個手腳極輕快的女人,家裡養的母馬產的奶最鮮最好,主君才會命令哲甘每天晚上供奶給世子。

  可是自從開始打仗,哲甘的丈夫和四個兒子都死了,小兒子的屍體拖回來的時候,只剩下了半邊,哲甘抱著他母狼一樣哭嚎,整夜不絕。現在哲甘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也只剩下這匹老母馬。

  潔白溫熱的奶盛滿了銅杯,哲甘佝僂著背,把馬奶捧到訶倫帖手裡。她彷彿抬不起頭來,看也不看訶倫帖,轉過去摸著馬頭,趴在馬脖子上,雙肩顫動著,像是哭泣,卻又聽不見一絲聲音。

  訶倫帖捧著馬奶,猶豫著不敢離去。

  哲甘緊緊地抱住馬脖子,渾身顫抖得越來越無法控制。她忽然轉身猛地撲向了訶倫帖,狠狠地把那隻銅杯奪過去拋在地上。

  潔白的馬奶灑了一地。

  「哲甘你這是做什麼?」訶倫帖驚慌地大喊。

  「我不要用我的馬奶餵養青陽的狼崽子,他們青陽的人都是狼啊!他們殺了我的丈夫,殺了我的兒子,我還用我的馬奶餵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哲甘像是變了一個人,她發瘋地叫喊起來,眼睛紅腫,滿是淚水。

  「寧願殺了,我也不要餵他!」哲甘忽然拔出腰背後的刀,不顧一切地在母馬身上砍著。吃痛的母馬長嘶一聲,卻不敢踢主人,拖著受傷的馬腿閃避在一邊。訶倫帖使勁抱住了哲甘,可是哲甘的力量竟然大得像牛。

  「放開!放開!」她嘶啞地喊著,「你們不讓我殺他,我殺自己的馬,我殺它,我殺它,我殺自己的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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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蠻荒一(2)

  女人們聞聲都跑了出來。幾個力量大的努力制住了哲甘,她掙扎不動,只能發瘋地大吼,最後聲音變成了嗓子裡的嗚咽。

  訶倫帖看向帳篷那邊,簾子邊的一道縫隙悄悄地合上了。

  訶倫帖持著一盞燈走進帳篷,外面的人已經散去了。



  孩子貼著帳篷的壁,抱著雙腿縮在角落裡。以往這時候訶倫帖都要上去把他拉起來,讓他在床上睡,可是此時她有一種脫力的感覺,哲甘的嘶叫聲迴盪在她耳邊,令她恍惚失神。

  她貼著孩子坐下,把燈放在兩人之間。

  靜了許久,訶倫帖低聲道:「世子,真的不是你的錯。」

  「為什麼我生在青陽呢?」

  「跟你生在哪裡沒有關係。」

  「我還記得哲甘的小兒子……他給我用草編過一隻蜻蜓。」

  訶倫帖想起那個臉色紅潤的大孩子,她抱緊自己的腿,把頭埋在膝蓋上。

  「我還記得好多好多其他的人,他們都對我很好。雖然你們不讓我出去,可是我知道,漸漸地我都看不見他們的臉了。他們沒了。我想巴莫魯,想看見他吹著竹哨帶著他的紅馬從我帳篷前過,可是……」

  巴莫魯,訶倫帖害怕聽見這個名字。她沒有看見巴莫魯的屍體,回來的只有那匹會跳舞的紅馬。訶倫帖二十四歲了,她想過要嫁給一個像巴莫魯那樣的牧民。而巴莫魯總是騎在他的紅馬上,遠遠地對訶倫帖吹著他自己編的奇怪調子,而後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訶倫帖為他編了兩根拴住靴子的皮帶,現在還揣在她的懷裡,再也沒有機會送出去。

  「我想過要是我是青陽的大君該多好,只要我說不打了,大家就都不打了。哲甘的兒子還會給我編蜻蜓,巴莫魯帶著他的紅馬……」

  「不要再說了,你不要再說了!」訶倫帖忽然喊了起來,她使勁按住了孩子的雙肩,「夠了!夠了!你現在說了又有什麼用?你不是青陽的大君,你只是個小孩子,你能做什麼?你們青陽的鐵騎現在就在戰場上殺我們真顏部的人!你救得了誰?」

  她低下頭拚命地搖,咬著嘴唇不願發出聲音。眼淚劃過了臉龐。

  「不要再說了!我們又能怎麼辦呢?」她嗚咽著抬起頭,看見孩子小小的臉上也是淚水,他那麼安靜,又那麼悲哀。

  兩人默默地相對,訶倫帖使勁把阿蘇勒抱在懷裡。

  「姆媽,他們都去了,你不要離開我。」孩子也緊緊抱著她。

  「世子,不要害怕,不管勝利的是誰,你都沒事的。也許你家裡人就要來接你了,姆媽會和你在一起,可是姆媽不能保護你了。你是青陽的世子啊,你將來會是這片草原的主人,盤韃天神的祝福加在你的頭頂,誰都無法傷害你的。」訶倫帖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

  她愛這個孩子,雖然以她卑賤的身份,不配對這個尊貴的孩子說愛。但是她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生孩子,就要像這個小小的阿蘇勒。

  「姆媽,不要離開我,」孩子喃喃地說,「我會……保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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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蠻荒二(1)

  天空中最後一線光明被暮色吞沒。

  火燒一般的雲霞黯淡下去,鐵灰色的陰影佔據了半個天空,黑夜來臨。

  鐵線河的水已經被染紅,戰場上獅子旗和豹雲旗混雜在一處,放眼處都是屍體。倖存的戰士們狂吼著揮舞戰刀,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濃重的血腥味沖天而起,食腐的禿鷹在天

空中盤旋,叫得令人毛骨悚然。戰鬥在傍晚的時候開始,真顏部的戰士們趁夜渡過了鐵線河,埋伏在挖好的溝中,等待青陽部的騎兵去河邊放牧戰馬。倉促間青陽的戰士們只得提起馬刀步戰,完全被真顏部的猛攻壓制了。雙方的兵力不斷地投入戰場,青陽部失去銳氣,戰線向著北方推動了一里,雙方都留下無數的屍體。

  鐵線河南側山坡上,獅子大旗下,蠻族武士立馬眺望,東陸衣甲的年輕武士與他並肩。

  「我部能勝麼?」蠻族武士轉頭看著年輕人。

  「雙方都是強弩之末,誰的軍心先潰散,誰就輸了這場戰鬥。」

  「把最後一隊也壓上去吧。」

  「不必,現在再衝鋒勢必要越過鐵線河。河水會阻擋我們,如果青陽部陣後還有埋伏,趁機推進過來,趁我們渡河的時候加以狙殺,結果難以想像。」

  「斥候報告昨天青陽九王的騎軍距離這裡只有兩百里,如果他真的趕來,怎麼對付?」

  「如果九王呂豹隱厄魯帶著虎豹騎來的話,沒人能擋得住他。不過我們賭的就是他不敢把援軍推進到鐵線河的戰場上,畢竟隔著兩百里,他不清楚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年輕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戰場。

  「東陸人,你不怕麼?」

  年輕人笑了起來,轉頭去看蠻族武士:「真顏部的主君都不怕,我似乎也不必害怕。」

  布衣的蠻族武士就是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草原上的人敬畏地叫他「獅子王」。只有親眼看見他的人,才會相信他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牧民,敦實寡言,醉酒之後會起舞放歌,哈哈大笑。他的身上只是一件粗棉布的征衣,已經洗得發白,騎乘的斑毛馬尾鬃燒禿了一些,略顯得寒酸。惟一的例外是馬鞍上露出的半截戰刀,古樸沉重,有一股肅殺之氣。

  「一直沒有問過,為什麼幫助我們?」龍格真煌撫摩著刀柄。

  「因為喜歡真顏部的好酒。」年輕人答得痛快。

  年輕人不是真顏部的人,龍格真煌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決心起事的時候,這個東陸的年輕人騎了一匹瘦馬流浪到真顏部的營寨,自願為真顏部出力。正是借助了他的佈陣之術,真顏部才能在弱勢的情況下堅守鐵線河防線一個月之久,但這也是最後的防線,越過鐵線河,平坦的草原上再也無險可守,真顏部的族人將淪為青陽騎兵馬刀下的獵物。

  兩人沉默了片刻。

  「胡說而已。其實,是因為這個。」年輕人從手甲下亮出拇指,拇指上套著蒼青色的闊鐵套,表面上隱隱的有一隻展翅的飛鷹。

  「拉弓的扳指?」

  「從我老師那裡得來的,持有這個標記的人,我們自稱為天驅。我的老師,他的一生都在幫助夜北高原上的蠻族抵抗東陸諸侯的威脅,我不過是希望能幫助你的族人,讓他們過上和平自由的生活,任何一個天驅都會這樣做。」

  「天驅……你們這樣的人,有很多麼?」

  「有過很多,但是都死了。」

  「那你的老師……」

  「也死了,七年前在陳國,被拉殺。」

  「拉殺?」

  「是諸侯行刑的方式,」年輕人比劃著,「他們有一種刑具,絞索套住四肢和脖子,用機括的力量拉開,人被繃得幾乎要裂開,遊街示眾。快死的時候,劊子手上去砍斷他的四肢,先是雙臂,然後是雙腿,最後是砍頭。」

  年輕人低著頭,像是在回憶。

  他抬起頭來:「那時候我就站在人群裡,親眼看著他死去。他臨死的時候大喊,說『我們還會回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

  「勇敢的武士,可惜我沒能見到他……不過看見老師被殺死,你還是願意接受天驅的扳指?」

  「我不怕被殺死,只希望能死得像他一樣。」

  龍格真煌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喝麼?」年輕人扯下腰間的白銅酒罐。

  龍格真煌搖了搖頭:「我喝不下,我的戰士們正在戰死。」

  「戰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要喝酒,想起他們跟我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年輕人摩挲著那個酒罐,猛地灌了一口。他喝酒像是喝水,蠻族濃烈的美酒辣在他的喉嚨裡,像是有灼熱的小刀在刮著。

  馬蹄聲傳來。

  年輕人猛地放下酒罐,看向北方。一騎黑馬的剪影沿著鐵線河對面的草坡極快地逼近,而後躍入了鐵線河。馬蹄上水花飛濺,騎士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向真顏部的本陣。

  年輕人的心像是被提了起來,抓著酒罐的手不由得顫了顫。龍格真煌帶馬前進一步,黑馬背上的真顏部斥候勒住了戰馬。那是一個年輕的戰士,東陸武士曾經見過他在叼狼會上的身手,他騎著那匹從小一起長大的黑馬在小伙子們中馳騁縱橫,奪下了凶狠的活狼和少女的心,臉紅也不紅,只是驕傲而安靜地笑笑。

  可是此時他只是以手指著北方,用盡全身力氣瞪著龍格真煌,一句話都沒有說。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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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蠻荒二(2)

  「是青陽九王麼?」

  斥候點了點頭。

  「是虎豹騎麼?」



  斥候再次點頭。

  「辛苦你了。」龍格真煌點了點頭。

  年輕的斥候臉上透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在馬背上搖晃了一下,吐出滿口的鮮血,一頭栽在草叢裡,他的背心並排紮著三支黑羽長箭,流下的血早已乾涸發黑。

  「虎豹騎!」白銅酒罐落在地上,東陸武士顫抖著重複了這個名字。全身的血都涼了,他賭輸了這場戰爭。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用來下注的是整個真顏部的戰士和後方營寨的婦孺。北都城的大君被激怒了,終於派來了橫掃整個草原的虎豹騎,他低估了「青陽之弓」呂豹隱,那是青陽部戰功第一的親王,不知多少次都是險兵出戰,一擊之內奪旗斬將,奠定勝局。

  一天之內青陽九王的大隊奔馳兩百里,「青陽之弓」的箭在最後一刻射到了戰場上。鐵線河完了,再沒有防線,剩下的只是青陽鐵騎踐踏和屠殺的舞台。

  星辰已經升起,夜風吹過草原,一片蕭索。

  這是最後的平靜,龍格真煌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背後的千人隊。這是他僅剩的兵馬,一支完全沒有受過訓練的隊伍,有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真顏部最後的男人們都在這裡。他們手持簡陋的木柄長槍,列著散亂的隊形坐在地上休息,此時一齊站了起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龍格真煌竟然無聲地笑了笑。

  「你瘋了!由我帶這一隊衝上去擋住虎豹騎,你走!看見那顆青色的星了麼?追著它的方向走,一直去南方,渡過天拓峽到達東陸你就安全了,將來還有回來的機會!你現在死了,一切都完了!」年輕人回過神來,以自己的戰槍壓在龍格真煌的馬頭上攔住了他。

  「我沒有瘋,我只是不明白,」龍格真煌的聲音平靜溫和,「你給我說了很多東陸的故事,後來我一直想,這世上的人們到底該是互相親愛,還是你死我活。我們蠻族有首歌,唱的是『獅子搏狼,狼食麋鹿,麋鹿就草,草也無辜』。大的動物要吃小的,就算麋鹿也要吃草,可是有誰去憐憫那些草呢?難道人也是這樣,大的部落就要吃掉小的,小的再去吃更小的?」

  「可是到底為什麼呢?我們沒有想過去吃掉別人啊?」龍格真煌看著少年,揮手指著自己背後的雜兵,「我們真顏雖然是小部落,難道就不能活下去麼?」

  年輕人怔怔地看著龍格真煌。這個牧民一樣的草原主君認真地凝視他,眼神像個迷茫的孩子。

  「不……不是這麼說的……」年輕人奮力地揮手,可是那個令人疲憊絕望的念頭卻在心頭揮之不去。

  老師的身影在拉殺的刑架上分崩離析的一幕又在眼前浮現,在那之前的一年,夜北散落的蠻族部落終於向陳國的大軍低頭,他們進貢皮毛駿馬和能歌善舞的少女,換取陳國的庇護。老師的鮮血淋漓背後,貧苦的牧民們並沒有過上更好的日子。

  「我不能逃走。我姓龍格,我是他們的首領,他們相信我能夠帶他們富強,無論我帶他們去哪裡,他們都會追隨我。反過來,也是一樣。我和他們一起戰鬥。我想不明白的問題,就留給青陽的大君吧。青陽是獅子,我們真顏是微不足道的雜草,可是就算雜草,也想活在這片草原上!」

  龍格真煌拔出他的刀,緩緩地帶動了戰馬,千人隊跟著他無聲地前行。

  年輕人要跟上他的時候,龍格真煌忽地回過頭來:「能帶我的女兒去東陸麼?讓她代替我活下去吧。告訴她說父親很愛她。可惜以前對她總是說不出這些,真是愚蠢。」

  年輕人沉默了很久,點了點頭。

  龍格真煌笑了笑:「一直想問,你叫什麼名字?」

  「謝圭。」

  「很高興認識你,謝圭。天驅……對麼?天驅的武士。」

  龍格真煌舉起了沉重的戰刀,而後猛地指向前方。那柄震懾人心的利器在夜風中嘯鳴起來。吼聲沖天而起,老人和少年們高舉他們的長槍,追隨著主君馳向浩瀚的戰場。

  這是謝圭最後一次看見龍格真煌,獅子王留給他的是一個夜幕中的背影。他第一次看見龍格真煌怒吼,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再不回頭。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地捲起,虎豹騎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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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蠻荒三

  整個營寨都在燃燒,映紅了半邊夜空。

  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策馬而立,就著火光凝視那顆頭顱,玩味他最後的神情,多少年的征戰生涯,第一次看見人死的時候能那麼安靜,他最後一瞬的表情凝在那裡,看久了,就覺出一份隱約的哀涼。



  一名虎豹騎百夫長將朱紅色的匣子奉上,九王將頭顱放進了匣子中:「這是獅子的頭,要帶給大君看的,小心不要丟了。」

  他轉向立馬在身邊的貴族武士:「比莫干,還沒有找到你弟弟麼?」

  青陽部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比莫干搖了搖頭:「虎豹騎直衝到營寨裡,沒有合圍,人都被衝散了,沒有找到阿蘇勒。別是……」

  九王沉默了一會兒,對著百夫長低喝:「傳令下去,搜索每一個帳篷。就算是屍體,也要把世子從裡面找出來!」

  充耳都是哭嚎聲和馬蹄聲,火光中人影在閃動,黑甲黑馬的騎兵在帳篷間穿梭疾馳,他們把火把投向空無一人的帳篷,整個營寨化作了熊熊火海。路途遙遠,這些帳篷無法作為戰利品帶回北都,就要就地焚燬,真顏部已經成為歷史了。

  九王望著孤懸在天頂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一名虎豹騎扯著一個女人的頭髮從燃燒的帳篷裡策馬而出,她的雙腿拖在地上,拚命地掙扎。還是個年輕的女人,沒穿皮靴,裙子下的小腿白淨細膩,在地下拖得都是血絲。也許是她掙扎得太厲害了,虎豹騎手起刀落,斬下了人頭,猩紅的血在地上潑灑出一攤,虎豹騎提著人頭策馬而去。女人藏在懷裡的手軟軟地跌出來,握著一柄鋒利的短刀。

  九王思索了片刻:「傳我的令!男子長過馬鞭的殺,女人要留一半,年老的不留。」

  百夫長在馬背上躬身:「是!」

  「屠城令?叔叔……這可是七萬人啊……」比莫干伸出去阻攔的手停在半空中。

  九王把他的胳膊按下:「遇事不要先想到敵人。比莫干,你想想這一戰虎豹騎死了多少人。戰士們跟我們上陣,他們要財寶要牛羊也要女人,打勝了,就讓他們開開心心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好了。」

  「可是屠城令……」

  「比莫干,不要心軟。做大事的人,要有做大事的決心。這些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用了,不要被血蒙住了你的眼睛,要看到將來。滅絕真顏部,你還不知道我們做成了怎樣的一件大事。」九王抽動鼻子,像是聞著馥郁的酒香,「這風裡的味道,讓人想起鐵沁王奔馳在這片草原上的年代,蠻族新的輝煌盛世,就要開始了吧。」

  比莫干愣了一下,風裡只有濃重的灼燒氣息和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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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歷史】

  歷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個悲哀的年代。

  英雄們還未誕生在鋼鐵的搖籃中,世界在動盪和戰火中掙扎。

  北陸瀚州在蠻族七大部落的控制之下,七部的盟主青陽部以北陸大君的身份君臨草原。而浩大的東陸屬於古老高貴的胤王朝,十六個諸侯國以鐵桶的形狀拱衛著神聖的帝王之都。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經過去。無論是東陸的大皇帝還是北陸的大君,都無力去維繫龐大的國家。王權已經旁落,懷著野心的人競相踏入戰場,在亂世中奪取自己的一席之地。

  胤朝喜皇帝二年,青陽部世子呂歸塵阿蘇勒被送往真顏部,在南方溫暖濕潤的草原上休養。

  區區三年之後,真顏部舉旗退出青陽部掌握的草原議會庫裡格大會,開始了反叛大君統治的戰爭。於是滾滾鐵流從北方而來,青陽的虎豹騎血洗了南方的騰訶阿草原。

  喜帝五年早春四月,青陽九王呂豹隱厄魯的大軍衝破了真顏部最後的陣營,真顏部的主君--「獅子王」龍格真煌伯魯哈,在亂軍中砍下了自己的頭。真顏部被滅族,草原七部中最弱小的一支永遠地消失了,青陽的主人--呂氏帕蘇爾家族--再次用血捍衛了大君的尊嚴。

  而就在同一個月,在東陸中州,赤潮般的騎軍開進了胤朝帝都天啟城的城門。東陸的雄獅,來自「南蠻」離國的諸侯贏無翳騎馬直趨太清宮,在階下昂首不跪。七百年來第一次,皇帝在刀劍下屈服,成了臣子掌中的傀儡。

  舊時代被摧枯拉朽地毀去了,而新的時代則建立在戰士的屍骨和婦孺的血淚上。

  四十五年之後,大燮的官史《燮河漢書》回頭去描述這段亂世的時候是這麼說的:

  「初,帝王失位,風雲變作。

  強雄貴功業而賤人命,恃三尺劍,爭諸天下,老弱欲偷生而終亂離,漓血荒野,枯骨相藉。

  是時,天地為熔爐,萬物為薪炭,血淚並煎於其中。

  是以,英雄有悲世之歌,繼而振拔威武,掃蕩風雲,立南北二朝,握天下之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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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一(1)

  「阿摩敕,看見了什麼?」

  「太陽從天心經過,進入了蠍宮,天球的旋轉比以往快了一分五厘,主星的軌跡沒有變化,但是入夜的時候,我們應該會看見北辰從山頂上升起。五百年來這樣的天相只出現過三次,北辰是戰爭的星啊,老師,盤韃天神會保佑我們免受北辰之神的懲罰麼?」



  「你問我,我又該去問誰?難道真的要我去問盤韃天神?」

  「可是……老師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啊!」

  「老師已經當了三十六年的合薩,還從沒聽見過盤韃天神跟我說過一句話,也許盤韃天神已經忘記了蠻族,也許他只是在午睡,上一代的大合薩說神每次沉睡是一千年,在這一千年中只睜開三次眼睛,雖然我覺得我身子還算結實,不過估計是頂不到那一天了。」

  「那……老師你從星相看到了什麼呢?」

  「什麼都沒看見!那麼多星星,亂七八糟的,在我以前的很多大合薩都想看穿星空的變化,不過沒一個成功的。」老人斜倚在馬背上,抄起腰間的白銅酒罐喝了一口,睜著惺忪的醉眼,「現在他們都死了,否則我還當不上大合薩呢!」

  七月的正午,陽光有一絲毒辣。

  老師和學生都是一身白麻長衣,跨著兩匹駿馬,並肩站在北都城外的野地裡。年輕的學生聚精會神地仰望天空,他的雙目被式樣古怪的兩枚墨鏡透鏡遮住了,正是這樣,他才可以在熾烈的陽光下觀察太陽在天穹中運行的軌道。

  學生名叫阿摩敕,像其他北陸貴族一樣,他也有一個雅致的東陸名字,叫做顏靜龍,取「沉靜之龍」的寓意,全名是顏靜龍.阿摩敕。不過北都城上上下下的人都把他叫做「眼鏡龍」,因為他效仿河絡的技術,磨製了這對可以在白晝觀看太陽的墨晶薄鏡。

  阿摩敕摘下那對墨晶鏡片,轉頭去看委頓在馬鞍上的老師。老頭子一邊灌著烈酒一邊打著哈欠,禿頂的腦袋也被酒熏得通紅。阿摩敕無數次地想老師成為青陽的大合薩完全是個錯誤,如果他真的是盤韃天神揀選的使者,那麼盤韃天神喝得可並不比老師少。

  他的老師,大合薩厲長川,是整個草原都敬畏的人。「大合薩」是高貴的尊稱,意思是「盤韃天神的信使」,蠻族巫師們的首領,獨一無二的大天師。每一代只有一位大天師,只有他才能學習最深奧的星辰古卷,昭示神的旨意。部落裡的大事,從出征到祭祀,都要他觀看星辰而定,從牧民到貴族,都對他的話奉若神諭。

  阿摩敕跟隨他學習星相之前,也把合薩看作了半神,可是第一次跟著合薩主持一年一度燒羔節的大祭祀,合薩就露出了馬腳。祭祀在遙遠的高坡上舉行,周圍環繞篝火,包括大君都只能跟牧民們一起在遠處遙望。高坡上合薩唱著遠古的拜歌,渾身披著銀飾,頭頂巨大的犀角,手持戰刀起舞,冥冥中似乎喚來了天神對人間的垂顧,於是所有人都伏地而拜。

  而惟有跟在合薩身邊的阿摩敕知道,那時候合薩臉色通紅,醉眼迷茫,嘴裡還叼著酒罐,一手持刀,而一手撓著腋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好些天不洗澡生出虱子來。那段神聖的拜歌本來有四節,被他偷偷地砍掉了一節半,因為他說已經忘掉了那一節半是怎麼唱的。可憐虔誠的青陽人從此就不會再聽到完整的拜歌了,因為這首神聖的歌謠沒有紙本,是口口相傳的。

  老頭子養了一隻草原上常見的旅鼠,每當有貴族人家來問他嫁娶和喪葬的吉凶時,他就跑回帳篷裡,把那只旅鼠從竹籠子裡抓出來,餵它□麥和黑粟。若是旅鼠選了□麥,就是吉;若是黑粟,就是凶。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還像個真正的合薩,這時他會坐在空曠的草原上仰望星辰,有時一看就是一晝夜。可是有時候阿摩敕小心地坐在他身邊想知道他到底在觀察哪顆星辰的時候,卻又發現合薩根本就是坐在那裡睡著了。

  許多年之後阿摩敕被稱為五百年來蠻族最偉大的合薩,以星相術獨步草原,乃至東陸的星相名師都為之拜伏。可是阿摩敕總是平靜地說,我的老師才是真正看穿星空秘密的人,他其實早已知道了一切,只是他不願把那個殘酷的真相說出來。

  「熱死了,熱死了!」合薩低聲嘟噥著。

  不知是因為喝多了酒還是熱的,他滿臉通紅,敞開瘦骨嶙峋的胸口,抖著衣襟不停地忽扇。扇著扇著,老頭子一攤稀泥一樣從馬背上滑了下去,阿摩敕嚇了一跳,策馬繞著老頭子魁梧的白馬兜了一圈,才發現老頭子是坐在馬肚子下面的陰影中躲太陽。

  「合薩,合薩,」阿摩敕趕緊叫他,「大君還在那邊看著呢!」

  老頭子乾脆一翻身,在草地上睡了。

  阿摩敕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是休想把他叫起來了,於是惴惴不安地看向前方的白旗。

  白色的大旗在微風裡偶爾招展,上面是豹子般的神獸摩雲飛騰的圖案。

  劍齒豹,是青陽的圖騰。相傳這種神獸的兩牙如同利劍,它在荒蕪的草原上經行,遇見了戰敗垂死的呂氏祖先呂青陽,它折下雙牙作為武器贈送給始祖,然後死去。呂青陽憑借兩柄豹牙之劍建立了偉大的青陽部落,而劍齒豹的真正身份,是化身的盤韃天神,他在最危難的時候來拯救他的孩子。

  大旗下,魁偉的蠻族武士按著劍柄一馬當先,靜靜眺望著南方的地平線,他的雙目細長凌厲,右眼的瞳孔中有一塊刺眼的白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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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一(2)

  青陽大君,呂氏帕蘇爾家的主人呂嵩,他年輕時有個綽號叫做「白眼鷹」,就是因為這塊白翳,總令人感覺他的目光格外冷厲。

  大君已經五十歲,但仍矯健如昔,坐在戰馬上腰背筆直。馬鞍上斜掛的重劍是他年輕時候的武器。他是當之無愧的武士,曾經以這柄重劍親手斬下無數敵人的頭顱。



  他的馬後,數百騎列著隊,每一個都是衣飾華貴駿馬如龍,北都城裡有身份的貴族都在這裡了。前日斥候送來飛報,出征的九王呂豹隱將在今日凱旋,大君帶著貴族們一直迎候到城門外。

  「父親,要過午了,九王還沒有回來,先回帳用些食物吧。」二王子鐵由策馬貼近父親,「鐵線河距離這裡九百多里,九王帶著虎豹騎三萬大軍兼程趕路,今天未必就能回來。不如兒子派出斥候去路上迎接,一有消息馬上回報給父親。幾位大汗王身體不好,讓他們在太陽裡曬著……」

  大君默默轉過頭來掃視身後的人,年老的幾位王爺已經頂不住日曬,要麼委頓在馬鞍上,要麼已經下馬躲在氈傘下,奴隸們從城中的地窖裡運來了冰塊,用紗布敷了給貴族們擦臉。一群人像是被日光曬蔫的牧草,看上去全沒有精神。

  大君搖了搖頭:「九王是我們青陽的神弓,箭無虛發。我見過他帶兵十幾年,從沒有在時機上耽誤過一次。」

  鐵由諾諾地退了下來,不敢再說什麼。

  「鬼天氣,狗都曬脫皮。九王敢讓父親這麼等,膽子未免太大了。」鐵由低聲嘟噥起來。

  迎候九王凱旋的盛典,貴族們都穿得極其莊重,全身的汗悶在衣甲裡透不出去。鐵由一身重鎧,披著織錦的大氅,現在齜牙咧嘴,恨不得把皮都扒掉。

  馬後一個伴當湊了上來:「大君和大汗王們都候在那裡,二王子可別抱怨,給人聽見了……」

  伴當遞了個眼神,鐵由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緊跟在父親身側的年輕武士昂然端坐在戰馬上,與父親並肩眺望遠方。他一身重錦的戰袍,嵌銀的明光重鎧,雖然威風,可是這麼熱的天氣絕不好過。可是那個武士挺拔得像一桿長槍,目光凝在遠處,一動不動。

  那是大君的三子旭達罕。

  「硬撐!」鐵由冷笑,「還不是要討好父親。再怎麼討好也是個朔北血的賤種,大哥可是已經跟著九王出征了,立的是戰功!還想跟大哥爭位,妄想!」

  一旁傳來了冷冷的哼聲:「廢物就不要多話,小心皮被曬脫!」

  「你罵誰?」鐵由低吼。

  「誰抱怨就罵誰。」黑馬上的少年把目光斜過來,帶著挑釁的神情。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剽悍得像只小豹子,雖然領巾都被汗浸透了,卻一聲也不吭,只是拉開半邊衣襟裸了右臂散熱。那只暴露出來的手臂筋肉虯結著,異常的健碩,手指勾著馬鞍皮鞘裡的一柄重刀,隨著他一拉一合,刀鋒反射的刺眼陽光直射到鐵由臉上。

  「小崽子!你想怎麼樣?」鐵由直指著少年。

  伴當急忙把鐵由的手按下,壓低了聲音:「二王子,不是發怒的時候,四王子這是故意跟你惹事,別在大君面前中了他的圈套。」

  黑馬上的少年是四王子貴木。大王子比莫干和二王子鐵由是一個母親生的,旭達罕和貴木卻是第二位大閼氏生的,四個兄弟之間根本沒有和睦可言。比莫干和旭達罕都跟著父親辦事,主掌政務,可是出出入入都不在一起,各自都有一撥貴族支持。

  阿摩敕看著王子們之間的一幕,搖了搖頭,心裡有點隱憂。

  北都城裡的貴族,要不投靠大王子,要不投靠三王子,否則勢孤力單,北都城雖然大,也未必能找到容身的地方。只有這個大合薩,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他的身份或許比大汗王們都尊貴,絕不少人拉攏。大王子比莫干帶了好馬請他去郊獵,他欣欣然地就去了,郊獵後烤上鹿肉痛飲美酒,看女人們在帳前旋舞,比莫干就小心地提出請大合薩去他帳篷裡參議政事。大合薩的鬍子邊掛著酒水,沉默地凝望身材妖嬈的女人們,手持一條鹿腿,很久才回過神來:「我就想還能跟大王子出獵、吃鹿肉,喝大王子帶來的好酒。下次大王子換幾個更漂亮的女人來跳舞吧!」

  那一刻阿摩敕就坐在一邊,看見大王子的笑容僵在臉上,半天才恢復過來,呵呵地賠笑了幾聲。

  三王子旭達罕內斂得多,很少親自來合薩的帳篷裡拜訪。不過隔上幾個月,旭達罕總是會派人送上東陸流入的禮物,有時候是觀天的墨玉海鏡,有時候則是一卷星相經卷,大合薩帳篷裡現在還留著一面刻有混天星圖的銀盤,是旭達罕高價從東陸客商手中買下的,據說是數百年前胤朝欽天監的古物。合薩分明很喜歡旭達罕送來的禮物,每次都如數收下。不過連續三年,他竟然沒有去三王子的帳篷回拜過一次。

  阿摩敕年紀小,也明白這裡面的用意,小心地提醒老師說三王子這是對老師您有所期待啊。大合薩那時正坐在一堆旭達罕送來的精緻玩意兒裡,拿著片羔羊皮子擦擦這個,摸摸那個,一本正經地抬起頭來說:「這可都是他自己要送給我的,我可沒有答應過什麼。」

  大君一年一年地老了,總有一個王子會成為新的大君,難道大合薩就沒有為自己的將來想過麼?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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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一(3)

  阿摩敕掛上自己的墨晶鏡片,再次舉頭去觀察太陽的陽軌。確實像老頭子說的,陽軌有些奇怪,單用主星和緩緩從地平線升起的北辰,總是難以解釋其中的變化。和真顏部的戰爭已經結束,太陽的軌跡卻遠沒有恢復到正常的位置上。

  相反,它越來越混亂了。



  「來了!來了!是九王的大軍!九王回來了!」

  忽然有人大喊了起來,人群沸騰了。

  阿摩敕放眼看向南方的草原,原本那裡是如茵的牧草,一眼看不到邊,這時候卻隱隱有了一線蒼黃。片刻,就變成了騰起的煙塵,人們能夠感覺到大地在震動,像是怒潮在逼近。龐大的騎軍終於在煙塵中顯身,戰士們一色的黑甲黑馬,高擎著上千柄純白的豹雲大旗,旗幟遮天蔽日,一時間南面的草原上儘是白色。

  「虎豹騎啊!」也不知是誰低歎了一聲。

  青陽部的驕傲「虎豹騎」。自從「鐵浮屠」覆滅,這支騎兵就是草原上當之無愧的第一強兵,迎面感受它的來勢,只覺得連風都割面了。

  阿摩敕轉頭要把縮在馬肚子下面打盹的合薩喚起來,卻忽然發現老頭子已經悄沒聲地端坐在馬背上了,望向遠方的雙眼裡沒有醉意,而是炯炯的神來。

  「終於回來了……」他低低地嘟噥了一聲。

  列隊的扈從武士中走出一騎,貼近大君身邊:「大君,虎豹騎來得太快,巴夯先去迎一下吧。」

  大君擺了擺手,並不說話。

  鐵益巴夯,青陽有名的武士,也是大君幼年的伴當。他胸前以皮繩懸著一對生鐵打造的獸牙,是令人敬畏的「鐵牙武士」,整個青陽部,也只有十二位「鐵牙」。

  巴夯退了一步,依然緊跟在大君馬後,手「咯啦」一聲輕微地暴響,握住了刀柄。他不算聰明,只是直覺上有些不安。

  騎軍頃刻已經衝到眼前。領先的青馬一聲長嘶,馬背上的人高舉起鞭子,立刻有人吹起了牛角號。久經訓練的戰馬在黃塵中剎住鐵蹄,整個大隊在奔馳中急停,卻絲毫不亂。馬隊踏起的煙塵順風掃了過來,大君和貴族們都扯起大氅擋在自己的面前。巴夯卻不敢擋,煙塵裡他什麼都看不清,心裡猛跳,握刀的手一緊,半截雪亮的戰刀脫出皮鞘外。

  他策馬近前一步想擋在大君馬前,卻感到一隻大手緊緊握住了他的手腕。巴夯自負膂力,可那人緩緩發力,竟把他的刀按回了刀鞘中。

  大君鬆開了手,神色自若:「是我們青陽的神弓回來了。」

  煙塵落定,虎豹騎已經全部下馬,扯著韁繩半跪在旗下。青馬上的武士偏腿下馬,赤紅的重錦戰袍在風裡急振。他在馬背上疾馳了不知多久,領巾也已經濕透,卻絲毫沒有疲憊的神情。他緩步上前,立在大君的馬前。大君不動聲色,兩人對視了一眼。

  周圍忽然靜了下來,沒有人交頭接耳,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大君和那個武士的身上。

  阿摩敕努力伸長脖子,去看那個武士,壓不住心頭的激動。那就是號稱「青陽之弓」的九王,青陽部戰功最高的親王,年輕人眼中最耀眼的英雄。跟隨合薩學習星相之前,阿摩敕也像其他貴族少年一樣,夢想揮舞刀劍馳騁草原。

  「哥哥,」九王雙膝跪下,趴下去伏拜,滿頭的髮辮掃在土裡,「弟弟回來了!」

  跟在大君背後的貴族和武士們也急匆匆地下馬,一齊跪了下去。九王對大君行跪拜的大禮,他們不敢端坐在馬背上。

  「厄魯,得勝歸來,你果真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待。」

  「就像我們小時候說的,哥哥要我做的事情,弟弟就一定做好它!」

  大君緩緩地笑了起來:「我就料到會有這樣一天的。」

  他忽然高高舉起手,大聲喊了起來:「九王回來了!九王凱旋回來了!」

  扈從武士們扛起沉重的銅號,犛牛皮面的巨鼓被大椎震擊,鼓樂聲沖天而起。貴族們跟著呂嵩提起韁繩,駿馬立起,前蹄有力地踏著地面。場面沸騰起來,每個人都跟著大君高呼:「九王!九王!九王!」

  大君接著揮手,城門洞開,錦衣的女人們捧著器皿和綢緞結隊而來,一一呈放在周圍。五光十色的東陸織錦和精美瓷器金器並列,草地上流淌著奢靡的寶光。蠻族不擅長手工和紡織,這些昂貴的絲綢和器皿都要用皮毛和馬匹從貪婪的東陸商人手中換取,這是一筆令貴族們也眼紅的財富。

  阿摩敕聽見人群中低低的讚歎聲。

  遠處有傳來鹿角哨的聲音,牧人們吹著哨子從兩側的草原上馳過,他們驅趕成群的牛羊,羊群白得如雲,黑犛牛每一頭都有馬背高。一萬頭羊群、三千頭犛牛緩緩行過。驅趕它們的牧人騎乘著二十匹極西駿馬,它們一色的火紅,高矮和色澤毫無分別,在牧人的駕馭下還仰頭刨蹄,龍吟般的吼聲不絕於耳。

  「這些,」大君揮了揮手,「都是你的。」

  「謝哥哥的賞賜,可是……」九王跪下,又仰起頭來,「弟弟願把財物散給虎豹騎的戰士們。」

  「做得好!」大君讚許地點頭,「這些財物又算得了什麼?我們青陽部能夠騎馬縱橫這片草原,都是靠我們忠誠的武士,又有什麼不能賞賜給他們呢?不過給你,哥哥另有一件東西。」

  他招了招手,一名扈從武士翻身下馬,低頭捧著赤金的托盤疾步來到大君的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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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一(4)

  「是個小東西,」大君瞥了九王一眼,「厄魯不猜猜是個什麼東西麼?」

  「弟弟不知道,可是哥哥賜的,一定是好東西了。」

  大君淡淡地含著笑,猛地揭開了覆在托盤上的殷紅重錦。不知是誰低低地驚歎了一聲,周圍一片忽地靜了。托盤中是一條雪白的皮毛,在陽光下,它的每一根毛都晶瑩如雪。大君

抓過了九王的右手腕,九王抖了一下似乎想推拒,但是大君手上傳來的鐵鉗一樣的力道令他掙脫不出。大君不說話,只是笑,把皮毛細心地纏在了九王的手腕上。

  他回頭看著眾人,吸了一口氣,高高地舉起九王的手:「九王是我們青陽部的大汗王了!千年萬年流傳子孫的大汗王!」

  人群異樣地沉默了一刻,阿摩敕深深吸了口氣,他知道那東西意味著什麼。青陽部的親王爵位,並不是世襲的。親王死了,他的兒子只能繼承牛羊和人口,卻失去了地位。只有一種親王可以把地位傳給自己的子孫,就是大汗王。能獲得大汗王的爵位,要麼是獨一無二的武士,要麼是曾在存亡關頭挽救過青陽部的人。他們可以像大君一樣,手腕上束著白色的豹尾。

  人們似乎回過神來,更猛烈的歡呼聲爆起。以扈從武士們為首,而後是虎豹騎的戰士們,每個人都振臂高呼著:「汗王,汗王,汗王,大汗王!」

  數千人一齊高呼的聲音震耳欲聾,剽悍淳樸的蠻族武士們臉上滿是狂熱,眼裡的神色近乎虔誠。阿摩敕也被感染了,跟著他們揮舞胳膊,放聲高呼起來。

  「老王爺們好像不高興啊。」大合薩不陰不陽地嘟噥了一聲。

  阿摩敕愣了一下,目光掃過去。大君的三位兄長,青陽的老王爺們面面相覷,並馬立在沸騰的人群中,神情顯得那樣的突兀。這條豹尾裘所制的護腕,宣告了九王從此和他們並駕齊驅。如今北都城裡,有了四位大汗王。

  「哥哥,弟弟沒有想到……」九王看著大君。

  「還要說什麼嗎?」大君重重地拍著九王的肩膀,目光熱烈,「小時候我們一起玩,你對我說有朝一日要做整個草原都仰視的大汗王。如今你是我青陽的神弓,射殺了真顏部的獅子,你將來還要跟著哥哥去建立鐵沁王那樣的功業,為什麼不能做大汗王?」

  九王忽然跪了下去,重重地叩頭:「弟弟願意跟著哥哥,為青陽征戰,至死不悔!」

  「才得勝回來,怎麼說死?」大君擺手,「真不吉祥。不要說了。」

  雪白的駿馬從陣後奔馳過來,年輕的貴族武士翻身下馬,跪在了大君的腳下:「父親身體安康,盤韃天神保佑我們偉大的青陽。」

  「比莫干也回來了?」大君拍了拍他的頭,「這次跟著你叔父出征,學到的東西不少吧?明年敢不敢自己獨領一支大軍?」

  「兒子沒什麼不敢的!願為青陽征戰,變成叔父一樣威震草原的勇士。」

  「威震草原?」大君笑了起來,「你能有你叔父一半的勇敢,就足夠了!」

  他雙手托起了兒子:「你叔父寫信回來,很是讚賞你的勇敢,你自己帶兵沖了龍格真煌的大陣?」

  比莫干的臉上閃過得意的神色:「聽說父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只帶一百個騎兵就衝破了朔北部合圍的陣勢。兒子想起來,就覺得沖幾千人的陣勢也不過是件小事。叔父問我敢不敢,我就帶兵衝上去了。」

  大君大笑起來:「是你叔父要把這個大功勞讓給你啊!不過好兒子,第一次出征就有這樣的勇氣,不愧是我們呂氏帕蘇爾家的長子。」

  「哥哥,哥哥!」鐵由穿過人群擠了上去。

  比莫干遠遠地衝他招手,兄弟兩人興奮地湊在了一起。旭達罕和貴木兩個兒子卻只湊在了大君身邊,彼此看也不看一眼。

  人群裡依舊議論紛紛,最心潮澎湃的是年輕的貴族武士們。

  大君和九王握著手低聲說話,隱隱地似乎是說起幼年的事情,大君唇邊的笑意越來越濃。警覺的巴夯鬆了一口氣,奴隸們把烤囊羊奶和冰塊一起呈了上來,他急忙帶馬過去抓了幾塊冰塞在盔甲裡。出征的將軍們也縱馬過來取冰,順帶和貴族們討論南征的驚險和大捷。

  阿摩敕餓了一早晨,抓著囊大嚼起來,忙不迭地拿冰敷臉。大合薩卻沒有動一點食物。老頭子的舉動有些怪異,拿著酒罐子一小口一小口不停地喝著,目光只是望向虎豹騎的大陣後面。

  「這次出征,大小決戰一共十二場。我部死傷四萬七千六百多人,斬殺真顏部叛逆二十五萬九千多人,俘獲戰馬五萬四千多匹、大車七萬三千多輛,牛羊尚未來得及徹底清點,帳篷多半老舊,也不方便攜帶,都就地焚燒了。真顏部從龍格真煌以下貴族將軍六十多人,沒有逃走一個,貴油、訶裡吉、拉木獨全部臨陣斬殺。」九王一一報告了戰果。

  比莫干瞥著父親的神色,想從中找出些驚喜來。可大君始終只是淡淡地笑,微微點頭。

  「真顏部的族人怎麼處置了?」

  「哥哥曾說這一戰要徹底平定南方的草原,所以弟弟想了很久,還是按照祖宗的慣例,男子長過馬鞭者處死,女人和幼兒不殺,罰做奴隸,發到北方放牧。」

  大君點了點頭:「龍格氏的子孫呢,也都死了麼?」

  「旁支的親屬多半都畏罪自盡了,剩下的三五個想反抗,不得不殺。龍格真煌自己沒有兒子,弟弟俘虜了他的兩個女兒,還不敢擅自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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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一(5)

  「伯魯哈是有三個女……」大君忽然剎住了。

  九王也愣了一下。龍格真煌伯魯哈,這才是真顏部主君的全名。在北陸貴族中,只有家裡的至親和親密的朋友之間才會以蠻族名字互相稱呼,以龍格真煌的身份,以伯魯哈稱呼他的人應該已經極少,可是大君卻還是熟悉這個名字。



  「弟弟去得晚了,衝破真顏部大寨的時候,被人搶先救走了次女龍格泯,只找到了化妝成平民逃竄的長女龍格沁和幼女龍格凝。」

  大君沉默了一刻,而後忽然問道:「龍格真煌,是死了麼?」

  「是。龍格真煌被弟弟帶兵包圍,最後斷了雙腿,已經救不回來,就以佩刀自盡了。」

  「是麼?是戰敗自殺……」大君沉吟著。

  九王一轉身,虎豹騎的戰士捧上了朱紅色的木匣。他彎著腰,將木匣高舉過頂獻給了大君:「這是龍格真煌的人頭。」

  大君捧著木匣卻不打開,只摸了摸,沉默了很久。

  馬嘶聲從虎豹騎的大陣後傳來,隨之而起的是沉雄的銅號聲,震人心魄的犛牛鼓聲再次響起,吸引了人們的注意。

  阿摩敕有些詫異。銅號和犛牛鼓都是蠻族的禮樂,出征的軍隊都以牛角號的號聲為命令。只有在盛大的場合,才會鼓樂齊鳴。嚴整的虎豹騎大陣忽然中分開來,留出兩丈寬的平直大道,雄駿的白色戰馬緩步而出,隨後是兩行端著銅盆潑灑清水的紅衣奴隸,而後是久久的寂靜,大道極遠處有人緩緩地走來。

  老頭子忽地振奮起來,想從人群中鑽出去,可是每個人都翹首眺望著,圍得水洩不通。他只能著急地轉著圈。

  「我們青陽的少主人回來了,」九王對大君躬腰,「是護送世子的大隊到了。我想哥哥一定擔心世子的安危,特意打造大車,讓世子跟在大軍後面。盤韃天神保佑,世子平安無恙,弟弟沒有辜負哥哥的托付。」

  阿摩敕也已經猜到了,這樣隆重的禮節,是迎候青陽世子,未來的蠻族大君。整整三年後,世子重新回到了北都城。依照蠻族的祖制,年長的兒子們駐守四方,最親的小兒子繼承父親的帳篷和奴隸,成為新一代的家主。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明爭暗鬥,可誰也不能否認,正統的繼承者是呂嵩最小的兒子呂歸塵,他有一個蠻族小名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世子的身體不好,六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南方溫暖的地方療養,那時候真顏部和青陽部之間還沒有戰爭,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還算是大君的侄兒。

  除了大君和大汗王,所有人都按著胸口低頭行禮。靜悄悄的一片,大道上白色的人影緩緩地近了,兩行白衣的女奴夾著年老的僕婦,她手裡攙著一個低頭的孩子。僕婦戰戰兢兢地停在大君面前,人們終於能看清那個孩子。他長得有馬脖子那麼高了,一身月白色的緞衣,連腳上的小靴子也是白色的皮子,手腕上纏著白色的豹尾。

  鼓樂聲停息,女奴和僕婦都跪下磕頭,僕婦鬆開了孩子的手。那孩子只是靜靜地低頭站著,盯著自己的靴尖。

  「世子,這是大君!」僕婦惶恐不安地低聲喊,「快拜見大君啊!」

  孩子沒有動。

  大君拍了拍巴掌,伸出了雙手:「來,阿蘇勒,到父親這裡來。」

  孩子還是靜靜地站著不動。

  僕婦大著膽子一扯,世子順勢跪了下去,默默地磕了個頭,動作卻有些呆滯。

  「阿蘇勒,抬起頭來,不認識父親了麼?」

  孩子終於抬起了頭,卻沒有出聲。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世子,那麼清秀文弱的一個孩子,蠻族的孩子從小騎馬彎弓,多半茁壯得像是小馬駒,世子卻是一個例外。他的臉色略顯得蒼白,一雙眼睛清澈得像是雨後的天空,乍看去竟有些像女孩。

  誰都可以看清大君臉上失望的神情。

  九王略略躊躇,壓低了聲音:「救出世子的時候,是在亂軍中,受了一點驚嚇。」

  大君默默地點頭。

  「大君,由愚者先看護世子吧。」老頭子終於從人縫裡面擠了出來。他的風帽被擠掉了,袍子也歪斜著,堂堂的大合薩這麼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連阿摩敕都不由得為他臉紅。可是老頭子全然不在意這些,他上去就捏住了孩子的手,像是撈到了一個什麼寶貝。

  大君點了點頭。

  「大合薩。」九王極其謙恭,按著胸口行禮。

  「出征之前,愚者已經知道九王一定會凱旋歸來,九王是盤韃天神眷顧的武士,北辰為九王從彤雲大山上升起。」

  「謝謝合薩的指引,」九王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又低頭行禮。

  他抬起頭,卻只看見老頭子的背影,老頭子扯著他撈到的寶貝鑽到了一邊的人群裡。阿摩敕知道他又在胡說。

  「阿蘇勒,阿蘇勒,是合薩啊!」老頭子捏著孩子的臉兒,「就算忘記大君了,總認識合薩吧?」

  尊貴的世子並沒有發怒,他抬起頭看合薩的時候,清澈的眸子裡似乎有亮光一閃,而後又黯淡下去。老頭子開心地抱住他,阿摩敕好奇地看著世子的眼睛,那雙安靜的眼睛,看著看著卻油然而生出憂鬱來。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2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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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二(1)

  「龍格真煌的兩個女兒,也跟世子一起送來了。」九王招了招手。

  兩名虎豹騎戰士各提一個女人,大步來到大君的面前,靴尖踢在她們的膝蓋後,女人就跪在了塵土中。從身形看去,她們只是將近成年的少女,身上的錦裙鮮亮華貴,披散的長髮遮住了臉龐,手腕上掩不住捆綁的淤青。



  「長這麼大了……」大君默然片刻,低聲道。

  穿著紅色馬步裙的少女猛地甩頭,長髮揚起,明亮的眸子像是鋒利的刀子。看見她容貌的人們都愣了一下。

  「是美人呢!」鐵由湊在比莫干耳邊悄聲說。

  比莫干沒有回答,微微張著嘴,看得出了神。即使滿是灰塵,也掩不住她的美麗,那是張明艷如玉石的臉兒,排貝一樣的上牙咬緊嘴唇,在盛怒中別有一種嫵媚。風吹著她披散的頭髮,看得人心隨著她的髮梢震顫,全然忘記了身在何地。

  「真沒有想到這麼美,」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一路上都是蓬頭垢面的,臨近北都叔叔才給她們換了衣服,洗掉了泥垢吧。」

  大君看著她,久久地歎息一聲。這是龍格真煌的長女龍格沁,她出生的時候,大君還曾抱過她。

  「哥哥,不能釋放啊。」九王低聲提醒,「否則在庫裡格大會上,幾大部落的主君……」

  「那麼,發給王爺們帳篷裡為奴……不,發給王子帳篷裡為奴,不得釋放,也不得轉送。」

  「呂嵩郭勒爾,想叫我們屈服,不如殺了我們!我們龍格氏的女兒,不會對仇人低頭!」俘虜嘶啞著嗓子喊叫,她掙扎起來。

  兩個虎豹騎撲上去壓著她的肩膀,也不過勉強制住她。他們努力要把她的頭按下去,可是龍格沁拚命地仰起頭,目光從頭髮的縫隙中看出去,死死盯著大君。虎豹騎的戰士在她臉上狠狠地扇了一掌,她半邊面頰儘是血紅,可她還是嘶聲地喊著。最後戰士們捏住了她的兩頰,把鞭子柄捅進了她嘴裡,她的罵聲才變成了喉嚨裡粗重的喘息。

  大君靜靜地看著她,像是什麼都沒有聽見:「就這樣了,不要委屈了她們。」

  「哥哥,別讓給兩個小崽子,搶下來啊。」鐵由咬著嘴唇,不安地搓著手掌。

  比莫干心頭熱了起來。他不願放棄這個機會,急忙近前:「兒子帳篷裡正好缺幾個人,父親就把她們送到兒子那裡吧,兒子不會虧待她們。」

  大君還在猶豫,九王卻接過了話:「比莫幹這次跟著弟弟立了大功,哥哥要是不賞他,就把這兩個女人送給他吧。比莫干是仁慈的主子,不會對她們不好。」

  比莫干偷偷瞥了九王一眼,掩不住喜悅的神色。九王也對他微微一笑,他們之間不用多說。

  「也好,就這樣吧。」大君終於點頭。

  比莫干喜不自勝,上前一步,伸臂阻止了緊緊壓住龍格沁的虎豹騎,看那些粗悍的大手捏在少女嬌嫩的身上,他心裡隱隱地有些發怒。龍格沁全身脫力,側躺在草裡,隨著呼吸胸口急劇地起伏著。

  比莫干正了正神情:「從今我就是你們的主子,聽我的命令,我自然不會讓你們吃苦。」

  他的話對著兩個人說,目光卻只在龍格沁的身上。看她馬奶一樣鮮嫩白淨的肌膚,唇色艷麗得像是春天盛開的野罌粟,紅裙下身材曲線的起伏像是羊羔柔軟的背。他只是不敢看龍格沁的眼睛,有些畏懼她的眼神。

  「大王子……真的……要我麼?」

  龍格沁的聲音斷斷續續。她努力撐起身體,仰起臉來,眸子在陽光下一閃,像是有一抹瑰麗的藍色。比莫干只覺得唇舌乾燥得難以忍受:「當然,我絕不會讓你吃苦的。」

  龍格沁看著他,慢慢地,她臉上神情溫柔起來,「謝謝大王子……」

  她聲音低了下去,比莫干看見她雙唇中夾著些呢喃,卻聽不真切,不由得彎下腰湊了過去。

  「停下!」九王的喝聲從背後傳來。

  比莫干大驚,已經遲了。龍格沁猛地挺身向前,貼在他胸口,「嚓」地拔出了掛在那裡的小佩刀。

  「呂嵩!」龍格沁的喊聲嘶啞而淒厲。

  「保護大君!」九王大吼著伸手探向自己的腰間,卻摸了空,他隨身的戰刀留在了馬鞍的側囊裡。

  他側身要擋在大君面前,可是大君不知怎麼,竟自己踏上一步,九王肩頭和他一撞,竟然退了一步。龍格沁的紅裙像是一團火影,她揮舞著小佩刀,不顧一切地撲向大君,她和大君之間空無一人。巴夯按著刀柄橫衝出去,眼睜睜地看著那柄小刀在熾烈的日光中晃動,自己卻趕不上。

  「比莫干!」九王的大吼震耳欲聾。

  比莫干的腦子裡空了,拔劍的念頭就像是光一閃。他側身鐵劍平揮,寒光一閃而滅,比莫干藉著餘勢踏上一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劍切入了人體,斬開背骨,又直推了進去。滾燙的血湧起在半空中,龍格沁無力地晃了晃,向後栽倒,她的羊羔一樣柔軟的後背裂開了。比莫干鬆開劍柄,茫然地抱住了她。

  龍格沁竟然在笑。她帶著刻毒的笑容,用盡最後的力氣張了張嘴:「我們真顏部的女兒,誰的奴隸,都不做!」

  她猛地一推比莫干的雙肩,屍身沉重地摔在草地上。劍柄頂在地上,劍鋒猛地從前胸透出來,血和她的馬步裙一樣的紅,在草地上放肆地潑濺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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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二(2)

  一片寂靜,靜得可以聽見遠空的鷹唳。比莫干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那上面龍格沁的血還是暖的。

  嗚嗚的抽泣聲響了起來,像是在風裡彈著一根單弦。

  那個一直低著頭的龍格氏小女兒龍格凝哭著爬向她姐姐的屍體,比莫干站起來,無力地

退了幾步。龍格凝抱住了姐姐,她摸索著按住龍格沁背上的傷口,按著不讓血流出來,像是血不流走,龍格沁就還能活過來。可是她小小的手怎麼也按不住,龍格沁的身體在她懷裡越來越涼,她絕望地看著自己沾滿血的雙手,埋頭在龍格沁的胸前。

  寂靜中,哭聲是那麼的刺耳。她一邊哭泣一邊咿咿呀呀,像是要對姐姐說什麼,可是沒人聽得懂,她是個啞巴。阿摩敕側過頭去,拿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不由得要落下淚來。他想起家裡去年死去的那匹母馬,那匹小駒子在風雪中圍繞著母親,舔著它的屍體,直到絕望了,才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母親被人拖走,久久也不發出一點聲音。

  「來人!來人!拖下去!都拖下去!」九王首先回過神來,大喝著側身擋在大君的面前。他額頭青筋暴跳著,臉色青得可怕。

  十幾名虎豹騎的戰士們從陣列中衝了出來,貴族們這才清醒過來,扈從武士們搶出去把大君圍在中間,有人慌亂中控制不住馬匹,駿馬長嘶著衝撞起來,一片混亂。無數人影在面前閃動,阿摩敕被壓著退後,他看見那些虎豹騎手裡鋒銳的長刀,恨不得衝出去做點什麼,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冒犯了大君,誰都是死罪。

  「阿蘇勒!阿蘇勒!」有人在大喊,「回來!回來!」

  那是老頭子的聲音!阿摩敕認了出來,他努力撐開雙臂,想看看合薩在哪裡。他忽然愣住了,而整個人群也跟著他一起安靜下來,還有虎豹騎的武士們。他們距離那個咿咿呀呀哭泣的女孩只有一丈遠,可是猶豫著不敢推進,世子站在了他們面前。

  「回來!回來!」合薩壓低了聲音喊,可是現在所有人都看著這奇怪的一幕。

  孩子猶豫著回頭看了一眼,合薩拚命地對他招手,他的目光掠過的瞬間,阿摩敕覺得身上一涼,微微打了個哆嗦。孩子也在哆嗦,他轉過頭去對著虎豹騎戰士們的馬刀,慢慢地張開了雙臂。那件月白色袍子的兩袖像是小鷹的雙翅,誰都明白他是要做什麼了--他把龍格凝擋在自己的身後。

  風吹著他輕飄飄的袍袖,他輕而急促地喘息著,虎豹騎知道他害怕。可是虎豹騎們更驚懼,誰也不敢衝過去,那是世子。

  「保護世子!擒住這叛逆!」九王再次大喝。

  虎豹騎們大著膽子前進,為首的百夫長舉刀威嚇,掄開臂膀要把世子摟在懷裡,他那一刀已經準備對著龍格凝的頭上砍下去。剛才九王遞來的眼神極其冷厲,這是豎立軍威的時候。世子沒有閃避,他看著刀鋒,竟然伸手要去摟百夫長持刀的胳膊。百夫長驚恐中全力收回馬刀,身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世子的身上。

  馬刀落在草裡,兩人都摔倒在地,世子雙手撐著地跪在那裡,把女孩擋在自己瘦弱的身下。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濺到女孩稚嫩的臉上,竟是鮮紅的血點。他用手擦去女孩臉上的血,為她撥了撥她額前的頭髮,掙扎著再次站了起來。像第一次一樣,他又張開了雙臂,擋在龍格凝的面前。

  人群裡隱隱有些騷亂,大君臉上陰得可怕。

  「閃開!」九王喝退了驚懼的虎豹騎們,他從馬鞍上取了戰刀,凜然生威地站在孩子面前。

  「世子!真顏部的叛逆謀害你的父親,是我們青陽部的敵人,你要知道自重!」

  他提著刀緩步前進,冷冷地逼視著世子,即便是巴夯那樣的武士,看見九王的眼神也覺得背上生寒。

  世子抖得更厲害了,他小步小步地退後。老頭子也跟世子一樣抖,鬍子顫巍巍地,阿摩敕覺得心都要跳了出來。

  世子忽然跪了下去。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輕,可是世子又站了起來,他艱難地支撐起身體,躬著腰,努力地抬起頭。他的雙臂垂向地面,手裡握著--一柄戰刀!

  那是虎豹騎落下的馬刀,孩子以一個極其笨拙的姿勢雙手握刀迎著九王。所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匯成了一聲低呼,世子持刀對準的,是他的堂叔叔。阿摩敕覺得腦袋裡一下子空了,那個孩子持刀的笨拙姿勢裡,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固執。

  九王的下一步踏不出去,他僵硬地停在那裡。

  「都住手!」大君低吼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他猛地抬眼一掃,像是有道無形的刀光橫掃而過,眼裡那塊白翳亮得令人心寒。他上前一步抄過了九王手中的刀,挽著他的手一同上馬。

  「埋了這個孩子。」他瞥了一眼龍格沁的屍體,又看著龍格凝,「那個孩子留在世子的帳篷裡照顧世子,就這麼處置了,我不想再聽到任何人對我說起這事!」

  他沒有再看兒子,拍了拍九王的肩背:「厄魯,跟我去地宮祭祖。」

  貴族們上了馬,追隨著大君回城。虎豹騎駐紮在城外,牛角號的嘯聲中,白旗引著大軍去向南面。只留下被踐踏過的草原,人少了,風大了起來,阿摩敕戴上他的透鏡擋住風沙,和大合薩一起圍聚在世子的身邊。遠去的貴族們小聲地議論著什麼,阿摩敕隱約聽到是關於這個孩子,卻聽不清,只覺得人們悄悄遞來的眼神有些異樣。



/*21*/
  第二章東陸密使二(3)

  大合薩上去一根一根地掰開孩子的手,把馬刀扔在了一邊,無言地摸摸他的頭,指著早已等候在一旁的華服貴婦:「阿蘇勒,跟合薩回城了,以後英氏夫人就是你的姆媽。」

  阿摩敕認識英氏夫人,那是青陽名將木犁的妻子。大君指派這樣身份尊貴的夫人當世子的姆媽,似乎是深為寵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受寵的世子卻要被送到遠離父母的真顏部去。



  孩子抬起頭看著和善的英氏夫人,沒有說話,卻搖了搖頭。

  「阿蘇勒,你記不得了麼?是英氏夫人為你接生的啊,那時候你還只有一隻小貓那麼長。」大合薩挽住他的手,比劃著貓崽的大小。

  孩子還是搖頭,側過頭去誰也不看。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尷尬起來。老頭子撓了撓自己的光頭,無可奈何。

  「姆媽已經死了,」孩子往後退了開去,「她死了……」

  阿摩敕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只覺得這句話中有著那麼濃重的血腥氣息。

  「蘇瑪……蘇瑪……」孩子轉向了那個木然坐在地上的真顏部女孩,喊著她的小名。他把顫抖的手伸向她的臉,像是要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女孩的眼睛裡滿是驚惶,她緊緊把姐姐的屍體摟在懷裡,想要退,卻退不出去。她忽然狠狠地咬在了世子的手掌上,老頭子「哎喲」一聲,就要衝出去拉開他們。

  可是他忽地止步了。鮮血從世子的手掌邊緣緩緩地滴落下來,可是這個孩子卻沒有動,分毫都沒動,甚至連痛楚的神色也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叫龍格凝蘇瑪的女孩,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

  血滴在他白色的大袖上,慢慢地滲開。

  「蘇瑪……是我啊……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孩子的臉上忽然失去了血色,他用力按住額頭,似乎無法忍受那種眩暈的痛苦。他掙扎著要站起,卻失去了力量,無力地倒在了草叢裡。



/*22*/
  【歷史】

  許多年之後,青陽昭武公呂歸塵阿蘇勒死在他金色的帳篷中。

  臨死的昭武公等待著家主和學士們商議他的謚號。他握著大合薩顏靜龍的手說:「我曾經立誓要守護青陽和我所愛的人們,可是我錯了。我太自大了啊!其實我的能力,只能守護那麼區區的幾個人而已。可惜他們,都一個一個的離開我了。」



  然後他昏了過去,等到家主們把議定的「昭武」謚號傳進金帳,他才又一次睜開眼睛,說了一句歷史上無人能解的話。

  再然後他就死了。

  顏靜龍平生第一次覺得手中的手掌鬆開了,垂垂老矣的大合薩忽然忍不住放聲大哭,想到許多年前熾烈的陽光下的那個孩子。

  「我會保護你的。」其實他的一生只是為了這句話而活著。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2 AM

/*23*/
  第二章東陸密使三(1)

  落日血紅,掛在西面的天際,北都城裡的帳篷前騰起一柱一柱的炊煙,直飄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阿摩敕甩了甩手上的血,拿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他跟著英氏夫人帳篷裡的女奴們剝了一下午的旱獺,獺皮抹上石灰填了乾草掛在風裡吹乾,塞得一隻隻都像是小小的肥熊,銅盆裡面紅白相間的旱獺肉一條一條地切好醃好,晚上就有一頓好肉了。



  雖然是夏天,不是旱獺最肥美的秋季,不過這是草原上最肥美的東西,是鹿肉羊肉都沒法比的,烤起來有種細膩的脂香,一咬滿嘴都是油。大王子的獵騎隊在外面圍了一個滿是旱獺洞的土山,收了一百多隻旱獺,派伴當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隻給英氏夫人。英氏夫人的丈夫木犁將軍是長子窩棚裡的大人物,這是誰都清楚的事情。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顧昏倒的世子,阿摩敕也沒事,就幫著女奴們一起剝獺子。他家祖上是個獵手,至今父親還時常背著彎弓帶著套馬索出去打獵,運氣好的時候能帶回長腿矯健的好黃羊和一尺多長肥肥的大旱獺,父親就開心地哼著歌帶阿摩敕一起剝皮割肉。那是阿摩敕最最開心的時候,聞著火堆裡燒著羊糞的氣味,渾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摩敕家裡不是大貴族,大貴族也不會送孩子去學習星相。固然大合薩是令常人不敢仰頭直視的尊貴人物,可是不知道多少學習星相的孩子才會有一個繼承大合薩的身份,而掌握了盤韃天神旨意的大合薩也終究不是神,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薩都是在戰亂中被活活燒死的。選錯了主子,合薩就是妖巫。父親送阿摩敕來大合薩帳篷裡學習星相,離去的時候使勁摸了摸兒子的頭,至今阿摩敕還老是想著父親那時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朧朧的像是懂了,又說不出來。

  「小合薩剝獺子真是把好手。」年老的女奴過來遞上一塊棉布。

  阿摩敕接過擦了擦手,咧嘴笑笑。他經常來英氏夫人的帳篷,女奴們和他很熟,知道這個年少的貴族孩子沒有架子,也都喜歡和他搭話。

  女奴們當然沒有膽子叫他眼鏡龍,都管他叫小合薩。雖然大合薩始終沒有說誰會繼承他的地位,不過老頭子喜歡把阿摩敕帶在身邊是眾所周知的。不過阿摩敕卻知道自己的算學並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時候卻跟不上老頭子講授的速度,這時候老頭子就抱著酒罐子長吁短歎,說他小時候若是也這麼笨,早被老合薩打死了。

  「肉怎麼做啊?」阿摩敕把棉布遞了回去。

  「大半留著做鹹乾肉,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肉,夫人說了今晚要留大合薩在帳篷吃了飯再回去。」

  阿摩敕拍著巴掌笑了起來,英氏夫人帳篷裡的手抓肉最香,老頭子和他都喜歡,老頭子喜歡帶著他來英氏夫人這裡溜躂,一多半都是為了來蹭手抓肉吃。夕陽鋪灑下來,夏季的草原上流淌著一層沉鬱的深紅,女奴們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低聲哼著阿摩敕聽不太懂的歌兒,有的在給掛獺皮上油膏,有的在打肉,有的則拿著吹筒引燃羊糞蛋。心裡有種慵懶富足的喜樂,阿摩敕伸了個懶腰,轉顧周圍。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地看著東方。日暮時候的彤雲大山橫亙整個東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開了蠻族和寧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層淡金色的邊鑲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晃眼。可是夕陽壓不住那些星辰的光芒,七顆鐵青色的星從彤雲大山下升起,它們的光芒帶著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來的鐵劍。

  北辰星簇如阿摩敕自己計算的那樣,真的從彤雲大山上升起了。

  「破軍、武曲、廉貞、文曲、祿存、巨門、貪狼……」阿摩敕一一點數星簇中的星辰。

  這是罕見的星相,這個季節北辰通常都沉沒在彤雲大山之下,這七顆星並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歷年的星圖上,它們的光輝曾經輝耀整個夜空,緩緩地由東方穿越天際劃向西方,每一次這樣的運轉都可能持續數十年之久。而伴隨北辰的,則多半是升起的狼煙。

  北辰,是戰爭神祇的星。

  「小合薩。」老女奴在一旁小心地問。

  阿摩敕回過神來:「嗯。」

  老女奴瞅了瞅周圍,有些詭秘的樣子,不過阿摩敕注意到周圍那些忙活的女奴忽然都有些停頓,向著這邊偏過頭來。

  「小合薩知道世子的事情麼?」老女奴壓低了聲音。

  「世子的事情?」

  老女奴有些猶豫,嘴唇嚅動了半天:「都是聽別人瞎說,說世子是不祥之人吶。」

  「不祥?」

  「小合薩,我們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這回事麼?」

  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裡面最複雜的東西,我沒學那麼深。不過大合薩說,要推算人的命運,需要計算幾十顆幾百顆星的軌跡,就算這樣,往往也都算不準。單憑一顆命星推斷人的命運……我想是沒有的吧。」

  「可是他們說……」

  老女奴的臉色忽然變了,把布手巾塞回圍腰裡面,低頭端起盛著獺肉的銅盆去洗刷了。阿摩敕抬眼看見大合薩雙手抄在袖子裡,和英氏夫人一起從帳篷裡走了出來。那座帳篷是給世子的,阿摩敕聽說世子不會住在側閼氏的帳篷裡,而是和姆媽住在一起。



/*2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三(2)

  「大合薩先吃些東西吧,」英氏夫人的神色有些憂鬱,「世子會醒過來。」

  「嗯。」老頭子雙臂抱緊,佝僂著點點頭。

  他一慣是這個模樣,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沒什麼差別,全不講什麼體面。不過阿摩敕覺得他有點心事,目光低垂著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老頭子過來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應了一聲,轉身的瞬間,看見忙活的女奴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他們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覺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些樸實善良的女人。老頭子察覺到他的走神,隨著他扭頭去看,女奴們又一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摩敕心裡忽然沉甸甸的。

  噴香的獺子肉盛在小銅盆裡呈了上來,老遠就聞見辛辣的香氣。

  阿摩敕搓著手掌,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老頭子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餓死的小鬼,看見吃的就這樣,將來怎麼做合薩?」

  阿摩敕已經沒精力管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獺子肉墊在黑粟飯上,紅白相間,細細地抹了胡椒和大鹽粒子,上面還灑了清香的野菜。一層汪汪的獺子油蓋在黑粟飯上,有股臘肉的油香,一點不帶膻腥。他大把地抓起來往嘴裡塞,幾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頭子歪嘴笑著看他,卻沒有吃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把那個白銅的酒罐子灌滿了,只是看著銅爐裡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將軍沒回帳用飯,只有英氏夫人在旁邊縫著羔羊皮筒子陪著。

  阿摩敕吃了幾口,舔著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頭子。

  「木犁不想讓世子住在這裡。」英氏夫人就著頭上的油擦了擦針,低著頭繼續縫紉。

  「因為那鬼話?」老頭子臉色陰陰地發問。

  「嗯。」

  「砰」的一聲,老頭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麼?當年也不就是一個奴隸崽子?千人踩、萬人踏,一輩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連馬毛都摸不到一根,還上陣打仗?現在自己是貴族了,帶兵了,倒有這個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將軍的蠻族名字,他當年是大貴族巢氏家的一個放羊奴隸。大君呂嵩娶了巢氏的女兒,從奴隸中提拔了木犁,賜給東陸姓氏,為他起名柳亥,如今統領著整個虎翼帳六七千騎兵。阿摩敕知道老頭子和木犁很熟,卻從沒聽過他把這些舊事扯出來說。

  英氏夫人低低歎了口氣,只是縫紉並不抬頭。「世子是我接生的,我捨不得他。大君要我當世子的姆媽,木犁也不敢真的說什麼。不過連他都這麼想,再加上下面議論紛紛的,對世子總是不好。」

  「什麼世子?也還是個孩子!木犁動這個心思,是不是長子窩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這個。誰也沒指望世子真能繼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爭,也是跟三王子爭,木犁還不至於為了大王子就這樣。」

  「大王子!三王子!」老頭子鼻子裡狠狠地哼出一聲,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帳篷簾子被人猛地挑開,奴隸進來跪下了:「大合薩,夫人,世子醒來了!」

  老頭子猛地跳了起來,像是屁股下面著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戀戀地抓了一塊獺子肉含著,追上了兩人的步伐。

  世子帳篷裡點了一盞油燈,燈下窗前坐著一個寬袍的東陸大夫,正捏著世子的手腕把脈。看見三個人進來,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薩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帳篷口,看著那個大夫輕手輕腳地把完了脈,給世子蓋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燈,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頭子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卻被那個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個大夫的身份,是東陸有數的名醫,名叫陸子俞,本來他只是遊歷過來採摘草藥,卻被大君奉上金銀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遠遠地看了一眼,世子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清亮亮地望著帳篷頂。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側了一下頭,卻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帳篷簾子的瞬間,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合薩……」

  老頭子激動起來,搶過大夫手裡的油燈奔了過去,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世子,把阿摩敕也嚇了一跳。

  「合薩……蘇瑪……」

  「蘇瑪沒事,蘇瑪沒事。」老頭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見到她了。」

  孩子點了點頭,雙眼無力地合起,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阿蘇勒!阿蘇勒!」老頭子呆了一下,有點失控地大喊起來。

  陸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著老頭子的衣襟就把他給拖了起來。這個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時候,貴族和大君都得在帳篷外候著,一個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過去了!」陸子俞壓低了聲音,「剛才只是心神不寧,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帳篷外,月光透了進去,他又回頭去看那個孩子睡夢中清秀的臉,想到那個咿咿呀呀的啞巴女孩,想這個孩子只是為了惦記那個小啞巴才在極度的虛弱中醒來。

  英氏夫人把帳篷簾子放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老頭子的聲音喚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25*/
  第二章東陸密使三(3)

  他一轉眼,看見幾個女奴貼在帳篷的側面偷聽。她們像受驚的鹿群那樣散開,遠遠地逃進黑暗裡,阿摩敕就著火光,看見了傍晚那個老女奴回望的老臉,帶著某些神秘的表情。

  「陸先生,世子怎麼樣了?」英氏夫人問。

  「沒有大事,一路上過於勞累。而且根據九王隨軍的醫生說,世子從亂軍中被救出來,

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他最近這些日子裡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經常在夜裡無故地驚醒。以他的身體,當然經受不住。現在病倒了卻能夠安頓下來,對他反而是好事。」

  「那麼世子的舊病……」

  「心闋的病症,我的老師都沒有把握,我也無能為力。古卷中說世上有一門補心之術,可以打開胸腔修補心闋,八年之前我的老師為世子看病之後返回東陸,一直不停地鑽研心臟和血脈的知識,臨死還念念不忘,說補心之術恐怕無法再現人間。」陸子俞歎了一口氣,「人力有時而窮,我的資質不如老師,多說也無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禮,也不道別,就這麼提著藥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遺憾。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帳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麼樣了。」老頭子說。

  「合薩要住,我讓奴隸們去打掃一間大帳篷。」

  「不要麻煩,給我一罈子好烈酒。」老頭子摸了摸肚子,「還有手抓肉飯,我也餓了。」

  夜深人靜,英氏夫人也告辭回去睡了,帳篷裡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薩。

  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一口手抓獺子肉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這樣子吃了多久,嘴裡哼哼唧唧地唱著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調子,似乎隱隱有點醉了。阿摩敕睡不著,只是靠在帳篷口邊想心思,想那個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個啞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從九王手裡接過的那個朱漆匣子。想著想著,他在地上排開了算籌,開始計算北辰的軌跡,卻越算越亂,似乎總是缺少了什麼,算式就是湊不整齊。

  他沮喪地蹬亂了算籌,掀開帳篷簾子想透透氣。忽然聽見風裡傳來低低的人聲,隱隱聽到似乎說到世子,又似乎聽到「谷玄」兩個字。他的心裡「咯登」一聲,對於星辰的算家,「谷玄」兩個字實在是個禁忌的字眼。他偷偷看過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裡起來上最後一次馬草,她們提著油燈小步走著,眼神往世子帳篷那邊瞟著,油燈的光拉得她們的影子細長而飄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沒來由地掠過一絲寒氣,他剛想放下帳篷簾子,已經快睡過去的老頭子忽然「登」地躥起來。剛才還東倒西歪的老頭子現在凶得像個要吃人的豹子,在帳篷裡轉了一圈,抄起一根最粗大的馬棒踢開簾子大步出去了。阿摩敕想拉住他,卻被他帶了一個跟頭。

  「合薩,別!」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看見老頭子抄著那根馬棒,一副上陣衝殺的架勢站在自己的白馬旁邊,一身麻布長袍扯開了胸襟,燈火照在他的身上,濛濛的一層紅光。他搖晃了兩下,打了個嗝吐出一口酒氣,忽然抄起馬鞍上的鐵鐙,拿著馬棒使勁地敲了起來。金屬的震鳴在夜色濛濛中分外地刺耳,彷彿把人的頂骨都要劈開那樣。已經入睡的羊群被驚動了,馬嘶聲也從後面傳來,女奴們更是受了驚嚇,戰戰兢兢地跪拜了,連上前也不敢,驚慌地退去了。

  在帳篷裡的人出來之前,老頭子拋去了馬棒,扭頭就回了帳篷。阿摩敕跟著鑽了進去,只看見老頭子坐在床上,緩緩地擦著火鐮,在綠玉嘴的煙鍋裡點了一鍋煙,長長地吸了一口。煙霧裊裊地騰起,包圍了他。阿摩敕不太敢動,老頭子很少這麼嚴肅,他低頭看著煙鍋上一閃一閃的紅光,沉默了許久。

  「來!」老頭子拍了拍身邊的床,讓阿摩敕在自己旁邊坐下。

  他抽著煙,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學生,蠻族的未來也許跟你有關吧,那麼有些事情,老師總要說給你聽。」他抓了抓自己的光頭,「只是怎麼說呢……」

  「從頭說起吧……要從我們蠻族的歷史說起。」老頭子起身往篝火裡扔了幾塊乾柴,幽幽的火星騰起來,火光照著他瘦削的臉,「也許你聽人拉著馬鬃琴唱遜王的故事、欽達翰王的故事,就以為那是我們蠻族的歷史了。不過幾千年來,蠻族有幾個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的英雄呢?真正的歷史,在瀚州草原的每一根草下面。」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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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三(1)

  落日血紅,掛在西面的天際,北都城裡的帳篷前騰起一柱一柱的炊煙,直飄到天空才悠悠地散去。

  阿摩敕甩了甩手上的血,拿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他跟著英氏夫人帳篷裡的女奴們剝了一下午的旱獺,獺皮抹上石灰填了乾草掛在風裡吹乾,塞得一隻隻都像是小小的肥熊,銅盆裡面紅白相間的旱獺肉一條一條地切好醃好,晚上就有一頓好肉了。



  雖然是夏天,不是旱獺最肥美的秋季,不過這是草原上最肥美的東西,是鹿肉羊肉都沒法比的,烤起來有種細膩的脂香,一咬滿嘴都是油。大王子的獵騎隊在外面圍了一個滿是旱獺洞的土山,收了一百多隻旱獺,派伴當班扎烈一下子送了五十隻給英氏夫人。英氏夫人的丈夫木犁將軍是長子窩棚裡的大人物,這是誰都清楚的事情。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顧昏倒的世子,阿摩敕也沒事,就幫著女奴們一起剝獺子。他家祖上是個獵手,至今父親還時常背著彎弓帶著套馬索出去打獵,運氣好的時候能帶回長腿矯健的好黃羊和一尺多長肥肥的大旱獺,父親就開心地哼著歌帶阿摩敕一起剝皮割肉。那是阿摩敕最最開心的時候,聞著火堆裡燒著羊糞的氣味,渾身都是暖洋洋的。

  阿摩敕家裡不是大貴族,大貴族也不會送孩子去學習星相。固然大合薩是令常人不敢仰頭直視的尊貴人物,可是不知道多少學習星相的孩子才會有一個繼承大合薩的身份,而掌握了盤韃天神旨意的大合薩也終究不是神,不知道多少代大合薩都是在戰亂中被活活燒死的。選錯了主子,合薩就是妖巫。父親送阿摩敕來大合薩帳篷裡學習星相,離去的時候使勁摸了摸兒子的頭,至今阿摩敕還老是想著父親那時的沉默,有些意思朦朦朧朧的像是懂了,又說不出來。

  「小合薩剝獺子真是把好手。」年老的女奴過來遞上一塊棉布。

  阿摩敕接過擦了擦手,咧嘴笑笑。他經常來英氏夫人的帳篷,女奴們和他很熟,知道這個年少的貴族孩子沒有架子,也都喜歡和他搭話。

  女奴們當然沒有膽子叫他眼鏡龍,都管他叫小合薩。雖然大合薩始終沒有說誰會繼承他的地位,不過老頭子喜歡把阿摩敕帶在身邊是眾所周知的。不過阿摩敕卻知道自己的算學並不好,他只是刻苦,有時候卻跟不上老頭子講授的速度,這時候老頭子就抱著酒罐子長吁短歎,說他小時候若是也這麼笨,早被老合薩打死了。

  「肉怎麼做啊?」阿摩敕把棉布遞了回去。

  「大半留著做鹹乾肉,剩下的一半烤了,一半做手抓肉,夫人說了今晚要留大合薩在帳篷吃了飯再回去。」

  阿摩敕拍著巴掌笑了起來,英氏夫人帳篷裡的手抓肉最香,老頭子和他都喜歡,老頭子喜歡帶著他來英氏夫人這裡溜躂,一多半都是為了來蹭手抓肉吃。夕陽鋪灑下來,夏季的草原上流淌著一層沉鬱的深紅,女奴們三三五五地聚集在一起,低聲哼著阿摩敕聽不太懂的歌兒,有的在給掛獺皮上油膏,有的在打肉,有的則拿著吹筒引燃羊糞蛋。心裡有種慵懶富足的喜樂,阿摩敕伸了個懶腰,轉顧周圍。

  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呆呆地看著東方。日暮時候的彤雲大山橫亙整個東面,它像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隔開了蠻族和寧州古森林的羽人城邦,一層淡金色的邊鑲在大山和天空的分界上,亮得有些晃眼。可是夕陽壓不住那些星辰的光芒,七顆鐵青色的星從彤雲大山下升起,它們的光芒帶著冷森森的寒意,像是新磨出來的鐵劍。

  北辰星簇如阿摩敕自己計算的那樣,真的從彤雲大山上升起了。

  「破軍、武曲、廉貞、文曲、祿存、巨門、貪狼……」阿摩敕一一點數星簇中的星辰。

  這是罕見的星相,這個季節北辰通常都沉沒在彤雲大山之下,這七顆星並非天穹上的十二主星之一,可是在歷年的星圖上,它們的光輝曾經輝耀整個夜空,緩緩地由東方穿越天際劃向西方,每一次這樣的運轉都可能持續數十年之久。而伴隨北辰的,則多半是升起的狼煙。

  北辰,是戰爭神祇的星。

  「小合薩。」老女奴在一旁小心地問。

  阿摩敕回過神來:「嗯。」

  老女奴瞅了瞅周圍,有些詭秘的樣子,不過阿摩敕注意到周圍那些忙活的女奴忽然都有些停頓,向著這邊偏過頭來。

  「小合薩知道世子的事情麼?」老女奴壓低了聲音。

  「世子的事情?」

  老女奴有些猶豫,嘴唇嚅動了半天:「都是聽別人瞎說,說世子是不祥之人吶。」

  「不祥?」

  「小合薩,我們不懂天神的旨意,你是懂的,人真的有命星這回事麼?」

  阿摩敕沉吟了一下:「星命是星相裡面最複雜的東西,我沒學那麼深。不過大合薩說,要推算人的命運,需要計算幾十顆幾百顆星的軌跡,就算這樣,往往也都算不準。單憑一顆命星推斷人的命運……我想是沒有的吧。」

  「可是他們說……」

  老女奴的臉色忽然變了,把布手巾塞回圍腰裡面,低頭端起盛著獺肉的銅盆去洗刷了。阿摩敕抬眼看見大合薩雙手抄在袖子裡,和英氏夫人一起從帳篷裡走了出來。那座帳篷是給世子的,阿摩敕聽說世子不會住在側閼氏的帳篷裡,而是和姆媽住在一起。



/*2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三(2)

  「大合薩先吃些東西吧,」英氏夫人的神色有些憂鬱,「世子會醒過來。」

  「嗯。」老頭子雙臂抱緊,佝僂著點點頭。

  他一慣是這個模樣,和放羊的老牧民也沒什麼差別,全不講什麼體面。不過阿摩敕覺得他有點心事,目光低垂著心不在焉。



  「阿摩敕,吃夫人的手抓肉了。」老頭子過來拍了拍阿摩敕的肩膀。

  阿摩敕應了一聲,轉身的瞬間,看見忙活的女奴不約而同地扭頭看他們三人的背影。他愣了一下,覺得那些目光如此陌生,全然不像是他認識的那些樸實善良的女人。老頭子察覺到他的走神,隨著他扭頭去看,女奴們又一起低下頭去忙活,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

  阿摩敕心裡忽然沉甸甸的。

  噴香的獺子肉盛在小銅盆裡呈了上來,老遠就聞見辛辣的香氣。

  阿摩敕搓著手掌,肚子咕嚕叫了一聲,老頭子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餓死的小鬼,看見吃的就這樣,將來怎麼做合薩?」

  阿摩敕已經沒精力管這些了。英氏夫人做的手抓獺子肉墊在黑粟飯上,紅白相間,細細地抹了胡椒和大鹽粒子,上面還灑了清香的野菜。一層汪汪的獺子油蓋在黑粟飯上,有股臘肉的油香,一點不帶膻腥。他大把地抓起來往嘴裡塞,幾乎咬到自己的手指。

  老頭子歪嘴笑著看他,卻沒有吃肉,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把那個白銅的酒罐子灌滿了,只是看著銅爐裡取暖的那堆火出神。木犁將軍沒回帳用飯,只有英氏夫人在旁邊縫著羔羊皮筒子陪著。

  阿摩敕吃了幾口,舔著手上的油,看看英氏夫人,又看看老頭子。

  「木犁不想讓世子住在這裡。」英氏夫人就著頭上的油擦了擦針,低著頭繼續縫紉。

  「因為那鬼話?」老頭子臉色陰陰地發問。

  「嗯。」

  「砰」的一聲,老頭子重重地把酒罐子砸在小桌上,「木犁自己是什麼?當年也不就是一個奴隸崽子?千人踩、萬人踏,一輩子放羊不能翻身的命!連馬毛都摸不到一根,還上陣打仗?現在自己是貴族了,帶兵了,倒有這個架子了!」

  木犁是柳亥將軍的蠻族名字,他當年是大貴族巢氏家的一個放羊奴隸。大君呂嵩娶了巢氏的女兒,從奴隸中提拔了木犁,賜給東陸姓氏,為他起名柳亥,如今統領著整個虎翼帳六七千騎兵。阿摩敕知道老頭子和木犁很熟,卻從沒聽過他把這些舊事扯出來說。

  英氏夫人低低歎了口氣,只是縫紉並不抬頭。「世子是我接生的,我捨不得他。大君要我當世子的姆媽,木犁也不敢真的說什麼。不過連他都這麼想,再加上下面議論紛紛的,對世子總是不好。」

  「什麼世子?也還是個孩子!木犁動這個心思,是不是長子窩棚那些人的主意?」

  「大王子倒是真的不在乎這個。誰也沒指望世子真能繼承大君的位子,大王子要爭,也是跟三王子爭,木犁還不至於為了大王子就這樣。」

  「大王子!三王子!」老頭子鼻子裡狠狠地哼出一聲,扭過頭去不言語了。

  帳篷簾子被人猛地挑開,奴隸進來跪下了:「大合薩,夫人,世子醒來了!」

  老頭子猛地跳了起來,像是屁股下面著了火。英氏夫人也疾步跟了出去,阿摩敕戀戀地抓了一塊獺子肉含著,追上了兩人的步伐。

  世子帳篷裡點了一盞油燈,燈下窗前坐著一個寬袍的東陸大夫,正捏著世子的手腕把脈。看見三個人進來,急忙伸手阻止。大合薩和英氏夫人也不敢出聲,靜靜地站在帳篷口,看著那個大夫輕手輕腳地把完了脈,給世子蓋上了皮褥子。他端起了燈,示意三人和他一起出去。老頭子分明是想過去看看,可是卻被那個大夫以眼神制止了。阿摩敕知道那個大夫的身份,是東陸有數的名醫,名叫陸子俞,本來他只是遊歷過來採摘草藥,卻被大君奉上金銀和皮毛,硬是留住了。

  阿摩敕遠遠地看了一眼,世子靜靜地躺在那裡,眼睛清亮亮地望著帳篷頂。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側了一下頭,卻只是沉默。

  在他就要合上帳篷簾子的瞬間,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聲音:「合薩……」

  老頭子激動起來,搶過大夫手裡的油燈奔了過去,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世子,把阿摩敕也嚇了一跳。

  「合薩……蘇瑪……」

  「蘇瑪沒事,蘇瑪沒事。」老頭子握了握他的手,「明天你就見到她了。」

  孩子點了點頭,雙眼無力地合起,靜靜的連呼吸聲都沒有了。

  「阿蘇勒!阿蘇勒!」老頭子呆了一下,有點失控地大喊起來。

  陸子俞上去探了一把,用力扯著老頭子的衣襟就把他給拖了起來。這個大夫也是出了名的暴躁,他看病的時候,貴族和大君都得在帳篷外候著,一個都不能例外。

  「只是睡過去了!」陸子俞壓低了聲音,「剛才只是心神不寧,才醒了一下。」

  阿摩敕站在帳篷外,月光透了進去,他又回頭去看那個孩子睡夢中清秀的臉,想到那個咿咿呀呀的啞巴女孩,想這個孩子只是為了惦記那個小啞巴才在極度的虛弱中醒來。

  英氏夫人把帳篷簾子放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老頭子的聲音喚回了阿摩敕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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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三(3)

  他一轉眼,看見幾個女奴貼在帳篷的側面偷聽。她們像受驚的鹿群那樣散開,遠遠地逃進黑暗裡,阿摩敕就著火光,看見了傍晚那個老女奴回望的老臉,帶著某些神秘的表情。

  「陸先生,世子怎麼樣了?」英氏夫人問。

  「沒有大事,一路上過於勞累。而且根據九王隨軍的醫生說,世子從亂軍中被救出來,

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他最近這些日子裡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又經常在夜裡無故地驚醒。以他的身體,當然經受不住。現在病倒了卻能夠安頓下來,對他反而是好事。」

  「那麼世子的舊病……」

  「心闋的病症,我的老師都沒有把握,我也無能為力。古卷中說世上有一門補心之術,可以打開胸腔修補心闋,八年之前我的老師為世子看病之後返回東陸,一直不停地鑽研心臟和血脈的知識,臨死還念念不忘,說補心之術恐怕無法再現人間。」陸子俞歎了一口氣,「人力有時而窮,我的資質不如老師,多說也無益了。」

  他微微躬腰行禮,也不道別,就這麼提著藥袋去了,漠然的神色中有股遺憾。

  老頭子和英氏夫人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

  「今天晚上想借夫人的帳篷住住,明早看看世子怎麼樣了。」老頭子說。

  「合薩要住,我讓奴隸們去打掃一間大帳篷。」

  「不要麻煩,給我一罈子好烈酒。」老頭子摸了摸肚子,「還有手抓肉飯,我也餓了。」

  夜深人靜,英氏夫人也告辭回去睡了,帳篷裡只剩阿摩敕和大合薩。

  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一口手抓獺子肉就一口酒,也不知道他這樣子吃了多久,嘴裡哼哼唧唧地唱著草原上牧民常唱的調子,似乎隱隱有點醉了。阿摩敕睡不著,只是靠在帳篷口邊想心思,想那個眼睛清亮亮的世子,又想那個啞巴女孩,想北辰的升起,又想大君從九王手裡接過的那個朱漆匣子。想著想著,他在地上排開了算籌,開始計算北辰的軌跡,卻越算越亂,似乎總是缺少了什麼,算式就是湊不整齊。

  他沮喪地蹬亂了算籌,掀開帳篷簾子想透透氣。忽然聽見風裡傳來低低的人聲,隱隱聽到似乎說到世子,又似乎聽到「谷玄」兩個字。他的心裡「咯登」一聲,對於星辰的算家,「谷玄」兩個字實在是個禁忌的字眼。他偷偷看過去,是英氏夫人的那些女奴,似乎是夜裡起來上最後一次馬草,她們提著油燈小步走著,眼神往世子帳篷那邊瞟著,油燈的光拉得她們的影子細長而飄忽,像是暗夜中出行的鬼魅。

  背上沒來由地掠過一絲寒氣,他剛想放下帳篷簾子,已經快睡過去的老頭子忽然「登」地躥起來。剛才還東倒西歪的老頭子現在凶得像個要吃人的豹子,在帳篷裡轉了一圈,抄起一根最粗大的馬棒踢開簾子大步出去了。阿摩敕想拉住他,卻被他帶了一個跟頭。

  「合薩,別!」阿摩敕追了出去。

  他愣了一下,看見老頭子抄著那根馬棒,一副上陣衝殺的架勢站在自己的白馬旁邊,一身麻布長袍扯開了胸襟,燈火照在他的身上,濛濛的一層紅光。他搖晃了兩下,打了個嗝吐出一口酒氣,忽然抄起馬鞍上的鐵鐙,拿著馬棒使勁地敲了起來。金屬的震鳴在夜色濛濛中分外地刺耳,彷彿把人的頂骨都要劈開那樣。已經入睡的羊群被驚動了,馬嘶聲也從後面傳來,女奴們更是受了驚嚇,戰戰兢兢地跪拜了,連上前也不敢,驚慌地退去了。

  在帳篷裡的人出來之前,老頭子拋去了馬棒,扭頭就回了帳篷。阿摩敕跟著鑽了進去,只看見老頭子坐在床上,緩緩地擦著火鐮,在綠玉嘴的煙鍋裡點了一鍋煙,長長地吸了一口。煙霧裊裊地騰起,包圍了他。阿摩敕不太敢動,老頭子很少這麼嚴肅,他低頭看著煙鍋上一閃一閃的紅光,沉默了許久。

  「來!」老頭子拍了拍身邊的床,讓阿摩敕在自己旁邊坐下。

  他抽著煙,又沉默了很久。

  「阿摩敕,你是我的學生,蠻族的未來也許跟你有關吧,那麼有些事情,老師總要說給你聽。」他抓了抓自己的光頭,「只是怎麼說呢……」

  「從頭說起吧……要從我們蠻族的歷史說起。」老頭子起身往篝火裡扔了幾塊乾柴,幽幽的火星騰起來,火光照著他瘦削的臉,「也許你聽人拉著馬鬃琴唱遜王的故事、欽達翰王的故事,就以為那是我們蠻族的歷史了。不過幾千年來,蠻族有幾個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的英雄呢?真正的歷史,在瀚州草原的每一根草下面。」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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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四(1)

  這片土地被叫做九州,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傳說有個神帝統一過整個世界,給它劃分成九個州並起了名字。可是誰也不知道那個神帝是誰。我們北陸有三個州,殤州、瀚州和寧州。有人說北陸是古代一條巨龍,它活了很多年,終於死了,沉積在海床上,泥沙堆在它的骨頭上,變成了北陸。殤州是它的頭,從頭裡生出了誇父族,又高又大,兇猛得像是野獸;寧州是它的尾,生出了羽族,又輕又柔軟,可以飛上天空;而我們瀚州的草原是龍的胸膛,從心裡生出了我們蠻族,最勇敢。



  東陸人喊我們蠻族,我們不介意。對我們草原的男子漢,「蠻」是勇氣。我們的戰士拿著戰斧和大鉞,騎著套來的野馬,東陸人看見我們的騎兵就只有逃跑,他們的劍和鎧甲是比我們的好,可是打仗贏的總是我們蠻族。

  其實草原是個苦寒的地方,只有野草長得最好,卻不能耕種。聽說東陸宛州種稻米,一年可以熟三季,可我們在南方的草原上燒荒種麥子,好年份也只不過出產一季。糧食不夠吃,就得死人,如果不打仗,不去搶別人的糧食,根本就活不下去。

  所以一代一代,只有最強壯的戰士能活下來。強壯的父親生強壯的兒子,祖祖輩輩都是草原上的好漢。

  「不過,這樣的勇敢,」老頭子嘬了一口煙,沉默了很久,「也是沒辦法。」

  東陸的武士雖然不行,可是幾百年前出了一個薔薇皇帝,那是個大皇帝,比我們的大君還大,統一了東陸的四個州,建立了一個叫大胤的帝國。帝國對我們蠻族很畏懼,東陸的武士們遠沒有我們的戰士勇敢,他們知道只要蠻族騎兵登上東陸的土地,東陸就是我們的牧場了。

  不過天拓峽隔開了我們,薔薇皇帝從羽族得到了航海的技術,東陸諸侯們造了很多戰船,用水軍控制了天拓峽,我們蠻族的馬再神駿,也沒有翅膀,飛不過大海。

  現在你知道草原上有七個大部落……沒有七個了,真顏部被滅族了……剩下我們青陽,還有陽河、朔北、瀾馬、沙池、九□,一共六個。不過薔薇皇帝建立胤朝的時候,草原上可有幾百個部落,大家你搶我的牛羊,我搶你的女人。每到春天沒有了糧食,羊群餓得最瘦的時候,就要開戰,幾百幾千個牧民趕著馬上陣,到處都死人。瀾馬這個部落的本意是說「客兵」,據說那時候瀾馬部沒有吃的,男人們帶著弓箭出去獵黃羊,被另外一個叫塔格部的大部落乘虛抄掉了寨子。等到瀾馬部的男人們回來,年輕的女人們都被塔格部的男人們輪番地姦淫了,倒有一半懷上了身孕。女人們要自盡,男人們卻不讓,男人們讓她們把孩子生下來,叫他們「瀾馬」,用野馬的奶餵養他們,教他們騎馬射箭,讓孩子們變成最勇敢的武士。後來攻破了塔格部,把塔格部的男人統統都殺了。

  這樣的北陸,又怎麼可能造得出大船去跟東陸人爭土地呢?能活命就不錯了。後來我們北陸終於出了一個英雄,你一定知道他的。

  「遜王!」阿摩敕喊了起來。

  「是遜王。」老頭子沉沉地點頭。

  遜王阿堪提是個奴隸崽子。沒人知道他的父母是誰,他生下來就給主子放牧,在最苦寒的地方,那裡放牧的人都活不過三十歲。但是遜王活下來了,因為在他就要凍死的時候,神女從雪嵩河上游經過,把自己的乳汁給他喝,盤韃天神把祝福加在他的身上。

  這些都是傳說,還有人說神女就是遜王的妻子阿甘達。但是遜王是個隱忍的英雄,他那樣的人是注定要稱霸草原的,他可以把自己的妻子阿甘達送給好色的義父作為抵押,只要求借三千個勇敢的戰士。就是憑借這三千人,遜王后來橫掃了草原,不服從他的部落都被他打敗,更多的人願意追隨他。最後幾百個部落合併成七個大部落,遜王召開了第一個庫裡格大會。

  庫裡格大會的意思是「都坐下」的大會,在這個大會上不論大小部落的人,都可以坐著開會,再也沒有尊卑的區別。

  遜王說:「從今日起蠻族就是一家,我們共享盤韃天神賜給的草地,再也不許征戰,我們要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起一座城,所有老弱的人都可以在城中安住。」

  你就住在這個城裡,我們蠻族惟一的城,北都城。

  但是這座城還有一個名字,你也許不知道,叫做「悖都」。我們蠻族人不會用這樣的詞語,這個詞是羽族人起的,意思是「錯誤的城市」。

  北都城建成的第一天,一個羽族人從寧州趕來,你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古風塵,他的全名加上尊號是「斯達克領主大人古風塵蘇德拉炯」。

  「古風塵!」阿摩敕簡直要驚叫了。

  從東陸到北陸,只要是星辰算家,無人不知道這個名字。古風塵對於他們意味著宗師、主宰,甚至是星相學的皇帝。他得出了星相學歷史上奠基的兩條定律,開創了名為「皇極經天」的學說,把星空和大地對應起來,這也是後世所有星辰算家占卜的根基,只是古風塵的算術實在太過複雜,完全把星相學變成了一門算學,無人可以解開他常用的五式乃至七式聯算,所以後世竟然沒有人可以逼近他的貢獻。

  老頭子吹出一口煙,眼中透著神往,卻也透著恍惚:「是古風塵,真是令人敬畏的人。都過了五百年了,說到他的名字,還是不能不讓人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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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四(2)

  遜王和古風塵之間到底是怎樣的友誼,現在已經很難說得清楚了。我們只知道古風塵不但是羽族的斯達克城邦領主,他還有一個尊號,就是我們青陽的尊格爾台大汗王。

  他孤身從寧州趕到這裡,為遜王計算北都的命運。古風塵問遜王想要知道蠻族多少年的命運,遜王說一千年,古風塵說最多只能五百年,再遠的未來就超過了他所知的極限,於是他們約定計算五百年。



  那是古風塵平生最大的一次計算,據說遜王在如今金帳宮的地方建造了長寬各一千步的大石基,古風塵指揮四百個少年一起搬動算籌,配合渾儀,隨著星雲運轉不停地演算。整整演算了三個月之久,用到了不可思議的十一式聯算。

  可是,古風塵什麼也沒有算出來。

  旋轉的天穹上,我們北都城的星野是一片黑,三個月裡,沒有一顆星辰從那裡經過,甚至沒有星星逼近這片星野。

  「北都的星野或許永遠空虛,」古風塵最後說,「惟有看不見的星辰從那裡經過,這是詛咒之城。」

  遜王很吃驚。所謂看不見的星辰,漫天就只有一顆谷玄。谷玄沒有光芒,是一片最深最暗的黑色,有人說它是天空的缺口,所有的光都從谷玄流出去。

  太陰就是死星,沒有活人能看見它。

  「真是這樣,那是我的命運,就由我來承擔一切吧。」遜王是這麼說的,那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他一輩子看見的就是我們蠻族人持弓騎馬,趕著牛羊,在草原上流浪,永遠都不能歇息。現在大城造起來了,有了不怕風雪的地方,所有人都滿懷著希望,卻是一座詛咒的城市,遜王是不肯接受的。古風塵再怎麼規勸,他只是不願意放棄北都。

  這個讖語應驗得比古風塵自己所想的還要快。七個年頭之後,遜王的人頭就被掛在北都的城門上。

  九□部的主君把北都攻了下來,他是庫裡格大會的第二個大君。

  這還只是個開始,以後的部落輪流攻進北都城,卻沒有幾個能夠長久。長的不過幾十年,短的就是六七年,總是又被別人攆了出去。老大君的頭就掛在城門口示眾。其實古風塵的說法,聽起來雖然荒誕,不過各大部落的主君們多半都是知道的,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北都城後來已經成了我們草原的中心,想稱霸的,就不能不進北都城。

  大概是七十年前,我們青陽部的呂氏打進了北都城。那時候我們有虎豹騎和鐵浮屠兩支草原第一的騎兵,大君對其他六部又比以前的大君仁慈,所以七十年裡雖然還是打仗,卻還是安穩下來了。

  不過那個傳說可沒人敢忘,心裡都記著的。一代一代的大合薩都把密語傳給學生,終於到我當合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那是九年之前,依照歷書,是「荒年」。

  那年從入秋開始,白毛風不停地刮,北面滿是大針茅的草場一片一片地被刮倒,連收冬草都沒有機會。北都城周圍的雪沒了腰,彤雲山那邊的更厚,成群成群的黃羊和斑頭羚被凍死在雪裡。牧民沒有冬草,早早地把瘦羊和羔子都殺了,躲在山坳裡的背風處。幾大部落的主君都帶著貴族來北都扎駐,畢竟草原上只有北都這座不怕風雪的大城。

  原本大家都想著只要等到開春,一切就都好了。可是那年的風雪真是邪了,日夜不停,積雪堆在城門前,最後連門都推不開。雪嵩河和鐵線河都結了厚冰,不怕死的人砸冰捕魚,常常能看見四五尺長的大魚被凍在冰窠裡面。可是除了魚,獺子□子都獵不到,雪原上連犛牛都找不著,北都城裡吃完了羊肉,開始殺馬。我們蠻族活在馬背上,不到人要餓死了,誰也不肯殺馬。

  城裡議論紛紛,人人都慌了,暗地裡就有人說大君不敬天,盤韃天神不再保佑草原了。大君什麼都不說,卻命令我觀察星相,看風雪什麼時候能停下來。於是我整夜整夜地不睡,記錄星圖,推演變化,可是整整一冬就沒有幾個晴天,望上去天空裡都是一片鉛黑,哪裡看得到什麼星星?於是人心越發地亂,本來幾個大部落的主君都是求著進北都城來避風,可是後來那幾個部落的合薩也都整天地燒牛骨祭祀,不時的就有黑煙升起來,又傳說有活殺奴隸祭祀的。

  我心裡急得像火,每天夜裡都帶著天鏡和海鏡在雪地上等著,恨不得什麼時候大風把雲吹開了,多少露出一片天穹讓我看見星星。

  我還記得那是一月四日,燒羔節後的第四天,我終於在雪地上昏了過去。

  那時候我身邊什麼人都沒有,本來就是死路一條了。不過我醒來的時候,巴夯正在餵我熱水喝。也是運氣,那時候正好是側閼氏接近臨盆的時候,大君讓巴夯出來找我為即將出生的孩子占卜,巴夯找到我的時候,我都被雪埋了一半。

  巴夯問我能不能走,我說腿僵了,巴夯就背著我回金帳,火把也被雪打濕了,巴夯就牽著他的馬尾巴。那時候他也冷,把所有能找到的東西都披在身上,外面罩了件東陸的鐵鱗甲,磨得雪亮。雪停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我心裡不安,喝著酒出神。喝到最後我頭都要裂開,幾乎就要在巴夯背上睡過去。這時候我忽然看見巴夯背上的鐵鱗甲上,有火一樣的光閃。

  我呆了一下,周圍一片黑,什麼人都沒有,又哪裡來的火把?我抬頭去看,這才驚呆了,天上還是薄薄的一層雲,可是雲後面竟然有三顆大流星。那是三顆並排的大流星,亮得雲都遮不住,顏色像是著了火。它們並排著從東邊的天球上掠過,最後落在彤雲大山的背後,像是雷聲,可是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那麼響的雷。彤雲大山像是被點著了,這麼深的夜,山頂上卻泛著金光,後來有人說百里內都有人看見那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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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四(3)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我那麼吃驚,我不知道怎麼就從巴夯的背上跳下來,不顧一切地往彤雲大山的方向跑,直到跑不動了才趴在雪地裡。巴夯嚇傻了。可是我怎麼告訴他呢,他是不會懂的,那時候北都的星野正好旋轉到彤雲大山的頂上,三顆流星都穿過北都的星野啊。我當了三十多年合薩,總是想能在北都的星野裡找到一顆星星,古風塵的讖語就破了。

  可是真正看見星星,卻是著火的流星。那些流星,是被漆黑的谷玄吞掉了。



  我和巴夯拼了命趕到金帳的時候,金帳裡面早已聚滿了人。彤雲山那邊的動靜把人都驚醒了,各部的主君,各部的合薩和巫師,還有大貴族們。那些巫師把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擺在帳篷裡,燒裂的龜甲和牛骨啊,死人的骷髏啊,神卜池裡撈出來的玄明啊。

  我進去的時候異常的安靜,所有人都看我,大君只問了我一句,說:「是不是谷玄?」

  我說:「是。」

  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那些巫師忽然就跪在地上禱告,像是瘋了一樣。當時還能靜得下來的,只有大君和九王,還有那時在北都避風的真顏部龍格真煌。等我看見英氏夫人抱著一個孩子從帳後進來的時候,我的頭嗡的一聲像是要炸開,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冷了。我忽然想起那晚上是世子降生,我那一句話,已經把他給害了。

  有人說世子是個生下來沒有呼吸的孩子,側閼氏咬了他一口,把他咬活了。又有人說王妃原本懷的是雙胞胎,世子在娘胎裡吃掉了自己的兄弟,所以只有他生下來。那時候巫師們真的是瘋了,所有人議論紛紛的只是怎麼殺了這個孩子祭祀盤韃天神。大君鎮不住,巴夯操著刀擋在大君前面,九王已經悄悄出帳去調兵。

  這時候救了世子的還是龍格真煌。不知道怎麼地他就發怒了,把真顏部自己的巫師提了起來,拎出帳篷外插進一個雪堆裡。所有人都傻了,獅子王那時是草原上第一的英雄,誰也不敢在他發怒的時候出頭。

  我至今都記得龍格真煌的話,他說:「我們真顏部的人拜祭偉大的盤韃天神,他若是說這個孩子是不祥該死的,我現在就一刀殺了他。可是我沒有聽見天神對我們說話,我只看見這些骯髒的牛骨頭和龜殼。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不祥的,那麼就由我龍格氏的族人將來殺了他,我願意撫養他!」

  他跪下在大君面前接了那個孩子,他說:「那就由我為他起名,我叫他阿蘇勒。」

  阿蘇勒,意思是長生。

  煙鍋裡的灰冷了許久,老頭子不說話。阿摩敕也不敢出聲,他看看老頭子,又想那頭發怒的獅子,這樣一個人,竟然會變成庫裡格大會的叛賊,如今已經是木匣子裡的一顆人頭了。

  帳篷外漆黑的夜裡不知是誰在磨刀,鐵在磨石上「蒼蒼」的聲音聽得人心裡發寒。

  「六歲時候,世子去了真顏部。」老頭子抿了一小口酒,舔了舔嘴唇,「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真的是怪事,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死得特別多。這下子連草原上的獅子也死了,他走過的地方,還真是不祥。」

  阿摩敕打了個冷戰:「那些女人說,世子是谷玄……真的有命星這回事?」

  老頭子搖搖頭:「相信命星的,只有古風塵的皇極派,我不知道,可是我讀過《石鼓卷》。」

  阿摩敕忽然坐直了。《石鼓卷》是蠻族星相的聖典,至今為止他都不知道這是本什麼樣的書。

  「是的。就是在那天夜裡,神卜池中的玄明全身赤紅而死,祖廟地宮中的萬年燈熄滅,彤雲大山的山頂泛出金色的光芒,三顆並排的大流星穿過北都城的天野,天空明亮如白晝。一切都和《石鼓卷》的預言相同,那是天神對世人的懲罰,草原變成血紅的顏色,變成滿是死人的地域。」老頭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過,蠻族迎來新的時代,英雄拔出火山中的神劍,跨著獅子頭的雄鷹統一草原,盤韃天神擁有了天空,把大地和海洋留給他的孩子。這個孩子就是鐵沁王,山與海之王!」

  阿摩敕呆呆地看著老頭子,手裡的算籌「嘩」地灑了一地。

  老頭子卻安安靜靜的,蹲下身一根一根把算籌撿了起來,又塞回到阿摩敕手裡。

  「你會成為新的合薩。」他摸了摸阿摩敕的頭,「你知道為什麼麼?」

  阿摩敕茫然地搖搖頭。

  「因為你很傻啊!」他詭秘地笑著。

  他把酒罐裡面剩下的酒一口氣灌了下去,翻個身在貂皮裘上睡了過去,呼吸聲漸漸悠長低沉起來。

  阿摩敕大著膽子按了按他的肩膀:「老師,那盤韃天神到底是要保佑草原,還是要懲罰我們?」

  「不要揣測神的心,我的孩子,」老頭子的聲音彷彿夢囈,「神的胸膛裡沒有心,那只是一塊鐵石。」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4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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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五(1)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草原上泛著碎金一樣的顏色。

  阿摩敕一頭鑽出帳篷,舒展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仰頭看見瓦藍瓦藍的天空,一絲流雲在半空悠悠地飄著,他頓時清醒了許多。一股奶香味飄來,女奴們正在火堆上熱著奶粥,銅鍋裡面是潔白的羊奶,裡面混著煮爛的碎肉和□麥,草原蠻族不避腥膻,阿摩敕聞得渾身暖呼呼的,三步兩步躥了過去,摩拳擦掌地等著奶粥煮好。一側頭看見年輕女奴臉上的兩片

輕紅,略帶羞澀地擰著頭不看他。

  昨夜老頭子故弄玄虛的故事和女奴們遮遮掩掩的神情頓時被他拋到了腦後。阿摩敕開心起來,從女奴手裡拿過銅勺子幫她攪著粥,仰頭看見一隻白頭的大鷂正好抓了魚在不高的地方掠過。這才是他習慣的日子,草原駿馬獺子肉,星辰和天神其實跟他遠遠地隔了一層,沒什麼關係,反正他的星辰算學也不是頂好。

  他正舀了一勺粥嘗著,忽然聽見帳篷簾子掀動的聲音。轉過頭來,披著白色大袖的孩子踏出帳篷外,微微瞇起眼睛對著初升的太陽。

  周圍靜了一下,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大家都起來吧。」孩子淡淡的聲音響起在眾人頭頂,「以後不用跪我。」

  阿摩敕抬起頭,對上了孩子的眼睛。

  和第一次看到的略有不同,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靜的湖水,那些憂鬱的神色沉澱在湖底,並不顯露出來。覺察出阿摩敕在觀察自己,孩子輕輕地對他笑了笑。他笑起來非常的溫和好看,卻沒有一點歡愉的意思。

  「谷玄?」阿摩敕想起來那個傳聞。

  「阿蘇勒!」

  「世子!」

  英氏夫人和大合薩都被驚動了。老頭子躥出來的時候只拿腰帶繫著褲子,露著胸膛,麻布袍子飄飄灑灑地披在身上,很有一匹長鬃野馬奔馳的不羈之風。他蹲在孩子面前,滿臉熱切地死盯著他,一言不發。

  「大合薩。」孩子輕輕地笑了。

  「好了好了,我們的阿蘇勒又回來了。」老頭子扯著孩子的一隻手,抓耳撓腮地,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了。

  英氏夫人則握著他另一隻手,輕輕撫摩著他的臉兒,不知怎麼地,手竟然有些抖。

  孩子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動了動嘴唇:「姆……媽。」

  英氏夫人愣了一瞬,把他的頭抱在懷裡,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孩子溫順地靠在她身上,那隻手還被老頭子緊緊抓著不肯放。阿摩敕眨巴著眼睛,忽然摀住嘴「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不敢笑得大聲,兜轉身跑到女奴後面去藏著。老頭子發覺了,訝異地看著他。

  「外面風大,去帳篷裡歇著,姆媽把奶粥熬好了端進去。」英氏夫人牽著世子的手轉回帳篷。

  老頭子分明是很想跟進去,卻又覺得不太方便,只好訕訕地止步,從女奴群裡抓出了阿摩敕:「笑什麼?」

  阿摩敕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合薩你和夫人一人牽著一隻手,倒像是世子的阿爸阿媽一樣……」

  老頭子愣了一下,跳起來從火堆裡抽了一根點燃的柴火。阿摩敕笑著繞帳篷飛跑,老頭子氣喘吁吁地追在後面,女奴們偷偷地比著眼色,終於有一個小女奴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然後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年紀大的女人們臉上的陰霾也散去了許多。

  阿蘇勒默默地回頭,目光追逐著被大合薩和阿摩敕驚起的鳥兒飛向天空。他握緊了英氏夫人的手:「姆媽,我在南邊的時候,也很想家。」

  英氏夫人看著他的眼睛,不知說什麼好。

  「木犁!」她眼角的餘光忽然掃到帳篷邊持刀而立的武士。

  武士已經年老,沒戴頭盔,花白的頭髮在晨風裡起落。他磨毛的牛皮筒鎧上滿是暗黑的污跡,頸上懸掛了象徵他鐵牙武士地位的生鐵豹牙,沉重可怕的狼鋒刀挎在腰間,刀柄上的狼首大張著嘴,含著一顆鐵骷髏。

  阿蘇勒微微退了一步。

  夫人急忙閃在他前面隔開了兩人:「木犁……你怎麼來了?」

  這種裝束草原上只有一個人,青陽的名將木犁、英氏夫人的丈夫。狼鋒刀砍下過無數敵人的頭顱,他隨身那件牛皮筒鎧還是當年追隨大君出征時候的甲具,多年來從未更換,每一片污跡都是由不知多少敵人的血潑成的。木犁一手撥開了妻子,微微瞇起眼睛盯著孩子,眼縫裡的目光似光刀一樣懾人。

  阿蘇勒沒有閃避,點了點頭:「木犁將軍。」

  木犁收回了目光,似乎滿意於世子的表現:「大君傳合薩和世子入金帳宮議事,我怕奴隸們丟了話,自己來看看。」

  「是。」夫人還沒說話,阿蘇勒先低低地答應了。

  一陣高風捲起金帳前的九旄,獵獵作響。遠方傳來駿馬的嘶鳴,夾著隱隱的笛聲,北都城周圍的牧人正吹著竹笛帶領馬群出城放牧。

  侍從武士們夾道而立,大合薩拉了阿蘇勒的手,踩上了金帳前大紅的絨毯。羯鼓聲不知從哪裡傳來,低低的,卻絲毫不亂。站在這座金帳前,即使是擁有幾萬戶奴隸的大貴族,也不能不油然而生敬畏。

  東陸稱蠻族為金帳國,源於大君居住在金帳之中的傳統。蠻族逐水草而生,居無定所,所以居住在竹木和羊氈搭成的帳篷裡。大君所居的金帳比普通帳篷大了數十倍,製作這頂大帳的時候,曾經用去兩千塊整牛皮,外表塗著黃金,天晴的日子遠在數里外就能看見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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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五(2)

  「能夠見到合薩,真是好運。」一旁傳來恭恭敬敬的聲音。

  大合薩轉過身,三王子旭達罕正按著胸口行禮。旭達罕長得極像父親,乍一看就是大君年輕的時候,可是他卻總是帶著笑容,做什麼事都絕不著急。人們都說王子們若是出獵看見一頭鹿,旭達罕總是最後一個抽出弓來的,可是鹿卻總是讓他射到。



  「三王子。」大合薩也急忙按著胸口行禮。他對於貴族們從來不太理睬,不過收了旭達罕太多的禮物,見他就有些拘謹。

  「阿蘇勒,終於回到北都了。」旭達罕轉向弟弟。

  「哥哥。」阿蘇勒揚起頭打了招呼。

  遠處比莫干和鐵由兩個王子也帶著伴當候在帳篷前,卻因為旭達罕而不願過來,只對著大合薩遙遙地點頭。

  「帶世子下去休息。」旭達罕傳來一個伴當。

  「幾位大汗王和將軍們在金帳裡議事,父親令我們幾個兄弟等在外面,但是大合薩一來,就請立即進帳。」他側身為大合薩掀開簾子。

  踏進帳篷的瞬間,大合薩愣了一下,本該正在議事的帳篷裡卻靜得出奇。

  金帳從裡面看去遠比漆金的外表更加奢華,頂上裝飾著成匹的金色綢緞,圍繞帳篷的是長三十丈的一幅生絲織錦,描繪蠻族最有名的故事《遜王傳》。此時向西的毛氈掀開了一扇,陽光照得帳篷裡暖洋洋的。為除腥膻,金質的螭獸爐裡飄著裊裊的香煙,陽光在煙霧中變幻莫測。大君端坐在香煙中的貂皮坐床上,像是罩著一個紗籠,面目看不清楚。

  四位大汗王和掌握兵權的將軍們靜悄悄地站著,分作了兩邊。三王、六王和七王坐在左側的墊子上,眼睛一排瞅著左邊,將軍們站在右側,斜斜看著右邊。兩群人就這麼僵持著,金帳裡似乎繃緊了一根隨時會斷的弦。倒是跟將軍們站在一起的九王,看見大合薩進來,遠遠地按著胸口行了禮。

  大合薩既沒站左邊,也沒站右邊,跑到金帳角落裡掀開的毛氈下站著,暖洋洋地曬著太陽,打了一個哈欠。依舊沒人說話,他歪了歪脖子,耷拉著腦袋,眼皮漸漸就支不起來了。九王看見他早起發困的模樣,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並不言語。

  左邊右邊,就是比莫干王子和旭達罕王子的勢力分界,大合薩雖然好酒,卻從來沒有因為喝醉而站錯了。

  「大合薩來晚了,大家如今爭的是真顏部剩下的女人和孩子怎麼處置。我的哥哥們想把他們送到北方去開荒,巢氏的將軍們和厄魯要把他們安置在北都附近,大合薩可有什麼看法?」大君的聲音從煙霧裡透了出來。

  「這件事偉大的盤韃天神沒有開示給我,還是大君和貴族們決定吧。」大合薩的回答乾淨利索。

  「大合薩倒是一如往日,逃得最快啊。」大君的聲音冷冷的,帶著幾分嘲弄,

  三王台戈爾大汗王忍不住了,起身上前:「都已經說了,作亂的叛賊,用作奴隸也不配!不殺已經是寬仁,都送去北方開荒,有什麼不可以?」

  台戈爾大汗王是大君還活著的哥哥中最年長的一人,論起牛羊和土地,也是最大的一家。他說話,六王七王都跟著點頭。

  「那為什麼可以呢?」木犁站在右邊,冷冷地反問,「大汗王們在北方有牧場,所以要送人去北方開荒,七萬人,就為了三王爺的牧場送去開荒,要死多少人呢?」

  「我在北方的家奴都不只七萬,我會在意這七萬人?」台戈爾大汗王看也不看木犁一眼,「我要送這些叛賊去開荒,不過是懲罰這些真顏部的賤種!」

  「就算罰做苦工,都罰在三王爺的牧場,也沒有先例。」

  說話的將軍和木犁比肩站著,是巴夯的哥哥巴赫,他算是鐵姓,東陸名字是鐵晉巴赫,也掌握了一帳的騎兵。巴赫矮小瘦削,膚色真的像是鐵的,年紀不算很大,卻像個風霜裡衰老的牧民,一身鐵甲不貼身,走路晃得噹噹作響。他言辭很不流利,每一句話都要想很久才能說出來,弟弟巴夯也不細想,立刻跟著點頭。

  「是,哥哥說得對,沒有先例!」

  巴夯魁梧健碩,更像個真正的蠻族武士,也喜歡說話,可是從小覺得每一句話都沒有哥哥說的那樣有道理,於是在金帳裡總是不肯多說。

  他點著頭就看見對面三位大汗王的目光投過來,彷彿刀子在他臉上狠狠地剜了一下。

  「那就平均分給各家!」六王蘇哈大汗王站起來大聲說,「我該得的一部,送給哥哥去北方開荒!」

  「幾位大汗王沒有出征,可是說來說去就是要分奴隸,」木犁還是冷冷的,「祖宗也沒有這種規矩。」

  台戈爾瞪著眼睛猛地站起來,一腳踢飛了坐墊:「柳亥木犁!你這個奴隸崽子,爬到我們呂氏的頭上來撒尿麼,這個帳篷裡你有什麼身份說話?」

  「我說的都是呂氏祖宗的規矩!」木犁毫不退避,「這些規矩,台戈爾大汗王本就該比我這個奴隸崽子清楚!」

  「好了!」威嚴的聲音從煙霧中傳出。

  大君的聲音不高,卻震散了喧嘩,人們愣了一下,一齊拜了下去。帳篷裡一片肅靜,靜得令人有些不安。

  「都起來吧。」大君從坐床上起身,緩步從煙霧中走了出來。

  他拍了拍桌上那只朱漆木匣,並沒有立即說話。沉默中帶著令眾人恐懼的壓力,尊貴的汗王和將軍們也屏著氣不敢大聲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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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五(3)

  大君伸手掀開了木匣的蓋子。

  一顆蒼白的頭顱躺在紅錦上,那是真顏部龍格氏龍格真煌的頭顱。從南方遙遙地帶回來,頭顱始終埋藏在石灰中保存,肌肉和皮膚都已經乾癟,乍一看,誰也分不出部落之主的人頭和一顆普通的戰士人頭有什麼區別。只是那神情看起來如此的平靜,全不像是死在戰場上的人。



  「是草原上獅子的頭。」大君低聲道,「厄魯帶回來給我看。其實我倒寧可不看它,就當作從來不曾有過這麼一個甥兒……我要給你們講個故事。」

  帳篷裡的人都有些不安,大君的性格有些喜怒無常,誰也猜不透他話裡的意思。

  「都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大君瞇縫著眼睛,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我當世子那時候,哥哥們勢大,沒人看得上我,那時候我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孩子,只懂得跨馬舞刀,哪裡懂得別的?我母親是東陸人,你們都知道的,我一半的血是東陸血,哥哥們不信我,挑了我的錯處,把我和母親貶黜出去,去火雷原北邊的銀子寨。銀子寨你們都知道吧,過去是個大草場,已經很多年沒有人了……父親誤會我,不肯見我,說是永遠不再認我,只給我十匹馬、兩個伴當和一副弓箭。」

  三個老王爺的神色有些變了,坐著似乎也不安穩。這些事情他們當然比誰都清楚,可是大君即位至今,並沒有提起過,時間流逝,幾個哥哥也漸漸疏忽了。大君今天忽然在眾人面前說起,往事歷歷在目,他們這才驚覺其實大君根本不曾忘。

  大君的臉上卻看不出喜怒來,他娓娓說了下去:「我們走到半路就沒了糧食,都靠打獵和喝馬奶過活。我又生了寒病,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冬天快來了,眼看就是死路,兩個伴當也不願跟我,夜裡悄悄地逃跑,還把產奶的三匹母馬都拉走了。母親知道我沒有馬奶活不下去,只能自己騎著馬去追他們,懇求他們至少留下一匹馬。兩個伴當垂涎我母親的美麗,糟蹋了她,留下了一匹母馬。母親牽著那匹母馬回來給我,第二天就自己割了喉嚨。我恨不得吃他們的肉,喝他們的血。可是我連動都動不得,全身一時冷一時熱,縮在帳篷裡,只在餓得要死的時候掙扎過去喝幾口馬奶。」

  眾人心裡微微生寒。大君即位之後,找到當初的兩個伴當,以馬革將這兩個人捲起來,親自帶領騎兵縱馬輪番踐踏,直到將兩人踩成肉泥。

  「這樣過了十幾日,就到了冬天,有一天母馬出去吃草,再也沒回來。帳篷破了,我睡在裡面,夜裡周圍都是風聲,外面石頭被吹得亂跑,好像整個世上就我一個人那樣。那時候我想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就要來接我了……」大君微微頓了一下,「我醒來的時候,沒有看見天神,看見的是我姐姐蘇達瑪爾的臉,我正躺在她懷裡,她用自己的奶水餵我。」

  「姐姐就是我的神女,我要死了,只有她來救我。她比我大十二歲,那時候已經嫁給了真顏部的老主君。她知道我被貶黜的消息,從真顏部帶著自己的兒子,自己跨著馬一路來找我。找到我的時候我只剩半條命,嘴爛得連乳酪都吞不下。」

  「後來我就去了真顏部,在那裡住了十二年。第二年,我的姐姐就死了。她染上了我的寒病,卻沒有挺下來。臨死的時候她把我和她兒子的手拉在一起,說你要照顧舅舅,然後她就死了。她的兒子叫伯魯哈,東陸名字你們都知道,是龍格真煌。那一年只有八歲。」

  「伯魯哈是真顏部的世子,像個大人一樣,說是要照顧我。他七歲的時候就和我的姐姐一起騎著馬來找我,馬鞍上帶著一副小弓箭,路上射死了一頭大狼。那時候我已經被貶黜,什麼都不是,真顏部的人也不在乎我,我很受冷眼。伯魯哈就把他的腰刀送給我,說是帶了這柄刀,誰再敢欺侮我,就是他的敵人。他的辦法也簡單,誰若是對我無禮,他就和那人摔跤。他小時候力氣就大,把人舉起來摔下地,瘦弱一點的爬都爬不起來。於是沒有人再敢欺侮我。」

  「再後來是阿依翰的爹爹要選女婿,送信給四方開叼狼大會,你們都是知道的了。」

  「是。」眾人都恭敬地回答。

  阿依翰是大君第一個閼氏的蠻族名字。她的巢氏家族是青陽部有名的大族,靠著巢氏的支持,大君才得以繼承了現在的地位。迄今大將中的鐵氏兄弟和木犁,都是巢氏原來的家奴。

  「伯魯哈說,若是我可以娶得阿依翰,那麼回北都就有希望。可是阿依翰那時候是有名的美人,又是巢氏惟一的女兒,草原上的好漢子都想娶她回去,憑我的實力,又怎麼能在叼狼會上輕鬆勝出?不過伯魯哈卻說沒事,他保證阿依托定然是我的。」

  「那天叼狼會的時候,我才發現伯魯哈也騎著馬來了。我當時很是吃驚,除了厄魯,你們不曾和伯魯哈當敵手,若說騎馬打仗,他是我知道的僅次於父親的英雄。縱然是木犁,也接不住他的刀。我想若是伯魯哈也要爭,我自然贏不了,我受了他很大恩惠,也就準備讓給他。伯魯哈卻不跟我說話,只在人群中衝我眨眼……」

  大君忽然沉默起來,許久,他唇邊微微露出一絲笑,彷彿那一幕還在眼前。

  「叼狼開始後,伯魯哈裝作搶到了狼,把年輕的男人們都引到山坳裡,然後一個一個都捉下戰馬來。他還是老辦法,和那些人摔跤,有摔得過他的,就可以出山繼續去叼狼。摔不過的,就只好留下。結果誰也摔不過他,跟我競爭的人少了一大半,我輕鬆就奪下了狼,娶了阿依托。那天直到晚上伯魯哈才帶著那些人回來,然後他們一起坐在火堆邊喝酒,喝著喝著他身上的傷口裂開,就昏了過去……其實他也不是鐵人。」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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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五(4)

  「我離開真顏部的時候,從東陸的商人那裡買來一塊淨玉,請人雕琢成一粒玉玲瓏送給伯魯哈。那年我二十四,他二十歲,我說這次我若是回到北都能當上大君,就許他永守鐵線河以南的牧場,那粒玉玲瓏就是我那時給他的信物。」

  大君不再說了,他轉身,目光在將軍和王爺們臉上掃過。目光所到的地方,眾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一片死寂。龍格真煌叛出庫裡格大會,王爺和將軍們都贊成誅殺,大君沉

默了很久,最終也同意了。人人都知道大君曾在真顏部住過,可是很多人不知道大君和龍格真煌間曾有這樣的情分,而即便這樣,龍格真煌還是死在了青陽的鐵騎手中。

  大君幼年眼睛裡就有一片白翳,哥哥們都叫他白眼鷹,一是說他鋒銳,二是說他陰冷記仇,此時幾個老王爺心裡都不期然地記起了這個綽號來。

  「台戈爾大汗王,還想要什麼麼?你的妹妹蘇達瑪爾已經死了,我連她惟一的兒子也殺了,你真的還要什麼別的麼?」大君忽然間像是老了,「你有很多奴隸了,再多七萬人開荒,也不算什麼大數字。」

  這一次桀驁的台戈爾大汗王也沒有出聲,金帳裡靜悄悄的。

  「龍格真煌叛出庫裡格大會,是壞了祖宗的規矩。厄魯殺了他,我很是欣慰。我和龍格真煌之間,再親親不過祖宗的規矩。不過叛亂的是龍格真煌,哥哥們卻要把七萬多人送到北地去,那七萬人裡,總也不都是存心要反庫裡格大會的。一個牧民,首領造反也只有跟著反,不是他們的本意。我不能報答龍格真煌,就報答給他的族人吧,七萬女人和小孩,木犁安排他們在北都附近另辟草場居住,收繳他們的武器。這事我再也不要聽到有人提起。」

  「心硬的時候就想想你們帳篷裡的親人,現在大家都知道讀東陸人的書,東陸人的書什麼樣的都有。」大君低聲道,「但是讀出了寬仁兩個字,才算讀懂了。都退下去吧,大合薩,你去帶阿蘇勒進來見我。」

  貴族們都散去了,只有九王留下了。

  「厄魯,還有什麼事麼?」大君用力按了按額角,「這些天你得勝歸來,事情真是多,哥哥也有些累了。」

  九王跪了下去,磕了一個頭:「弟弟……弟弟做錯了,應該把龍格真煌給哥哥帶回來的!哥哥原諒弟弟的無知,弟弟實在不知道……」

  大君雙手扶起了他:「厄魯,你誤會哥哥了。伯魯哈死了,不錯,我是很心痛。可是我心痛又有什麼用?就算你把他擒回北都來,我又能不殺他麼?我是庫裡格大會的君主,我不殺他,五部會逼我殺他。伯魯哈不能不死,你為我殺他,讓我手上不沾他的血,我心裡也好過一些。」

  大君幽幽地歎了一口氣:「世上的人心變得快,去年,我殺了瀾馬部的達德裡大汗王,今年,我殺了伯魯哈。厄魯,草原那麼大,真正支持我這個大君的人,越來越少了。你是我青陽的弓箭,要助我殺掉青陽的敵人。哥哥對你,很是期望。虎豹騎你不必交還,從今天起,虎豹騎就是你帳下的戰士。」

  九王愣了一下,急忙又要跪下。

  大君扶住他:「這又是怎麼了?」

  「虎豹騎是我們青陽第一的強兵,是拱衛北都的根本,哥哥怎麼能把虎豹騎調到親王的帳下?弟弟不敢接收。」

  「怕有人說閒話?怕人說厄魯新封了大汗王,就霸佔兵權?也許還有人說厄魯大汗王掌握強兵,就要造反?」大君拍了拍九王的手背,用力握住他的手,「厄魯,草原上的英雄不怕別人說閒話,我們是靠寶劍和戰功來建立名聲的。我給你虎豹騎,因為我看這支強兵被你指揮自如,能駕馭虎豹騎的將軍,我們青陽可不多。哥哥要你帶領這支騎兵保護北都。無論別人怎麼說,哥哥是相信你的!」

  九王深深吸了一口氣,掙脫大君的手,跪下來用力叩頭:「弟弟如果這樣還辜負了哥哥,也不必再活著做人了!」

  「起來起來。」大君挽起他,「厄魯,你雖然不是我的親弟弟。可是這些年你幫我打勝的仗,遠比我的幾個親哥哥多。我們之間有些話,不必說出來。對了,你在龍格真煌身上,沒有找到我送他的那枚玉麼?」

  「沒有,弟弟搜過的。」

  「哦……那麼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只說一定要把他的人頭帶回北都,讓大君好好看看。」

  「是麼?伯魯哈,你臨死還想要見我一面麼?」大君沉默了片刻,揮揮手,「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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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六(1)

  九王踏出帳篷,正好看見大合薩挽著阿蘇勒的手進帳。九王目不轉睛地看著孩子,孩子卻沒有抬頭看他。悄無聲息地兩人擦肩而過,孩子進了金帳,九王轉過頭,迎面對上了迎過來的比莫干。

  「世子看起來像是好些了。」九王在比莫干耳邊低聲道。



  比莫干也壓低了聲音:「我們要不要把那件事跟父親先說一下,告個罪?反正亂軍之中,也不是叔叔和我的錯,父親也不會太怪罪。若是阿蘇勒自己說給父親聽,只怕父親還有些怪我們。」

  九王搖了搖頭:「他不會說的……」

  「叔叔怎麼知道?」

  「我只是這麼感覺。」

  比莫干低低笑了起來:「我們五個兄弟,從小就是阿蘇勒最沉默,我們幾個哥哥誰也不清楚他想的是什麼,想不到叔叔竟然能看清楚他的心。」

  九王點點頭:「你沒看見那天他的眼神麼?你這個弟弟,現在心裡想的也許是要殺了我吧?對於想殺了你的敵人,你不瞭解他,自己豈不是死定了?」

  「阿蘇勒?」比莫干失笑,「叔叔過慮了。他從小體弱,刀都提不起來,而且他性子也軟弱,連只小雞都沒有殺過。要說別人想殺了叔叔,我都認,但他是不會有這個膽子的。」

  九王也笑:「只是那麼瞎說著玩。對了,比莫干,你覺得大君很寵愛世子麼?」

  比莫干搖了搖頭:「這可看不出。不過阿蘇勒身體不好,一直跟父親住在一起,父親對他喜歡得多些,可能是有的。」

  「會不會大君心裡想的還是把位子傳給世子呢?」

  比莫干呆了一下:「不會吧,父親怎麼會把位子傳給一個上陣騎馬都不行的兒子呢?」

  「我也覺得不會,」九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為什麼大君一定要把世子送到真顏部去休養呢?真顏部,那是大君從小長大的地方;騰訶阿草原,是養育大君的土地啊!」

  阿蘇勒跪在下面磕了個頭,起身低頭站著。大君斜倚在坐床上,點了點頭。

  似乎是分別太久不知道從何說起,父子兩個都沉默著。大合薩覺出了金帳裡有些難堪的沉默,撓著自己光禿禿的腦袋,也沒有辦法。

  「阿蘇勒,回到北都就好了。在南方這麼些年,你長高了,阿爸看了很欣慰。」

  「謝謝阿爸,阿蘇勒也時常惦記著阿爸和阿媽。」

  「你長大了,再住在金帳裡就不該了,阿爸讓英氏夫人做你的姆媽,她當年親手接生的你,除了你阿媽,是最愛你的女人,你住在木犁將軍的帳篷裡,有什麼缺的就告訴阿爸。」

  「謝謝阿爸,姆媽對我很好,什麼也不缺。」

  「你昨天路上勞累,又被嚇倒了,現在可好些了麼?」

  「都好了。」

  又是漫長的沉默,大合薩看著大君扶在矮桌上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招兒子在自己身邊坐,卻終於按了回去。

  「那你下去看看你阿媽吧。」大君的聲音裡似乎有一絲倦意。

  阿蘇勒靜靜地站在那裡。

  「阿蘇勒,跟你阿爸拜別啊。」大合薩急忙上來牽他的手,「馬上去看側閼氏了。」

  坐床上大君半瞇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眼中那塊白翳亮得有些嚇人:「阿蘇勒,你若是有什麼事情想跟阿爸說,就說吧。」

  大合薩呆了一下,扯著阿蘇勒的手,拚命衝他搖頭,意思是什麼也不必說。他卻感覺那隻小手掙了掙,阿蘇勒擺脫了他的控制。

  「阿爸,為什麼要滅掉真顏部呢?」

  世子真的問了這個問題,大合薩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像是無數只蜂在飛。

  大君卻不動怒,聲音低沉:「真顏部的主君龍格真煌叛出了遜王定下的庫裡格大會,我們草原人都是盤韃天神的孩子,遜王受盤韃天神的指引,為我們建立庫裡格大會,叫我們不得再爭鬥。真顏部還襲擊其他幾個部落的馬隊,搶走他們的牛羊,殺了他們的人。你阿爸是草原的大君,部落的主君們要我討伐作亂的真顏部,這是阿爸必須做的。」

  阿蘇動靜了一會兒:「阿爸說的,兒子不太懂。伯魯哈叔叔對兒子很好,真顏部的姆媽也對兒子很好……」

  「你說下去。」

  「伯魯哈叔叔叫一個奶奶每天晚上擠馬奶給兒子喝,直到他上戰場前一天還吩咐了。那個奶奶就擠奶給我喝,可是她的四個兒子都被我們青陽的人殺了。後來她也死了,寨子被破了,她想把最後那匹老母馬趕走,可是老母馬總是跑回來,她趕啊趕,被我們青陽的騎兵追上來砍了一刀,兒子親眼看見的。到處都在殺人,也有真顏部的阿叔帶著傷退下來,想殺了兒子,訶倫帖姆媽不讓,她帶著兒子逃。可是最後追上來的還是我們青陽的騎兵,姆媽擋在兒子身上,他們就殺了姆媽。兒子不怪真顏部的那些阿叔,他們也對兒子很好,有個呼赤炎阿叔,他有一頭很漂亮的大狗,兒子喜歡大狗生的狗崽,他就帶著兒子去偷了一隻狗崽,大狗跟在後面追,他就騎馬帶著兒子跑,直到大狗追不上了。呼赤炎阿叔說我可以放心地養狗崽了,他會把大狗帶到放馬的帳篷裡,大狗永遠都不會找來……」

  他說的聲音並不高,也並不多麼的淒婉。偌大的金帳中就迴盪著孩子低低的聲音,靜靜地訴說,像是小河裡的水慢慢地流,連水花都看不見。可是大合薩看見他眼角慢慢地有淚水垂下來,劃過臉龐,他在竭力抓著衣角,聲音開始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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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六(2)

  「阿爸!」阿蘇勒跪了下去,雙手撐著地面,「兒子真的不太懂,那些都是很好的人啊……可是他們現在都死了。為什麼呢,阿爸?好人也會變成叛賊?他們連肉粥都吃不飽,這樣也會是叛賊麼?」

  大合薩低低地歎息一聲,退了一步,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是不是好人,與是不是叛賊,是兩回事。」大君低聲道,「你不懂,其實阿爸也不想你懂。但是你是我們呂氏的子孫,就要堅強,不要看到幾個人的血就變成一個懦夫。你是青陽的世子,將來也許是草原的大君,許多人要聽你的命令,你不能哭,你要變得很強,你若是軟弱,你的族人們就氣死得更多。你可明白?」

  阿蘇勒搖頭:「兒子……不明白!」

  「不明白也不要緊,阿爸問你,你有膽子在親叔叔面前拿著刀去護著伯魯哈叔叔的女兒。是拿著刀能夠護著她,還是在這裡流眼淚能夠護著她?」

  阿蘇勒抬起頭,看著裊裊香煙中父親模糊的面目。

  「是拿著刀,對吧?你有這份心,敢跟阿爸說這樣的話,阿爸就讓木犁將軍教你刀術。你不要哭,要做出樣子來,阿爸這裡有一把刀,是你伯魯哈叔叔小時候送給我的,阿爸把它送給你。」

  大合薩小心翼翼地上前接過了大君解下的腰刀。那是一柄修長的匕首,尺長的刃,墨綠色的鯊皮面上以金絲嵌著生澀古怪的文字。大合薩見過匕首出鞘的時候,面上有一層瑩瑩然的青色輝光,這是一柄東陸河絡打造的名刃,名字是「青鯊」,是大君不曾離身的東西。

  「拿著這柄刀,變成讓阿爸放心的男子漢。」大君揮了揮手,「去看你阿媽吧。」

  「快拜你阿爸。」大合薩把青鯊插在阿蘇勒的腰間,扯著他下跪,又扯著他離開。

  臨到帳篷口,阿蘇勒忽然停住腳步,猛地轉身:「阿爸,我還想問一句話。」

  「你說吧。」

  「阿爸把我送到真顏部,又發兵打真顏部,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死在南方了……也沒有事……」

  大合薩感覺到自己掌心中孩子的手在顫抖,他竭力繃著臉,卻掩不住那種淡淡的悲哀。

  長久的沉默,大君在香煙裡低低地歎了口氣:「你真是個愚蠢的孩子,打仗,怎麼可能不死人?你的祖先,都是死在戰場上,你若是真的沒能回來,阿爸也只好祈求盤韃天神能接引你去天上。」

  阿蘇勒靜了許久,扭頭出了帳篷。

  金帳中終於只剩下大君一人,他輕輕地撫摩著裝有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沉默得像一具石雕。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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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七(1)

  羽箭在夜空中帶出一聲淒厲的嘯聲,「砰」地扎進了百步外的垛靶。武士衝上去取箭的時候,箭尾還在微微地震顫。

  武士取下中箭的牛皮,疾步回來,跪著呈了上去。台戈爾大汗王仔細地看了看中箭的牛皮,滿意地點頭。這張皮子是五層生牛皮密密實實膠在一起的,而那支長鋒的利箭一次貫穿了五層牛皮,半截箭鏃在牛皮背面閃著烏沉沉的光。



  「大汗王試著拔拔箭看。」黑衣的僕從在他背後低聲說,他的聲音沙啞,聽著令人說不出的難受。

  大汗王一手扯住牛皮,一手握緊箭尾,全力地一拔。箭沒有拔出來,他扯住牛皮的手反而脫開了,大汗王皺起眉,盯著自己磨痛的手。台戈爾大汗王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名武士,年老之後膂力依然不錯,拔不出一支箭確實令他意外。

  黑衣僕從接過了牛皮,他的掌心裡似乎藏了一柄小刀,一道寒光無聲地一轉,牛皮被割裂開來,整個箭鏃暴露在人們面前。那是一根長度超過普通箭鏃兩倍的細尖長刺,背脊高高地突起,刃口兩側滿是倒鉤。

  「拔不出這種箭的不只是大汗王,倒鉤會咬住皮子,除非把牛皮整個地撕裂,不然誰也沒有辦法。」黑衣的僕從托著箭遞給圍觀的蘇哈大汗王和格勒大汗王,「射在人身上,效果會更好。」

  蘇哈大汗王輕輕撫摩著箭刺,他也是上過陣的人,可是當他撫摩這支詭異的利箭時,卻懷有一種敬畏,彷彿上面有些小刺紮著他的手指。

  「真是支兇惡的箭。」他心裡悄悄說。

  「大汗王最好還是不要摸。」黑衣僕從伸手阻止了他,「這支箭不是鋼鐵鍛打的。它裡面一半是銅,時間久了銅就會被腐蝕,這時候箭刺上就會自然地帶有銅毒!」

  蘇哈大汗王驚得撒手一拋,箭在空中台戈爾大汗王已經一把抄住。

  「沒用!」他對弟弟低吼了一聲,「又不是射到你身上!」

  他隨即轉向了黑衣的僕從:「一半是銅製,箭刺又那麼長,容易折斷。這箭射出來,也就廢了,還不能鍛打,只能用模子鑄造,打造這樣的箭,得多少錢?」

  黑衣僕從沙啞地笑笑:「要說花費,這箭是一般狼牙箭的三倍多。這是仿製東陸晉北出雲騎軍的透甲箭『松針』,只不過我們加了倒勾,加厚了脊而已。出雲騎軍採用松針箭已經接近二十年,這個花費,晉北能夠承擔,諸位大汗王也能承擔。」

  台戈爾大汗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踱起步來,一聲不響地轉著手裡那枚利箭。

  「大汗王,要想稱霸草原,可不要捨不得花錢。不用這箭,若是對上溯北部的白狼團或許還好,若是有朝一日對上青陽的虎豹騎,別的箭可別想有什麼作為。我看過虎豹騎的鎧甲,裡面襯著皮革,外面是精鍛的鋼鐵,一般的箭,就算射穿了鋼鐵,也會咬死在皮革裡。只有這種刺箭,箭鏃長而細,才能一擊而中。」他冷笑起來,「如果從胸口射進去,箭鏃的長度剛好把銅毒送到心臟裡去。」

  「好!盡早開工,什麼時候可以讓我們的武士開始練習這種刺箭?」

  「制好圖紙、造模、鍛煉鐵銅,大量地打造需要三個月的時候,不過練習用的箭,十天之內就可以造齊了。以每個武士十支箭算去,我們需要五十萬支箭,折合東陸金銖,大概五萬枚。」

  「五萬枚?」格勒大汗王脫口喊了出來,「我們草原上削下來的野蒿也可以用來做箭,你打造一批箭竟然需要五萬金銖?」

  「我遠道而來,為的是大汗王的功業。諸位大汗王不願意打造,我也不勸。不過聽說比莫干王子帳篷裡剛剛請了二十名東陸淳國的鐵匠,協助打造鎧甲,一件上品的淳國鋼鎧,上百金銖也不止。不知道格勒大汗王的野蒿箭,能不能穿透比莫干的鎧甲呢?」

  「廢什麼話?」台戈爾伸臂擋開了弟弟,「這五萬金銖,我一家出了。你省著你那幾個錢去討好女人、買東陸的小玩意兒吧!格勒,我聽說你帳篷裡那座琉璃塔很精緻啊?等著人家的寶劍砍下了你的頭,你那個精緻的寶貝就歸人家了!你的女人伺候別人,沒準比伺候你還賣力呢。」

  「我……我又沒說不出錢……」格勒的臉漲得通紅,「可是……郭勒爾還是我們的弟弟,自從他當上大君,幾十年都過去了,難道他真的反要回頭來害他的哥哥們?」

  「是啊,哥哥。雖說厄魯和比莫干剿滅真顏部立了大功回來,厄魯還當上了大汗王。可是我們這邊也不是毫無作為,郭勒爾賜了哥哥坐床參政,旭達罕如今手裡掌握著北都城外牛羊人口一切的文書,上個月郭勒爾還把火雷原那邊的草場賜給我們幾個,許我們幾個去捕野馬。」蘇哈小心地說,「要說郭勒爾會和比莫干、厄魯他們合起來對付我們,擔心得是不是太遠了一點?花這麼多錢打造弓箭,若是被郭勒爾察覺……」

  「儘是廢話!」台戈爾惡狠狠地往地下啐了一口,「你們幾個沒眼色的東西,都被郭勒爾那個白眼的鷹耍了!當初巢氏支持他,我們幾個的勢力比不過他,向他低頭。他保證說他當上了大君,兄弟們還是一樣平等,吃一樣的東西,穿一樣的衣服,我們不用向他行禮。可是這些年你們也看見了,吃穿倒是一樣,可是這點小恩惠算什麼?部落裡的政事我們管不上,我們的奴隸和武士不許隨便進北都城,出征打仗沒我們的份。如今草原上只知道青陽的大君,還有誰記得你蘇哈,記得你格勒,記得我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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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七(2)

  他手上用力,猛地折斷了那支刺箭:「參政、坐床、野馬,這些都不過是狗屁!郭勒爾把實際的好處都給了厄魯和比莫幹那邊,讓比莫干和厄魯一起出征,今天連虎豹騎都被賜給厄魯了。虎豹騎啊!你們就不怕哪一天那鋸齒口的馬刀砍在你們脖子上?」

  「這……」格勒猶豫著,「難道郭勒爾已經決定把大君的位子傳給比莫干了?那麼我們還擁護著旭達罕……不如……」



  「笑話!」台戈爾冷笑一聲,「這些年我們在旭達罕身上下了多少本錢?比莫干對我們要多恨有多恨,你現在跑回去拍比莫干侄子的馬屁,太晚了一點吧?何況他已經有巢氏那幫將軍和厄魯支持他了,也不缺你這個格勒大汗王。這裡面,最狡猾的是郭勒爾!他想得清清楚楚,他把大君的位子傳給哪個兒子都可以,就是不會把權力留給我們這幾個哥哥!」

  「不必再說了!」他把斷箭擲進土裡,「立刻開始打造這種箭,裝備我們的武士,火雷原上我們要捕更多的野馬!」

  黑衣僕從一聲不吭,小心地從土裡拔出了斷箭,收在自己的袖子裡,低低地笑了幾聲:「這還是松針箭第一次出現在北陸的草原上,不要留下一點線索讓人發現才好。等到有一天松針箭的箭雨對著敵人的鐵騎放過去的時候,就讓它震驚北陸吧!」

  台戈爾大汗王一雙褐黃的眼睛冷冷地盯了他一陣:「好!你很好!」

  「還有一件事。」黑衣僕從道,「根據我們的斥候回報,最近草原上似乎有一隊東陸人在活動。」

  「東陸人?」台戈爾警覺起來,「你認識他們麼?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敵人?」

  「至今還沒有抓住他們的確切線索,他們只是在附近遊蕩,還一直沒有接近北都城。不過能從我們斥候的視線中逃脫,他們不會是簡單的人,至少,他們的來意和我的來意是不同的。」

  台戈爾沉默了一刻:「細查這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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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八(1)

  木犁扁平如銼子的指甲在刀刃上彈了彈,「叮叮」的清音經久不絕。那柄刀他剛剛磨出來,刀身一色的黝黑,只有開刃處泛著一抹淡淡的鐵光,刃文有如犬齒。他手一抖,瞇起一隻眼睛沿著刀背看向刀尖,刀身筆直如線。他拿起腳下那張擦刀的軟羔子皮輕輕一抹,刃上的污水被拭去,鐵光映著帳篷外投進來的陽光,忽地一閃。

  阿蘇勒本能地伸手去遮眼睛,再看的時候,羔子皮已經在木犁的手中分成了兩片。



  木犁端坐在一張犛牛皮上,低頭也不看他,伸手從鐵盒裡面摳出一塊牛油在刀身上塗抹著。很快牛油就糊滿了,刀的光芒也被遮掩起來,木犁以細草繩一層一層把刀身纏了起來,小心地放回木匣子裡,這才略一抬頭,看著阿蘇勒,擦著手上的牛油,並不說話。

  阿蘇勒仰頭望著木犁背後一人半高的木格,一眼望去不知道多少柄刀架在木格上,有闊鐔厚背的劈刀,也有窄身直刃的腕刀,蠻族常用的馬刀更多,接近刀鋒處的刃口輕輕佻起,就像傳說中豹子的牙。木犁是個清貧的將軍,家裡沒有金銀和好器皿,只是有許多許多的刀。戰場上他若是見到敵人的好刀,就會自己收藏起來,時間久了,他還自己學著磨刀和鍛刀。在蠻族,刀是男人們片刻不能離身的夥計,是男人的尊嚴和勇敢,而在北都城,則沒有人敢在木犁面前說刀。

  「世子真的要學習刀術?」木犁挑了挑眉毛。

  「嗯!請木犁將軍教我。」

  「刀不好學,有的人學一輩子,也不算會用刀。世子若是想玩玩,還是不要學了。」

  「阿爸讓我學,我也是真的想學,苦也要學。」

  木犁抬眉瞟了他一眼:「那選一柄刀吧。」

  阿蘇勒看著他背後幾十柄刀,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他從自己腰帶上解下那柄青鯊放在木犁的面前:「這是阿爸賜的。」

  「這不算刀,只是東陸精緻的小玩意。」木犁伸手從右邊的刀架上抓下了一柄重刀,抽出來,直背曲刃,背厚足有一指半。他猛地一抖手腕,立起那柄刀,刀尖指天,他腕力極大,刀身卻絲毫不顫,靜得像塊石頭,黝黑得沒有半分光澤。

  「若是東陸人那樣佩著玩,佩劍就可以了,可是我們草原人的刀,是要上戰場的。你騎著戰馬和敵人對衝過去,能出手的時間連眨一次眼都不夠,短小的東西,根本砍不到敵人,只能戰敗了自己切喉嚨。真正的刀,要像這柄,刀身要足夠重,揮舞起來才能有力,刀背要厚,即使崩了刀口也不會斷開,刀刃該是一條弧線,直刃的刀,只能步戰,馬戰時候嵌在敵人骨頭裡拔不出來,你就被下一個敵人殺了!」

  木犁把重刀遞了出去,阿蘇勒仰頭凝視著它飽飲過無數鮮血的鋒刃,手輕輕摸著刀鐔,不由得有些抖。他抿緊嘴唇,握住了刀柄。

  「用雙手!」木犁低喝道。

  阿蘇勒急忙改用雙手,努力握緊了。

  「左手要握在刀柄的最下,右手貼近刀鐔,雙手握在一起,揮刀怎麼用力?」

  阿蘇勒不敢怠慢,照著做了。

  木犁忽地鬆開捏住刀背的手,那股穩住刀身的巨大力量撤去,阿蘇勒才感覺到那柄刀沉重的份量,他覺得刀尖像是挑著一塊大石,手腕一軟,刀就傾側過去。他正要再用力,手上卻一輕,木犁已經伸手把刀捏了回去。

  木犁搖了搖頭:「你的力量,制不住這把刀。這柄刀在這裡的刀裡,已經不算重的,你的力量太小,不適合練刀。」

  阿蘇勒握著自己擰痛了的手腕,看著木犁鑄鐵一樣的大手把那柄刀輕而易舉地捏在陽光中,只覺得那柄刀離他那麼的遙遠。

  木犁抖手撤回了刀,拾起了魚鱗皮鞘。

  「將軍!」阿蘇勒忽然坐起,彎下腰恭敬地拜了拜,「將軍再讓我試試吧。」

  木犁愣了一下,瞇起眼睛沒有說話,阿蘇勒也拜伏在那裡,叩頭在地毯上。

  靜了好一會兒,木犁終於上去扶了他一把:「世子對我不要行這樣的大禮,我擔當不起。木犁以前是牧羊的奴隸,能夠為你們呂氏出力,是木犁的幸運。世子真的決心要學,那麼我可以教給世子。不過……為什麼一定要學刀呢?」

  阿蘇勒抬起頭,木犁看見他眸子裡有種神情一閃而過,像是在九王凱旋的大典上他攔住虎豹騎的時候一樣,讓人不敢相信這個文弱的孩子竟然有如此的堅定。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但是,我不想再這麼沒用了!」

  「沒用?你是青陽的世子,怎麼這樣說?」

  孩子低下頭去,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

  木犁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那麼就先為世子講授刀的知識好了,剛才那柄『石齒』不能用,也還有別的輕刀,我們由輕到重,開始練習。」

  他又伸手抓下了一柄刀,緩緩拔出,刀身暗褐色,有著亂雲一樣的紋路,彷彿早已銹蝕不堪使用,可是出鞘的瞬間,錚然一聲清悅的鳴響,經久也不消失。他手腕一震,刀身隨之急劇地輕顫,刀尖出顫得極快,只有一團濛濛的影子。

  「這柄刀是我二十年前從東陸商人手裡買來的,雖然沒有石齒那麼厚重有力,但是東陸的鑄刀技術非常高超,刀身是紋鋼折鐵鍛打成的,刀背很韌可是刀刃的鐵料極硬,鑄刀的韌又在刀背上抽緊了,像是拉張弓,我每次磨完了它,刀刃都會崩彈出去一些,這樣刀刃就更利。它砍中敵人的時候,刀身會彎曲一點,就算砍中鐵甲,刀也不會崩斷,只要入肉,輕輕一劃就能斬開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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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八(2)

  他把半張羔子皮往刀刃上隨手一拋,羔子皮就自己裂成了兩半。

  阿蘇勒驚歎的目光中,木犁又抄起了一柄刀。出鞘的時候,刀身的反光亮得刺眼,那道鮮明的血槽帶出兩點寒星,角色像是磨亮的銀,筆直的刀刃,極鋒銳的刀口,刀身像是蒙在一層光芒裡。



  「這柄刀是一柄真正的刺刀,不是用來砍殺,而是從夾縫裡刺進去殺人。一旦刺進去,敵人的血就從血槽裡面噴出來,他立刻就沒有力氣了。刀刃不重要,刀背卻是最直最硬的,無論怎麼用力也別想拗彎它。這柄刀是當初九□部一個將軍的,憑著這柄刀,他殺了我們青陽許多的戰士,最後他中箭死了,我拾到了這柄刀,才明白他是怎麼用刀的。刺殺比劈砍更快,我們的戰士把刀舉起來的時候,他就算後動手,也能搶先刺中胸口。」

  木犁把三柄刀依次擺在阿蘇勒面前:「能上陣的刀,就只有這三種,石齒是一柄真正的劈刀,用的是力量,你要能夠掄開它,對準敵人,一刀砍下他的頭!這柄紋鐵刀是牙刀,要用它,要學會用力量和技巧,過馬時候,要看清敵人的動作,不要和他拼刀,閃開他的進攻,牙刀的刃最快,背手一刀就可以結果他。這柄銀色的是貫刀,用它,要看你的速度有多快,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刺不中敵人要害,你也許就被他砍掉了頭。你想用哪一種?」

  阿蘇勒摸著這些刀,手指有些僵硬,木犁看見他的指尖微微地抖著,本來蒼白的臉更沒有血色了。

  「世子,要學刀術,首先就要清楚你還是要用刀殺人的。不要怪木犁這麼說,如果你害怕見血,那麼什麼樣的刀到你手裡,都是廢鐵,再好的刀術,臨下手殺人的時候手軟,也沒有用。」木犁的聲音嚴厲起來。

  「我明白。」阿蘇勒低低地說,「木犁將軍,我只是想問,這些刀中,什麼樣的刀術最強?」

  木犁皺著眉頓了一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狼鋒刀生青色的切口上淒然帶著冷氣,刃文後一絲一絲的地肌裡面夾著褐紅,彷彿帶著血絲。這柄刀上自然的帶著一股凶蠻,靜靜的都像是要撲起來傷人。

  阿蘇勒驚得一聳。

  「木犁用得最好的,是劈刀,世子只要願意用心,也可以像你哥哥四王子一樣,學會用這柄狼鋒刀。」

  「那木犁將軍,」阿蘇勒直視著刀刃,「我就要學狼鋒刀。」

  太陽接近落山,木犁坐在草坡上整了整馬鬃琴,低低地起了一個音。連續幾日都是晴天,琴弦乾爽,聲音分外的高厲,他扯開弦,沙啞地唱著,都是些草原上口口相傳的牧歌。當了幾十年將軍,他還是和當初那個牧羊的奴隸一樣,每天傍晚就會扯弓看著落日拉馬鬃琴。現在放眼看去,奴隸們趕著出外吃草的羊群回來,綿綿的像是大片發灰的雲。

  「木犁,吃飯了。」英氏夫人從後面趕上來,坐在他的身邊,卻沒有真的拉他去吃飯的意思,只是坐著聽他慢悠悠地拉琴。

  英氏夫人是貴族出身,嫁給了奴隸崽子出身的木犁,因為她喜歡他縱馬揮舞戰刀的豪勇,像是匹無法拘束的公野馬,可是日落的時候又會特別安分,總是駕著馬鬃琴坐在山坡上看晚歸的羊。幾十年過去木犁都變成將軍了,家裡的牛羊和人口數也數不過來,漸漸地也就變了。只有每晚木犁坐在家裡帳篷前的草坡上拉琴,還讓她想到以前,心裡不由得就柔軟起來。

  木犁一邊拉著琴,一邊看著遠處,英氏夫人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羊群背後的草地上,阿蘇勒揮著刀,一下一下地劈殺在木樁上,夕陽下他的身影小而模糊,像是畫中的遠景。他似乎已經很疲倦了,微微含著胸,劈幾下就要歇息一下,可是擦擦汗,又雙手支起刀,重複著單調乏味的劈殺。

  刀劈在木樁上空空的聲音,聽著極是遙遠。

  「你又在想著什麼?」英氏夫人問他。

  「你看他……」木犁指著遠處的孩子,搖了搖頭,「明天做些好吃的東西,給世子補一補,他的身體還不行。再過些日子就要教他上馬了。」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6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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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九(1)

  木犁掀開了金絲織繡的羊皮簾子,低頭鑽進了金帳,聞見熟悉的熏香氣味。裊裊的香煙裡,大君半倚在坐床上,端著一盞子羊奶,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

  看見木犁進來,大君招了招手,招呼他坐在一邊。木犁是年輕時候就追隨大君的親貴將軍,外人不在的時候,總有坐床的恩典。



  「大君找我來,有什麼事麼?」

  大君搖搖頭:「沒事,想跟你敘敘。」

  木犁欠了欠身子:「這些天還安靜,就是厄魯大汗王的伴當帶著人來收戰馬和兵器,對將士們很不敬。」

  大君笑笑:「你和厄魯都跟比莫干走得近,厄魯手下的兵多了,對你們有好處,為什麼你倒不滿起來了?怨我沒有把虎豹騎撥到你手下麼?」

  木犁神情不變,搖了搖頭:「木犁和厄魯大汗王都支持大王子,可是木犁以為自己跟厄魯大汗王不是一群裡的馬。何況虎豹騎是我們青陽最強的騎兵,是大君用來守衛北都、威懾諸部的軍馬。無論撥到誰手下,木犁都是不贊同的。」

  「不說這個了。」大君隨意地擺了擺手,「世子還好麼?我讓阿蘇勒跟著你學習刀術,他的進步快麼?」

  「世子的身子很虛,胳膊上的力道也不足,能提起刀揮舞已經是勉強得很了,刀上沒有力氣,也說不上什麼進步。」木犁直言不諱,「木犁以為,世子不是個學刀的材料。」

  「哦?是麼?」大君淡淡地說,眉梢也不動,只是低頭飲著銀碗裡的奶子。

  「只有一點……」

  「一點?」大君忽地抬頭去看木犁,「什麼一點?」

  「很久沒看見有人那麼努力地練刀了,即便是木犁教導四王子的時候,也沒見他這麼拚命。木犁每天只給世子講解一種劈斬,即使是一種劈斬,世子也練不熟。練了後面的忘了前面的,刀上全沒有力氣,別說殺人,殺只黃羊都不成。可是他偏能一刻不停地練下去,直到夜裡,還能聽見木樁那邊空空地作響,都是世子練刀劈樁的聲音。那種拚命的勁頭好像……」木犁猶豫了一刻,還是說了,「有時候看著他,就像看見木犁自己小的時候。那時候木犁是個奴隸崽子,不練刀,就得放一輩子羊,就活不下去。」

  大君沉默了片刻:「可是他是世子,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族尊貴的小兒子,沒理由這麼拚命的,是不是?」

  「是!如今世子把九種基本的戰法練熟了七種,再過幾日就要練到沖斬,然後就是上馬劈樁。只是木犁看他這麼練,時間長了只怕是會傷身的。」

  「會傷身啊……真是個傻孩子。」大君靜了一刻,笑了笑,「別教什麼沖斬了。讓他練著玩玩,也不必教他騎馬,做個樣子就是了。」

  「這……」

  「木犁,你也太認真了。學不學刀,有什麼要緊?小孩子的心思,也許明天他就忘了呢?」

  「可是……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大君為什麼要指定木犁去教世子?難道大君不是想……」

  大君擺了擺手:「他畢竟是世子,該有最好的老師。可是我的心裡,並不想他成為武士,要做樣子,也要做個好看的樣子。木犁你記住,阿蘇勒,是不適合學刀的。」

  兩人都沉默下來,大君遞過一盞奶子,木犁端在手裡沒有喝。

  他忽然放下盞子跪了下去:「大君,木犁有一句話。」

  大君瞥了他一眼,拿著銀盞的蓋子指著他笑了:「怎麼連我的木犁說話也這麼吞吞吐吐的了?草原上只有羊兒叫聲大了被狼叼走的,還沒聽說獅子老虎不敢出聲的。木犁你跟我那麼多年,是我們青陽的獅子老虎,你有什麼話儘管說給我聽,我不怪你。」

  木犁用力點點頭:「木犁是要問大君立嗣的事情。」

  「立嗣?」大君挑了挑眉毛,「我的小兒子是阿蘇勒,草原上的規矩,我的帳篷和牛羊將來都是他的。木犁覺得不妥麼?」

  「木犁覺得不妥!」木犁提高了聲音,「以世子的身體,能活幾年?何況世子的母親是朔北部的人,朔北可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啊。木犁跟著大君那麼些年的征戰,不都是對抗朔北的白狼麼?」

  「能活幾年?」大君低低地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至於朔北部的血統,木犁啊,我也有一半的東陸血呢。我不知道阿蘇勒是不是算半個朔北部的人,我只知道他的母親是我帳篷裡一個可憐的女人。」

  他背著手在金帳裡踱步:「木犁,我知道,你們擁護比莫干的一撥人,私下裡叫長子窩棚,擁護旭達罕的一撥,叫三子窩棚,爭來爭去,還是一個立嗣的事情。你們誰都覺得,我遲早有一天要廢掉阿蘇勒,另立一個儲君,因為阿蘇勒的身體,因為阿蘇勒不像是我們草原上真正的男兒。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要告訴你的一句話是,我心裡很是愛阿蘇勒這個兒子,在我倒下之前,我不想聽任何廢掉他的話。」

  「可是大君……」

  「木犁,這個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們的心思,我都知道。我心裡有主意,有一天我要死了,會給你們選一個最合適的大君。阿蘇勒學刀術的事情,你要讓他知道不可能,他自己就會退卻了,安心去休養身體。不必真的教他任何刀術,明白了麼?」

  「是。」木犁點了點頭,「只是我還有一句話說,不是為了大王子,是為了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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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九(2)

  「你說。」

  「無論世子怎麼體弱,都還是我們草原上的男孩。大君答應了他讓他學刀術,又囑咐木犁不教,不是騙了他麼?」

  「就算我騙他吧……」大君沉默了一刻,笑笑,「做父親的,不過希望自己的兒子好好

長大,多活些日子,當不當英雄,又能怎麼樣?他的爺爺是蓋世的英雄,他的爺爺下場如何,木犁,你還沒有忘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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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1)

  「狼突,中門,雷!」

  「左後,腰斬,左中平!」

  「左後,逆身,刺胸!」



  空氣中犀利的鞭聲炸開,三丈長的絞皮鞭子輪次抽打在四個方位的木樁上,阿蘇勒拖著那柄犀利的紋鐵牙刀,喘息著突進退後,依著吼聲劈斬那些木樁。木樁上都伸出突兀的鐵枝,他的刀每一擊都要避開那些鐵枝劈斬進去,在木樁上留下一道痕跡。木犁拄著他的馬鬃琴坐在背後的土坡上,三丈長的軟鞭子在他手裡像是個活物,每一擊都不走空。他小時候牧羊就靠了這個本事,遠遠地用響鞭驚住想離群的羊,自己卻踞坐在馬背上絲毫不動彈。當時還只是王子之一的呂嵩遠遠看了,讚歎說像是帶著幾千個勇士的將軍。

  木犁的呼喝越來越快,手裡的鞭子幻化成一片影子,漸漸地他不再指點攻殺的手法,緊緊抿著嘴唇揮鞭,無數的鞭子聲在周圍響成了一片。看著年少的世子赤裸著上身,跌跌撞撞地拖著刀衝向下一個目標,他卻沒有停下的表示,每當阿蘇勒錯了一次,長鞭就連續地打在他錯過了的木樁上,勒令他奔過去補上一刀。

  英氏夫人捧著阿蘇勒的上衣在木犁後面站著,看著丈夫鐵鑄一般的面容,想要說什麼,卻又不敢。

  阿蘇勒喘息著撲前,一記「雷」劈殺在木樁的正頂,鞭聲已經響在了右後,他守不住平衡,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以腰勁帶動旋轉,一刀平斬在木樁的中間,卻沒有避開鐵枝,刀幾乎被震得脫手。他覺得渾身像是灌滿了鉛,沉甸甸的眩暈就要把他壓倒,前後左右無數聲鞭響一起炸開,他旋轉著感到茫然一片,隱約中那些木樁都像是真的敵人,緊緊圍繞著自己。

  像是有刀光在閃,笑聲在迴盪,又聽見馬蹄聲狂風一樣撲來。

  「世子!」英氏夫人的喊聲像是無比的遙遠。

  他跪在草地上,雙手撐著地面,急劇地喘息著,舌頭幹得像是要裂開,他努力吞了一口唾液,唾液粘得像是膠,心臟在胸膛裡狂跳著。他用力按著心口,這是從小的疾病,每當勞累的時候,那種紊亂的心跳簡直像是要把他人從頂骨震成兩半,又像是有人在裡面狠狠捶著他的胸膛。

  英氏夫人奔上去扶住他,看見他瘦得見骨的上身泛著異樣的血紅,胸膛起伏得令人驚懼。

  「錯了!」木犁大步上前,扯開了英氏夫人,「剛才那一刀,你該用的是逆劈竹!我告訴過你不止一次,雷之後若是右後有敵人,應對的手法絕不是左中平!你仔細看看,你退步揮刀,這一轉身,大半的力量都耗在轉身上,就算你的左中平砍中了敵人,又有什麼力量劈開敵人的甲冑?」

  「是!」阿蘇勒拄著刀,喘息著又站了起來。

  木犁以鞭柄不斷地敲打著方纔的木樁,阿蘇勒雙手舉起刀,細弱的胳膊不住地顫抖。他腳步虛浮著,側身,刀光從下面轉起,逆劈在木樁上,牙刀發出嗡嗡的震鳴,他整個人都被反力推了出去。

  「這不算逆劈竹!」木犁拋去了鞭子,「那就再練五百次逆劈竹!」

  他一手提著馬鬃琴,一手扯住英氏夫人向帳篷走去。年少的世子孤零零地站在夕陽裡,頭髮全被汗水打濕粘在臉上,他抹開了頭髮默默地看著西邊的落日。木犁走出幾十步,聽著那單調的劈砍聲又響了起來,他手指在馬鬃琴的弦上撥拉幾下,沒有回頭。

  「木犁你讓世子練了一天了,沒完了麼?」

  路過最近的帳篷時,大合薩乾瘦的老臉從簾子後面探出來,有些兇惡地喊著。

  木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呂氏的祖宗哪個不是這麼練出來的?他哥哥貴木七歲喝的奶裡就攙了烈酒,一下午就可以砍斷四根木樁,我小時候練刀,冬天滿手的血泡都結上冰,也不敢偷懶。不逼他練,上陣就是被人劈的木樁,現在這樣,已經是輕的了。」

  「你這頭老蠻牛,世子才九歲,能跟你比麼?」

  阿摩敕努力扯著他的袖子,可是老頭子完全不理會這些。

  「上了陣,是奴隸是世子有什麼區別?」木犁聲音硬得像鐵石,「大君命我教世子刀術,大合薩懂刀術麼?」

  他扯著回望的英氏夫人,頭也不回地去了。

  老頭子惡狠狠地瞅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在草裡:「一輩子都是個放羊的死木頭!」

  他跺跺腳登登登地回了帳篷,坐在木櫃上猛喝了一口烈酒,還是透過掀開的一塊羊氈看著遠處揮刀劈殺的阿蘇勒,縮了縮腦袋。秋風起了,帳篷裡沒生火盆,隱隱的有點寒氣。阿摩敕扯了一件羊皮短襖給他壓在背上,大合薩畢竟也六十多歲了,在草原上能活到六十歲的人已經不多。

  世子在木犁的帳篷裡已經住了四個多月,大合薩也就跟著賴在木犁的帳篷裡呆了四個多月。木犁倒是不缺這點食物供養合薩,不過他明顯是不喜歡整天看見大合薩那張醉醺醺的老臉。英氏夫人倒是經常烹調香辣的手抓黃羊肉和烤麂子腿,阿摩敕吃得胖了許多。

  不過阿摩敕心裡有隱隱的不安。自從世子回來,老頭子的精力全在世子身上,大王子二王子已經不再來巴結了,別的貴族也都對老頭子敬而遠之,倒是三王子旭達罕和九王還是照舊,不時的能收到三王子送來的禮物。

  阿摩敕旁敲側擊地問,老頭子總是哼哼哈哈的,誰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整個北都城裡,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把希望寄托在這個體弱的世子身上,阿摩敕也不覺得老頭子真的相信《石鼓卷》上虛無縹緲的說法,若是他對天神真的那麼虔誠,也不至於用他的旅鼠占卜了。



/*42*/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2)

  「我可真不知道世子為什麼要拚命地練這劈刀。」大合薩拈著幾粒硬米逗著旅鼠磨牙,「練刀有什麼用?」

  「不練刀,當不了武士啊。不上陣,誰都瞧不起。」阿摩敕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如果不是我身體太弱,阿爹也不會送我來學占星的。」



  老頭子冷冷地哼了一聲:「後悔啊?」

  「也不是。」阿摩敕看著帳篷頂,「我就是想跟我阿爹一樣騎馬打獵,多威風。遜王,欽達翰王,我們草原上的英雄,不都是勇敢的武士?」

  「可笑!都跟木犁那個蠻牛一樣,只知道跨馬舞刀,上陣都不知道用腦子。東陸人說我們是蠻族,這些人就真的蠻勁發作,就知道拼血勇。十個九王也未必拚得過一個木犁,可是青陽的神弓還是九王,木犁也不過是個將軍。早不是遜王的時候了,拿一把刀想在草原上當英雄?刀術練得再好,又殺得了幾個人?蠢!」

  「那合薩你說怎麼算英雄?跟東陸人一樣縮在石頭的宮殿裡,馬都不會騎,算英雄?」

  「其實最英雄就是算星相,當合薩!說吉祥就是吉祥,說凶險就是凶險,出征出牧都聽你的,喂個旅鼠就有人供養。」老頭子從腰裡的小袋裡摸了一顆黑粟和一顆□麥出來,扔進旅鼠的小籠子裡,那個小東西瞪大了黑眼睛,小爪子抱著,盯著兩顆谷子看了看。

  「這回又是什麼事?」

  老頭子撓了撓光頭:「呼魯巴家生了小孫子,他們主人送了禮物要我給孩子起名,我想巴呆要是選黑粟,我就叫他呵由斤,要是選□麥,我就叫他博赤爾。」

  「呵由斤什麼意思?博赤爾又什麼意思?」

  幾百年來蠻族學習東陸的文化越來越多,貴族們紛紛改了東陸名字,說話早就是東陸腔調。蠻族古語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守著古書的巫師合薩們還曉得那些饒舌的古詞什麼意思。阿摩敕學了幾年,呵由斤和博赤爾這兩個詞還沒有聽過。

  「去過大湖,看見過那些白頭海鷹麼?」老頭子伸展雙臂向著天空,「呵由斤啊,就是那最勇敢的雄海鷹,展開白色的雙翼可以飛到盤韃天神的神座旁。」

  「博赤爾呢?」

  「雌海鷹……」

  阿摩敕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那只叫巴呆的小旅鼠選了□麥,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搖了搖空空的酒罐。

  「對了,大君傳召兩日了,合薩你真的不去?」

  「又不是急召,沒事,不是教給你了麼?說我年紀很大了,身體不好,怕被風吹了,不敢出帳篷。」

  「金帳宮那邊,大君的伴當來了幾次,就算合薩你真的身體不好,也總得有個什麼病可說啊。」

  「就說我騎馬摔了,擰了腳!」老頭子站起來,摸了摸腳踝,半邊身子一塌,好像立刻就瘸了,一歪一歪地蹭到帳篷角落裡,抱著酒罈子拿佩刀撬上面的錫封。

  「博赤爾這個名字不錯。」

  「很合適呼魯巴家那些孫子們,就知道穿彩色的絲綢,買東陸販來的女人。」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巴呆選的從來我都滿意……」

  他忽地呆了一下,這個聲音並非阿摩敕的,而帳篷裡面沒有第三個人。

  他猛一回頭,阿摩敕已經跪下了,叩頭在地不敢抬起來。帳篷簾子掀開了一半,飄進來一角烏青色的大氅,重甲反射夕陽,只能看見那人魁梧的身材封住了帳篷口。老頭子瞇縫起眼睛,酒罈子「光當」落在地上,他看清了那人眼裡一塊懾人的白斑。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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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一(1)

  「今年冬天的酒蒸出來了,足夠喝一個冬天。」

  大君踏進帳篷第一句話竟是這個。阿摩敕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見大君手裡提著一個圓肚糙面的陶罐,淡淡的梨子一樣的酒香飄來,聞著就有些醉人。青陽的美酒在東陸有「青陽魂」的美名,聞著雖然像是果子的芬芳,卻是最烈的美酒之一。每年深秋才把發酵的粗酒蒸出來,青陽部的人們要靠這烈酒過一個冬天。



  大君把陶罐放在了床邊的小桌上,自己先盤腿坐了上去,轉頭看了一眼阿摩敕:「眼鏡龍又長高了。不要驚動木犁和夫人,去找兩個杯子來,我和合薩嘗嘗新蒸的酒。」

  阿摩敕應聲去了,忐忑不安地避過女奴們的眼神,偷拿了兩隻濯銀的深杯回來,一路上只看見幾個面生的武士側身半隱在帳篷背後。木犁家裡來來往往的人多,也沒有什麼人注意他們,想來是大君隨身的人。

  阿摩敕心裡忐忑,不敢多想,小跑著回到帳篷裡。他把杯子放到了小桌上,老頭子已經縮著腦袋和大君並坐在床上,除了新酒,還多了一條烤好的鹿腿,大君也不用刀,手撕著吃。

  「沒有驚動外面的人吧?」大君格外的溫和,一邊嚼著鹿腿一邊給合薩和自己倒上酒。

  阿摩敕搖了搖頭。

  大君扯下一塊鹿肉遞給他,示意他坐在一旁的墊子上:「眼睛龍很能幹啊,大合薩小時候在燒羔節上偷了一條宮裡烤的羊腿,貼身抱在袍子裡,還沒有走出帳篷就被老大君發現了。」

  老頭子的臉似乎紅了紅。

  「大合薩喝酒。」大君漫不在意地說著,「那晚上的羊腿是最好吃的,現在我都記得。我當時想和大合薩分那條羊腿,一人一半帶出來可不容易看出來,可是大合薩不願,想要獨吞。」

  老頭子抱著杯子喝了一口,看著有些扭捏。

  「那年蒸出來的酒也是最烈的,我們都想自己帶著酒出去喝個大醉,可是找不到下酒的吃食,都起了偷的心。後來大合薩被老大君下令在雪地裡光著屁股騎馬,被大家笑話了,他在自己家裡蒙著頭,一個月都不肯出來。當時大合薩十四歲,我才十一歲。」

  大君把整整一杯烈酒喝了一下。

  「沙翰,我們兩個也很多年沒有面對面喝酒了。」他看著大合薩。

  老頭子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他沒了慣常的那種神氣,沉默地望著銀杯裡面澄清的酒液,像是在看裡面自己的倒影。帳篷裡面安靜得讓人心裡不安,阿摩敕緊張地看看大君,又看看老頭子。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沙翰」這個名字,那該是大合薩真正的名字。人們知道大合薩的東陸名字是厲長川,可是這個名字是不能稱呼的,而他繼承大合薩地位之前的蠻族小名,整個青陽部似乎都沒有人知道了。

  阿摩敕忽然覺得老頭子其實有太多的事情是不曾告訴他的,他就從來不知道大君和大合薩的相識可以一直追溯到童年。

  老頭子抓了抓光光的腦門,笑了笑。

  「酒怎麼有點苦?」大君皺了皺眉頭。

  「是不是釀酒的谷子霉了?」大合薩抿了一小口嘗著。

  「都是新谷子。」大君把酒倒了,新斟了一杯,又嘗了嘗,「這下好了,剛才是杯子裡有苦底子。」

  帳篷裡的氣氛像是忽地融洽了,大合薩開始撕扯起鹿腿,大君就輪流斟著酒。天漸漸地黑了,阿摩敕又偷偷出去拖回來一盞東陸式樣的九枝銅燈點燃了,九團火焰照得帳篷裡一片通明。大君和大合薩都不太說話,只是吃喝,漸漸的兩個人都有一些醉了,大合薩臉紅撲撲的有點像是少年,阿摩敕也第一次看見了喝醉的大君,他頭重腳輕的有些搖晃,身上鐵甲的甲片丁當作響。兩個人都在哼著一些阿摩敕聽不懂的牧歌,老頭子高興起來,最後把鹿腿骨一把搶了過去,大口地啃著。

  「大君到底想和我說什麼?」老頭子啃著骨頭晃晃悠悠。

  「有個小東西,帶給合薩看看。」大君從身邊拎起了捆紮細密的一個方形的包裹。

  他掃去桌面上的東西,解開了外面的棉布,暴露出朱紅色的木匣子。阿摩敕覺得那匣子有些眼熟,心頭忽地一跳,想起正是九王從南方帶回來、裝著真顏部龍格真煌頭顱的匣子。大君輕輕打開匣子,紅錦上果然是那顆石灰抽乾的人頭,阿摩敕頭皮發麻,卻不敢動彈。

  大君拔出胸前的小佩刀,從頭顱的嘴裡刺了進去,撬開他緊閉的牙齒。死人肌骨早已經僵化,那種令人恐懼的低響讓阿摩敕越發地不安,而大君凝視著那張黑洞洞的嘴,嘴角竟然有一點笑意。

  「我知道在這裡,」他喃喃地道,「我就知道他藏在這裡。」

  大君兩指探進頭顱嘴裡拈出了什麼。在燈火下慢慢攤開手掌,一枚淡青色的玉扣子一般的東西躺在他的掌心,瑩潤可愛。老頭子湊上去左左右右地細看,搖了搖頭。

  「是當年我送給伯魯哈的那枚玉玲瓏。厄魯說沒有從他身上搜到,我就知道是在他嘴裡,這枚玉可以吹響,他總是含著。」大君湊在火前凝視那枚玉,久久不出聲。

  大君拿袖子擦了擦那玉,忽然放進了嘴裡。阿摩敕要攔,已經遲了。一個緩緩拉長的哨聲響起在帳篷裡,渺渺的很是空濛。那枚玉吹響的時候有點像是牧馬人的牛骨哨,聲音卻低沉了些,像是隔著水聽到聲音遠遠地傳來。大君吹的調子阿摩敕不曾聽過,綿綿的很是悠長,有股秋風般的寒涼。其間有幾個錯音,聽起來斷斷續續,可是吹起這個調子的時候,大君那麼認真,阿摩敕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靜靜地站在一旁聽到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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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一(2)

  「是真顏部的曲子,以前伯魯哈吹給我聽過,想不到還能記得……」大君把玉吐在掌心,緊緊地攥住。

  燭火被透進來的微風壓得一低,老頭子把鹿腿骨拋在了小桌上。

  「縱然有這種情意,後悔也已經晚了。真顏部滅了,龍格真煌死了。大君年輕時候的好

朋友,如今只還剩下我這把老骨頭,大君什麼時候殺我?」他斜眼覷著,望向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裡。

  阿摩敕心裡猛跳,渾身都發軟,幾乎要起身跪下去。

  大君卻異常的靜,只搖了搖頭:「沙翰你是說我不該討伐真顏部?」

  老頭子雙手抄在腰裡,摟緊了袍子,挪了挪屁股,側過身去把背對著大君:「知道了還問我?」

  「我都是猜的,你不說,我怎麼知道?」

  老頭子不吭聲,弓起來像是一隻干縮的大蝦米。大君晃著濯銀杯子,看著裡面的酒液蕩來蕩去。

  「阿摩敕你出去,」靜了一會兒,老頭子偏偏頭,「這裡沒你的事情了。」

  大君擺了擺手:「沙翰,你是準備把大合薩的位子傳給眼睛龍麼?」

  老頭子怔了一下,死死地盯了阿摩敕一眼,又看了大君一眼,沉沉地點頭。

  「那眼鏡龍也留下吧,沙翰你說吧。」

  老頭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摸摸索索地掏出麂皮的小口袋,裝了一袋煙,點上了,吐出一口青煙。

  「前幾年北風來得猛,聽說北方幾個大草場都稀疏得很,只有鐵線河邊還有好青草。」老頭子的聲音又低又沙,像是在講故事,「朔北、瀾馬、沙池、九□,幾個大部落哪個不是把馬羊放到了鐵線河邊真顏部的草場上?鐵線河的草場才多大?哪容得下那麼些牲口?吃禿了草,就得吃草根,吃光了草根,來年就沒有新草,沒有新草,大家一齊餓死,偏偏這個時候,真顏部一個小部落起來造反,還要反庫裡格大會。這下子真顏部被滅了,族人都北遷,終於把草場空出來了,皆大歡喜,倒是好得很。」

  「嗯。」大君低低地應了一聲。

  「騙瞎子!」老頭子把煙鍋在床上一頓,花白的眉宇挑得老高,「龍格真煌是什麼人?草原上的獅子是傻子麼?誰不知道反庫裡格大會的下場?他真顏部幾萬武士?朔北、瀾馬、沙池,哪個部落滅不了他?可是他還是要反,他反什麼?他不反他要餓死啊!阿蘇勒說的大君聽了麼?肉粥都喝不上,也會是叛賊麼?也會是叛賊麼?也會是叛賊麼?」

  阿摩敕很少看見他生那麼大的氣,他的鬍子顫著,渾身都在抖,老拳攥得緊緊的,干縮的皮膚都像是要裂開。

  「嗯。」大君還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老頭子深吸了一口氣,漸漸地平靜下來,磕了磕煙鍋,搖搖頭:「龍格真煌不反行麼?他沒有退路了,他的草場被人佔了,他背後就是海,難道叫他退到海裡去放牧?要是我,我也反了!」

  阿摩敕眼前一黑,只覺得兩隻耳朵嗡嗡的作響。

  「我想你也會反的。」大君居然點了點頭,「沙翰你說得不錯,我知道伯魯哈為什麼要反。前年真顏部最後一次上貢,伯魯哈的信裡已經說了,真顏部裡面餓死了人,有些地方冬天人跟牛馬一樣吃乾草,再不行牧民就殺馬,吃馬肉。幾個大部落都說真顏部搶他們的牛羊,殺了不少人,可是他們死的人沒有真顏部餓死的人多。他們自己滅不了真顏部麼?要派使者來北都請我們青陽出兵。他們是要逼真顏部反叛啊,再用青陽的兵力滅了真顏部,鐵線河的草場還是部落間平分。這種詭計,大合薩能看得出來,難道我就看不出來麼?」

  老頭子怔怔地看著大君。

  大君搖了搖頭:「可是伯魯哈太蠢了。真顏部搶牛羊,殺別的部落幾個人,都不是什麼大事,可是他以為是庫裡格大會的制度不對,七部聯合不對,這就錯了,錯得太厲害了。庫裡格大會是幾百年來的制度,遜王定下這個制度,我們北陸七部才算是一個國,反對庫裡格大會,就等於叛國。有個庫裡格大會,雖然小部落還是被盤剝,可是比幾百年前遜王的時候好啊,那時候你殺我,我殺你,草原上年年死人,大家搶別人的妻子來生孩子,孩子養大又上戰場。這幾百年來,遜王被大家看得像神一樣,就是因為這,連我也不敢說出一個字反對遜王建立的制度,伯魯哈又能怎麼樣?」

  大君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看著燭火,那目光像是遙遙地望著遠方。

  「就這樣,就真的要整個真顏部都滅掉?」大合薩猶豫著,「幾個大部落裡,早先和大君交好的瀾馬部達德裡大汗王被誅了,九□部的老主君被兒子殺了,青陽部裡面巢氏的幾個老家主死的死,貶的貶。如今龍格真煌也死了,草原上還有什麼人支持大君呢?」

  「伯魯哈是不能不死的。」大君低低地說,「如今想拆散庫裡格大會的,可不是伯魯哈一個人。多少人都想做第二個遜王,自己統一這片草原,做流傳子孫萬世不變的大君。他們可不是伯魯哈,會滿足有片自己的草原,自己的族人可以安心地放牧。他們是要殺人的,殺到草原上只剩下他們和戰俘,然後草原就像東陸一樣,變成一個真正的大國家,大君就成了東陸的大皇帝。」

  大君的聲音變得森嚴低沉:「所以誰也不能在草原上提拆散庫裡格大會這事,誰說了,我就殺掉他。我們蠻族人再也不要互相殘殺,幾百年前大家都是兄弟,再有戰爭,死的也還是自己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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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一(3)

  老頭子忽然坐直了,一扭頭,大君正目不轉瞬地看他。兩人對視著,老頭子嘴唇顫了顫:「可是……」

  大君低低地歎息了一聲:「沙翰,你有十幾年不理我了。當年是你占卜了天相,硬把我推上大君的位子,可是我當了大君,做了很多不得你心的事情。可是你以為大君真的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我為什麼要殺達德裡大汗王,為什麼又要殺伯魯哈?我們在跟真顏部

決戰的時候,朔北部的白狼離北都只有兩百里啊。」

  「白狼團?」大合薩臉色變了,「樓炎是要反叛麼?」

  白狼團是個可怕的名字。

  朔北部是草原上第二大的部落,樓氏的家主樓炎是朔北的主君,總是隨身帶著一萬名騎乘巨狼的武士,號稱白狼團。整個草原也只有朔北部有馴狼的本事,他們從虎踏河以西的雪原上捕來了白色的雪狼,從小養大,變成坐騎。青陽虎豹騎最忌憚的騎兵也就是白狼團,普通的戰馬無不會在兇惡的大狼前畏懼,不光白狼騎兵的戰刀是殺人的武器,白狼們的爪牙也可以撕開戰馬的肚皮拉出腸子來。那股厚重的狼騷味從草原一側遙遙飄來的時候,整個騎兵馬群都會驚恐地嘶吼,彷彿末日降臨般地恐懼著。

  大君繼位後不久,朔北部曾經反叛,一直殺到北都城下,最後誰也無法取勝,朔北部終於交出了旗幟,表示臣服於大君,貢上兩個女兒當了大君的閼氏,大君尊稱樓炎為岳父。朔北部重新歸於庫裡格大會,二十多年過去,這場血戰青陽部的人們記憶猶新,說起來就想到攻城的惡戰後,城門上厚而黏稠的鮮血無處不是,緩緩地滴落,無比猙獰。

  「不光是朔北,九□、沙池幾個大部落都把騎兵放在北都城的旁邊,我不討伐伯魯哈,他們會不會聯合起來討伐我們青陽部,我不知道,沙翰你知道麼?」

  大合薩默默地搖頭。

  「誰都不知道,但是我不能冒這個險。」大君的聲音低而有力,「我是北陸的大君,也是青陽的主君,我沒的選。」

  大君起身,攥著那枚玉,慢慢地踱到帳篷口,掀開羊皮簾子奮力地一揮手。阿摩敕伸長了脖子去看,淒清的月色下,玉光一閃而沒,小小一粒珠子沒在草叢裡,就像一粒沙落進大海。北陸大君和真顏首領的那段情分,就此消逝在茫茫的草原上,彷彿一場夢,再也找不著痕跡。

  「所以就這樣,伯魯哈就死了。要還是當年的我,捨了命也要保伯魯哈,把那些人一個一個都殺了,又算得了什麼?騎著馬跑在草原上,多少人來打我,我又怕過什麼?可是我不能了,我是草原的大君。」

  「這是命啊,」大君搖搖頭,「生來的命。」

  大合薩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久久的不說話,末了拿起裝酒的罈子在杯子邊磕了磕,低低地說:「空了。」

  大君轉身回來坐下:「我來找你,是有些事,說這麼多,是擔心你不願幫我。沙翰,你是我最相信的人,我有事,只有你能幫我。」

  老頭子愣了一下,恢復了懶散的神氣。他把袍子抱得更緊了些,歪著頭:「你可不要騙我,又有什麼事非得我去做的?說騎馬上陣我不如木犁,說指揮大軍我不如九王,幾個王子都比我強得多,我一個老頭子,只等著死了盤韃天神收我去天上享福,我不聽你騙我。」

  大君也不理他,自顧自地說:「沙翰你覺得我們為什麼不能打敗東陸人?」

  「這還用說?除了戰馬,盔甲刀劍弓弩車輛,我們什麼都比不上東陸人。人也沒有他們的多,怎麼能打敗東陸人?」

  大君搖頭:「我可不覺得。我們確實沒有東陸人那麼好的裝備,可是我們有大地上最好的騎兵,我們的戰士最勇敢,一個人打十個東陸人,東陸人還是害怕。可是我們草原上的人壞在分散,北陸能有幾百萬人?東陸一個諸侯大國,都不只這些人。偏偏有七個部,七個部你不認我,我也不認你,打來打去。多少好男子都在打來打去裡面死掉,若是組成軍隊,東陸早已打了下來!人心不齊,才是最大的弊病。」

  老頭子歪著頭看他,並不說話。

  大君清了嗓子:「我即位以來,一直都在想,為何我們北陸征戰如此的多?傳說遜王當年集合七部,一統我族,是大功業,可是算來算去,遜王征戰二十年,我族剩下的族人不到一成,死了九成的人建立功業,這功業也是血跡斑斑。我翻了書去算,每隔四五十年,總有一場大戰,從南邊的海岸一直打到北邊的山腳,死無數的人,才能安靜一些時候。所以以前大君的位置在部落中輪替,過上四五十年肯定是別的部落來佔北都城。我們青陽能夠佔領北都七十多年,可能還拜東陸風炎皇帝的福,他風炎鐵旅兩次北征,四十年前殺了我七部幾十萬人,我青陽才能維持至今。」

  「怎麼說?」老頭子瞪了瞪眼睛,「難道東陸人殺我們的人,反而是對我們好?」

  東陸風炎皇帝白清謚號武帝,振奮軍武,威懾邊陲,最後咆哮七海,乃至於揮十六國聯軍北伐蠻族,是東陸帝朝中罕見的縱橫之主。風炎鐵旅兩次北伐,借助優秀的兵器和佈陣,將蠻族武士殺得血流成河,在蠻族小孩心中就像東陸的魔神。

  阿摩敕心裡想的和老頭子一樣,卻不敢說什麼。

  「不錯。」大君點頭,「正是因為那一次死了幾十萬人,我們青陽的地位才得以保全。我想了很久,四五十年一戰,就像是個浩劫,陰魂不散。其實歸根究底,不過是我們北陸的貧瘠。眼下七部大概總共五百萬人,可是瀚州的土地真的能養五百萬人麼?貴族們吃羔喝酒,牧民和奴隸卻連老鼠都抓來吃,還要餓死人。每到這個時候,就只有一戰。每次大戰,剩下的人不過一半,這兩百多萬,是土地養得活的,又都是女人孩子。可是再過上四五十年,兩代人出生,土地又養不活了,於是為了搶水草搶牛羊,就再打仗,再死人。只有把多餘的人死掉,剩下的人才能活下去。伯魯哈的反叛,就是個例子。」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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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一(4)

  大合薩不由得坐直了。

  「若沙翰你是大君,你可怎麼辦?」

  「我?」大合薩使勁搖頭,「我可當不了大君。」



  「東陸!」大君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抓得他一陣疼痛,卻掙脫不開,「沙翰,是東陸啊!東陸是糧倉,每個人都能吃上米麥的糧倉,很大很大的土地可以放牧牛羊。我們蠻族的騎兵只要登上東陸,就再也不怕了!你想想,我們的騎兵從天拓海峽的南岸一直打下去,我們的馬快,輕騎只要一個月就可以跑到東陸的皇城下面,什麼也擋不住我們北陸的騎兵,我們可以繞過他們的關卡,直接打進最富饒的地方,我們為什麼要守著草原呢?我們蠻族也可以是天下的主人啊!」

  老頭子呆呆地看著他,臉色有些蒼白,像是不認識大君一樣。阿摩敕也是第一次看見大君這樣,像是忽然有一顆火星,點燃了大君心裡的熊熊烈火。他的眼睛亮得逼人,蒼白的臉上泛起了血色,他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下那股亢奮,和年輕人渴望征戰那樣,血管裡有股激流。

  「我們和東陸隔著大海啊!」老頭子好半天才喊了出來,「大君你想好了,要不是海,你的父親欽達翰王早就打到了東陸去。那是海啊,百里寬的大海峽,駿馬沒有翅膀,飛不上天,我們沒有船,沒有的!」

  「不!我們有!我們有船!我們……」

  大君忽然剎住了,一個人影忽然撲進了帳篷,他急忙按住腰間的劍柄,生冷的鐵劍猛地出鞘一半,他就要猛撲出去。

  「大……君!」撲進來的人怔了一下,猛地跪了下去。

  阿摩敕也回過神來,看清了跪在地上的英氏夫人,她的兩眼紅腫,驚惶不安地顫抖著。

  「起來吧。」大君收了劍。

  英氏夫人卻沒有起身:「大君,世子……世子他……不行了!」

  「啪」的一聲,老頭子手裡的煙鍋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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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二(1)

  大君猛地揭開了簾子。

  偌大的帳篷裡擠滿了人,奴隸們呼喊著遞上熱水、藥膏和繃帶,帳篷裡瀰漫著有些刺鼻的草藥氣味。床整個的被人圍住了,只看見無數的人頭在晃動。

  「都靜下來!」大君低低地吼了一聲。



  帳篷裡驟然靜了,奴隸們驚恐地跪下,讓開了一條通道。大君第一眼看見床上的人時,眼睛瞪得像是要突破眼眶,他猛地搶過去抱住那個人形,渾身已經染滿了鮮血。

  「怎麼會這樣?到底怎麼會這樣?」他大吼起來。

  孩子的整張面孔泛著可怕的赤紅色,他的雙手緊緊抱在胸前,不住地哆嗦著,慘白的皮膚下,血管像是紅色的細蛇一樣浮凸出來,不斷地搏動著。他的全身都是血跡,那些血竟然是從他的毛孔裡滲出來的,結成大粒大粒的血珠。

  英氏夫人雙腿一軟,跪在地下:「我們……我們真的不知道,世子練著刀,忽然就不行了。」

  「去請陸大夫!去請陸大夫!」大君大喊,又指著英氏夫人,「你也會醫術,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

  他的臉微微扭曲,變得森然可怖。

  「陸大夫來了,陸大夫來了!」小僕女急匆匆地進來報。

  「快讓他進來!」大合薩大喊。

  年輕的東陸大夫陸子俞提著隨身不離的藥袋,蓬頭垢面地衝進了帳篷。一貫從容不迫的陸子俞是名醫屠寄塵的學生,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他進來時候還帶著一絲不悅,可是一看到床上的孩子,神情完全變了。他撲到床邊,幾乎是推開了大君,雙手顫抖著,似乎是想去觸摸孩子,卻又不忍打破一件珍寶一樣,只懸在阿蘇勒身上幾寸。

  「血厥……血厥!」他終於喊了出來,「是血厥啊!」

  「血厥?」

  「他全身血脈極旺極盛,血從體內壓往體外,醫術上說『血露如珠,身如赤炭,牙色烏青,剎那而亡』……」他忽的一頓,看見大君的神色猛地變做一片空白。

  「不可能的!不可能啊,」大合薩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剛才還好好的!」

  「我沒有說謊,」陸子俞歎息著搖頭,「行醫的人,一生一世也許都遇不到一個血厥的病人,看到絕世罕見的疾病,本來是醫生的喜事,我何苦危言聳聽。血露如珠,身如赤炭你們都已經看見,我現在撥開他的嘴唇,你們再看看。」

  他上去撥開了孩子的嘴唇,清清楚楚地暴露出兩派烏青色的牙齒。

  「怎麼……怎麼會這樣?」大合薩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是中毒了麼?」

  「錯!患有血厥之症的人,極難中毒,他的血脈極盛,輕而易舉可以洗去毒性,中了一般的毒物,被蛇咬傷,服用麻藥,對他幾乎都沒有效果。他牙色犯青,是因為血液已經從牙齦滲入牙齒裡,淤血太多,是以牙色烏青!」

  「那……那怎麼辦?」大君終於回過神來。

  「我只有三成把握……」陸子俞計算著,「現在如果不開針放血,一切就太遲了。」

  「放血?」

  「必須挑開最旺盛的血脈,把血放出來大部分,人才能活下去,但是,」他搖頭,「一旦放得不准,就像殺人砍中了動脈一樣,血如泉湧,再也無法挽救!」

  「我……」大君起身,在帳篷裡不安地踱步,「到底怎麼會……怎麼會忽然害了血厥……」

  「以前有過的病例,只說極少數的人,在極度勞累的情況下,會血脈反旺,出現血厥的例子。」

  「勞累?」大君猛地回頭看著眾人,「他剛才在幹什麼?」

  「練刀……」英氏夫人的聲音顫抖。

  彷彿被雷電轟擊在頭頂,大君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無力地坐在床邊。

  「再不決定,把握就越來越小!」陸子俞已經從藥袋裡取出了銀針。

  大君抓住了他的衣襟:「大夫,你要救我的兒子!」

  他猛地抱住了阿蘇勒:「放血是麼?我見過的,我來抱著他,陸大夫你下針!」

  「好!」

  陸子俞取出的銀針粗長,其中帶著空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挺針定在阿蘇勒的眉心,再吸一口氣,雙手緩緩地一齊推了出去。一根銀針,在他手裡推出去像是武士的刀劍。

  針刺入眉心,一股飆射的血珠從銀針中的空洞裡射出,直射在陸子俞的眼睛裡。他受不了那股疼痛,大喊一聲倒退出去。

  大君忽然抱不住阿蘇勒了。

  誰也不敢相信,瀕危的孩子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的目色赤紅,彷彿惡鬼一樣,揮舞雙臂盪開周圍的人,像是一道赤紅色的電一樣,衝向了帳篷口。被他掃中的一個小僕女哎喲一聲,臂骨已經斷了。

  「不要讓他跑掉!」陸子俞捂著眼睛大吼。

  已經遲了,那個血色的人影已經衝到了帳篷口。

  他忽然站住了,以一個痛苦的僵硬的姿勢停在那裡。他全身的骨骼都爆出細碎的響聲,每個人都能聽清他心臟搏動的可怕聲音,那簡直像是擊鼓。

  而後他的全身皮膚猛地全部裂開,血液在一瞬間化成霧氣從每一個裂口中迸射出去,衝到他身邊五尺以內的人都被濺得渾身鮮血。他的身體裂出無數的刀口一樣的裂紋,身體忽然間徹底蒼白了,像是全身的血一次都迸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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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二(2)

  他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大君,大君,」有人低聲地喊。

  「阿蘇勒!阿蘇勒!」大君猛地站起。



  「阿蘇勒還好……還好……」大合薩急忙扶他回到坐床邊坐下,「陸大夫一直在陪著,現在血是止住了,額頭也不那麼燒了。」

  兩個人都是老人了,也都快記不得自己堅持了多久,大君最後疲憊地倒在外面帳篷裡的座椅上小睡了一刻。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在臉上用力地抹了一把,恢復了鎮定:「怎麼樣?放血怎麼會放出這樣的結果?」

  「陸大夫也說不出來,只是說行醫那麼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流血的,像是血都流乾了。不過世子的血氣還是旺盛,所以暫時還能頂住。但是陸大夫又說什麼『陽亢虛損』,我也沒有聽懂。」

  「能……能活麼?」

  大合薩愣了一下,喃喃地自語:「……能活麼?」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隔了好久,大君低聲道:「對陸大夫說,無論是多好的藥,費多麼大的功夫,讓他救救阿蘇勒。治好了阿蘇勒,我封他兩千戶人口。」

  「是。」

  大合薩猶豫了片刻:「大君,以你從小的性子,真難想你居然也會對兒子那麼在意……實話說,你當了大君,這些年,我覺得你血都冷了。殺了達德裡大汗王,又殺了龍格真煌,我有時候想,是不是遲早你把我也殺了。」

  大君仰望著帳篷頂,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沙翰,這些你是不會懂的。阿蘇勒,是個可憐的孩子啊。」

  「可憐?」

  「他根本就不該被生在這個世上……」大君的臉色忽地有些蒼白,「他生下來,完全是錯了。」

  大合薩的臉色也變了:「大君難道還是相信那些谷玄的蠢話?」

  大君愣了一下,疲憊地揮了揮手:「不是,沙翰,你別問了。現在是什麼時候?」

  大合薩走到帳篷口挑起了簾子,「快要入夜了。我還撐得住,今晚我在這裡看著阿蘇勒,大君還是回去歇息吧。」

  「都入夜了?」大君驚得坐了起來。

  「大君還有事?」

  「有!」大君點頭,「若是一般的事,再什麼也重不過我的兒子,可是這件事,沙翰我本來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你不要問我任何問題。現在就跟著我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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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三(1)

  夜色漆黑,是一個陰晦的天氣。

  騎兵小隊逼近了北都的城門,夜風扯直他們漆黑的大氅,雄駿的戰馬全力奔馳,卻沒有帶出絲毫聲音。這座巨木和石基築成的王城在夜空下有如一座憑空而起的大山,無聲地矗立在平坦的朔方原上。



  「什麼人?再敢前進一步,就放箭了!」城樓上忽然有成排的火把一齊點燃,戍衛武士的首領一振馬刀,垛堞後弓箭手紛紛暴露了半邊身子。他們的弓都已經張滿,箭鏃上閃爍著冰冷的鐵光。

  戰馬低聲地嘶吼著,騎隊在城門下煞住。他們有大約四五十人,每個人都是一身黑氅,罩住了全身的裝束。他們頭頂搭著遮面的風帽,也看不清面目,腰間的刀鞘敲打在馬鞍上,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

  戍衛武士們成群結隊地衝下了城樓,將長槍並成一排,封鎖了城門。他們中為首的百夫長提著修長的馬刀,警惕地上前,以馬刀指著為首的騎士:「沒有大君的命令,夜裡不准進出北都城!敢沖關的,可以就地處死!」

  兩騎黑馬從騎隊中悄無聲息地馳出,在百夫長來得及反應之前,戰刀已經交叉鎖住了他的脖子。兩名武士各以一半身子遮擋住那個為首的騎士,一聲也不吭。

  雙方艱難地僵持著,百夫長顫巍巍地退後幾步,他的目光落在那兩把森冷的戰刀上,驚訝地發現刀鋒竟然帶著細微的鋸齒,像是無數細碎的犬牙咬合在一起,勾著他脖子上的皮肉,生痛的。

  「虎……虎豹騎……」他嘶啞地說。

  整個草原,最善於用這種帶齒戰刀的是青陽的精英騎兵們,這種刀可以輕易地劃開皮甲和敵人的身體。

  「放下刀!」騎隊中為首的人低低地喝了一聲,他抖開遮住半張臉的黑色風帽,露出花白的頭髮和利刃般的眼睛。

  兩名武士撤回了交叉的馬刀,拉著戰馬退後一步,靜靜地立在他身後。

  「你認識我麼?」為首的武士壓低了聲音,問首領。他直視百夫長,眼裡那塊白翳在黑夜裡似乎隱隱地發著亮。

  「大……大君!」百夫長驚得要跪下。

  「起來!」大君低低地喝止了他。

  百夫長不敢出聲,小步湊到大君的戰馬前。

  「打開城門。還有,」大君壓低了聲音,「今夜沒人出過城,你可什麼都沒看見,明白了麼?」

  百夫長愣了一下,急忙應答:「是!」

  騎隊無聲地通過了城門。百夫長敬畏地跟在騎隊後,把他們送了出去,他忽然發現,這群武士竟然沒有打一根火把,而所有人的戰馬馬蹄上都包裹著鬆軟的羊皮。

  大君揮手指向東南方,騎隊跟在他的馬後小跑起來。

  「就是這裡!」大君終於勒住了戰馬,揮動馬鞭指了指腳下。

  他們不知在草原上奔馳了多久,大合薩只覺得騎隊去向東南方,而後折轉向西,兜了一個不小的圈子。虎豹騎們紛紛下馬,在周圍展開了防禦。他們都是精幹的武士,警惕地引著角弓散開在周圍,三個四個地聚集成團,以防偷襲。

  火堆點了起來,大君揮揮手,請大合薩和他一起坐下來烤火。

  大君若有所思地沉默著,大合薩也不便去打斷他的思索。他環顧周圍,認不出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凹陷的地方,周圍都是高起的草坡,靜靜的連風也沒有。

  「把你拉到這裡來,很奇怪是不是?」大君忽然說。

  「你以前倒是也經常做奇怪的事情。」

  大君笑笑:「沙翰,我記得我父親和東陸風炎皇帝兩次決戰的時候,一直是你跟在他身邊處理文書的,是不是?」

  大合薩點了點頭:「是,都是快五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青陽部真正精通東陸文字的人並不多,大合薩就是其中之一,為了鑽研星相典籍,他從小就在各族文字上下了大功夫。

  「我聽說東陸的大皇帝送信給父親勸降,父親只回了五個字,說是『戰,唯死,不降。』」

  「欽達翰王的戰書一直就是那麼短,不過東陸大皇帝的勸降書信倒是也不長,我還記得是三十四個字,說是『人生苦短,兵者不祥,積屍百萬,無非子民,為王者,縱於九幽下身受斧鉞之刑,心能安乎?』這兩封信東陸的學士都說是帝王手筆,風骨不同,但是都能教訓子孫。」

  大君低歎了口氣:「那麼多年了,再沒有草原上的英雄可以和東陸人面對面地交涉……」

  他沉默下來。大合薩扭頭看了看他靜默的側臉,心裡忽地一亮:「東陸有人來!」

  大君舉手制止了他。

  「是的,有人來。只是來的不是一般人。」大君壓低了聲音,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看著他的眼睛,覺出了一分敬畏。他跟大君是從小的朋友,當初朔北部的騎兵攻破了北都的城門,成千上萬的戰馬圍著金帳奔馳,無數的火把投過來,幾乎把大君和黃金帳篷一起化成火海,大君也照舊操著他的重劍,指揮僅存的伴當武士們死戰。北陸的大君敬畏過誰?大合薩真的不知道,即使有過,也是遜王和欽達翰王那樣歷史上的英雄而已。

  他在煙鍋裡扎扎實實地塞上一鍋煙草,點燃吸了一口,捧給了大君:「吸一口?」

  大君沉默地接過去,用力吸了一口,裊裊的青煙從他鼻孔裡滾了出來,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恢復了以往的神氣。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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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三(2)

  「沙翰,你說什麼才是世上最偉大的力量?」

  「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大合薩遲疑了一下,「那是盤韃天神的雙手吧?他左手握著劈開天地的斧頭,右手握著可以殺死世上一切生命的寶劍,他雙手握著斧頭和寶劍轉動,每轉動一次,天地就誕生和毀滅一次。」



  「這些還用你告訴我麼?我們青陽的孩子,哪個沒有聽過盤韃天神的故事……可是那些人說是星星,那些人說,星天的運轉才是一切的主宰,就是神也無法改變的。沙翰,你相信麼?」

  「星天的運轉?可是一切都在盤韃天神的手……」

  大合薩忽然止住了,側耳向著背後。他聽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向那邊奔了幾步。聲音終於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的歌聲在黑漆漆的夜空中飄著,伴著低聲嗚咽的什麼樂器,像是笛子,可是笛子的聲音卻沒有那麼低沉,像是笙笳,可是笙茄又沒有那麼雄渾。

  「來了!」大君也起身。

  虎豹騎的武士們互相遞了一下眼神,一齊上前,在大君和大合薩身前展開成半月的形狀,缺口對著大君的方向,半拉開了手裡的角弓。

  大合薩摸了摸胸口的短刀。那是前代大合薩傳下來的「熊刀」,據說裡面宿有熊王的靈魂,是柄驅邪的聖刀,他日日配著,卻很少去摸它。他心裡有些不安,不知道為什麼,這歌聲令他覺得不安,安靜中似乎隱藏著什麼危險。

  「都靜下來!」大君喝道。

  大合薩用心去聽那個男人的歌,卻發覺他唱的一切自己都聽不懂,可是偏偏有種奇怪的感覺,他在哪裡聽過這種古玄的歌,彷彿從很古老的時代就一直烙印在他的腦海裡。

  歌聲和樂器的聲音都近了,遠遠地聽著也還罷了,可是聲音越是接近,大合薩的心就繃得越緊。他忽然發現自己根本分不清那些聲音是從哪裡來的,東南西北,無處不是,像是四面八方無數人在吹奏,唱著古玄的歌。月光忽然投了下來,他抬頭,看見黑雲中裂開了口子,一輪圓滿的月正懸在天空。沿著那道裂縫,整片整片的黑雲裂開消散,星空也展現出來,滿天都是清光。周圍浩瀚無邊的草原上,每根草葉上都反射著星月的冷光。

  浩瀚無邊的草原……

  他生在這片草原上,卻是第一次覺得草原那麼浩翰,令他不由得不敬畏。

  大君按著他的重劍一動不動地看著南方。他的目光恢復了銳利,還是北陸大君的鋒芒。

  他目光的方向,地平線泛著藍白色的微光,微弱的光芒中升起了陰影。孤零零駿馬的黑影在光芒中沉默地立著,它背上的主人高舉著巨大的幡。他魁梧得有如巨神,披掛著滿是棘刺的重鎧,像是從古代的壁畫中走出來。雖然只是個剪影,但是大合薩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帝王般的俯視。

  更多的黑影緩緩升起,圍聚在他的身邊,每一個影子看起來都那麼相似。戰馬們噴著滾滾的白氣,武士們調整了隊形。他們奔馳起來,風揚起他們烏黑的大氅,他們身上沉重的甲片互相撞擊,發出令人心驚膽戰的嘩嘩聲,為首的一人高舉著烏黑的幡,幡上有清冷的銀光流動。

  大合薩想要退後,卻挪不開步子。他眼睛眨也不眨地迎著遠來的騎隊。他有些模糊的老眼竟然變得如此銳利,清楚地看見戰馬身上的肌肉躍動、看見馬噴出的絲絲白氣、看見武士們鐵甲的甲片一起一落……

  無形的威壓像是牆一樣推到他的面前,他就要喘不過氣來。

  為首的武士高舉起幡,停頓一下,猛地插進了泥土裡。大地彷彿都震了一下,武士們翻身下馬,默默地排成兩隊,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

  停了許久的嗚咽聲又一次響了起來,大合薩覺得胸口的壓力忽地減輕了。那面巨大的黑幡忽然揚起,黑幡後站著黑衣的人,他手持著一件渾圓的陶器,滿頭的髮絲是一色的銀白。那是一個老人,高瘦、挺拔,披著和武士們一樣的黑氅,黑得像是無邊的夜色,立起的高領遮住了半張面孔。

  虎豹騎的戰士們也感到了同樣可怕的壓力,沒有人下令,他們所有人已經拉滿了弓,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整個陣型已經轉成了反彎月,如果現在發箭,那麼這支神秘的隊伍將會被數十支羽箭釘死在月形的中心。

  「收起你們的弓箭!退後,為我們的貴賓讓出路來。」大君出聲喝止。

  「又相見了,山碧空先生。」他對著老人微微欠身行禮。

  「感謝大君,我們來得晚了。」山碧空以蠻族的禮節按著胸口躬腰,「路上遇見了大群的麋鹿在河邊取水,月光照在它們柔軟的背脊上,滿眼的望不到邊,像是母親的胸口。我貪圖看草原的美景,遲了一步。」

  他抖開黑氅,在大火堆邊盤膝坐下。

  大君拉了大合薩一把,兩人也與老人對面坐下。

  「信使前幾天越過海峽,送來了我們陛下的親筆書信。」山碧空伸手示意。

  武士們中走出一個清秀的年輕人,他和山碧空一樣沒有穿鎧甲,漆黑長袍上繡著金色的玫瑰花圖案。他手裡捧著深紅色的漆盒,半跪在大君的面前,低頭把盒子高高地呈了上去。大君揭開盒子,裡面只有薄薄的一隻信封。

  大君從信封裡抽出的是一頁金色的信箋。他在手裡反覆地摩挲了片刻,遞給了大合薩:「沙翰,你看看這裡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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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三(3)

  大合薩捏住那張信箋的時候,微微吃驚了一下。那根本不是紙,而是一頁薄薄的黃金,在月光下泛著烏金色的光。他強忍著驚詫小心地展開那份黃金的書信,疊合在一起的兩頁黃金分開,精緻的東陸文字被人以極為精緻的刻工刻在金頁上,一個手掌大小的印章印在正中:

  「極天之高,極地之遠,皇帝之信,威臨九州。」



  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這是……」

  「是真的麼?」大君低聲問。

  「是真的……」大合薩點了點頭

  他終於抬起了頭來:「我不會記錯……我年輕的時候看過風炎皇帝寫給欽達翰王招降的信,就是印著這個印章。連那個缺口都是一模一樣的,晁帝國覆滅的時候,末世的皇帝用鎮國的石璽投擲大胤的開國皇帝,石印碎成了兩半,後來以黃金箍好,可是這道痕跡永遠也消不去。」

  山碧空微微點頭:「這樣博學的人,只能是沙翰大合薩吧?這封金書就是來自東陸天啟城胤朝大皇帝的國書。由皇帝陛下親筆書寫,少府工匠鐫刻,印有我們大胤鎮國之璽。我是大皇帝的信使。」

  「東陸皇帝的……密使?」大合薩不敢相信自己所聞的一切。

  「不單單是密使,」山碧空恭敬地說,「還是希望改變未來,為草原蠻族帶來偉大興旺的結盟使者。」

  「結盟?」

  「是的,沙翰,」大君說話了,「山碧空先生自稱是東陸大皇帝的秘密欽使,他來的目的,是要以一個諸侯國的名義和我們青陽部訂立盟約!」

  「我們還希望看見蠻族強大的鐵騎出現在東陸的國土上,縱橫馳騁!」

  「這不可能?」大合薩斷然地說,「這樣的說法我絕不相信。」

  山碧空似乎早已經料到了他的反應,只是輕輕搖頭:「在風炎皇帝的時代,當然不可能,但是在如今……」

  他沉吟了片刻:「大君和大合薩都知道威武王贏無翳的事吧?封地在越州南蠻之地的離侯贏無翳一直是大皇帝陛下倚仗的忠臣,以前雖然也有種種不好的傳聞,但是皇帝陛下念他屢次勤王,更為皇室剿滅過意圖作亂的晉侯秋氏,所以一直都是褒賞有加。可是就在今年的四月,贏無翳帶著五千雷騎兵彷彿天降一樣出現在帝都的城下,控制了天啟城,隨後四萬赤旅大軍內外夾攻突破了帝都的屏障殤陽關。贏無翳已經徹底地暴露了陰謀賊子的面目,意圖脅持皇帝,號令整個東陸。」

  大君和大合薩互相看了一眼,並不說話。

  「其實不必否認,不光是贏無翳,諸侯中不乏意圖稱霸的人。帝朝本身的勢力已經衰弱了許多年,再也無法彈壓他們了,贏無翳不起兵,也會有其他人起兵。如今皇室可以倚靠的諸侯,大概只剩下唐公百里氏,但是下唐國的兵力和其他諸侯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的。正是因此,我向皇帝陛下上書,希望突破多年來的限制,以下唐的名義和青陽結盟。有了蠻族鐵騎的幫助,加上下唐的財力,不愁不能懾服諸侯,重振皇家的威嚴。」

  大合薩還是搖頭:「可是大皇帝不擔心麼?我們蠻族的鐵騎踏上東陸的土地,不是東陸歷朝最忌諱的事情麼?」

  山碧空幽幽地歎息一聲:「也許我們將不得不與大君分享東陸的國土。但是與其看著作亂的諸侯把白氏皇族幾十輩的基業毀掉,還不如讓出部分給能夠幫助我們的盟友。否則,十年之後,白氏是否能夠保護自己的宗廟,都難說呢!更可怕的是……」他的臉上也露出敬畏的神色,輕輕地按住胸口,仰望星空,起身默默地跪下,行了古老的禮節。

  「更可怕的是,」他站起身來,「我們得到可怕的預言。這個世界將不再是我們東陸帝國可以主宰的,它就會割裂,強大的敵人來自北方,分去帝國的榮耀。誇父和羽民在我們東陸的強兵重甲下還不是威脅,那麼這個敵人,只能是草原人。」

  「所以你們要主動把國土讓出來?」大合薩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是的。」

  「這是笑話!」大合薩忽然高聲說,「這是騙子的言論,什麼人又可以預測到那麼遙遠未來的事情?我是青陽的大合薩,我也觀看星辰去判斷凶吉,山先生不要用虛無的命運來作為幌子!你來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山碧空還是微笑:「我知道大合薩會懷疑。是的,一般人是無法去預測遙遠的將來的,可是大合薩不要小看了我們的力量。」

  他忽然起身,對著天空張開雙臂,彷彿皇帝那樣昂然立於星光之中,「我們就是星辰諸神的使者,我們可以聽到他的耳語,我們有它偉大的力量。大合薩真的以為我們需要以謊言欺騙去獲得什麼好處麼?我們想要的,我們都可得到!」

  他從懷裡掏出一件東西,遞到了大合薩的手中。

  「大合薩看手裡,這是什麼?」

  「鏡子。」

  大合薩疑惑地翻弄著那枚沉甸甸的銅鏡,像是東陸的古物,看不出年代,厚厚的銅綠已經填滿了它背後的夔雷紋,可正面還是磨得平滑透亮,把人的髮絲都照得清清楚楚。

  「不是鏡子,」山碧空微笑,「那是蠻族青陽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大合薩吃了一驚,知道「沙翰」這個名字的人在青陽部裡也是屈指可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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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三(4)

  「那不是你的名字,那是那個人的名字,現在你看著鏡子,就看見他了。」山碧空還是微微地笑著。

  大合薩翻過鏡子,在裡面看見了熟悉的面容,那是他自己。

  「山先生到底要說什麼?那是我的影子,這就是鏡子!」他把話說出來才覺得有一點奇

怪,

  「不,你什麼都不是,青陽部的大合薩沙翰.巢德拉及在你的手中。」

  大合薩覺得他的聲音如此的虛無縹緲,他想把目光從鏡子裡挪開,可是他忽然發現他已經做不到了。他的視線根本就是落在鏡子背後,鏡子裡面是一片水波在蕩漾,裡面那張面孔是如此的熟悉,一絲一絲的皺紋和禿光的頭,花白的眉毛下一對帶著詭笑的眼睛。

  他和那人的眼睛對上了,那人忽然對他輕輕地笑了。

  絕大的恐懼當頭籠罩下來,他拋下了鏡子看著周圍,可是他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他不在草原上,他在金帳裡!

  一切全部都錯了,他頭痛欲裂。

  他衝出了金帳。他看不見東邊雄偉的彤雲大山,也看不見周圍的柵欄和其他的帳篷,總是圍繞帳篷的火盆也沒有。一切都沒有了,只剩下平如水面的草原和滿天的星月。他喘著粗氣奔跑了幾步,可是沒有用,什麼都沒有。

  他猛地一回頭,帳篷也沒有了。只有一面明亮的鏡子,躺在草地上,反映著漫天的星光。

  那個人從鏡子中緩緩地站了起來,他對著天空張開雙臂。風吹起他白色的長袍,他胸前配著青陽神聖的熊刀,對著天空祈禱。他才是青陽的大合薩厲長川.沙翰.巢德拉及,他在行一個古老的禮儀,對著星空發出了呼喊。

  星光明亮起來,它們的光變得火熱熾烈,顏色轉為耀眼的藍白。周圍熱得像是被沸水圍裹著,大合薩全身的毛孔都緊緊地收縮起來。他顫巍巍地看著天空,耀眼的光彷彿瞬間就把他的眼睛完全燒燬了,可是他偏偏能清楚地看見那些世間所沒有的光芒,頂天立地的巨大武士滿身是光明的火業,他們在天空背後揮舞著,每一擊都足以擊碎天穹,天空因為他們的搏鬥而開裂焚燒。

  漫天的光明流了下來,像是懲罰之火的大雨。每一滴雨落在大合薩的身上,都燃燒著他的身體,把他化為一團火。天壓得越來越低,大地都在溶化了。那個鏡子中站起來的人,如今大合薩也相信他是真正的沙翰.巢德拉及,他向著東南西北各走了十步,光芒的腳印步成了神聖的烙印,在熔岩般的大地上發出最熾烈的白光。

  他忽然成為青色的影子成千上萬倍地膨脹起來,猛地轉身,大合薩才發現他的臉已經變成了山碧空。

  「四方上下,天地穹隆,我是世界之主!」山碧空把手按在大合薩的頭頂,「你可要我救你於毀滅麼?」

  大合薩就要跪了下去,他的膝蓋已經軟了,完全被那種威嚴壓服了。那不是帝王的威嚴,那是神的威嚴!

  他咬牙,也許他的牙已經不在了,被火焰燒燬了,他不知道。

  牙上傳來了感覺,他還有牙,還有嘴。

  「無方……無方之境……」他用盡最後的力量咆哮起來,「這是幻境!」

  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汗一次排了出去,他整個人像是崩潰一般背摔倒下。

  有人扶住了他。

  他還是坐在夜空下的草原上,面對著一堆篝火,手裡持著那面鏡子。大君就坐在他身邊,兩隻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清醒之前,大君分明在拚命地搖晃著他,可是他卻全然沒有感覺。「無方……」大合薩喘息著,「那是無方之境!」

  「不愧是草原上最聰明的人,」山碧空點了點頭,「是的,這是密羅心幻之術,無明流的『無方之境』。大合薩看穿了,我的幻術也就失敗了。」

  「沙翰!沙翰!你……你到底怎麼了?你看見什麼了?」

  大合薩喘息著看著大君的眼睛,沉默了很久,疲憊地搖了搖頭。

  山碧空在火堆裡加了一根木枝,「大君不必問了。大合薩看見的,和大君上次看見的,必然不是同樣的情境。無方之境本身雖然是個幻術,但是它映出的,卻是每個人的本心,你心中最恐懼的事情會在鏡中映出來。」

  「大合薩恐懼的是什麼呢?」

  大合薩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死死地盯著他:「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可以操縱麻痺人五官六感、完全陷人於虛無的密羅幻術。這是可怕的力量,你確實可以用來得到任何你想要的東西,可是,你到底想從我們青陽要到什麼?你用幻術欺騙了我們,想要我們臣服在你們東陸人的腳下麼?」

  山碧空搖頭:「我們是世界的主人。我們掌握的力量是凡俗的人永遠無法理解的,我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我們可以使大地開裂,也可以使雪山融化;我們可以喚來太陽一樣的光明,也可以讓世界永遠淪入黑夜。我們順應星辰的指引來到這裡,把蠻族偉大的未來指點給大君,絕沒有任何的詭計。大合薩,雖然你剛才看穿了密羅幻術的本相,但是如果我不終止施術,你能夠自己從幻術中解脫出來麼?」

  大合薩沉思了一刻,搖頭:「我雖然看穿了,可是解脫不出來,你那時候可以在幻境中殺了我。我還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即使看穿了,也還是被你的力量控制,我可以感覺到,是你自己解開了幻術。」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3-26 11:09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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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三(5)

  「世上無論什麼幻術,只要被看穿了,或是被迷惑的人心智超過施術的人,立刻會自己崩潰,這是不變的術理,但是大合薩看穿了,卻解不開我的幻術,這是因為我當時加在大合薩身上的,是兩個重疊起來的幻境,大合薩只看穿了一個。」山碧空起身,退後幾步,靜靜地凝視著大君和大合薩。

  他忽然舉起了手臂,對著天空低低地喝了一聲。



  一切的星光忽然都消失,頭頂還是烏雲壓著的天空。大合薩驚訝地站起來四顧,火堆、虎豹騎和那些黑馬武士都在。可是黑馬武士身上那種帝王般的威嚴此時都不見了,他們只是披著東陸式樣鐵鎧的護衛而已。

  山碧空深深地鞠躬行禮:「其實當大君帶著人馬來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走進了我的幻境。天要下雨了,這樣陰沉的天氣,不適合我們重要的會面,所以我令星光照耀。我帶的隨從都是普通的武士,可是我以幻術使得他們看起來像是太古武神的追隨者--那些神秘的『鐵皇』。大合薩說得還不全,最偉大的幻術不是封閉一個人的五官六感,而是封閉整個世界的五官六感,也許這樣,你才能感覺到真實的存在。」

  「向大君和大合薩告罪,我並沒有欺騙的意思,只是希望以我的力量證明,我不是騙子,而是帶著偉大力量和使命而來的。」山碧空竟然單膝跪下,鄭重地行禮。

  大合薩和大君互相望著,大合薩輕輕嚥了一口唾液,這才感覺渾身的汗涼了,粘在身上冰得他一哆嗦。

  大君站起身來:「你剛才說,你們可以使死人活過來,更可以使活人死去?」

  「是。」山碧空回答得毫不遲疑。

  「那麼,給我看看你們除了幻術,是不是有真正的力量。我的兒子現在重病,就要死了,山先生能夠救活他麼?」

  「這算是大君信任我們的條件麼?」

  大君沉默不語。

  「那好,」山碧空微微點頭,我願為了神的使命降低我的身份,在世人面前暴露我的臉,「讓我們去看看世子吧。」

  深夜,木犁家的帳篷裡燈火通明。

  所有人都被遠遠地驅逐到外面去,金帳的侍衛武士們把帳篷圍成了鐵桶,木犁和英氏夫人也沒有獲准進去,只能遠遠地看見一行黑衣的隊伍在侍衛武士的護衛下急匆匆地踏進了世子的帳篷,跟進去的還有大君和合薩。大合薩最後一個進入,帳篷的簾子被緊緊地閉合起來。

  那面黑色的長幡被留在了外面,在夜風中呼啦啦地飄個不住。人們遠遠地望著,其上銀繡的星月光輝流動。

  「這就是我的兒子。」大君掀開了阿蘇勒身上蓋著的織錦。

  山碧空微微皺了一下眉頭,看了看自己的隨從們。

  一名年輕秘道士無聲地走出人群,來到床邊,他的手指在阿蘇勒的胸口上輕輕按下去,血色立刻透過繃帶透了出來。

  年輕人閉上眼睛默立了一會兒,嘴裡喃喃地唱誦起來,他的手輕輕按捏著孩子的全身,溫柔得彷彿是一個纖細婉約的女人彈奏著一張秀麗的古琴。他的臉上漸漸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手指在孩子身上一彈,他直起了身子。

  「怎麼樣?」山碧空低聲問。

  「這樣的傷,從未見過,」年輕人搖了搖頭,「像是有種力量從裡面炸開了他全身的皮膚一樣,想必血管也裂開了吧?還有他的內臟和筋絡……到底是怎麼受傷的呢?」

  山碧空看了大君一眼。

  大君搖頭。

  山碧空點了點頭:「可以救得活麼?」

  「看來是沒有辦法了,說他已經死了,也不為過,」年輕人躊躇著,「除非……」

  「我們要他活過來!」

  「是!」年輕人低頭行禮,他忽然鄭重地跪了下去,親吻了山碧空的鞋子。

  山碧空捲起了衣袖,他的手腕白皙細膩,遠不像他的面孔那樣滄桑黑瘦。從人立刻端上了清水,山碧空把雙手在水中蘸了蘸,把水珠彈在年輕人的頭頂。他圍繞著床緩緩地踱步,低聲地唱頌起來,年輕人隨著他一起唱頌,坐在床邊握著阿蘇勒的手。兩個人的歌聲中有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可是他們的歌聲無人能懂,遠不是東陸的語言。

  大合薩拉著大君退了一步,兩個人都有種不適的感覺,像是唱頌聲是從自己的顱腔裡傳出來的,低低的,卻震得頭骨都麻了。

  阿蘇勒的身子微微地顫抖起來,年輕人跟著他一起顫抖。他原本就白皙,這時候全身的皮膚都變得有如透明一樣,彷彿有光從他身體裡照出來,說不出的詭異。

  唱頌聲越來越低沉和連貫,有如古代的詛咒一樣,又像是低低的雷鳴。年輕人握著阿蘇勒的手,抖得也越來越厲害。大合薩全身都開始麻了,忍不住想摀住自己的耳朵。這時候山碧空忽然停下步伐,不輕不重地跺了一下腳。一切聲音忽然都消失了,帳篷裡靜得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好了。不要打攪病人的休息了,大家跟我出來。」山碧空抖開衣袖,率先走了出去,年輕人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外面久候的英氏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了進去。

  大君愣了一下,急急地跟了出去:「山先生!山先生!」

  山碧空沒有回答他,他在帳篷外停下,年輕人跪在他的腳下。山碧空伸手按在他的頭頂:「我的孩子,大神的威光與你同在,你的魂將不朽,永遠行走在天空上,與星辰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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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三(6)

  山碧空緩緩地收回了手,年輕人臉上露出了歡愉的笑容,笑容就此僵在了臉上。他的身體忽然地乾癟下去,皮膚迅速地發白而後發灰,皺縮起來,最後緊緊地裹在骨頭上。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彷彿一棵樹的枯死在一瞬間就完成了。年輕人變成了一具蒙著皮的骷髏,他深陷的眼眶裡,兩顆失去生機的眼珠默默地對著天空。

  山碧空手中多了一根短杖,他上前敲在年輕人的肩膀上。那具骷髏忽然就崩毀了,表皮

碎裂成灰隨著微風飄散,一堆灰白的骨骸上幾乎看不見血肉,像是已經死了千年之久。

  「世子……世子醒過來啦!世子醒過來啦!」英氏夫人驚喜地喊著從帳篷裡衝了出來,看見所有人都驚恐地瞪著一堆白骨,山碧空跪在骨骸前低聲唱頌著什麼。

  大君掀開簾子,看見床上的阿蘇勒睜著眼睛,艱難地對他點了點頭。

  僕女和大夫們急匆匆地湧了進去,大君踏出帳篷的時候,骨骸已經被收拾了。山碧空等候在那裡,隨從們圍繞著他。一個同伴剛剛死去,這些隨從卻沒有任何悲慼的神情,其中一人捧著的彤色木盒裡應該就是年輕人的屍骸。

  「謝謝山先生。」大君上去行禮。

  山碧空回禮:「我們確實掌握著偉大的力量,可是生命是神的恩賜,要把人從死亡的手裡搶回來,總要付出些代價。大君已經看見了,我的學生犧牲了自己,救回了世子的命。我們帶著誠意從遙遠的東陸來,絕沒有欺瞞,大君可以回報我以相同的誠意麼?」

  「我已經明白了,山先生就在天啟城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星辰的神祉們把神聖的威光加在大君的頭頂。大君派出的使節,金書就是憑證。」山碧空從隨從的手裡接過了馬韁,「這裡不是我們應該久呆的地方,我這就告辭了。」

  「山先生,山先生!等一等。」大合薩從帳篷裡追了出來。

  山碧空微微點頭:「大合薩還有什麼要問我的麼?」

  大合薩喘息了幾下,壓低了聲音:「先生掌握著這樣偉大的力量,可以把瀕臨死亡的人救活,又可以造出那樣可敬可畏的幻境,難道還會為了權力和一個家族的存亡而努力麼?是什麼使得先生效忠於白氏皇族呢?」

  山碧空沉默了一會兒:「大合薩的目光有如鷹一樣銳利啊!我們並非只是效忠一姓的皇族,鳥雀永遠不明白大鷹的心,因為它飛得不夠高,看得不夠廣。我們不臣服於任何人,只臣服在星空之下,帶著偉大的使命。」

  「偉大的使命?」

  「直到有人看見這天地的末日,星辰和月亮的光輪漲大得有如正午的太陽,諸神末日之戰的光輝把一切生命都埋葬。那時我們一切的信仰和犧牲才會被世人所明白,」山碧空在武士的攙扶下跨上駿馬,回首看著大合薩,「沒有平靜的世界,神創造這世界,就是使它為戰場。」

  大合薩呆了一呆,忽然追上幾步:「諸神末日之戰的……」

  「夠了,」山碧空並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和馬蹄聲一起遠去,「在鏡中,你看見的,我也曾看見。大合薩是蠻族最聰明的人,已經知道得太多了。沒有英雄能夠拯救這個天地的覆滅,我們都不過是諸神棋盤上的棋子。知道得太多,還不如蒙昧。」

  這是阿摩敕第一次看見老師失魂落魄,他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完全地糊塗了,呆呆地眺望著遠方,直到那支黑色的隊伍消失在天地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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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四(1)

  九月初五。

  雨後,夜空分外的深靜,星光像是都被雨水洗過。

  大君挑著金帳的簾子仰望星空,點了點頭:「幹了那麼些天,終於下雨了。好在馬草都收完了,現在下雨,正是好時候。」



  金帳裡,坐床上的大合薩接過他的話:「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北風已經起了,就要下雪了。」

  「今年是個好年啊。」

  「好年。」

  「這幾天阿蘇勒恢復得很快。」大君回到坐床上盤腿坐下,舉起了銀杯。

  「傷口的干痂已經都退掉了,再過幾天估計疤痕也會消掉,只是身子還虛,這些天只能用肉粥養著,昨天我去看他,還跟我說了一陣子的話。」大合薩舉杯飲了一口酒,吧嗒吧嗒抽著煙鍋。

  「希望一切都能好起來,」大君盯著大合薩的眼睛,「阿蘇勒沒事了,沙翰你也該放下心了。出使東陸的事情,你一直都沒有回答我,什麼時候給我一個答覆?」

  大合薩轉著杯子,沉默了一會兒,一口把杯子裡的酒飲盡了:「等我今晚好好想想,明天早晨來金帳拜見的時候,告訴大君吧。」

  大君點了點頭:「沙翰,我知道你擔心。你是我們青陽的大合薩,是盤韃天神的使者,在俗世的上面,本該過著悠閒的日子。可是一踏進這裡面,就再也出不去,沒準連命也送了。我不逼你,一切的儀仗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我等你的答覆。」

  老頭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你這還不是在逼我麼?」

  他也不告辭,縮肩佝背地出帳去了。

  大君端起杯子,遠遠地敬了敬大合薩的背影,自己飲盡了杯中的古爾沁烈酒。

  夜是如此的靜,靜得似乎能聽見風掠過草尖的微聲。

  周圍靜悄悄的無人,只有一個火盆點燃了,照著孩子蒼白的臉。他身上還裹著繃帶,但是已經可以活動。他手裡托著一隻小小的草蚱蜢,那是草原上常見的玩意兒,用青色筆挺的草葉編織而成,遠遠地看和真的沒有區別。

  孩子手中的那只已經乾枯了,皺縮在一起,癟癟的並不起眼。可是孩子久久地看著它,火焰映在他眼裡跳動。

  他把草蚱蜢輕輕放進火堆裡,小聲地說:「飛走吧。」

  「阿蘇勒。」

  孩子驚訝地回頭。他看見一身白麻的長衣、禿頂的老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大合薩摸了摸他的腦袋,跟他一起看火裡那只燃燒的草蚱蜢。火光把它枯萎的雙翼映得幾乎透明,像是要隨著騰舞的火焰飛起來。火焰忽地一捲,把它吞沒了。

  「多好的蚱蜢啊,怎麼燒了呢?」

  孩子低著頭:「是哲甘的小兒子編了送給我的……這是我留下來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為什麼又燒掉呢?」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軟弱,很沒用?」

  「不是,誰跟你這麼說的?」

  「我自己想的。我想把真顏部那些事情都忘了,可是我又做不到,我看見這只蚱蜢就會想到哲甘,想到訶倫帖姆媽。我成天就想這些,白天想晚上想,練刀的時候都想。大合薩,我不想再想了,我要好好地練刀,我要把蚱蜢燒了,阿爸說的,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要堅強。」

  「練刀……唉,還練什麼刀啊?」大合薩埋怨著,「就是練那個破刀,把身體都練出病來了。以後我們可別再練什麼刀了,好好地喝著奶子,聽那些小奴們給你說有趣的事情,吃夫人烤的獺子肉,過得多悠閒。」

  他抓了抓光禿禿的腦門:「對了,世子啊,大合薩教你星相之學吧!你比阿摩敕那個傻小子聰明,一定學得快。」

  孩子笑了,是那種他固有的拒絕別人的笑容:「謝謝大合薩,我還是要練刀,阿爸說了,我要變成男子漢。」

  「你阿爸那是逗你的……」大合薩覺得說漏嘴了,「阿蘇勒啊,你是世子,呂氏帕蘇爾家族的小兒子,你祖宗的勇敢和榮耀都要你繼承,將來有千千萬萬的勇士跟在你馬後。幫你打仗。別聽那些人瞎說,會刀術有什麼用?你阿爸劍術再好,又殺過多少敵人?何況你身子剛好,多休息休息,你要是覺得悶呢,大合薩把巴呆送給你玩幾天,不過你要按時餵它,可不要把它餓瘦了。」

  孩子低著頭,轉過身去。他深深吸了口氣,望著天空,聲音變得格外的遙遠:「大合薩,你記不記得,我第一天回來,不肯叫夫人姆媽。」

  「記得啊。」

  「我不是不願意,我是很怕聽到姆媽兩個字。」孩子忽地回過頭來,「大合薩,我害怕啊。」

  「害怕……」大合薩不由得站直了。

  「我在真顏部的時候,姆媽叫做訶倫帖,九王帶著兵打進真顏部的時候,姆媽死了。我那天練刀,很累很累了,可是我很怕,我不敢停。我想到姆媽死的時候,我怕我停下來就會更忍不住去想……所以我就拚命地出力,然後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大合薩,我很怕的,很怕再看到那樣的場面。看見那麼大的火,我認識的人一個一個被殺掉,誰都救不了他們,我很想救他們的,可是我沒本事。大合薩,我是帕蘇爾家的兒子,我能指望我們的勇士,可是……他們又能指望誰呢?要是他們誰都沒法指望,我就去,我知道我很笨,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見那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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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東陸密使十四(2)

  他想把這個孩子抱在懷裡,又覺得那張稚嫩小臉上的神情不可輕侮。

  「大合薩,我是不是很傻?」

  「阿蘇勒不傻。」大合薩輕輕摸著他的頭髮,「不要聽那些蠢人的話,我們的阿蘇勒會成為英雄,草原上的大英雄!那個時候,大合薩騎著馬,打著旗,為你開道。」



  孩子低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大合薩是來找木犁將軍的麼?這麼晚,將軍大概睡了。」

  「哦,我不找他。我來揀個東西,前幾天在這裡落在草叢裡了,一直沒有時間來找找,剛才好容易才找到。」老頭子沉默了一下,拉過孩子的手拍了拍,「阿蘇勒,大合薩要去很遠的地方,很長時間都不能回來看你。可是看到你這樣,大合薩放心了。」

  他從腰後抽出了一柄青色鞘的短刀,放在孩子的手中:「這是你阿爸賜給你的,獅子王的刀,大合薩把它帶來還給你了。來,握緊它,等到大合薩回來的時候,你就像你的哥哥們那麼強壯了。」

  他起身走了,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再不回頭。

  孩子看著他一襲白衣的背影就此隱沒在黑暗中,低頭看著手中青色的刀,刀柄上油潤的皮子被換成了青色的絲綢,青色的絲繩上多了一枚青翠的玉玲瓏。

  夜風從玲瓏上的孔隙裡穿過,彷彿歎息一樣的清鳴。

  阿摩敕被帳篷外可怕的響聲驚醒了。

  他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什麼人敢在大合薩的帳篷附近這樣喧嘩?可是那聲音那麼真切,彷彿混著武器交擊的聲音、吼叫的聲音、馬嘶的聲音,他又以為是朔北部的白狼團打進了北都。他在帳篷裡瑟瑟發抖了一陣子,不知道是該提上他的短刀衝出去,還是立刻鑽進被窩裡摀住耳朵。

 「阿摩敕,阿摩敕,起來,起來!」竟然是老頭子破鑼一樣的聲音在大喊他的名字。

  他咬咬牙,提著褲子鑽了出去,目瞪口呆地看著老頭子。老頭子騎著高大的青馬,穿著祭祀和大典才用的華貴禮服,胸前配著神聖的熊刀,一手高舉著鐵馬鐙,一手拿著粗大的火把敲在馬鐙上,火星濺落,鳴聲震耳,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把夜間的寂靜惡狠狠地劈開了。

  「阿摩敕,走了!」老頭子勒著青馬大喊,「懶惰的小鬼,要一直睡到死麼?」

  「走?」阿摩敕傻了,「去哪裡?我剛剛睡下,明天早晨不是還要進金帳拜見大君主?」

  「大君?我們不管他!」老頭子一指身後,「我們這就出發,我已經把儀仗和隊伍都帶來了。我剛才聽人說,說得很對。他們能指望誰呢?要是他們誰都沒法指望,我就去!青陽這個地方還是不能少了我的,阿摩敕,讓你見識見識老師的本事。朔北部打到我們青陽城下的時候,老師也帶著鬼弓在城上游射呢!」

  他身後真的是五十名精悍的鬼弓武士,這些隸屬於虎豹騎的精英騎射盛裝束甲,跨坐在嘶咆的戰馬上,高高打起了劍齒豹圖案的白色大旗。這大旗是大君出行的儀仗,一瞬間阿摩敕幾乎以為是老頭子喝醉了,僭越了大君的禮儀。可是就算老頭子喝醉了,精銳的虎豹騎武士們卻不可能都喝醉了,他們每人馬後都拴著兩匹備用的駿馬,分明是要遠行的模樣。

  他上去扯住老頭子的馬嚼鐵:「可是……可是到底去哪裡啊?」

  「向南,一直向南!海南邊,有個王國叫做大胤的,你知道麼?」

  「大胤?」阿摩敕呆呆地張大了嘴,「那不就是東陸大皇帝的國家麼?」

  「對!我們要去大胤!那裡遍地都是黃金和玉石,收穫的季節,棉花和麥子堆得比山都高,放起牧來,縱馬一年都跑不到海邊!那是黃金之國,我們蠻族千年來都沒法得到的土地。可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們就要去了。沒了我,他們不行的!就讓我親手為青陽打開通往黃金之國的門吧!」

  他望著南方,眼睛裡閃爍著阿摩敕從未見過的光。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17 PM

∕*57*∕

  第三章世子一(1)

  三個月後,北陸迎來了它的春天。

  風從滁潦海帶來了水氣和溫暖。巨大的冰甲崩裂,裂縫中流淌起雪水,沉寂已久的土地再次暴露在陽光下,盡情地呼吸新鮮的空氣,青茸茸的細草鑽出地面,無窮無盡的嫩綠色彷彿從大地深處湧起碧綠的春水,沿著起伏的草原一直溢到天邊。

  爬地菊最先盛開。說是菊,其實是野草,匍匐在地上,開出嫩黃的小花,最耐荒寒。只要有根,它們是不死的,春天來的時候從葉腋中生出兩條修長的花莖,開出嫩黃色的五瓣小花。

  朔方原是整個瀚州爬地菊開得最盛的地方,簡直是花山花海,壓過了馬草的綠色,嫩黃色的花潮一直綿延到天際,組成一張看不到邊的巨大花裀。

  五十多年前,震驚整個蠻族的東陸風炎皇帝也是在早春的四月撤離了朔方原。那時陽光普照草原,風貼著大地流過,千千萬萬的小黃花搖曳,遮蔽了嚴冬那場殘酷戰爭所留下的枯骨。

  浩瀚的草原,像是蓋著一層金色的陽光。

  「是蠻族的黃金吧?」風炎帝策馬離去前說,「這片土地的生機,遠遠沒有絕盡啊。」

  蠻族人對於爬地菊總有種說不清的情懷,在燦爛的四月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把打來的野狐皮放在懷春少女的帳篷外的時候,少女的父母往往也視若不見,任他們偷偷地跳上馬背偎依著在草原上奔馳。

  一黑一白兩匹馬兒狂奔著衝下草坡。馬踏黃花的痕跡彷彿兩道刀光,劃破了春日的寂靜。

  兩匹都是初長成的小馬,胸膛已經頗為寬闊,烈鬃瘦腿,奔馳起來全身的肌肉如水波般顫動。馬背上的騎士也是少年,十二三歲年紀,身穿的都是狐裘打孔串聯而成的無袖軟鎧,是蠻族富家孩子喜歡的衣裝。

  少年們握著弓,雙手離韁,在劇烈起伏的馬背上鎮靜自若,細碎的小黃花被馬蹄踏得飛揚起來,盈盈飄落,像是在馬後揚起了嫩黃色的輕雪。兩騎爭進,倏忽前後,騎術不相上下。

  少年們手中的角弓足長兩尺半,檀木為背牛筋為弦,是成年人所用的大弓制式。弓弦上搭了狼牙箭,兩個人的目光都追著前方那個白色的小東西,它一蹦一蹦地在近尺高的黃花碧草間隱現,折著靈活的「之」字路線狂奔。

  距離獵物只剩二三十丈,眼前一片開闊。小東西也知道危機,東撞西撞地想要躲避,卻終究快不過駿馬。騎白馬的少年猛夾坐騎,白馬長嘶著奮力蹬地,瞬間超越黑馬半個馬身。就是這一刻,他雙臂一張,角弓引滿,烏稜稜的箭鏃在陽光下寒芒閃爍。黑馬上的少年武士急了,也是用力一夾坐騎。黑馬奮起餘力,又搶到白馬前方。黑馬上的少年身體一斜,擋住了同伴的視線。他只有瞬間的機會,不過瞬息的優勢也已經足夠,他全力拉開角弓,箭頭鎖住了忽然躍起的獵物。

  刺耳的嘯聲在他背後響起!

  「是箭!」黑馬上的少年心中一寒,猛回頭,不由自主地仰視天空。一個身形正在他的頭頂,遮蔽了刺眼的陽光,太陽在那個身影邊鍍上一層耀眼的金輝,燦然不可逼視。

  「巴扎!」黑馬上的少年喊出了同伴的名字。

  巴扎自馬鞍上騰空躍起,飛踏馬鞍橋張弓放箭了。無愧於他「鷹眼郎」的綽號,弓弦一聲繃響,羽箭流星般一閃而沒,將躍起的獵物釘回了草叢中。

  巴扎落地,毫不停步,疾追上去,在草叢裡面一抓,將中箭的小東西抓了出來。是只不大的白兔,身上刷著白堊,更加地顯眼,雖然中了箭,還是揮舞著兩隻前爪掙扎,箭穿透了它圓圓的小尾巴,並沒有傷它要害。

  「是我的!我先射到,哥哥你又輸了!」射中了兔子,巴扎的興奮都寫在臉上。他拎起兔子的兩隻耳朵在那裡舞蹈起來,又學著螃蟹步,對哥哥耍著鬼臉。

  他的哥哥巴魯兜住黑馬,瞟了他一眼,心裡不樂意,卻也沒有辦法。

  巴魯和巴扎是青陽大將巴夯的兩個兒子,東陸文的大名是鐵顏和鐵葉,年紀只差一歲,都是世子阿蘇勒的伴當。兩個都是貴族孩子中最勇敢的,巴魯刀馬過人,可是騎射上,弟弟巴扎靈活柔韌,更佔優勢。

  巴魯跟弟弟比賽射獵,總是輸多贏少,剛才擋住弟弟的視線,已經是耍賴,可是弟弟凌空發箭,一樣箭無虛發。他心裡知道自己騎射上差得遠,嘴裡卻不肯承認。

  「不就是射中兔子,比刀你哪次贏過?」巴魯嘟噥著。

  巴扎跑回自己的白馬邊,瞇起一隻眼睛對他吐舌頭:「犛牛犛牛。」

  巴魯身形魁梧,一身的蠻力,卻不靈活,有一個「犛牛」的綽號,巴扎一直拿這個嘲笑哥哥,樂此不疲。

  「你!」巴魯猛地抬頭瞪著弟弟。

  他沒有巴扎機靈,有時被欺負得受不了,就會發怒,將弟弟揪在地上打一頓出氣。巴扎也有些怕他發怒,捂了捂嘴:「不說了,不說了。」

  巴魯忽地有些不安,放眼望著周圍:「奇怪,世子呢?世子哪裡去了?」

  巴扎也愣了一下,想起了這事:「嗯,奇怪了,剛才還騎馬跟在後面呢,這一下子就看不見影子了。」

  巴魯催著戰馬衝上附近的草坡眺望,煩躁不安地轉來轉去。這裡可以遠望四五里地,可是一片黃花草原,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巴魯的臉色漸漸變了,繃得鐵青。巴扎有些害怕,不敢出聲。

∕*58*∕

  第三章世子一(2)

  「可是你說今天你看著世子的,你就知道爭強!」巴魯終於發怒了,恨得一把把弟弟從馬背上推了下去,「射個兔子有什麼大不了的,世子又不見了,這可怎麼辦?」

  巴扎摔在爬地菊叢中,倒是不痛,不敢反駁,抓了抓腦袋低聲嘟噥:「世子,世子,說得好聽,早晚也是被大君廢掉。不過是跟我們一樣的小孩,丟了自己會回來,誰會害他?」

∕*59*∕

  第三章世子二(1)

  阿蘇勒微微一運氣,笛聲像是清澈的泉水那樣從每一個笛孔溢了出去,靜悄悄地溢滿了天地。

  午後溫暖的陽光照在背後,雲雀輕盈地掠過天空,劃出曼妙的弧線,彷彿女孩兒的眉梢,爬地菊的小黃花堆起齊膝的花海,一直鋪到視線所不能及的天邊,偶爾遠處的草坡上像是飄過白色的雲,那是放牧的少年帶著他的羊群經過。

  爬地菊的小黃花隨著風勢起伏,翻出一層一層的花潮,土地像是緩緩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

  棗紅色的小馬撒著歡在周圍亂轉,這邊啃幾口草,又去那邊啃,然後貼過去舔著阿蘇勒的面頰。阿蘇勒低低地咳嗽幾聲,摸了摸它光滑的皮毛說:「遙遙真笨,追不上巴魯巴扎,還來搗亂。」

  這匹東陸產的小馬是他的坐騎。身體康復之後,父親再不許他習武,連雄壯高大的北陸馬也不讓他騎了,換了這匹溫順卻淘氣的小馬。巴魯和巴扎的坐騎都是戰馬的後代,馬腿比遙遙的腿長了一倍。遙遙跑著跑著就落下了,害得他只能坐在這裡等自己的伴當。

  蠻族所謂「伴當」,是「朋友」的意思。貴族少年從練武開始就會有自己的伴當,根據家境的貧富,少則兩三人,多則十幾人。伴當陪著主子習武打獵,一起長大,將來上陣殺敵也齊馬並進,是一生的忠勇隨從。

  阿蘇勒九歲才有了自己的伴當。大君欽點了巴夯的兩個兒子作為阿蘇勒的伴當,巴夯是長子窩棚的人,誰也不知道大君為什麼要這麼安排。

  不過大君那天召見巴魯和巴扎,親手拍著他們的肩膀:「從此,你們就是世子的伴當了,生死你們都要跟著他!」

  女孩子側盤著雙腿坐在阿蘇勒身後不遠的地方,咬著線頭紉針。

  她穿著綠色的馬步裙,白色的綾子束腰,寬大的裙裾灑在黃花上,半遮住赭色小鹿皮靴子。蠻族少女喜歡這種裝束,馬步裙張開的時像一領大氅,圍繞腰身纏起來,束上衣帶,就成了裙子。上面貼身幹練,勒出身體柔軟起伏的線條,裙幅卻寬大,便於騎射。她們也不穿東陸仕女喜歡的絲履,而是裹住小腿的軟皮靴子,這樣可以像男子一樣大步地跑跳。

  可是阿蘇勒背後的女孩卻是寧靜婉約的,一聲不吭地低頭紉針。她披散著漆黑的長髮,髮梢結著小小的金鈴,風來的時候,金鈴就丁丁當當地輕響,她才會抬頭,沉默地看風來的方向。

  那裡是南方,曾經在鐵線河附近的牧場,有一個叫做真顏的部落放牧牛羊。

  笛聲忽地停頓了,尾音裊裊。阿蘇勒挪了挪,坐到她身邊去:「蘇瑪,你是想家了麼?」

  女孩默默地搖頭,坐開了一些,低下頭去縫手裡那條衣帶。

  「我知道你總是想著的,」阿蘇勒低聲說,「雖然你說不出來。」

  龍格真煌的女兒龍格凝蘇瑪那年十三歲。

  草原上的牧人說,時光是無鞍的野馬,奔馳起來像閃電,最好的騎手都無法駕馭。初到青陽部的時候,蘇瑪只有十二歲,消瘦蠟黃的一張小臉,乾癟得像個貧家的小男孩,在艷絕的姐姐龍格沁身邊,誰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可這個女孩就像是爬地菊一樣,十二三歲正是她將要綻放的時候。人們眼裡的她一天天都在變,肌膚像是沁紅的軟玉,漆黑的眼底帶些清澈的藍色,眉宇像是用淡淡的墨筆描畫出來的,瘦削的身材變得修長豐腴,胸口也漸漸飽滿起來,襯著細長的腰肢。

  畢竟是龍格沁同胞的妹妹,人人都說真顏部龍格真煌的夫人是草原上的天女,自然也會生出天女一般的女兒們。

  北都城的貴族少年都知道世子有個漂亮的女奴,阿蘇勒帶著她出去騎馬,少年們就駕著飛鷹跟在後面看,肆無忌憚地吹著口哨。

  「蘇瑪,蘇瑪,我來吹笛子吧。」阿蘇勒忽然笑了,「我來吹笛子,你來跳舞。」

  蘇瑪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阿蘇勒知道她是說不跳舞,聽阿蘇勒吹笛子。蘇瑪是真顏部女孩中跳舞跳得最好的,阿蘇勒記得他在真顏部的那些年,每逢燒羔節,龍格沁唱歌,蘇瑪在火堆邊舞蹈。

  可是那些日子都過去了。

  他微微運氣,想起個高些的調子。「嗚」的一聲,笛子走音了,像是悶聲的牛吼。蘇瑪吃了一驚,抬頭看見阿蘇勒窘迫地左顧右盼。她把針紮在正在繡著的衣帶上,從阿蘇勒手中拿過笛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唇,比了一個唇形給他看。阿蘇勒的笛子也是蘇瑪教的,他初到真顏部的時候只有六歲,蘇瑪已經是個八歲的大女孩,可是幾年過去,倒顯不出蘇瑪比阿蘇勒大多少了。

  蘇瑪的無名指在按孔上輕盈地跳躍起來,笛聲有如串串帶著回音的鳥鳴,草間幾隻小雀在笛聲中唧唧清鳴著飛上天空,阿蘇勒的目光追著它們,就出了神。

  天邊的雲懶洋洋地舒捲,大地靜馨,像是一場春天下午的夢剛剛醒來。

  笛聲停了許久,阿蘇勒才回過神來。蘇瑪把笛子遞到他面前,又低下頭去縫紉。阿蘇勒想著她剛才的指法,把吹孔湊到嘴邊。他愣了一下,鼻尖有一股淡淡的暖香,他湊近笛孔嗅了嗅,是從笛孔中散發出來的,像是麝香,卻又那麼飄忽,只是在鼻尖輕輕地拂過。

  「蘇瑪,你抹香了麼?」

  蘇瑪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60*∕

  第三章世子二(2)

  「是你身上的香。」阿蘇勒說著,把笛子遞到她面前。

  蘇瑪聞了聞,搖了搖頭。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湊到她脖子邊嗅著。蘇瑪回過神來,驚慌地推了他一把。兩個人一起滾倒在草叢裡,一簇細碎的黃花彷彿被輕盈的蝶翼撲起,又飄落。阿蘇勒粗粗地喘了口氣,蘇瑪被他壓在下面,不敢反抗。她綠裙上散碎的爬地菊花瓣像是繡成的金色花紋,卻更加鮮明清亮。她的頭髮有些散亂,細長白皙的脖子泛起粉色,

  隨著呼吸有淡淡的青紋。她扭過頭去,不看主子,飽滿的胸口微微地起伏。

  阿蘇勒清亮亮的目光垂下來,凝在蘇瑪的臉上。蘇瑪覺得自己的臉那麼紅,那些纖細的血管就在皮膚下緊張地跳著。

  「蘇瑪,你身上真是香的……跟阿媽是一個氣味。」阿蘇勒低聲說。

  他坐了起來,怔怔地有些出神。

  蘇瑪飛快地整理好裙子,只是一個勁兒地低頭紉針。

  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蘇瑪。」孩子抱著膝蓋看著她說,「蘇瑪你那麼好看,又那麼靈巧,吹的笛子那麼好聽,身上還是香的……不知道將來是誰有那麼好的福氣,能娶到你……」

  他的聲音很輕:「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著看到?」

  蘇瑪一驚,抬起頭,看見主子眺望遠處的眼神。那麼安靜,沒有歡愉,也沒有悲慼。

  阿蘇勒覺察到蘇瑪在看他,扭頭對她笑了笑:「陸大夫常說,我要好好養著,十年都不會出大事。我想陸大夫大概是說,我還能活十年吧?其實我不是害怕,只是不太甘心,生下來什麼用都沒有,然後自己就悄沒聲地死了。」

  蘇瑪的手顫了一下,一滴血紅在她手中的綾子上浸潤開來。

  「你的手……」阿蘇勒跑過來握著她的手。

  針從綾子上透了下去,扎進了蘇瑪的指尖,大粒的血珠紅得像一粒透熟的紅豆。阿蘇勒舉著那隻手,左顧右盼卻找不到可以包紮的東西,張開嘴想把蘇瑪的指尖含住,卻忽然明白過來,呆了一下,訕訕地笑了一下,把指頭送到蘇瑪自己的嘴裡。

  蘇瑪跟著他笑,無聲地。阿蘇勒一看她,她重又低下頭去。

  「哎喲哎喲哎喲,堂堂的世子、真顏部賤民的女兒,在這裡偷情!這就是我們呂家豹子血的後代麼?」

  阿蘇勒猛地起身,十幾個人從草坡下忽然躍了起來,阿蘇勒已經被團團地圍住了。那是一群披著重錦的武士,領頭的人一顆閃亮的光頭,只有一根粗大的獨辮從頭頂垂下,辮子上纏滿了金絲,辮根釘了一塊鴿蛋大的寶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丹胡?」

  阿蘇勒認了出來,那是台戈爾大汗王的小兒子丹胡。青陽部四個大汗王裡,台戈爾大汗王是大君最年長的哥哥,土地最大,奴隸最多,從西邊的火雷原到東邊的彤雲大山,草原上處處都有他家的牧民。丹胡十五歲了,是大汗王最寵愛的兒子,粗壯得像是一頭小牛犢,臉上的肉堆起來,有幾分像他父親的樣子。

  丹胡手上套著的馬鞭悠悠地轉著,斜著眼瞟了阿蘇勒兩眼,忽然上去一步,一把把他推倒在地。蘇瑪站起來想去扶他,卻被後面丹胡的伴當武士在膝蓋上踢了一腳,倒下去撞在阿蘇勒的背上。

  阿蘇勒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丹胡又上去在他肩上一推。

  阿蘇勒還是倒在草地裡。

  丹胡得意地笑了起來,伴當們也跟著笑。他圍著阿蘇勒和蘇瑪慢悠悠地轉著圈子,頭頂那根獨辮子上的寶石折射著日光,亮得刺眼,阿蘇勒不由得舉起胳膊擋住自己的眼睛。

  丹胡轉著轉著,忽然蹲下身在蘇瑪面前,去捏她的下巴。蘇瑪閃了一下,緊緊挽著阿蘇勒的胳膊。丹胡又去捏她的耳朵,這次蘇瑪沒有再閃避,她狠狠地咬住了丹胡的手指。

  「哎喲!」丹胡差點跳起來,「這個小女人會咬人。」

  他抽出手指,看見兩排齒痕上隱隱都是血跡。他的伴當抄著馬鞭走了上來,丹胡一把攔住了,他低頭,看見那個小女人直直地盯著他。她的唇色越發地紅了,羊奶一樣的肌膚下殷殷透著粉,眸子在陽光下似乎帶著藍。

  「世子?」丹胡轉到了阿蘇勒面前,「我出十匹馬,跟世子買一件東西。」

  「什麼?」阿蘇勒受不了他嘴裡濃郁的酒味,退開去緊緊靠在蘇瑪的背上。

  「這個小賤女人。」

  「我不賣!」阿蘇勒斷然地搖頭,「我不賣蘇瑪,阿爸說的,蘇瑪不能賣也不能送……永遠都跟我在一起。」

  「十匹馬!」丹胡啐了一口,「這樣的女人,十個我都買到了!不能賣也不能送是吧?那就借到我帳篷裡!你的小女人咬了我,我要好好地罰她,才消了我的氣。」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阿蘇勒的心抽緊了,他伸手過去握住蘇瑪的手。

  「你還小,嘿嘿,」丹胡笑著,「說了你也不懂。」

  他忽然伸手抓住了阿蘇勒的衣襟:「來,我跟你摔跤。」

  他身高力大,整個地把阿蘇勒提了起來。阿蘇勒慌亂地掙扎著,他沒有可借力的地方,只能緊緊握著蘇瑪的手。丹胡猛地發力,把阿蘇勒整個扔了出去。蘇瑪的手和他的手脫開了,他摔在草叢裡,覺得全身沒有一處不痛。

  丹胡狠狠地攥住了蘇瑪的腕子,滿口的酒氣都噴在她臉上,扭頭對著伴當喊:「給我把他圍住,別讓他起來!」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18 PM

∕*61*∕

  第三章世子二(3)

  七八個伴當搶步上去,圍死了阿蘇勒。阿蘇勒抬頭,陽光完全被擋住了,他只能看見一片藍色的天,像是在一口水井中。他想爬起來,可是腦子裡面像是有一群蜂子在嗡嗡地飛著。他掙扎著跪起來,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根本站不起來。

  他喘息起來,全身重得說不出來,只想倒在地上。

  丹胡的笑聲從外面傳了進來,他聽見掙扎和扭打的聲音,裡面夾著某個細細的聲音,像是離群的雁子的鳴聲。他忽然慌張起來,他熟悉那個聲音,夜深人靜的時候,蘇瑪抱著膝蓋坐在草地上流眼淚,就是這個低低的聲音。

  她是個啞巴,哭不出聲。

  他努力要從伴當們的縫隙裡看過去,可是他扒不開那些粗壯的武士。只有武士們腰間那條細縫是透光的,從裡面看見那件綠色的馬步裙在閃。

  「哈哈哈哈,」丹胡笑著,「想看啊?想看啊?你沒看過麼?你沒看過我可先看了。」

  他雙手掐死了蘇瑪的腕子,把她的兩臂撐開,看她柔軟的長髮凌亂了。蘇瑪拚命地低頭想去咬丹胡,可是她咬不到,湊過來的是丹胡滿是酒氣的大嘴。

  「哎喲喂!」丹胡忽然鬆開了雙手,蘇瑪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膀。

  她忽然被緊緊地摟住了,那股巨大的力量讓她幾乎窒息。丹胡放肆地笑著,狠狠地抱緊蘇瑪,想要把她整個地抱進自己的身體裡去。他的手掐著蘇瑪的臀和腿,全身熱得像是火炭。他猛地把蘇瑪壓在地下,膝蓋壓住蘇瑪的腿,狠狠地一扯裙子的襟口。

  丹胡還沒有忘記對著縫隙裡的那雙眼睛笑了一聲。

  阿蘇勒忽然覺得自己聽不見聲音了,面前的一切是幅殘酷猙獰的畫。蘇瑪的領口被扯到了腰間,赤裸的背上肌膚像是羊脂。她動不了,丹胡把臉埋在她的胸前。

  蘇瑪忽然對著他的方向回過頭來。她臉上還帶著淚水,可是已經沒有了表情,那麼安靜,靜得讓他心顫,像是已經死去的荒涼。

  他感覺到一股可怕的燥熱在心口跳躍,像是火。他竭力按著自己的胸口,想把那火壓回去。他有過這種感覺,那一夜他病發全身裂開的時候,就是如此的。可是他已經壓不住了,那火焰正在順著他的血脈流往全身,有一種強烈的律動撕扯著他的身體。

  他想站起來,可是壓著他肩膀的那雙大手增加了力量。

  他再次用力,他要站起來。

  他抬起了頭,看見那個粗壯武士的臉上充滿了詫異。

  他的肘狠狠地撞在武士的小腹上。

  武士退了一步,低頭看著這個孩子,似乎不敢相信。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孩子是瘋了,他影子一樣撲擊出去,扯住了武士的腰帶,不大的拳頭一連串地擊打在武士的小腹上。

  血管裡的那股火已經控制了阿蘇勒。他忽然有種可怕的快意,他有個強烈的念頭,要把武士的小腹打成一個血洞。

  武士吐出一口血,栽倒在草叢裡。

  丹胡和蘇瑪忽然暴露在他的視線裡,丹胡滿是橫肉的臉上儘是驚詫。阿蘇勒逼了上去,抬腿狠狠地一腳踩在丹胡的臉上,踹翻了他,他一把抱住了蘇瑪。蘇瑪柔軟的身體輕輕顫抖起來,淚水嘩地流了下來,滴落在阿蘇勒的肩膀上。

  肩膀上微微的涼,讓阿蘇勒忽然清醒過來。他驚恐地左顧右盼,不明白剛才到底怎麼了。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給我打他,給我打他,給我打他啊!」丹胡對著伴當們狂喊。

  面對的畢竟是世子,伴當們還在猶豫,可是他們還是一起逼了上去。蘇瑪和阿蘇勒互相抱著,驚恐地看著重新圍成的人牆。

  馬嘶聲傳來,像是驚雷。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一黑一白的兩匹健馬狂飆著逼近。巴魯和巴扎舉起連鞘的戰刀,全力地劈斬下去。不愧是鐵氏的兒子,即使成年的武士也被他們凶狠的刀勁震懾,不由得退讓了幾步。

  巴魯跳下馬背,從伴當中抓起一個高高地舉過頭頂,用盡全力摜在自己的腳下。巴扎一兜戰馬,把阿蘇勒拉上了馬背。巴魯對著胸口裸露的蘇瑪,覺得頭有平時三個那麼大。這時他那匹靈巧的戰馬已經兜轉回來,他咬咬牙,飛起一腳,把離他最近的那個伴當踢翻,攔腰抱過她,一起跨上馬背。

  伴當們還要圍過來,巴魯忽然低喝一聲。刀光像是電光般一閃,巴魯戰刀出鞘了,探身橫掃過去。

  沒人敢擋他的鋒芒,人們認識這個鐵氏的孩子,成年武士輸在他刀下的也數不清了。

  兩匹戰馬從包圍的缺口直衝出去,把丹胡和他的伴當們拋在那裡。

  那匹懶洋洋吃草的小馬好奇地看了看這些人,「啾啾」地低鳴一聲,撒開小蹄子,跟著離去。

  丹胡愣了好一會,才暴跳起來:「追啊!追啊!你們這些廢物,就這樣丟了我們家的臉麼?」

∕*62*∕

  第三章世子三(1)

  平坦開闊的草地上駿馬交錯,馬身上的汗氣蒸騰起來,比賽已經白熱化。場上十二騎奔馳著換位,草塵飛揚,追逐著小小的櫟木馬球。

  馬球在東陸也算流行的遊戲,但是發源於蠻族。曾經有青陽部的使者們奉著貢品去東陸覲見胤朝皇帝,以八人結隊大勝帝都禁軍的十二名好手。舉國驚歎蠻族的騎術,天朝上國折盡了顏面。皇帝大怒之下甩手而去,從此東陸的貴族豪商也都再不玩馬球了。

  東陸的華族並不明白,蠻人對於馬球技藝精湛,是因為在北陸上至王子貴胄,下到流浪的牧民都玩馬球。馬球對於蠻族的年輕人是生存的本事,只有借此練好了騎術,才能牧馬走遍天涯,來日上陣也有更大的機會生還。而東陸的貴族們則始終以馬球為一個閑雅的遊戲罷了。

  比莫干一轉球桿,把球定在地下,笑了起來:「我隊連勝三場,還玩不玩?」

  他已經解了衣甲,只穿一條馬褲,露出上身線條分明的肌肉,身上儘是熱汗。

  「玩!怎麼不玩?還不是仗著你那匹馬?」貴木憤憤地哼了一聲。

  「換頭神龍給你騎也未必就能怎麼樣?認命了吧!」鐵由得意地大笑。

  「輕易認命了,也不配姓帕蘇爾了。」旭達罕還是一如往日的冷靜,「玩了才知道!」

  賽球的是四個王子帶的隊伍,兄弟四個並不和睦,這項爭強鬥勝的事情倒是都喜歡。

  旭達罕和鐵由的騎術都尋常,比莫干和貴木卻是蠻族武士中的佼佼者。貴木更以刀術和臂力稱雄於貴族少年中,松木的球桿在他手中彷彿一柄利刀,揮舞起來銳得嘯響。比莫干的伴當不敢正對他的鋒芒,比莫干卻不在乎。他騎的是大君賜與的極西駿馬「雪漭」,總能搶先趕到球邊。貴木就恨他那匹馬,可是是父親賜的,卻也沒有辦法。

  「好,旭達罕,我們兩個開球!」比莫干把球拋了起來,一把抓住。

  馬蹄聲亂了,三匹馬從草坎子對面登了上來,奔得急促。球場周圍護衛的武士們張開長弓,警覺地圍堵上去。

  「是哪家王子帳下的人,是哪家王子帳下的人?」巴扎勒著跑瘋的馬大吼。

  「幾家王子都在這裡賽球,你們是什麼人敢衝撞?」

  巴扎閃過肩膀,露出了背後的阿蘇勒。

  「世子!」為首的百夫長認出了他,一手按胸跪下行禮。

  「快救救我們,有人追我們!」巴魯也跟了上來。

  「什麼人那麼大膽子,在朔方原的地方敢追世子,不是找死麼?」百夫長罵罵咧咧的,揮手一招,「你們幾個跟我去看看!」

  「是我找死!怎麼樣?」

  隨著吼聲,成群的戰馬如風捲一樣也登上了草坎子,他們打著墨綠色的大旗,旗上繪著兇猛的猙。領頭的武士年紀不大,頂著一根獨辮子,揮舞著馬鞭使勁地吼。

  「丹胡……」百夫長哆嗦了一下。

  丹胡的驕橫在北都城附近都是有名的,可是從來沒人敢管,也沒人能管。他是台戈爾大汗王的兒子,有人說大君的位置都是台戈爾大汗王當年讓給他的,所以對大汗王最寵愛的孩子,大君連訓斥都沒有過。

  丹胡喘著粗氣,指著自己的臉:「你們的世子,看看,你們的世子踩了我的臉。什麼人敢踩我的臉?我生下來,我阿爸都不敢打我一下!你們誰有膽子攔我,信不信我殺了你們?」

  丹胡半邊臉上沾了灰泥,是一個清清楚楚的鞋印。

  他跳下馬,從馬鞍上抄過了鞭子,惡狠狠地咬著牙逼向了阿蘇勒。巴魯和巴扎一動,丹胡的伴當們也一起逼了上來。

  一匹白色的駿馬帶著疾風,忽然插入,瞬間把阿蘇勒他們遮在了馬後。

  丹胡暴跳起來:「什麼人敢擋我的路?我把你……」

  他抬頭一看,把半句話吞進了肚子裡。馬背上蓄著短鬚的年輕武士低頭玩著手裡的球桿,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那是大王子比莫干,丹胡認識的,父親提醒過他,這個跟九王出征過的王子並不好惹。

  比莫干略一抬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丹胡,我打球的時候,可不想有人攪了我的興致。你有什麼話就快說。」

  「我不跟你說!你把阿蘇勒交出來!我跟他拚個輸贏!」丹胡氣喘吁吁地指著比莫干的馬後,「那個狗崽子敢踩我的臉,我要跟他比刀,我絕饒不了他!」

  「啪!」清脆的一聲響過,丹胡「啊」地慘叫了一聲,捂著紅腫的臉退了出去,比莫干坐在馬背上,閉起一隻眼去瞄自己的球桿直不直。所有人都愣住了,是比莫幹出手打了丹胡一記耳光,乾脆利落,毫不留情。台戈爾大汗王在青陽的勢力,和大君誰強誰弱,很難說得清楚,雖然不是名義上的部落之主,可是進金帳不跪,也不聽從大君的調遣,是和大君平起平坐的人。

  「你……你……你敢……」

  「狗崽子?什麼狗崽子?你在說誰?這裡只有帕蘇爾家尊貴的兒子們,沒有狗崽子。」比莫干冷冷地喝道。

  「哥哥,哥哥。」鐵由策馬上來,擋住了比莫干,「消消氣,別跟孩子一樣見識。」

  他轉過臉又對丹胡露出安撫的笑容:「丹胡,你若是跟世子有什麼衝突,就該去和大汗王還有大君說。這樣私下打鬥,我們都是帕蘇爾家的子孫,不是為祖宗丟臉麼?」

∕*63*∕

  第三章世子三(2)

  「我不管,我不管!他敢打我……他怎麼敢打我?」丹胡拚命地吼著。

  比莫干忽然一把抓起鐵由的衣襟,把他推到了一邊:「別擋我的路!」

  「怎麼敢?!怎麼敢?!」他的眼神驟然變得凌厲,帶著戰馬緩緩地逼了上去,「打你的是我,有什麼要說的也跟我說。沒長眼麼?野狗一樣瞎喊。丹胡,你以為自己是台戈爾大

  汗王的小兒子,將來要接大汗王的爵位是不是?台戈爾大汗王了不起麼?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你招惹的是世子,我們家族真正的繼承人。信不信我一箭射死你,我們呂氏帕蘇爾家也一樣是草原的主人!」

  他冷冷地笑了起來:「回去跟你父親說,是郭勒爾的兒子比莫干欺負了你們,讓他去請郭勒爾來責罰我好了。」

  他手觸到了馬鞍上的劍柄,雪漭緩緩地逼了上去。

  丹胡的伴當們驚慌地互相看著。

  比莫干忽然鬆開韁繩打在馬頭上,那匹極西名馬脫去了束縛,長嘶一聲,龍一樣舒展了身形直衝出去。高大的北陸雄駒帶起的疾風撲面壓向了丹胡和他的伴當們,比莫干放聲大笑,他的劍挑著風聲對著丹胡的頭頂斜斜地削下。

  「哥哥!」鐵由變了臉色。

  丹胡驚恐地撲倒在泥土裡,伴當中沒有一人來得及拔刀。雪漭舞蹈般在丹胡的人馬中折返,比莫干的長劍隨著手腕轉動,淒冷刺骨的寒光壓在頭上,沒有一個人敢抬頭。比莫干帶著笑聲兜了一圈,重新回到阿蘇勒的面前。

  丹胡的伴當們放開抱頭的手,緩緩地站了起來,忽然覺得腿上生涼。他們所有人的褲子都脫落下來。

  丹胡也站了起來,褲子卻沒有落下。他沒有丟盡面子,喘息兩聲,額頭的筋跳了跳。

  比莫干看他發狠的樣子,笑了笑,把手中的東西扔在他臉上。丹胡接住了,烏黑粗大的一條,是一條辮子。丹胡不解地看著比莫干,比莫干手裡還剩一塊寶石,陽光下璀璨耀眼。

  「倒是個值錢的東西。」他掂了掂,順手扔給旁邊一個伴當,「送你了,拿著玩吧。」

  丹胡忽然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摸自己的頭頂,那條從小就留的獨辮沒有了,只有齊根的一束短髮披散下來。

  「殺、殺……殺人啦!殺人啦!」丹胡不顧一切地慘叫起來,捂著頭頂飛一般地跑了。伴當們呆了一下,提著褲子追了上去。比莫干也不追趕,勒馬原地放聲大笑,看著狼狽的一群人衝上草坡,其中一個被落下的褲子一絆,一個滾兒栽了下去。

  「大王子,我們不是故意和大汗王的兒子衝突的,丹胡他……」巴扎想上去解釋。

  比莫干揮揮手打斷了他:「不必說什麼。記得你們是世子的伴當,我們才是帕蘇爾家的主人。他們敢把骯髒的手伸到我們的頭上,就要教訓他們!」

  「唉!哥哥……」鐵由湊在比莫干的馬側,想跟他說什麼。

  比莫幹不理他,轉過頭對著旭達罕冷笑:「不幫他?台戈爾大汗王不會怪你麼?」

  「丹胡做得不對,大哥出手懲罰,我看罰得很好。」旭達罕不動聲色地回應。

  「雖說是萬世不易的大汗王,可是阿蘇勒畢竟是我們青陽名正言順的世子,帕蘇爾家血脈真正的傳人。一個分家的兒子居然敢跟本家的少主為難,台戈爾大汗王就不怕盤韃天神的懲罰?未來的大君,可是天神選中的人。」比莫干話鋒一轉,「不過,也許大汗王覺得自己才是天神選中的人吧?畢竟他們家也姓帕蘇爾。」

  「哥哥有見識,為什麼不自己去跟伯父們說?」旭達罕一振手裡的球桿,「打球的時候,我就只知道打球。」

  「打球?」比莫干斜眼掃過全場,「好!那麼我們也不必浪費力氣,一球定輸贏。我比莫干有的,隨你旭達罕要什麼,我都賭得起!」

  旭達罕指了指他胯下的駿馬:「那就賭哥哥這匹雪漭。」

  比莫干皺了皺眉,冷笑:「好,你敢賭我這匹寶馬,你押什麼?」

  「我不像哥哥,有父親賜的寶馬,牛羊器皿,哥哥也看不上。」旭達罕想了想,「聽說哥哥雇了幾十個東陸匠人打造鎧甲,我手裡恰好有兩千斤上品的烏鐵。哥哥贏了,就送給哥哥打造鎧甲。」

  比莫干微微變了臉色:「誰說的?」

  旭達罕不答,回頭大喊了一聲:「貴木,這場我們好好打,若是勝了,大哥就把雪漭送給你!」

  遠處的貴木高高舉起球桿吼了一聲。

  旭達罕扭頭微笑:「那我們開始吧。」

  比莫干從腰帶裡摸出一顆櫟木球,掂了掂,忽然拋起在半空。兄弟兩人都是帶馬微微地一頓,而後兩匹戰馬一齊立起來,兩根球桿在半空中交擊。

  球落進了比莫干的控制中,他長笑起來,帶球單刀直入。雪漭像一道白電一樣橫穿場地,迎面貴木已經帶著兩人拉開一個巨大的品字攔截。比莫干並不硬衝,雪漭踏著舞步一樣半轉,而後再次衝出。貴木眼睛一花,比莫干已經趁亂把球遞給了鐵由,他自己策馬在品字陣裡轉了幾個圈子,大笑起來。

  鐵由帶著球奔馳急轉,同隊的伴當散開陣型跟上,幾次在對方騎手搶近前的瞬間閃身掠過,直到距離球門不過八十步才揮桿微微一磕,對面旭達罕已經斜刺裡衝殺過來。

  「大哥射啊!」鐵由大喊著把球倒磕出去。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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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三(3)

  白色的電光以目力難以追擊的速度趕到,比莫干圍著球兜了一轉,已經是射門的預備。他的伴當在場邊高聲地喝起了彩,比莫干卻覺得後心發寒,忽然有一道犀利的風聲追背而來!

  比莫干猛地回頭,悚然一驚,黑馬上的是貴木。他出手的一桿不是擊球,卻是抽向了他的馬臀。

  比莫干極為愛惜雪漭,收桿側擋在馬臀後。球桿在他的掌中已經被用做了刀劍,短短的一瞬間比莫干以球桿抽出背刀式,肩膀一沉,球桿斜劈出去格擋。比莫干的刀術老師是巴赫,鐵氏的刀術犀利沉穩,揚名整個青陽。

  「嚓」的一聲,雙桿交錯。松木桿承受不住貴木的勁劈,立刻折斷。

  「狠毒!」比莫干大喝。

  「狠毒不狠毒,你的馬是我的了!」貴木的球桿劃出一個完美的扇形,是一個長球的動作,他的伴當們已經馳向了對面門前射門的位置。

  「笑話!」

  貴木忽然感到地下傳來一陣猛震,他的桿走空了!球已經自己彈了起來。剩下的半截球桿在比莫干的手中發出低沉的呼嘯,在球上一錯挑起。比莫干勒緊了韁繩,雪漭高高地立起來,斷桿凌空抽中了馬球,閃電一樣地直射入門。

  震耳的歡呼聲響了起來,看了許多年馬球,卻沒有人想到過這樣的射門。

  「哥哥好快的『雷』!」鐵由在遠處大喊。

  蠻族刀術,通行的是「九技」,分別是順斬逆斬、順切逆切、左右中平、雷、逆劈竹和刺,所有刀術都是從這九個基本的動作演化而成,比莫干以坐馬震地彈起了馬球,而擊球的動作則是純正的劍術了。

  貴木怔怔地看著自己的球桿,狠狠地把它拋在地上。旭達罕馳馬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記得你那兩千斤烏鐵!」比莫干揮舞著斷桿,大笑著兜轉了馬頭。

  「鐵已經在大哥的帳篷裡了,我今天早晨囑咐奴隸送過去的。」旭達罕笑,「本來就是弟弟獻給大哥的一點心意,打球不過是個綵頭,就算弟弟僥倖贏了,也還是要盡這份心意。」

  比莫干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旭達罕。

  旭達罕含著笑,笑容恬淡,對著大哥審視的眼神。

  「不愧是旭達罕,沒有讓我失望。」比莫干冷冷地說,「若是別人做了我的對手,我還真的提不起興趣。」

  他把巨大的披風裹在肩上,隨手帶動了雪漭,轉身回城。

  鐵由指揮著伴當,跟在他馬後,只覺得大哥走得分外地慢,像是懷著什麼心事。他剛想湊上去問問,比莫干已經勒住了馬,停在阿蘇勒的面前。

  比莫干遙遙地看著遠方,也不低頭去看,聲音淡淡的毫無感情:「阿蘇勒,很長時間沒見你,病都好了吧?」

  「都好了。」

  「那就好,你缺什麼東西,儘管問人從我帳篷裡要。」比莫干在他頭頂摸了摸,「這裡才是你的家,父親忙,顧不上你的時候,還有我這個哥哥。」

  阿蘇勒微微偏頭閃開了他的手:「謝謝哥哥。」

  他這麼說的時候扭過頭去望著遠處,看也不看比莫干一眼。

  鐵由瞥了大哥一眼,卻發現比莫干並沒有生氣的模樣。比莫乾似乎還想找些話來說,卻找不出來。一陣風揚起他的大氅,他忽地扭頭,靜靜地凝視著那個偎在阿蘇勒身邊顫抖的女孩。蘇瑪雙手抱著護住了胸口,低頭看著腳下。風把她的長髮吹起來,髮梢的金鈴「丁丁」地響。

  異樣的沉默持續了片刻,比莫干摘下自己的大氅拋在蘇瑪的身上。

  「長得真像。」他低低地說,策馬離去。

  「廢物!」帶馬經過阿蘇勒面前的時候,貴木低低地喝了一聲。

  旭達罕皺了皺眉:「你胡說些什麼?」

  貴木梗著脖子:「怎麼也是我們家的兒子,連一個大汗王的兒子都敢欺負他,你說他還有什麼用?」

  旭達罕搖了搖頭:「大汗王的事情,我們不要多說話。」

  「哼!我才不管什麼大汗王,我就想不通,哥哥你跟他們走得那麼近,那幾個老傢伙有什麼好?比莫幹別的我不理他,可這話說得是,大汗王們哪是支持我們?他們什麼時候給過我們兄弟顏面?一個小崽子都敢撒野,比莫幹不出手,我也扇他的臉!」

  旭達罕不輕不重地在他腦門上拍了一記,貴木癟了癟嘴,終於不說了。

  旭達罕垂眼看了看阿蘇勒,輕聲說:「以後沒事就不要出來玩了,你身體不好就呆在帳篷裡,別叫父親擔心。」

  兄弟兩人帶著伴當也策馬離開了。

  廣闊的球場上只剩下阿蘇勒和他的伴當們。巴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披在主子的肩上,風捲了過來,阿蘇勒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戰慄著仰望天空,久久也不動一下。

  黑色的哨馬迅疾地馳到比莫干馬前,馬背上的伴當滾身下馬:「大王子!」

  「什麼事?」比莫幹不耐煩地喝了一聲。

  「大事。」伴當湊上來低聲道,「東陸有人來,急著要見大王子,已經到帳篷裡候著了!」

  比莫干的臉色一變,回頭瞥了幾個兄弟一眼,耳邊已經傳來了沉雄的鼓聲。幾個伴當的臉色也變了。

  「夔鼓,夔鼓,金帳的夔鼓!」伴當喊了起來。

  鼓聲從城中而來,越來越見沉雄,彷彿敲擊在人心口上,空空地震響,令人油然生出一種不安的情緒。

∕*65*∕

  第三章世子三(4)

  金帳宮前玄帳中設了一面烏青色的大鼓,鼓面粗糙彷彿鱷皮,觸摸起來堅實如鐵。據說是大君的父親欽達翰王昔年南巡狩獵路途中射殺的巨獸「夔」的皮革製成。每當金帳宮的侍衛敲起這面大鼓,就是大君急召將領和大臣。

  一名金帳宮的侍衛馳馬而來,高舉著馬鞭大吼:「快!快!大君傳令,王爺王子和將軍,各家首領,都要到金帳覲見!已經響過一通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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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四(1)

  東陸,下唐國,南淮城。

  白皙的兩指拈著一枚黑子靜靜地懸在棋盤上,許久,才「砰」地點落。

  棋盤對面的人掃視局面,微微點頭,坦然地推了棋盤:「臣輸了。」

  「拓拔卿還有半壁河山,難道不想涉險一搏?我聽說麋鹿若是死鬥,猛虎也畏懼啊。」

  「臣倒是聽說紋枰對弈是心戰,本是治心之術,不在乎棋藝。臣在盤面上已經走到絕境,拚死一搏,只是搏國主失手。拓拔是一個武士,不懂士族的胸懷,卻不願做這樣的事。」

  「呵呵呵呵,」國主大笑起來,帶著一分雍容的雅意,「不懂士族的胸懷?拓拔卿雖然生在北蠻,可是南下十多年,行止早已是公卿大家的風範了。」

  臣子整肅衣甲,起身離席,右手一扯黑氅單膝跪下:「承國主的知遇大恩,拓拔只望能夠不辜負國主的希望。」

  對弈的兩人裝束全然不同。國主年過五旬,戴九旒黑幘,青袍博帶,外面披了件織錦的中長衣,腰間的青絛上瑩瑩然是一枚青潤的山玄玉。而臣子滿頭細細的髮辮,以牛筋帶束在腦後,身披一件油潤的舊革甲,倒像是蠻族牧人的裝束,惟有身上那件漆黑如墨的大氅上側光顯出層層的夔雷紋,是東陸名家織匠才有的手工。

  國主整了整袍袖,從容起身,自顧自地踱起步來。武士不敢怠慢,跟隨在後。闊達七間的深靜宮殿中靜得生涼,窗外飛挑的屋簷遮蔽了大部分陽光,室內一片陰晦,看不清國主的神情。臣子微一低頭,在平滑如鏡的雲石地面上看見了自己的面容,蒼蒼的滿是風霜的痕跡。

  「已經老了麼?」他在心中自問。

  他又想起北陸的風,不似這裡的風暖軟,像是爽利的刀鋒,又像是蠻族嗆喉的烈酒。牧人們趕著馬群在那般的烈風中馳騁,老得也格外的快,蒼老的面容像是乾裂的木頭人臉。這個年紀上,他的父親看起來已經完全是個老人,每當撫摩他粗糙的大手,都覺得像是摸在剝落的片巖上。可是父親依舊帶著弓箭騎馬,馬鞍上懸著他的牛皮酒囊,裡面是烈火燒喉的好酒。喝醉的時候,他會帶著兒子走到附近最高的草坡上,拉那張祖傳的烈鬃琴,嘶啞的琴聲在風中扭曲,像是化為鬼神的祖宗們一起唱和。

  「阿爹……」他心底迴響著這個稱謂,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個聲音靜靜地說話。

  「拓拔卿?」國主腳步一頓,忽然回頭,「今天忽然召卿家進宮,並非僅僅為了賜袍,卿家猜到了吧?」

  「是!」拓拔微微躬身,「內監急召,想必是有軍國大事。」

  「是,大事。」

  他們已經走到了窗口,國主伸出細白的手,拍了拍窗欞,遙遙地看著北邊的天際。

  「記得拓拔卿家初來下唐的時候,曾經說起要建立一支騎兵,引種北陸的健馬,教習騎射,本公卻沒有應允。」國主淡淡地道,「可如今離國雷騎、淳國風虎都以北陸健馬為坐騎,而晉北出雲騎兵騎射無雙,並稱東陸三大騎軍,我們下唐的騎兵卻默默無聞。拓拔卿是不是覺得本公錯失了良機?」

  「不敢,國主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是區區一支騎軍可以逆轉的。」

  國主笑了笑:「錯便是錯了,也不是不能承認。不過,我們就要有騎軍了。」

  「騎軍?」

  「一支不下五萬人的騎軍,都騎最好的蠻族駿馬,可以接連幾天幾夜奔馳不休,精通騎射。拓拔卿家以為如何?」

  臣子動容:「五萬人!?」

  五萬人的蠻族騎兵,這是一支可以橫掃東陸的力量。

  「今天早晨,北陸青陽部的使者在紫辰殿覲見,他帶來了北陸大君的手信,我們兩國願意互換人質,歃血為盟。青陽部的九帳兵馬、北陸最強的騎兵,從此就是我們下唐的朋友了!」

  「與青陽訂盟?」臣子完全愣住了。

  「難怪卿家驚詫。東陸北陸,是世世代代的死敵,北陸的門不對東陸敞開,從風炎皇帝開始算有五十年,從薔薇皇帝開始算有七百年。這個消息傳到天啟,真不知朝堂之上是個什麼情景。」國主冷笑,「不過,本公不管帝都的袞袞諸公怎麼想,任他疑心,任他彈劾,任他眼紅,誰也毀不了這場南北之盟!一切都已經妥當,只差最後一步,打開東陸北陸的大門!百里家萬世的功業,也該開始了。拓拔卿不為本公高興麼?」

  拓拔一振戰衣單膝跪下:「拓拔山月恭喜國主,願為國主……」

  國主揮手制止了他:「拓拔卿要為本公赴湯蹈火、出生入死麼?本公可沒有這個意思,本公要倚仗拓拔將軍,成就萬世的功業,怎麼能讓拓拔將軍做那出生入死的勾當?本公所要的,只是拓拔將軍奉本公儀仗旌旗,北上和庫裡格大君訂盟。卿家,這可是南北之盟的第一功啊!」

  拓拔山月卻沒有回答,他像是呆了一樣。

  國主皺了皺眉頭:「怎麼?拓拔卿莫非不願?」

  拓拔山月全身一震,像是從夢裡醒來,急忙跪了下去:「拓拔不敢,拓拔為國主效命,明知萬死,也絕不推辭!」

  「起來,起來。」國主恢復了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拓拔卿家言重了。卿家出仕下唐十年,宵旰勤政,本公當然清楚拓拔卿的心意。拓拔卿和息將軍,都是本公的臂膀,缺一不可,還希望眾卿盡棄前嫌,同心協力啊。最近常有些小人在朝堂上多嘴,拓拔卿不要心存疑慮,拓拔卿雖然出身北陸,長於草原,但是本公從不以蠻夷相待。以拓拔卿氣度人品,即便東陸世家,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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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四(2)

  國主揮著袍袖,侃侃而談,卻沒有注意到拓拔山月始終跪在那裡沒有起身,他的指甲摳在雲石的石縫中,摳得「咯喇喇」微響。

  「諸事我都已經為你備齊,你還要什麼,儘管向鴻臚寺開口。本公在南淮日日北望,等拓拔卿歸來的好消息!」國主終於想起要扶起拓拔山月的時候,拓拔已經在那裡跪了許久。

  「國主,拓拔還有一言,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說!我們君臣,有什麼不可說?」

  「大胤前朝鐵律,私結北陸蠻夷乃是叛國重罪。雖然我們下唐領袖諸侯,可是國主要提防帝都有小人藉機作祟。」

  「呵呵呵呵,」國主笑了起來,「拓拔卿,你對東陸的瞭解終究還是隔著一層啊。若說真是私通北陸,淳國、晉北,哪一個不比我們下唐有地利之便?而諸家諸侯的動靜,又真的能瞞過帝都的耳目麼?我們這次這麼做,天啟城有人在看著呢,不過皇室是不會來阻攔我們的,這個我可以向你擔保!」

  遠處高閣上傳來悠長的雲板聲,太陽西墜,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傍晚。侍女捧著傍晚時候用來焚燒的香木經過勤政殿前,遙遙地看見拓拔山月單膝跪地向國主行了大禮,國主上前挽起他,牢牢握住他的手,似乎滿是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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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五(1)

  「風箏,風箏,蜻蜓蝴蝶、長尾巴的大龍風箏。」

  「桂花包子,剛出爐的桂花包子,熱的熱的。」

  「鮮炒栗鮮炒栗,新上市的新鮮炒栗子,又酥又綿,甜的勒。」

  叫賣的聲音充斥了街上每個人的耳朵。這座天南之都地處繁華的宛州,細細的長街兩側鱗次櫛比,商舖的勾簷相連,商家爭著生意,在店舖外支起了各色的布蓬。酒招在高閣處飛揚,遠處鳳凰池上輕舟劃過,行人比肩接踵,這才是東陸的繁盛,帝朝的榮華。

  「撞著人了!長眼不知道用麼?紫梁街上你就敢騎馬?」一個富家公子模樣的人感覺到背後馬噴出的熱氣,轉身破口大罵。

  他猛地住了口。他背後是一匹雄駿的黑馬,披著金色菊花紋樣的馬衣,夔雷紋的純黑大氅一直蓋到馬臀。夔雷紋和金色菊,在下唐都不是平常百姓可以用的東西。

  馬上的武士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沉默地望著遠處。人群悄悄地閃開,黑馬無聲地踏著小步走過。一片熱鬧繁華的景象中,卻有這麼靜靜的一人一騎,讓人覺著詭異。

  「雷依瀚……雷依瀚……」

  耳邊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而世上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記得這個舊時的名字?

  烈鬃琴嘶啞的聲音像是追著他從遠處飄來,他聞見草原上的風,那股淡淡的青草味。他想起父親親手刻的木娃娃,拿一根馬尾掛在家裡帳篷的門前,那表示他的身高,每一年父親就會稍稍把木娃娃提高一點,摸著他的頭說:「雷依瀚又長高了。」

  他又想起了火。烈焰燎天的大火,他至今還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灼熱,他在火焰和夜色的縫隙中奔跑,他呼喊著他知道的每一個名字,可是沒有人回答他。最後他站在了一頂被火焰吞噬的帳篷前,馬尾被燒斷了,他親眼看著那個木娃娃落在地上,悶悶的一聲,從此一切結束了。

  不再有雷依瀚,不再有銀羊寨。他們燒掉了它,連同他所有的一切都燒掉了,從此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

  拓拔山月感覺到他的手臂在革甲的遮蔽下繃緊,他握著拳,手臂上的青筋一定跳得像憤怒的蛇。周圍熙熙攘攘,可是他被隔絕在這個繁華的世界之外,他恨不得放聲大吼,有什麼要從血脈中迸發出來。

  「磨鐵啦,磨鐵啦,鐵刀銅鏡,亮如銀勒!」

  一個清亮的聲音忽然灌進他的耳朵裡。那股凶暴的情緒退潮一樣消逝,拓拔全身一凜,他早已立馬在橋上。

  這是鳳凰池引水的一道小河--紫梁河,蜿蜒曲折,上面飛跨著紫梁橋,橋兩側也是擺攤的小販。吆喝著磨刀的年輕人就站在他的馬前。

  長得頗清秀的磨鐵人一腳踏著木凳,淺淺地笑著。南淮這種走街串巷的磨鐵人不算少,幫人磨鏡磨刀刃,都是窮苦人,賺不到多少錢。

  「要磨刀麼?」年輕的磨鐵人仰頭看著拓拔,「我們磨得很細的。」

  他年輕黝黑的臉上帶著快樂的神情,遠不像其他面有菜色的磨鐵人。拓拔微微猶豫一下,他抄出了鞍袋中的長刀遞給磨鐵人:「就請幫著把刀鋒磨利。」

  「好,好!」磨鐵人身邊一個吊眼的漢子湊上來接過了刀,跨上木凳,提出一個陶罐,一隻粗黑的大手往磨石上抹著清水。長刀從質樸的皮鞘中脫出,像是一股冰氣衝了出來,一片收斂的寒光在刀身上流動,靠近刀鐔的地方細字銘刻著「貔貅」兩個字。

  漢子捧著那柄長刀,愣住了。

  「是好刀啊,」年輕的磨鐵人淡淡地說,「不如讓我來教你一些磨刀刃的小辦法如何?」

  「夫子請,夫子請。」漢子急忙起身讓了開來。

  「夫子?」拓拔打量著年輕人,看見了他洗得發白的袍下,那條粗麻搓成的腰帶。

  那是個長門的修士,只有他們才習慣圍這種粗麻搓成的腰帶。

  拓拔山月聽過長門修會這個名字。那是一個教派,據說是不信神的,徒眾都是些苦行的修士。在宛州物慾橫流的大都市並不常見他們的身影,倒是在荒僻的野村山鎮,經常會見到這些克己和善的人。他們也並不傳教,長門修會的「法」是要去求的,平常人不求他們,他們也就不認為你有得法的資質。不過對於貧苦的人,長門修士們卻是很受尊敬的一些人,被尊稱為「夫子」。也許是因為遊歷,他們的知識廣闊得難以想像,他們也從不吝惜把這些知識傳授給需要它們的人。他們並不勞動,靠著旁人施捨的食物為生,可是往往他們所教給別人的,遠遠多於他們得到的。即便這樣,他們還是毫不吝惜於把自己僅有的食物分給窮人,即使自己下一頓就要餓肚子。

  「若是磨刀,用水要足,干磨會留下痕跡的。要從一面磨,兩面磨會傷你的刀刃,還要單從一個方向打磨,否則也很損刃口。」年輕的修士邊磨邊說,看來那個漢子是個初上手的磨鐵人,修士是個指導他技術的老師。

  「是柄好刀呢!」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山月笑,「但是還不算名刀。」

  「夫子好眼力。只是柄年輕時候從鐵匠那裡買來的武器,用得順手罷了。」拓拔也用了這個稱呼以示他的尊敬。

  「是位將軍吧?」修士笑笑。

  「怎麼看出來的?」

  「將軍的馬衣和大氅,都是很名貴的手工啊。還有將軍的眼神,經常上戰場,指揮成千上萬的軍隊,那眼神是跟一般人不一樣的。」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1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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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五(2)

  拓拔也笑了笑:「是啊,眼神總是瞞不過人的。」

  「嗯,還看得出將軍有心事。」修士認真地點點頭。

  「是麼?」

  「有什麼事很意外,也很猶豫吧?」

  拓拔心裡一驚,不由得警惕起來,冷冷地打量著修士。

  「被我說中了。」修士抬頭看著拓拔,快樂地笑著,「我覺得將軍對我有敵意了。」

  拓拔和他對視,努力想要從那雙年輕快樂的眼睛裡看進去。修士倒是沒有迴避他的目光,他聳聳肩膀,繼續磨刀。拓拔只看見了單純的快樂,和無憂無慮。

  「是因為不是同一種人吧?」拓拔在心底感歎了一聲。

  拓拔收回了目光:「我有些事情,想請人為我解惑,可是找不到這樣的人,夫子可以幫我麼?」

  「我們這樣流浪的人,不太懂軍國大事的,不過將軍若是願意告訴我,我一定會努力回答。算是感謝將軍請我們磨刀吧。」修士笑著,「吆喝了半個上午,都沒有找到一個客人,是我的宛州話不夠好吧。」

  「夫子有沒有遇到這樣的事……」拓拔斟酌著詞句,「為了一件事,你努力了很久,恨不得粉身碎骨也要做成,你每個夜晚都輾轉難眠,時時都覺得痛苦包圍著自己,只在夢想有朝一日可以達成那個心願的時候,才能獲得片刻的慰藉。」

  「這樣令將軍難忘的事情……是仇恨麼?」

  拓拔沒有回答,只是繼續說:「但是最終你都沒有能完成心願。你漸漸地麻痺了,也漸漸地忘記,甚至自己都不太願意去想。這時候你才覺得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再為那些舊事困擾,可以安靜地過完剩下的日子。可是你忽然發現,一個機會就在你的面前,你自己都要放手不管的時候,達成那個心願的機會終於來了!晚來了幾十年!你會怎麼做呢,夫子?你還會回到以前那種心境中麼?」

  他這麼說的時候,默默地從紫梁河上看出去,看著北方。他感覺到胸口中有東西在翻滾,像是腥濃的血。

  這次輪到修士猶豫了,過了好久,他低聲說:「將軍,你的拳握得很緊……」

  拓拔愣了一下,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鬆開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其實將軍心裡還是明白的。對麼?」修士歪著頭看他,「將軍只是害怕再回到以往心境裡去。可是那心境還在那裡,將軍只是不願想它。也許將軍可以把那些不高興的事情都壓下,放棄這個機會,可是終有一天,那些心緒還會泛起來,將軍那時會很後悔的吧?」

  「你是說……」

  「也許這麼說太玄了。」修士抬起頭對著拓拔笑了笑,「不過世上的事情,常常都是這樣,有的人求得太急切,最後什麼都得不到,有的人放棄了,卻又得到了。其實得得失失又算什麼?最終還是都要失去的,只可惜很多人在得得失失裡面失去了自己的心。」

  「那麼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將軍其實已經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了吧?世上多數的人,都是凡俗的人啊,你追著的東西,明知道不應該,知道最後都是一場空虛,可是還是忍不住要去追索。就這麼追著,追著,得到了,又失去了。」修士將一罐清水淋在刀上,雪亮的刀鋒耀人眼目,「然後人就死了。」

  他年輕的臉上多了鄭重的神情,雙手托著刀捧給拓拔:「雖然說起來那麼悲傷,可是終究逃不過呢。」

  拓拔接過刀,默默地彈著刀鋒。

  「按照將軍心底所想的去做吧,要後悔,也是將來的事情。」修士搖搖頭,「將軍沉迷得很深,不是超脫凡俗的人。」

  「是。」拓拔低聲說著,從腰帶中摸出一枚金銖,恭恭敬敬地放在修士的手中。

  他兜轉戰馬,直起了腰,就此離去。忽然間他什麼都不再想,那種煩惡,那種困擾,如今都不再是問題,他知道自己眼睛中的神色恢復了堅毅,比以往更加的銳利,有如發硎的利刃。

  「給了一枚金銖!真是大出手!」漢子湊上來貪婪地看著修士手裡的錢。

  「這是你的。」修士把金銖遞給他,轉而去看拓拔的背影。

  「夫子,你們到底說的是什麼,我每句都懂,就是不明白。」

  「要殺很多的人吧?」年輕的修士輕輕歎了一口氣。

  「夫子?」

  「其實我也不太懂,」修士搖了搖頭,「不過有種不好的預感。雖然我不知道他的心願是什麼,但是像將軍那樣的人,完成一個心願要殺很多很多的人吧?」

  「那夫子不勸勸將軍?」漢子詫異地說,「長門的夫子也是惜命的吧?」

  「人活在世上,都很不容易,不過,」修士低聲說,「又有什麼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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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六(1)

  「閃開閃開!」巴魯和巴扎從疾馳的駿馬上翻下,擁著阿蘇勒,大步衝向金帳。

  「什麼人敢闖金帳!」衛士一起拔刀,領頭的百夫長大喝了一聲,武士的鐵護心打在鐵環甲上鐺鐺作響。

  「世子,是世子,我們都是世子的伴當。」巴魯高聲地喊著。

  夔鼓聲響得益發的急迫了,兩通鼓已經擊完,第三通鼓也到了盡頭,咚咚咚咚地震人心魄。

  「世子進去,伴當不行!」

  「為什麼?」巴扎挑著眉毛,「以往我們都可以進去的。」

  「沒看見汗王們和首領們都候在外面麼?大君傳令,所有人都候在外面,只有王子進帳。」

  巴魯和巴扎往周圍看去,四位大汗王、大家族的幾十個首領、帶兵的將軍們都被擋在帳外,聚成小團議論紛紛。夔鼓設在那裡,並不是經常敲擊的,每次敲都是為了緊急的大事。汗王們和首領們在北都城裡都有無數的奴僕,任何消息都逃不過他們的耳目,可是這次召集卻來得如此突然。

  「世子,快進去吧!我們在這裡等你。」巴魯推了推阿蘇勒。

  阿蘇勒艱難地喘息著,努力推開巴赫攙扶的手,甩掉雪狐裘,衝向金帳。侍衛們閃身讓出了一個空隙,讓他通過,旋即又圍成了鐵壁。

  巴扎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身邊沉默的哥哥,猶豫了一會兒,低聲道:「哥哥,不是……要廢世子吧?」

  「胡說什麼?」巴魯兇惡地瞪大了眼睛。

  傳說大君要廢掉幼子重立新的儲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鐵氏兄弟雖然年幼,卻不是聾子,心裡不能不忐忑。如果將來是大君的伴當,也許就是傳名後世的大將,可是一個被廢質子的伴當,又是什麼呢?不過是一條沒人要的野狗。

  「都是我們命不好,」巴扎扁著嘴,「給世子當伴當,若是跟大王子……」

  「你還胡說!」巴魯狠狠地瞪著弟弟,他的臉漲得通紅。

  蠻族最忌的是背主。巴魯覺得自己有很多的理由可以駁斥弟弟大逆不道的想法,可是每一個念頭到嘴邊,卻都說不出來。巴扎想的有什麼錯呢?畢竟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巴扎的騎射那麼好,本該是成為將軍的人,難道僅僅為了忠誠兩個字,就要把一生賠給孱弱無能的世子?

  私下裡巴魯自己也想過,若是跟著別的王子就好了,不必說大王子和三王子,就是二王子和四王子的伴當,也一樣穿著東陸紺色的綢袍,騎極西的駿馬,有機會跟著大軍上陣殺敵,在人前人後高高地揚著頭。

  可是這也不過是一個想法,巴魯沒有真的想過要離開這個沒有前途的世子。這個主子身上總有種與眾不同的感覺,讓巴魯覺得那是他應該追隨的。當丹胡的伴當們逼上來的時候,堅持擋在所有人面前的,竟是世子自己。巴魯想要衝出去,可是世子張開雙臂,像一隻小鷹那樣把三個人死死擋在自己背後。

  伴當替主子挨打本是應該的事情,將來上陣,幫主子頂箭挨刀也不該有什麼怨言。連巴魯都覺得世子這麼做,純粹是愚蠢。可是就在這樣的時候,總有一股溫暖從胸口升起來,令他什麼都不怕。

  巴魯想這是愚蠢的,可是這種愚蠢他不能拒絕。

  「我……」巴扎癟著嘴,「我不過就是想,不過就是想……」

  「別說了。世子……是個很好的人啊,」巴魯拍了拍弟弟的背,「他跟別人不一樣的。」

  「咚!」最後一聲鼓響。

  余聲像是天邊遠遠傳出去的雷。阿蘇勒一掀帳門口的羊皮簾子,雙手撐著地面跪在地毯上,大口地喘息著。

  金帳中出奇地靜。先趕到的四個哥哥也都是半跪在地上等著父親的召喚。

  豹皮坐床上的大君看也不看他們一眼。他踞坐在那裡,扶著一張小案子,案子對面是一個披黑斗篷的人,風帽遮住了他的臉。

  小案子上的銀盤裡是烤羊,銀碗中是羊奶。能夠被賜坐床,和大君對面飲食,是蠻族最高的獎賞。只在立功的人身居極位,無法再給予其他獎賞的時候,才會有「賜坐床參政」的恩典。幾個王子記事以來,只有台戈爾大汗王有過這樣的殊榮。

  「離開家鄉很久,懷念草原麼?」大君笑著。

  「草原倒是不怎麼懷念。」披斗篷的人切了一大塊羊肋排放進嘴裡咀嚼,「不過懷念英氏夫人的獺子肉和黃羊肉排,大君若是不留我,我已經在木犁家的帳篷裡了。」

  「大合薩!」王子們都聽出了那個聲音。

  披斗篷的人一把掀掉了頭上的兜帽,閃亮的光頭,純白的長鬚。

  「起身吧。」大君揮揮手。

  他的目光在兒子們臉上掃過:「大合薩帶來了好消息。我想先告訴我的兒子們,所以大汗王、首領和將軍們都在外面候著,叫你們先進來。不過要聽這個好消息,先要答我的問題。誰答得好,我有賞賜。」

  「是!」王子們一齊回答。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也都不小了,都該知道軍事,那麼我們蠻族,最大的敵人是誰?」

  比莫干遲疑了一下,去看鐵由,鐵由攤攤手,表示自己也沒主意。蠻族地處瀚州,西有誇父,東鄰羽國,南面的天拓峽外是東陸胤朝虎視眈眈,可以說面面受敵,無所謂強弱之分。

  「是誇父!」一個聲音打破了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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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六(2)

  「貴木?好,你說,為什麼是誇父?」

  「我們蠻族多的是騎兵,又擅長射箭。羽人的弓雖然強,卻不會騎馬,東陸人的武器好,鎧甲精,可是他們沒有我們跑得快,三萬騎兵殺他們十萬人。東陸現在學我們建騎兵,可是又怎麼比得過我們的虎豹騎?」貴木大聲說,「只有誇父是我們的對手。他們不騎馬卻跑得和戰馬一樣快,不披甲冑,可是中了我們的箭根本不怕。所以兒子以為是誇父,若是能得

  一支軍馬,兒子願意帶兵去西邊虎踏河駐守,叫誇父不敢過河踏進我們的草場!」

  「誇父是強敵。」大君搖頭,「但是,不對。」

  「東陸人!」

  「是羽人!」

  比莫干和鐵由不約而同地說了出來,卻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點頭:「比莫干說是東陸人,鐵由說是羽人,各有什麼理由?」

  「兒子以為……」鐵由有點語塞,他從小信服比莫干,現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無措起來。

  「你說你的!」比莫乾笑。

  「兒子以為誇父雖然可怕,不過人口極少,生育又慢,打一次仗要休養許久,就算我們敗退了,隔上幾年我們還是能夠搶回土地。東陸人雖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從風炎皇帝之後,一次像樣的進攻也沒有。我們剩下的敵人,只有羽人了。」

  大君還是點頭:「也有道理,比莫干你說。」

  「兒子說是東陸人。羽人和誇父,雖然各有長處,但是東陸十幾個諸侯國加起來,上百萬的強兵。我們蠻族號稱三十萬鐵騎,可是真的遇上東陸的鐵甲和長槍,卻是死一個少一個,東陸人口眾多,若想招募,隨便怎麼都能再起百萬大軍。若不是因此,風炎皇帝也不能隔著七年就兩次入侵我們北陸。所以兒子覺得,我們的心腹大患,還是東陸。」

  「不錯!」大君拍了拍桌案,「你這個見識就要高過鐵由和貴木,我們怕的不是東陸的百萬大軍,而是東陸百萬大軍之後那幾千萬的人,那就是不斷的兵源。」

  「旭達罕,」他最後轉向了沉默的三兒子,「你的幾個伯父都說你是我兒子中最聰明的智將,你沉默不說是為什麼?」

  「兒子的答案和大哥一樣,我們北陸最大的敵人,是東陸人。」

  「是麼?」大君搖頭,「可惜你說得晚了。不過能說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們說完了,也不能怪你。」

  「不!」旭達罕仰起頭,「兒子說是東陸人,可是兒子有不同的說法。」

  「是麼?」

  「是!」旭達罕上前一步,「兒子要問哥哥弟弟們,九州各國,誰的土地最大,誰又最富有?」

  比莫干皺了皺眉。這根本不必問,東陸胤朝佔據四州,幾乎一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國家。

  旭達罕根本不想聽兄弟們回答,緊接著說道:「九州的疆域,九個州大小相差不多,貧富卻差得大。兒子當日算過,我們瀚州一年的出產,若是折成東陸金銖,大概是三千萬。可是東陸四州,光是中州一年的出產,就不下八千萬金銖。而據說宛州一州的出產,就比東陸其他三州加起來還多。東陸人佔據最肥沃的四州,而我們蠻族七部只有一個貧瘠寒冷的瀚州,我們的敵人,怎麼不是東陸人?」

  「你到底要說什麼?」大君搖頭,「我問的是敵人,你說的是財富。」

  「父親,」旭達罕單膝跪地,「我們蠻族的心願是什麼?當然是建立鐵沁王的功業,我們要踏遍大地和海洋。打敗一個兩個敵人又算什麼?我們要打敗所有人!可是憑借瀚州的出產,我們沒有兵力四方開戰,我們只有佔據最富饒的東陸,借助東陸的出產,才能完成盤韃天神指引給我們的功業!所以我們的敵人,一定是東陸人!」

  「說得太簡單。」大君冷冷地喝道,「風炎鐵旅侵入我們草原的時候,別說你們沒有看過,我也只是聽說。真正接戰的短短七個月中,我們七部戰死的年輕人不下二十萬,大半的青壯死在戰場上,只得依靠婦孺去放牧,十幾年都不能恢復。東陸的鐵甲硬弩,那兩次是殺傷了我們七部的膽,所以至今我們不敢越過天拓峽半步。你要進佔東陸,你憑什麼進佔東陸?你有你爺爺欽達翰王的勇敢麼?」

  「兒子沒有爺爺的勇敢,可是憑著我們蠻族幾十年的積累,我們可以的。」旭達罕更上一步,「風炎皇帝鐵線一戰,我們蠻族損失慘重,東陸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來的。只要他們分裂,我們就可以分開來擊破,東陸現在不是一體,再等下去,這個絕好的機會就要失去了!」

  他走到門邊一掀羊皮簾子,指著南方:「我們蠻族要看的敵人,是整個九州。我們要成為這世界的皇帝,西邊打敗誇父、東邊大敗羽人又算得了什麼?只有拿下富饒的東陸,才是我們蠻族萬年立業的根本!」

  金帳中靜得出奇,比莫干微微吐口氣,也點了點頭。

  「好!這才是我的兒子該說的話,應該賞的。」大君摘下壁上烏沉沉的角弓,拋給旭達罕。

  「我要賞的,是旭達罕的志氣!」大君環視兒子們,「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裡有天下,你才能佔到天下的土地。遜王起兵前不過是個牧馬的奴隸,他為什麼可以一統七部?是因為他有一統七部的心思!只想著守著這片草原,你們是當不得英雄的!」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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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六(3)

  「是!」王子們齊聲回答。

  「阿爸,兒子以為……」排在最後的阿蘇勒低低地說,可是他的聲音被哥哥們的高聲應答吞沒了。

  大君轉向了大合薩:「大合薩,在東陸的見聞,就由你自己告訴他們吧。」

  大合薩剛剛在煙鍋裡塞滿了煙草,深深吸了一口。他抓著自己的光頭下了坐床,揮手掀開帳篷一側的帷幕。

  帷幕下巨大的地圖暴露出來,它繪製在淡黃的生絹上,赭色繪製山脈,藍色繪製河流。細細的綠線標明了諸侯國的國境,散佈在地圖上的紅點是重要的關隘和都市。

  「這是東陸的地圖,」他指點東陸諸國的疆域:「東陸四州,中州、宛州、瀾州、越州。胤朝開國的大皇帝白胤建國時候,就把土地分封給了大將和親隨,當時是十二諸侯國的制度,六公國六侯國,大皇帝只統治天啟城周圍的一片王域,面積還不及大的諸侯國。」

  「後來的七百年裡,諸侯們爭鬥,有的兩國合併,也有的一國分裂。到了現在,一共十六國。其中又有五家大諸侯,分別是中州北面的淳國,瀾州北面的晉北國,還有號稱『天南三國』的宛州下唐國、越州離國、宛州和越州之間的楚衛國。」

  「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國,」大合薩點了點地圖南方的一座城池,「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下唐國有個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們結為盟友。」

  「我們怎麼能和沒有信義的東陸人結盟?」鐵由驚得喊了起來,「那些人還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氣!」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幾個怎麼以為啊?」

  「兒子也覺得不妥,東陸人和我們結盟,下唐又遠在南邊,誰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打算。」比莫干說。

  「兒子想,結盟的事情還是和諸位大汗王計議一下的好。」旭達罕說。

  「兒子……」

  大君揮手打斷了鐵由:「你想必也是覺得不好了。」

  「是。」

  「我知道這消息傳出去,動靜比現在會大得多,所以先見你們幾個。」大君斬釘截鐵地說,「和下唐結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兒子,就跟在我的馬後!」

  「兒子會追隨父親!」旭達罕跪了下去。

  「兒子會跟在父親的馬後!」其餘三個王子也忽然醒悟過來,一起跪了下去。只剩下阿蘇勒靜靜地跪在最後,沒有出聲。

  「你們能這麼說,我很高興。」大君這樣說著,卻沒有喜色。

  他也不叫兒子們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兒子們頭頂上掃過,鐵由微一抬頭,竟被父親的目光嚇得心裡一寒,急忙又低下頭去。

  「東陸的規矩,凡是兩國結盟,就要互送王子貴胄,作為人質。你們既有膽略,誰敢去下唐國做人質?」

  王子們愕然地抬頭看著父親,頭腦中一片空白。他們不是只懂說大話的人,比莫干也上過陣,在和真顏的一戰中冒著箭雨衝鋒過。可是遠去下唐實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從此就不再是尊貴的王子,而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人質,像是陷在泥沼裡的飛鳥,只能任人擺佈。

  而最重要的莫過於離開了北都,或許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來。

  「怎麼都不說話了?」大君從坐床上走下,一一看著低頭不言的兒子們,「聽到要去東陸做人質,就沒有膽子了麼?」

  金帳中一時間靜悄悄的。鐵由趴在那裡,目光只敢盯著膝蓋前的一小片,餘光瞟見父親的重靴在面前悄無聲息地踱過,彷彿能感覺到那凌厲如刀劍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過去,通體一陣冰涼。

  「雖說是人質,可是下唐百里國主已經許諾將會教授東陸軍陣的學問,讓你們親身隨軍。你們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見識東陸的風土,而且可以結交那邊的貴族大家,更可以探聽得東陸兵力的虛實。這難道不是我們絕無僅有的機會麼?」王子們依舊低著頭。

  「鐵由,前些天是你跟我說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樣學著掌兵,不願去東陸麼?」

  鐵由戰戰兢兢地抬頭:「兒子……兒子……兒子想的是……」

  他腦袋彷彿要炸了,覺得父親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懸崖邊。

  大君根本無意等他回話,眼神一排掃去:「比莫干你是大哥,旭達罕你是我們青陽的智將,都不敢麼?還有貴木,貴木貴木,你七歲就敢殺狼,是我最勇敢的兒子,你現在低著頭,難道去東陸比一頭要吃你的大狼還可怕?」

  貴木不像哥哥們沉得住氣,狠狠地磕了一個頭:「父親,兒子不去!」

  「呵!」大君一驚,反而笑了出來。

  「兒子是呂氏的子孫,青陽的王子,絕不給祖宗丟臉。騎馬上陣,如果貪生怕死,後退半步,父親一劍殺了我也沒話說。可是人質,」貴木咬著牙,「兒子是不願做的!」

  「笑話!」大君冷笑,「下唐國的使節不日就護送一名下唐國百里氏的宗室子弟來我們青陽作人質,你們幾個嘴裡說不貪生怕死,可是讓你們兄弟中出一個人去下唐都沒有。這就是我們青陽的好男子?你們看不起東陸人的軟弱,我看到了這種時候,你們還不如東陸的年輕人!不!連個女人都不如,遜王送了阿甘達去做人質,阿甘達騎了白馬,一次都沒有回頭。你們也是我們帕蘇爾家的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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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六(4)

  大君說的典故出於蠻族有名的長詩《遜王傳》。遜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一個在草原上召開庫裡格大會的人,他是個奴隸出身的下賤武士,最初兵少將寡,為了向自己的義父借兵,願意以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阿甘達作為人質,交換三千騎兵。阿甘達於是騎了白馬去,自始至終不曾回頭一顧。等到阿堪提以這三千騎兵起家橫掃草原歸來的時候,才知道阿甘達已經被自己的義父收為帳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質問阿甘達,阿甘達卻從山巔上躍下自盡。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絞,最後殺了義父成為蠻族第一位大君。早先北陸草原上的歷史早

  已無法考證,所謂《遜王傳》不過是一部說故事的長詩,可是阿甘達的故事淒婉哀惻,被傳唱不休,無人懷疑它的真實。阿甘達也被草原上的人稱為「光母」,讚歎她的堅貞和勇敢。

  貴木的臉色白了白,猛地把頭擰到了一邊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懦夫和女人……」大君緊抿著的唇顫了顫。

  貴木心中也畏懼,知道父親是動怒了。

  鐵由咬牙磕了個頭:「父親,平日裡是誰自以為聰明,王爺們和家長們面前,又是誰最喜歡議論東陸的局勢,剛才又是誰說了豪言壯語?為什麼現在就不說話了呢?」

  他看了背後的旭達罕一眼。

  大君點頭:「旭達罕,你的哥哥們在問你,你為何不說呢?」

  旭達罕神色安靜:「二哥想護著大哥,就該自己挺身出去,兒子不是不敢,是不願。兒子不是手裡沒有事情做,兒子覺得男子立業的地方是戰場,去東陸當人質不是兒子想做的。」

  「如果父親讓你去呢?」大君盯著他。

  「三哥不能去!」貴木急了起來,「父親自己去北都城裡問問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還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獵,別的部落有使節來,十次有九次是三哥應付。每天聽不完的事情,不到後半夜,三哥有幾次睡過?九帳兵馬的名冊,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兩個多月,眼睛都熬紅了。那兩個兄弟在什麼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馬!」

  他瞥了一眼比莫干兄弟:「父親問誰能去。兒子說他們兩個都能去!鐵由嚷著要掌兵,他會掌兵麼?為什麼不能去東陸學?比莫干手裡的事情,交給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裡也是找不到人的!父親你說,難道沒本領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這樣苦熬的,反而該倒霉麼?」

  「貴木,」旭達罕低喝,「不必喊。我們做過什麼,父親知道,用不著自己說!」

  「胡說!」鐵由忍不住,「誰是沒本領的人?」

  「哼!」貴木冷笑,「你的刀法怎麼樣?你讀書識字又怎麼樣?人人眼裡的事情!」

  他大步走到坐床邊,從桌上抓起盛著羊奶的銀罐,噌地一聲拔出腰間的長刀。他掃了一眼周圍,手一拋,銀罐忽然離手。就在罐子滯空的剎那,他的長刀急振,碎成紛亂的鐵光,交織著在水罐上劃過,被他刀勁阻擋,罐子在空中懸停了半刻。只聽見長刀入鞘一聲響,手工錘打而成的銀罐徹底崩裂成碎片,一潑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著一片片碎銀落下。

  「鐵由不要說這種笑話,要說本領,先看我手裡的刀利還是你手裡的刀利!」

  鐵由受不了激,站起來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一隻罐子而已,有膽子試我的寶刀麼?」

  貴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卻沒這罐子結實!」

  「你!」鐵由指著他的鼻子,指尖顫著,「朔北血的狗東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親面前我不跟你計較,可是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殺我?」貴木蠻勁發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種刺進來看看是什麼血,都是父親的兒子,我是青陽的人!」

  兄弟們惡狠狠地彼此瞪著,一時陷入了僵局。

  一聲骨節的暴響忽然打破了寂靜。眾人一驚,發覺那來自大君攥得緊緊的拳頭,指甲深深地陷入肉裡,彷彿要抓透手掌。王子們都見過父親發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顧不得彼此的敵意,拋下刀劍一起跪下。

  「你……你們!」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給我滾出去!」

  王子們退了出去,阿蘇勒走在最後。

  大君喚住了他:「阿蘇勒,你年紀還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麼想。」

  阿蘇勒沉默了一下,轉身磕了一個頭:「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

  大君呆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蘇勒已經起身出帳去了。

  大合薩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麼著急,早該知道是這個反應。」

  「我恨的不是他們的反應。沙翰,從他們身上你還看不出來麼?」大君低聲說,「蠻族最大的敵人,是我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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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七

  「出來了,出來了!」

  金帳的簾子掀開,也掀起了小小的騷動。

  「旭達罕,出了什麼大事麼?」大汗王們搶先迎上了旭達罕。

  相隔不遠,木犁、巴赫和巴夯圍住了比莫干。兩個窩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個家族首領平時游離在兩個窩棚之間,想望風投靠,這時候卻不知道湊往哪裡,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遠處。

  「大合薩回來了,」旭達罕躊躇著,「父親要和東陸的諸侯國結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從有牧人傳唱的詩歌開始,東陸的華族和北陸的蠻族,從來都是水火不容的敵人。四十年前,東陸的風炎皇帝北伐,蠻族死了無數精壯的年輕人,終於低下驕傲的頭,向東陸納貢,把東陸胤朝稱為上國。可是血仇從來不曾被忘記,年輕人鞭策駿馬,磨著雪亮的馬刀,有幾個不想殺到東陸去,洗雪當年的恥辱呢?

  同盟,這可是蠻族從來沒有想過的詞。

  「這不行!」一個首領首先回過神,炸雷一樣地喊了起來,「東陸人,那可是我們的世仇。我們青陽的老祖宗,青銅的血啊,怎麼能跟東陸的懦夫坐下來當朋友?」

  旭達罕搖頭:「父親下了決心,不過最糟糕的,還不是這事……」

  台戈爾急躁起來,跺著地面,壓低了聲音吼:「有什麼話說?我們都是你的伯父,這北都城裡,就是天塌下來壓在你頭上,也有伯父們幫你頂住!」

  旭達罕點了點頭:「父親要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東陸當人質。我怕,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氣,沒人說得出話來。這麼多年大家跟著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裡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君過世,旭達罕繼承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東陸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費了。

  「旭達罕!」台戈爾扯住侄兒肩頭的衣服,「這話你可要說清楚,是郭勒爾說的,還是你猜的?這麼些年大家都把命繫在你的馬尾巴上,你可不要說出沒來由的蠢話來!」

  「侄兒不是瞎猜,」旭達罕深深吸了口氣,「我看父親的意思,這個去當人質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學東陸的知識,又得應對人,不能丟了我們青陽的威嚴。這樣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干。可是比莫干是長子,早就大婚了,剛剛生了第二個兒子。我自己一個人,又是弟弟,父親不會不考慮這事。」

  「這怎麼行?」格勒嚷了起來,「生了兒子又算得了什麼?」

  「大君傳召,請四位大汗王金帳議事!」一名金帳宮的侍衛出帳來,提著馬鞭虛空一揚,高聲喝道。

  大汗王們顧不得再和旭達罕說話,幾個伴當排開人群,台戈爾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帳。那邊比莫干身邊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來,對比莫干行禮,大步走向了金帳。

  兩行人在半道相遇,三個老王爺對於這位以軍功晉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憚,台戈爾略略停步,一雙渾濁的褐黃色眼睛冷冷地掃了九王一眼,九王恭敬地行禮。

  「看九王對大哥的敬重,大汗王們看我們就像家裡養的兩條狗!」貴木惡狠狠地低語。

  「什麼都不要說!」旭達罕低聲喝道,「跟我回去。」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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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八(1)

  蘇瑪舉著一盞燈,把帳篷裡微微地照亮。

  帳篷裡開闊,床上的被子攤開,上面壓著阿蘇勒隨身的白色雪狐裘,卻空無一人。她四周看了看,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後。床和帳篷間隙的一片黑暗被燈照亮,角落裡的孩子抬起胳膊擋著光,微微地瞇起眼睛看著蘇瑪。

  兩個人靜靜地相對。許久,阿蘇勒又低下頭去,抱著自己的雙腿,下巴抵在膝蓋上。蘇瑪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一手貼在面頰邊比了一個睡覺的模樣,是說到了入睡的時候了。阿蘇勒不回答,蘇瑪拖著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換了貼金的紅色裙子,盤了頭髮,雪白的衣領子裡襯著修長的脖子,明麗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對不起……」

  蘇瑪以為自己聽錯了。

  阿蘇勒把臉慢慢地轉了過來,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輕輕伸手摸她的臉:「對不起……」

  蘇瑪呆了一下,輕輕地搖了搖頭。她想笑,可是笑不出,於是捏著自己的臉,擺出了一個滑稽的笑容。

  「蘇瑪……對不起……」

  眼淚忽然從孩子的臉上滾落下去,他抖得像一片落葉,忽然間他變得那麼虛弱,崩潰的悲傷從他的眼睛裡流溢出來。

  蘇瑪呆呆地看著他,慢慢地張開雙臂把他的頭抱在懷裡,側過臉蛋貼在他的頭頂。

  「我是一個廢物啊,」阿蘇勒低聲地說,「我連你也保護不了。」

  蘇瑪輕輕撫摩著他的背,心裡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和一絲一絲的清甜一起湧上來。這個主子忽然間又變成了初到真顏部時候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著跑著,摔倒了,大哭起來,蘇瑪把他的頭抱在懷裡,餵他一粒酥糖,親著他的臉,叫他不要哭。那時候的風好像又在身邊柔和地吹過,那時候父親騎在高大的紅馬上,姐姐的歌聲嘹亮。

  蘇瑪低頭下去貼著他的臉,這個孩子的身體總是比一般人涼一些,可是蘇瑪現在感覺到他皮膚上一絲絲的溫熱,她貼得緊緊的,怕那些熱氣悄悄地散去了。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只有她懷裡抱著的這個孩子讓她覺得安心。

  過了好一會兒,蘇瑪伸手在阿蘇勒的掌心裡面輕輕地畫。

  蘇瑪會寫字,以前她和阿蘇勒說話,都是寫字,可是到了青陽部之後,蘇瑪再沒有在他掌心裡寫任何一個字。寫完了,蘇瑪舉起燈默默地走向帳外。阿蘇勒看著自己的掌心,緊緊地握起了拳頭。他看著蘇瑪的背影,眼淚忽然落了下來。

  「蘇瑪,你有沒有見過我阿媽?」阿蘇勒擦著眼淚。

  蘇瑪搖了搖頭。青陽的兩位大閼氏過世都早,剩下四位側閼氏,其中又只有阿蘇勒的母親生下過孩子,算起來是金帳的女主人。可是蘇瑪是賤民,連踏進金帳的機會都沒有。

  「跟我去看看阿媽吧?」阿蘇勒站了起來。

  蘇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阿蘇勒上來輕輕地一吹,燈就滅了,黑暗裡蘇瑪覺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蘇勒的手心冰冷。

  金帳宮。

  呼瑪捧著半盆炭從帳篷裡退出來。大風吹著帳篷頂上的白尾,獵獵作響。側閼氏們以顏色區分,白帳是朔北部閼氏樓蘇的帳篷。呼瑪年紀已經很大了,在金帳裡從一個小僕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裡風大,」呼瑪回頭對外帳的僕女叮囑了一聲,「不要睡得太死,別讓風漏進去,閼氏的身體不好,染上寒氣我要你們好看!」

  她的聲音冷厲,可是看著那些戰戰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憐憫。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個孩子作為依靠。偏偏大君又並不喜歡親近女人,好容易有三個女人生過男孩,可一個個,都沒有好結果。

  「命啊!」呼瑪放下簾子,「沒有享福的命。」

  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帳篷旁邊忽地閃了出來,呼瑪驚得差點要把炭盆拋掉,那個人影已經上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蘇勒啊。」呼瑪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她一低頭,看清了阿蘇勒的面容。

  呼瑪愣了一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頭往懷裡一攬,退到帳篷側面,看著他滿臉是土,不知道在風地裡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給他擦:「世子啊,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奶娘,」阿蘇勒輕聲說,「我想見阿媽,」

  「沒有大君的命令,這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啊!」呼瑪嗔怪著甩掉他的手。

  阿蘇勒的手被甩脫了,卻不肯走,低頭默默地站著。

  呼瑪歎了口氣:「世子啊,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沒有傳召,不能再進內帳裡來。今天大君深夜還在召見人,人多,會給人發現的,你被抓住,最多一頓責罰,我們這些做奴僕的,可就難過了。」

  阿蘇勒還是不走。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巡邏的侍衛經過,呼瑪心驚膽戰,硬了硬心,低聲呵斥起來:「不行!你已經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呼瑪覺得那隻小手放開了,孩子默默地轉身,低頭走了開去。呼瑪的手還伸在那裡,風吹在指尖,沒有人握著,那麼的涼。一股心酸突如其來地湧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蘇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氣,這是要命的事情!」

  呼瑪捧著他的臉蛋,見眼眶裡隱隱約約有一輪清亮滾在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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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八(2)

  「謝謝奶娘。」阿蘇勒對著黑暗裡招招手,「蘇瑪,你也出來。」

  蘇瑪輕手輕腳地從角落裡鑽了出來,站在阿蘇勒的身邊,低著頭。羊奶一樣細緻嬌嫩的皮膚和黑而靜的大眼睛讓呼瑪也暗暗地驚歎。蘇瑪注意到了呼瑪的眼神,頭垂得更低了。

  「你帳篷裡的小女人啊?」呼瑪捏著阿蘇勒的臉蛋,「長大了,就知道帶女人來看阿媽

  了。」

  蘇瑪的臉微微地漲紅,阿蘇勒在呼瑪的懷裡手忙腳亂地擺手。

  「臉紅什麼?」呼瑪輕輕摸著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長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媽心裡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蘇勒:「小聲點兒,跟我來。」

  呼瑪支開了外帳裡值守的兩個小女奴,將帳簾掀開一線。

  阿蘇勒拉著蘇瑪悄悄地鑽了進去。呼瑪把手指豎在嘴唇上:「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氣了,只能呆在這裡看看。弄出響動來,我要受責罰的。」

  阿蘇勒鄭重地點了點頭。

  呼瑪這才掀起了內帳的簾子,低聲地說:「這些天還好,安靜得很,睡得也踏實。」

  蘇瑪看著阿蘇勒,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向裡面,忽然間就長大了一般。

  內帳裡惟一的燈下,看起來依然年輕雍容的女人安安靜靜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蘇瑪從來沒見過那麼安靜、那麼慈祥的女人,她懷裡抱著一個襁褓,輕輕地搖著,唇邊帶著淡淡的笑。蘇瑪的母親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稱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堅毅,並不像燈下的母親一般溫柔。內帳中燃著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讓人想要靜靜地睡去。

  「阿蘇勒。」女人輕聲地喚著。

  蘇瑪吃了一驚,他們所有人都屏著呼吸,側閼氏也不曾回望一眼,可是還是被她發現了。

  阿蘇勒卻沒有絲毫的反應,呼瑪也不吃驚,一切還是安靜的,女人低下頭在懷裡的襁褓裡親了一下。蘇瑪看見那個襁褓裡面根本不是什麼孩子,只是一個棉布的娃娃,畫著一雙單調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她是在對那個娃娃說話。」阿蘇勒輕聲說,「那就是我阿媽……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從來都認不出我。她抱著那個娃娃,以為是我,我長大了,她就認不出了,還以為我是小孩。」

  「瘋了……」蘇瑪的心裡一顫。

  「阿媽身上也是香的,和你一樣。年輕的時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蘇勒低下頭去,呼瑪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帳篷裡的女人輕聲地哼起歌兒來,是首兒歌,母親唱來哄著孩子睡覺。可是在這寂靜的夜裡聽去,遙遠而空曠,說不出的寂寞與哀涼。

  阿蘇勒頭也不回地出了帳篷。呼瑪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地搖頭:「你主子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蠻族,不看重這個。」

  蘇瑪望著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卻被呼瑪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著你主子。」呼瑪輕輕地摸著蘇瑪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貴人的相。這手,真是綿,草原上沒有見過你這樣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瑪說的,呼瑪會看相,呼瑪看見你,就知道一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一定嫁給草原上的主人。」

  蘇瑪驚訝地抬頭去看她,呼瑪卻已經佝僂著背,走進了帳篷裡。帳篷簾子合上,耳邊還幽幽地飄來閼氏的歌聲。

  夜深,金帳宮周圍也安靜下來。

  簾子掀開,侍衛武士步伐輕捷地來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將軍們還在帳外等候。」

  支著額頭休息的大君並不睜眼:「他們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沒有動手打起來,難道還不夠麼?你讓他們回去,有什麼事明天再議。」

  「我已經說了,將軍們也說不想打攪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將軍,說一定想見見大君,跟大君說幾句話。」

  「巴赫麼?」大君歎了口氣,「你讓他進來吧。」

  巴赫一身光當作響的鐵甲遠遠地就響了起來,他枯瘦的臉上沒有表情,進帳來跪下去行了個禮。

  「深夜了,你們和大汗王們爭了整整一天,你們要保比莫幹不去,大汗王們說比莫干身為大哥,是最合適的人。長子窩棚和三子窩棚啊,以前你們還是在暗裡爭,如今有了東陸這件事,明裡就敢跳出來了!」大君不輕不重地拍了案子,「我聽說在東陸,這叫結黨,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殺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緊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一聲:「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們兄弟是阿依翰家族裡的大將,木犁從奴隸開始跟我一輩子了,還有我那個弟弟厄魯,都是青陽的支柱。你們支持比莫干,我一個都不能殺,而那邊,支持旭達罕的是我的三個哥哥。巴赫,你說我該怎麼辦?」

  「巴赫以為,這事是大君的不對!」

  「呵呵,」大君笑了兩聲,「原來是我錯了,竟是我錯了?」

  「巴赫讀書少,可是聽說東陸是長子即位。」

  「是,東陸大皇帝往往是傳位給長子,其他兒子封一個有供養沒土地的親王。你這是要勸我立比莫干?」

  「立不立比莫干並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蘇勒身體不好,能活多久都是個難說的事情,卻始終沒有廢掉阿蘇勒,貴族們心裡能安麼?」巴赫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們青陽作為庫裡格大會的盟主,還能傳過下一代麼?大君說我們結黨,就算是死罪,我們也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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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八(3)

  大君沒有回答,也直視他的眼睛。

  金帳裡一時安靜得令人心悸,隔了一刻,巴赫微微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將軍們推他進來,他進來前也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是這一刻不知怎麼,他還是覺得心裡有些虛了。

  「巴赫,你心裡認為什麼樣的人才是我們草原的君主?」大君輕聲問。

  巴赫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遜王、像始祖、還是像我的父親呢?」大君起身踱著步,「巴赫,其實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魯,你們都不知道。蠻族需要一個從來不曾有過的君王,其實我心裡所想的,是東陸胤朝開國皇帝白胤那樣的人。他要能在一個混亂的時代舉起旗幟,讓千千萬萬的人都追隨他,覺得他所做的才是對的。他要有山羊一樣的仁慈,這樣他才能愛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獅子般的勇氣,這樣他才不會退縮;他還要有狼一樣的憤怒,這樣他才能咬牙切齒地完成一件偉大的功業。」

  大君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是我的兒子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是套著鐵鏈長大的鷹啊,飛不起多高的。年紀大的四個個個都比阿蘇勒更適合當大君,可是要說當個英雄,他們還差得太遠。而且如果我現在廢掉阿蘇勒立下新的世子,就一切平安了麼?矛頭還是對著新的世子,然後還是爭鬥。鐵由和貴木能在我面前動刀,將來我死了,他們就能帶著武士你殺我我殺你。偏偏你們都不懂這個,還要彼此結這個窩棚,將來你這個窩棚會不會是個小部落啊?長子部,還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裡。

  「好了,不必說什麼了,」大君擺了擺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們推你進來,還有什麼事麼?」

  巴赫猶豫了一下:「我和巴夯還有木犁商量了一下,大家覺得……」

  「覺得什麼?」

  「大家覺得世子的身體一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顏部休養。如果真的只是人質,諸家王子免不得爭鬥,那麼實在不行,也請大君保全大王子。讓世子去吧。」巴赫的聲音低落下去。

  大君點了點頭:「你們想讓阿蘇勒去東陸,是不是就因為他是個廢物兒子?他沒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兒子們,能上陣、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訴你們,我死之前,我不想聽到有人跟我說要把阿蘇勒送到東陸去。」大君一字一頓,牙齒間有如咬著鋼鐵,「下唐的使節就要來了,都是我的兒子,他選中誰,就是誰!為了青陽,我什麼都可以犧牲掉!」

  巴赫走到帳篷口,聽見後面大君低低的聲音:「滾!」

  蘇瑪和阿蘇勒共騎小馬,阿蘇勒騎在前面。他個子已經和蘇瑪差不多高了,可是蘇瑪還是像以前那樣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著韁繩。

  木犁家的寨子距離金帳有很長的一段路,小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裡面本來就沒有什麼房子,趕著春牧的季節,牧民們都帶著帳篷和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曠的一座城,草地上滿是扎過帳篷的痕跡,放眼看不到人跡,只憑著星光認路。

  「阿媽叫勒摩,聽大人說,阿爸最初即位當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騎兵就來打我們,一直打到北都城下。後來你阿爸和瀾馬部的達德裡大汗王帶著兵來救援,終於打退了朔北部。阿媽姐妹兩個就被送給阿爸當個閼氏,阿媽住在白帳篷裡面,年紀小,就是側閼氏。阿媽直到三十歲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一天,她就瘋了,大人們說那是為了我,我是谷玄,會吸人的魂魄,阿媽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時候呼瑪是我的奶媽,她對我說我一定要比哥哥們都勇敢,都聰明,這樣阿媽也會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媽就會別人欺負。阿媽已經瘋了,除了我,她什麼都沒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說得沒錯,我做什麼都做不好,騎馬、練刀,更別說上陣打仗了,我就是個廢物。」阿蘇勒輕聲地說著。

  他經常這麼跟蘇瑪說話,雖然永遠聽不到蘇瑪的回答。

  「可是……」他搖了搖頭,「我也不想當廢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經很努力了!」忽如其來的酸澀從心裡升起來,他呆呆地望著天空。蘇瑪的手是溫暖的,從背後伸過來,輕地摸著他的臉。指掌間的溫柔讓他愣了一下,他扭頭看見蘇瑪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真的是沒用,就知道說這個……」他抓了抓頭。

  蘇瑪輕輕地搖頭。

  「這個世界上不嫌我廢物的也許只有你了……」阿蘇勒輕聲地說。

  蘇瑪還是搖頭。

  她歪著腦袋,拂起他的頭髮,手指在他的髮辮中輕輕地撫摩。阿蘇勒覺得頭上癢癢的,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蘇瑪也笑,依舊是無聲地搖著頭。

  直到很多年以後一個下雨的夜晚,阿蘇勒在火紅色的戰馬上抬起頭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一夜蘇瑪默默地搖頭,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說出的、真正的意思。

  蘇瑪並不是說他是或者不是廢物,而是當一個人變成最親的人,那麼是不是個廢物已經完全的不重要了。

  聽不見任何的雷聲,細雨悄無聲息地下了起來。

  「啊!下雨了!」阿蘇勒摸著微濕的頭髮,「我們趕快回帳篷去。」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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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八(4)

  雨轉眼就大了起來,冰冷的大顆雨滴打在身上,隱隱的竟然有些痛。阿蘇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來抖開在蘇瑪和自己的頭頂,蘇瑪帶了帶小馬,想抄一條近道。

  她無意地扭過頭,身體忽然僵住了。

  「蘇瑪?」阿蘇勒跟著她回頭。

  他的心裡惡寒,有種極不祥的感覺。

  背後竟然有人,小隊的黑衣騎兵悄悄地立馬在他們身後。那些高大的黑色戰馬比阿蘇勒的小馬高出了兩個頭以上,呼出來的白氣都能噴到阿蘇勒的臉上。馬背上沉默的武士們似乎披著鐵鎧,帶著頭盔,威嚴而魁偉。天已經徹底地黑了下去,連星光也沒有,只剩蘇瑪手裡的燈照亮,可是照不出他們的面目。雨滴打在他們堅硬的鐵甲上,濺起了水花,彷彿在他們身邊罩著一層微光。

  「你們是哪個帳下的?」阿蘇勒大著膽子喊了一聲,「我是五王子。」

  小馬也有些驚懼不安,悄悄地挪動了步伐前行。

  沒有人回答,那些人驅動黑馬,跟著逼近,黑馬們躁動起來,不安地打著響鼻。燈火照著,他們手邊各有一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馬刀。阿蘇勒沒有見過這種刀,纖薄修長,刀頭彎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懼。

  「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蘇瑪連一刻也不敢停留,拋掉了手裡的燈籠,馬鞭打在小馬的頭上,小馬撒開了四蹄,在雨幕裡狂奔起來。

  背後的蹄聲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那些騎著黑馬的人確實是追著他們上來了,他們追得並不緊,就像捕食的猛獸咬住了羊群,緩緩地追著獵物的腳步,還沒有真正開始閃電般的撲擊。

  嘯聲刺耳,阿蘇勒和蘇瑪猛地低頭,什麼東西從他們頭頂掠過。

  「箭……是箭!他們在射我們!」阿蘇勒意識到是追逐的人在發箭。那枚箭走高了兩尺,還不是要取他們的命,可毫無疑問是威脅。

  「是丹胡麼?」阿蘇勒問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身上的那股惡寒至今都沒有消退半分,反而越發地濃烈起來,像是有一柄冰冷的刀抵著自己的後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刺進來。他說不清楚,但是直覺上那些騎乘黑馬的人和一般的蠻族武士不一樣,蠻族武士像是虎豹騎用的帶著鋸齒刃的戰刀,而這些武士就像他們用的細刀,陰冷而鋒利,帶著刺心的寒氣。

  小馬帶了兩個人,漸漸地跑不起來了。那些黑馬似乎緩緩地逼近著,他們也沒有打火把,可是在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夜,那些人像是可以視物,無論蘇瑪怎麼兜轉下馬,背後惡鬼般跟隨的蹄聲始終都無法擺脫。

  前方忽然出現了燈火,一串火光似乎是夜歸牧民的火把。阿蘇勒心裡鬆了一下,放聲喊了起來:「救人啊!救人啊!」

  持火的小隊人馬立刻散開圍了上來,他們馬後掛著野雞和獐子,還有人肩上扛著一匹帶箭的鹿,整個小隊都穿著整齊的青灰色革甲,隊伍整飭有序。

  「是……是大風帳木亥陽將軍的人馬麼?」阿蘇勒認出了這裝束。

  「什麼人?」領頭的武士大吼,他非常的警惕,手中角弓上搭著羽箭,直指阿蘇勒。

  「我是五王子!」阿蘇勒舉起了手腕,「有人,有人在追我!」

  他的手腕上束著豹尾裘,白得耀眼。豹是青陽的圖騰,敢配白豹尾的,除了大君和世襲的親王,只有世子。武士們被驚動了,紛紛放下了弓箭,領頭的武士按著胸口行禮。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武士頭領大吼著策馬走到阿蘇勒身邊。

  藉著大風帳武士們的火把,可以依稀看清那些黑馬的武士都已經策馬停在了百步之外,他們聚成一線,手中依舊提著長刀,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黑暗中隱約覺得有冷銳的目光刺在自己的身上。

  「什麼人敢追逐五王子?」頭領惱怒起來,覺得被忽視了,「不怕死麼?」

  他們人數佔優,這麼說的時候,大風帳下巡獵的士兵們已經操起了獵弓。蠻族的獵弓也是武器,發箭準確有力,百步距離上的洞穿力不遜於戰弓。

  還是一片安靜。

  但是只是極短暫的,鐵蹄聲猛地震響起來,黑馬武士們的陣勢橫掃上來,他們發起了衝鋒!

  只有幾騎對著大風帳的三十幾個人,他們卻主動地進擊了。

  「找死來了!」首領猛地一揮刀,「世子請在一邊觀戰,抽出你們的弓來!」

  數十枚迅疾的箭一齊投射出去。弓箭是蠻族引以為驕傲的武器,強悍的武士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黑馬的武士們手中只有長刀,可是他們揮動長刀的時候,那些強勁有力的箭都被揮開,奇跡般地,沒有一人中箭,他們像是連那些箭的軌跡都能看清。

  瞬間,戰馬就直衝到了面前。大風帳的武士們也一齊拔刀。

  「來啊!」首領大吼著激勵士氣。

  對著衝鋒在最前的武士,他猛地一刀斬向他的馬首。他是這群人裡面刀術最好的人,先殺一人,是要立威。可是刀落下,那些黑馬的武士彷彿變成了影子,不知怎麼地,那一刀就走空了。首領正詫異,忽然感覺到身體輕了起來,脖子上傳來的劇痛瞬間之後令他徹底失去了知覺。

  而在其他武士的眼裡,兩馬交錯的瞬間,對面黑馬武士們的為首者像是一隻詭異的蝙蝠,輕輕離開馬鞍一躍,而後首領的刀就走空了。他的人頭忽地濺血飛起,屍身依然端坐在馬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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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八(5)

  他手中的火把已經轉到了對手的手裡。黑馬上的武士沉默得像一塊石頭,他舉著火把立在首領的馬旁邊。靜了片刻,他揮手以火把打在首領無頭屍體的背心。

  首領的屍體栽落馬背。

  火把熄滅。

  大風帳的武士們還未從驚愕中回過神來,犀利的刀風已經逼近了面門。

  藏在數百步外的一叢虎舌棘中,阿蘇勒死死地握著拳,覺得那些飛濺的血像是要噴到他的眼睛上。那完全是一場屠殺。黑馬的武士們快速地帶馬在敵手的身邊經過,準確地遞出戰刀,敵人立刻被開膛破腹,殘肢血淋淋地落下。而他們像是風中的鬼影,根本無從捕捉。

  每一次的火把墜落都伴著淒慘的嚎叫,那些跌落的火把最後照亮的是武士們驚恐的臉,然後他們的頭就忽然落了下去。

  阿蘇勒顫抖起來,滿眼都是濃猩的血紅,滿耳都是哀嚎和戰刀斬裂骨頭的可怕聲音。他在恐懼中探出手去,緊緊抓住了蘇瑪的手,那隻手冷得發冰,顫抖得像片風裡的枯葉。他低頭看去的時候,蘇瑪的臉上全沒有了人色。

  他心裡咯登一下,明白蘇瑪和他想到的一樣,都是那場南方草原上的屠殺,當青陽的鐵騎兵衝進真顏部的營寨時,蘇瑪那雙清澈的眼睛裡,一定也映著這樣殘酷的場面。親人的殘肢在飛舞,溫熱的血濺在臉上,地獄般的哀嚎,半死的人掙扎著爬行,有人帶馬飛快地在背後補上一刀……

  「蘇瑪,不要怕……」他壓低自己的聲音,卻發現所有語言此時都是蒼白的。

  他伸出雙手,想摀住蘇瑪的耳朵。一雙微微顫抖的手也在同時摀住了他的耳朵,兩個人都微微地愣了一下,然後阿蘇勒使勁地抱住蘇瑪,蘇瑪也使勁地抱著他。兩個人就這麼貼在一起,聽著外面的慘嚎聲越來越弱,天像是要塌了,會落下血雨,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可以互相倚靠。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安靜下來。

  阿蘇勒大著膽子,藉著高達兩尺的虎舌棘的掩蔽,偷偷地看去。火把都已經持在黑馬武士們的手中,鐵蹄踏在沾滿血的土地上,那些體格雄壯的馬就著血啃食草皮,剛才還活生生的三十騎,現在只是三十個人、以及三十匹馬的屍體。

  那個瘦削的人是黑馬武士中的領隊,黑馬武士們四散在人群中翻檢那些屍體,最後圍聚在他身邊,都默默地搖頭。瘦削的武士沉吟了一下,忽地舉手一招,武士們嘩地散開,打起火把在周圍,一寸一寸草皮地搜索起來。只剩下瘦削的武士獨自立馬在殺過人的草地上,冷銳的目光掃視周圍,似乎漸漸地投到這叢虎舌棘來。

  他蒙著面,阿蘇勒看不清他的容貌,卻覺得那目光像是在自己的臉上割了一刀。

  那是殺人者的眼神!阿蘇勒猛地俯下身子,緊緊地靠著半截土坡,單是面對那種眼神,就有無法呼吸的感覺。瘦削的武士掃視了一周,帶動了戰馬,有意無意地,他兜著圈子逼近了那叢虎舌棘。他的馬蹄聲在所有的蹄聲中最沉重,一下一下都像是踩在心口上,他的長刀斜指地面,鮮血一滴一滴地墜落。

  馬蹄聲、呼吸,馬蹄聲、呼吸,蘇瑪竭力想要屏住呼吸,可是那是枉然,她的呼吸在跟著那人的馬蹄聲走,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盡頭。

  蘇瑪忽然感到和她一樣顫抖的阿蘇勒安靜下來,而且正把她摟在腰間的雙手掰開。蘇瑪抬起頭,看見他認真的臉,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力量忽然變得那麼大,蘇瑪想要死死地摟住他,可是阿蘇勒用力地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她的手。

  蘇瑪去扯他的袖子,阿蘇勒狠狠地甩開了她。他凝視著蘇瑪的眼睛,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蘇瑪拚命地搖著頭,她不明白自己是否是在做夢。那種可怕的恐懼感又回來了,她不會忘記真顏部的寨子被點著的時候,從小帶她長大的奶媽拋下了她不顧一切地跑向外面。然後一個騎兵一刀劈倒奶媽,縱馬踩在她的頭上。那種刻在心頭的孤獨比死都要可怕。

  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被人拋下。

  阿蘇勒對她無聲地搖著頭,腳下毫不停息地退了出去。他略顯蒼白的小臉在月光下透出一股嚴肅,甚至有著難以抗拒的威嚴。

  冰冷的恐懼彷彿一隻巨大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令他覺得每一次心跳胸口都像要裂開。他舔了舔嘴唇,止不住戰慄,他很想撲進那個草窪裡和蘇瑪縮在一起,緊緊地抱住她來忘記那種恐懼。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氣還在支撐自己的時候做決定。

  「不要出來!蘇瑪!不要出來!不要怕!」他輕聲說,「我會保護你!」

  蘇瑪伸出手去拉他,可是已經遲了。

  阿蘇勒猛地跳出了虎舌棘的掩蔽,他站在那裡,也不抖了,從自己胸前拔出了青鯊。騎著黑馬的武士們策動戰馬緩緩地逼了過來,為首的人帶馬立在阿蘇勒的面前。他並沒有看阿蘇勒手裡青色的小刀,而是默默地打量著這個孩子。

  誰也看不清他怎麼出手,阿蘇勒忽然間就被他完全地提了起來,押在馬背上。不需要下令,所有人跟著他調轉馬頭而去。

  為首的武士離去之前回望了一眼那叢虎舌棘,蘇瑪覺得他的目光像是針刺般釘住了自己,令她根本動彈不得。低低地,他笑了兩聲,陰陰的,像是一柄小刀在刮著人的耳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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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八(6)

  她早已被發現,孩子的勇敢瞞不過這些可怕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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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九(1)

  夜深,帳篷外已經很涼了。

  帳篷裡是暖洋洋的,火盆上擺著銅甑,乳白色的羊湯咕嘟嘟地沸著,腥膻的肉香飄得四處都是。年輕武士把著火鉤子撥開炭火,細細的火星飄起來,旁邊的人撮唇一吹,紛紛亂亂地一閃而滅。

  吹火的人抽了抽鼻子:「成了!」

  他叉起一條鮮嫩的羊肉,吹吹就塞進嘴裡,愜意地大嚼起來,又旋開白銅酒罐,猛地灌了一口,彷彿從心肺裡狠狠地吹出一口辣氣來,拍著膝蓋叫了聲好:「這才算地道的辣羊雜,辣料不夠,怎麼燒也是寡然無味!」

  他挽起寬大的袍袖,又拿小刀在湯裡撥弄,撈起整個羊腎。這時他才想起燉湯的同伴來,就沖年輕武士努了努嘴,示意他也動手:「班扎烈,自己動手。」

  吹火的是個年輕俊朗的東陸文士,二十多歲,黑幘廣袖,看上去是儒雅溫文的人物。

  班扎烈也紮了一小刀肉,慢慢地嚼著,好奇地打量對面的文士。他是比莫干的伴當,比莫干最信得過的幾個人之一,被派來隨侍這位東陸來的尊貴客人。

  東陸的行商班扎烈見過不止一次,多半是些虛胖的人,他們蓄著整齊的鬍鬚,遠看去倒像抹上的兩撇墨跡,見了貴族們常常在皮肉外浮起一層笑,見了普通的牧民卻把臉板起來,三角形的眼睛斜斜地看過去,背負雙手腆著鼓囊囊的小肚子。有些人腰間配有華貴的細劍,可是騎馬跑上十幾里路就累得牛喘。他們也不喜歡蠻族的飲食,往往隨身帶著廚師、甜酒和醃菜醃肉。

  不過這個文弱的年輕人卻是全然兩樣。他能喝北陸的烈酒,唱牧人們喜歡的歌謠,一掀袍子就能上馬,雖然不佩劍,可是兩道斜飛起來的眉宇彷彿比劍還利。

  比莫干直到深夜還沒回來,文士要吃北都城裡有名的辣羊雜,嫌僕女們調得不夠辣,就和班扎烈在帳篷裡架起銅甑,自己點火燒湯,大包大包的辣料香料扔進去。

  羊肉入口彷彿化了一樣,那股辛辣的味道卻彷彿小刀在嘴裡刮著,班扎烈的鼻尖上很快就沁出細汗。

  「怎麼樣?」文士遞過酒罐,「喝酒,一定要喝酒!」

  草原漢子中也少見那種火一樣烈的眼神,班扎烈覺得和他之間少了顧忌,接過酒罐也灌了一口。酒是淡碧色的,青陽部馳名的古爾沁烈酒,入口彷彿一道火流般一直燒到心口。

  「洛先生這樣的東陸人,真沒有見過!」班扎烈對著文士豎起大拇指,「像我們蠻族的好漢!」

  「哦?」文士舔了舔嘴角的油腥,「東陸人該是什麼樣子?」

  「東陸人……」班扎烈想了想,不知道怎麼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文士咧嘴笑了起來,「不過東陸人跟你想的可不一樣。東陸很大,若是都是草原,從這一頭放馬跑到那一頭,也許一年都跑不到。東陸人也是各種各樣的,我們東陸南方有個離國,我們叫他們南蠻,他們的戰士你沒有見過是不會相信的,他們都穿赤色的輕甲,打起仗像是紅色的獅子。他們攻城不用雲梯,戰士們嘴裡咬著刀,互相之間牽著繩索,拿匕首紮在城牆的縫隙裡往上爬。砍到一顆敵人的頭,就把頭髮繫在腰帶上,再去找下一個敵人。」

  「這樣?」

  「是啊,南蠻的武士,打完仗放一盞大秤,一邊稱著人頭,一邊稱著金銖。女人只喜歡最強的小伙子,村子裡誰最勇敢,最好的姑娘隨便挑。不過這又算什麼呢?不過是匹夫的勇敢,我朝立國的皇帝白胤,本來不過是一個低賤的武士,可是他只用了十一年就統一了整個東陸。火薔薇旗幟所到的地方,敵人都不敢接戰,灰溜溜地撤走,這樣野火一樣的英雄,想起來才叫人心裡發熱!」這麼說的時候,年輕文士眼睛裡有種灼熱的神情。

  「白胤的武功是很好了?是你們東陸第一的武士麼?」班扎烈忍不住問。

  「不。他雖然也是武士,可是武功不是最好,他手下的四柱國和四日將,就遠比他強。」

  「驅使別人打仗,那也說不上勇敢,就是打敗了,總不用自己去死。」

  文士搖了搖頭:「這可錯了。薔薇皇帝絕不怕死,他年輕的時候在建水據河大戰,親身帶著騎兵衝陣,敵人的弓箭就跟在他後面追。他中了三箭,胯下的戰馬死了三匹,每一次,都有四柱國將軍把戰馬讓出來給他,然後跟著他步戰,最後終於大破敵人。你想想以四柱國那樣威震東陸的傑出武士,為什麼不顧自己都要把戰馬讓給他?那可絕不是因為他是首領,而是因為只要有他扛著火薔薇的大旗,騎馬立在那裡,所有戰士都會跟著他衝鋒。這跟他會不會騎馬舞刀,能殺幾個人又有什麼關係?男人生在世上,像他那樣,又怎麼會怕死?建立千秋的功業,一統四州的山河,那是帝王之勇,縱然他死了,也是蓋世的英雄!」

  「好!」簾子外響起了掌聲,「帝王之勇!」

  帳篷簾子一掀,比莫干大踏步進來,席地坐在班扎烈身邊。將肩上大袖解下來,赤膊把衣袖結在腰間,就著熱氣騰騰的銅甑翻出一塊羊肝來,吹了吹大口吃了。

  「好!夠辣。」比莫干捂著嘴,失笑起來。

  東陸文士卻收斂了,灼人的眼神全都不見,眸子清明犀利。他微笑著把酒罐遞了過去。

  比莫干飲了一口:「有些急事,父親召見我們,完了又在九王的帳篷裡和幾位將軍議事,來得晚了。洛兄弟著急趕來,有什麼事情還請直說。」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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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九(2)

  文士笑:「我來的事情,和大王子的急事,其實就是一件事啊。」

  比莫幹點頭:「我猜到了。直說吧,父親和下唐有意結盟,我們幾個兄弟中要出一人為人質,目前北都城裡人人都在猜是誰去做這個人質。九王和三位將軍全力保我不去,但是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和下唐的事情已經無可挽回?」

  比莫干歎息了一聲:「比莫幹不對洛先生說謊,我知道這件事,只怕還沒有洛先生早。父親這次出動了大合薩南下,一點消息都沒有流出,這時候再說挽回,已經太遲了。」

  文士苦笑:「太遲……我們淳國在北都城裡經營了足足四年,希望能和青陽結盟,至今連大君的面尚未見過。下唐居然能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內定下大事,我們所有苦心都歸流水了,大王子叫我怎麼向梁秋侯爺交代啊?」

  「你們東陸有句詩說:劍在英雄手,登台傲王侯。」比莫干黯然,「我和洛兄弟相熟四年,自以為以誠相交,可是如今劍不在我手,又有什麼辦法?」

  「如果我國願傾全力,」文士試探著,「大王子向大君進言,下唐願出的條件,我們淳國都出一樣的,另開天拓峽水路。只求轉而結盟我國,可否?」

  「這不能。如果我進言,是代淳國向父親出價。父親忌諱私自結交東陸,對我們幾個兄弟管得最嚴,洛兄弟也該知道。否則洛兄弟每次前來,也不必費心躲開旭達罕的眼目。我這個時候出頭,未必會有洛兄弟想要的結果。」

  「水既也涸,魚之將死,焉能不全力一搏?」文士直視著比莫干的眼睛,目光炯炯。

  「洛兄弟要全力一搏?」比莫干沉吟片刻,「那麼由我來想辦法,居中請九王為洛先生引薦。但是到了議事的時候,我自然全力支持和淳國結盟!」

  「那麼將軍們和各家首領面前,也要大王子為我們主持了。」

  比莫幹點了點頭:「我和洛兄弟有四年的交誼,比莫干是那種口說不做、愧對朋友的人麼?」

  文士緩緩伸出一隻手:「那麼洛子鄢是怎樣的人,也毋庸再多說了!」

  比莫干想也不想,一掌擊在文士的掌心,一聲脆響。兩人的掌心都火辣辣地痛,他們對視一眼,同聲笑了起來。

  「洛兄弟這次來得好快,要是晚幾天,我也放飛鴿和你聯繫了。」

  「是追著大合薩的馬尾來的。沒想到大合薩年事已高,居然縱馬狂奔了兩千多里,我從畢止啟程,就落在後面半日的路程。」

  比莫干吃了一驚:「淳國知道大合薩的行程?」

  洛子鄢點頭:「大合薩南下北上,都要渡過天拓峽,是我們淳國所轄的海面,怎麼可能逃過斥候的耳目?一年前天師南渡的時候,梁秋侯爺就得到消息,只是那時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情,就悄悄放了過去。這次斥候聽到天師的從人議論,才知道出了大事。」

  比莫干驚得把小佩刀拍在地下:「天拓峽海防竟有這樣森嚴?」

  文士緩緩點頭:「也不瞞大王子,天拓峽海面上沒有一艘私船,就算是漁民,也都入軍籍,父子相傳,不繳納稅賦,為國當差。若是不持行牒想偷渡過海,消息連夜就會被送到附近的軍機府衙。這還是四十年前風炎皇帝所下的《七海稅兵制》,風炎皇帝心思深遠,可以想到數十年之後,真是英雄。」

  比莫干默然。

  「風炎皇帝……」他低低地歎息一聲,「草原外真還有無數的英雄。」

  文士忽地大笑:「來來,不要只顧說。我親手燒的辣羊雜,對不對大王子口味?」

  「辣得眼淚都要出來。」比莫乾笑,「你哪裡是淳國密使,純粹一個東陸的辣椒販子!」

  班扎烈愣了一下,也跟著笑了起來。

  「你騎上快馬,去鐵由帳篷裡叫他也來喝酒吃肉,見見洛兄弟。」比莫干對他說,「不要整天跟女人膩在一起。」

  「是!」

  班扎烈起身,卻忽地一愣,掌住了腰刀。

  「什麼人?」他低喝了一聲。

  幾個伴當之中,班扎烈刀術最精,耳目最明,一絲一毫的動靜都逃不過他的注意。帳篷外隱隱有穿重靴的人奔跑的動靜,比莫干的帳篷內外守備森嚴,不該有人這麼放肆地奔跑。

  帳簾猛地掀起,班扎烈正要躍出去,耳邊響起炸雷一樣的喊聲:「大哥,出事了!阿蘇勒沒了!」

  「沒了?」比莫干猛地坐起,烈酒潑在胸口上。

  進來的是鐵由,他本來應該在自己帳篷裡纏著那個新來的東陸舞姬求歡,可是此時滿臉都是汗,像是一路狂奔過來的。

  「木亥陽傳來的消息,阿蘇勒夜裡沒帶伴當私自外出,不知被什麼人劫了,現在不知生死,他身邊只帶了那個啞巴僕女,逃出來報的消息。父親被驚動了,點了木亥陽的人馬去周圍搜索,九王那邊也點了虎豹騎,但是還都沒有回報。我得了這個消息自己騎馬趕過來的,路上來來往往的都是騎兵。」

  「什麼人這麼大膽子?」

  比莫干驚呆在那裡。北都城雖然不像東陸重鎮那樣繁華,但是也有十萬人居住,夜間有騎兵巡視。在城裡讓人劫了世子,是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不過歷代青陽世子,都是力敵百人的雄健武士,就算匹馬單刀,想劫也不容易,阿蘇勒是惟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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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九(3)

  文士站了起來:「二王子,幾個人劫了世子?」

  「說是十幾個。」

  「不是一般人。」文士沉吟著,「北都城戒備森嚴,十幾人行動,不是一般的匪人。」

  「把人都給我叫醒,」比莫干披衣佩刀,「跟我出去搜!」

  「大王子等一等。」文士擺擺手,「二王子,王爺們和其他幾位王子有什麼動靜?」

  「沒有,父親不讓通報給別人。現在木亥陽和九王是得了命令,一個帳篷一個帳篷搜,先搜王爺們的,然後搜家主的,不知什麼時候就要搜到這裡來。知道消息的家主哪敢有什麼動靜?都等在帳篷裡不敢動。」

  「那麼大君和我想的一樣,是先懷疑內賊了。」

  「什麼內賊有這種膽子?是要謀反麼?」比莫干惡狠狠地道,「我還是出去看看。」

  「大王子別去了!」文士苦笑,「大王子忘記了麼,你就是最大的內賊啊。」

  「洛先生怎麼這麼說?」

  文士手中多了柄白紙的東陸扇子,敲打著手心踱步:「世子沒了,若是找不到,從此就得新選儲君。按照現在的局勢,大王子是當之無愧的人選,所以說世子要死了,最得益的就是大王子。大王子現在不但不避嫌疑還要出去,豈不是授人以柄麼?」

  比莫干愣了一下,大聲喝道:「我怕什麼?我今天從帳篷裡出來,立刻就去九王帳篷裡議事,半步都沒有走開,縱然我想下手,也要有時間安排。要搜人,我帳篷裡更沒有!有人血口要侮蔑我,也要問過我的寶刀!」

  帳篷外又有凌亂的腳步聲傳來,這次不止一個,急匆匆地令人心驚膽戰。班扎烈一掀簾子,外面跪著比莫干帳下的一隊家奴。

  「主子,不好了!有人帶兵把我們的寨子圍住了!」

  「是木亥陽的人?是厄魯大汗王的人?」

  「都不是,是三王子和四王子的人!」

  「旭達罕!」比莫干呆了一下,「各家都在等著父親去搜,他怎麼敢動?」

  文士猛地頓足:「遲了,我們已經遲了一步!」

  「遲了?」比莫乾瞪視著他。

  「我們得到消息已經晚了。三王子是要把黑鍋扣在大王子的頭上。如果世子死了最大的好處歸大王子,那麼誰能不懷疑大王子?」

  比莫干猛地想起了什麼,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厲逼人:「是不是你?」

  鐵由拚命地搖頭:「我要做,也會告訴大哥,我……」

  文士上去拉開了比莫干:「絕不是二王子!」

  文士撩起鐵由的袍子下擺,露出兩條光腿來:「二王子真的是從被子裡起來前來報信的,你看看這褲子都來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鐵由的臉紅了起來。他剛才正在帳篷裡鬼混,得到了消息,馬上光著屁股騎馬趕來。

  「現在管不得別的。」比莫干深深吸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若讓旭達罕進來搜帳篷,以後我們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抬頭做人了。就算動武,也要守住我們帕蘇爾家的尊嚴!」

∕*84*∕

  第三章世子十(1)

  貴木轉頭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側照在旭達罕鋒銳的臉上,明暗交錯起來,他高挺的鼻樑投下了陰影,一隻眼睛掩在陰影中,另一隻陰冷沒有表情。

  隔著百步,兩隊人馬對峙,戰馬不安地跳著,騎兵們努力約束自己的坐騎,數百支火把

  照透了夜色。赤色的龍牙旗下,旭達罕跨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卻只是安靜地摸著馬鬃,那柄出鞘的利劍靜靜地橫在馬鞍上。

  貴木掌著刀,緊跟在哥哥的後面。他還沒有親身上過陣,緊張得臉上慘白,額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著。

  「哥哥,可別……可別給父親知道了,這事……這事可不是小事。」貴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馬,壓低了聲音。

  「都到這裡來了,難道還能灰溜溜地走麼?」

  「可是我……我還是覺得……」貴木低下頭去。

  一個巴掌落在貴木的臉上,乾淨利落的「啪」一聲。貴木捂著臉,剛要發怒,卻對上了哥哥的眼神。

  「廢物!」旭達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我教過你什麼?統統忘記了麼?你覺得?你覺得?你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頭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

  貴木覺得心裡發寒,不知道是冷氣吸多了,還是因為哥哥那雙眼睛。

  「你說得不錯,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們會為了我們兄弟兩個去跟父親爭麼?不會!我們就是隻馬鞍,人家要騎著我們,騎壞了,沒用了,再換一隻。若是去東陸的是我們,這北都城裡可沒有人會記得我們,就等著死在東陸吧!」旭達罕一把摔開他,「看見今天大汗王們的臉色沒有?他們準備換馬鞍了!想靠別人,不如靠自己,他們把我們當作青陽部的外人,能爭回面子只有靠我們自己!這北都城裡,多少人在等著看我們兄弟的笑話,可是我們兄弟是沒有笑話可看的,世上沒人能看我旭達罕的笑話!我終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個個都在我馬鞭下低頭!」

  「是!」貴木用力點頭。

  「你是我弟弟,」旭達罕為他整了整衣領,拍著他的肩膀,「整個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個!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麼都不要說了,我都知道。」旭達罕回過頭去,聲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頭,「一會兒我怎麼說,你就怎麼做。我們是親兄弟,阿媽一個人的奶水喂大我們兩個人,我們要為阿媽爭口氣。」

  「嗯!」貴木用力點頭,心裡像是有團火。

  從小到大,在貴木心裡,旭達罕是誰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為阿媽是朔北部的,兩個人血統上都被歧視。小時候勢弱,練刀練不好要罰,無故發怒要罰,不按時進食還是要罰,上到各家首領,下到金帳宮裡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貴木的頭頂。偏偏他最小又最氣盛,不能忍的時候就會暴躁地打壞一切東西,對周圍每個人大吼。這時候就會有金帳宮的侍衛武士們衝上來抓住他,不給他吃的,罰他跪在太陽地裡面。貴木咬著嘴唇就是不跪,儘管胃裡痛得像刀絞一樣,嘴唇都乾裂了。他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都是父親的兒子,有人是貴血,有人是賤血,有人喝著羊湯呵斥別人,有人就要餓著被別人呵斥。那種劇痛攻心的感覺,直到現在他還記得清清楚楚。這時候是旭達罕走過來先在他身邊跪下,旭達罕是個好王子,不挑剔,不發怒,從不惹人生氣,可是旭達罕跪在他身邊,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終於貴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帳宮的人冷眼看著他們兩個,天就這麼黑了,旭達罕默默地跪在那裡看著前方,星辰升起在他頭頂。

  旭達罕最後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已經冷了的囊遞給貴木,貴木搶過去啃著,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而旭達罕依舊默默地看著前方,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為什麼要對我好?」貴木狠狠地抹著眼淚問他。

  「我們現在跪著,總有一天會站起來,」旭達罕輕聲說,「還有……我是你哥哥啊!」

  從那天夜裡,貴木一直都相信,這個哥哥終究會像他小時候說的,帶他一起站起來。

  對面的陣勢閃開一個缺口,比莫干提劍而出,躍上雪漭的馬背,幾個剽悍的家奴手持著皮盾遮護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頂盔摜甲,高舉火把,約束著胯下躁動不安的戰馬。

  「旭達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誣陷哥哥麼?」比莫干遙遙地指向龍牙旗下的旭達罕。

  如同刀鋒相對,陣前是一觸即發的格局。比莫干帳下伴當連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達罕帶的是他一手訓練的「龍牙輕蹄」,百餘人的輕騎本來不足以威脅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可是這個特殊的時機,訓練有素的輕騎兵再趁機發動,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為什麼這麼說?」旭達罕的聲音冰冷的沒有起伏,「阿蘇勒失蹤,在北都城裡,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經帶兵搜了我的帳篷,我身為王子,就對北都的安危有責任,我不過是要看看你的帳篷,你騎兵阻攔我,是帳篷裡有不可告人的事情麼?」

  「旭達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讓九王來,讓木亥陽來,但是你們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麼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親面前謝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帳篷,我也打開寨子的門,隨便大哥搜。大哥現在不讓搜,是要把什麼東西移走麼?」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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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十(2)

  「我說過,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雜種不可以!」比莫干被激怒了,「一個下賤的奴隸也可以搜,就是你旭達罕,今生別想踏進我的地方!」

  「既然大哥這麼看不起我,」旭達罕低聲說著,忽然提手抄起了馬鞍上那柄橫磨雙刃劍,「那麼就不要怪我也不顧大哥的臉面了!」

  他忽地舉劍暴喝起來:「殺上去,都給我擒了!反抗者,殺!」

  貴木呆了一下。他們殺氣騰騰而來,只是想搜比莫干的寨子,卻沒有想到真的會有衝突。聽到「殺」字的命令,龍牙輕蹄的騎兵們也怔住了。

  「殺!」旭達罕神色不變,高高舉著他的劍。

  他帶動戰馬,一騎當先直衝了出去。貴木咬咬牙,壓下了所有猶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聲:「殺!」

  龍牙輕蹄的騎兵們一起拔出腰刀,駿馬長嘶,破閘之水一樣衝了過去。

  「我……我們怎麼辦?」鐵由變了臉色。

  比莫干的臉微微扭曲起來,也拔了戰刀:「雜種!早有殺了我們的打算吧?抓著一個機會,就忍不住了。終究還是小看了這條草裡的蛇!」

  他高舉戰刀大吼起來:「上!給人踩在頭上了,還能忍著麼?」

  武士們的血勇被激發出來,無端被攻擊的恥辱令家奴們暴怒起來,他們的臉色早已漲得通紅,握著戰刀的手滾燙滾燙。

  「殺啊!」所有人一起舉著刀暴吼。

  藏身在帳篷中的文士把簾子微微掀起一絲,看著遠處兩撥火把揮舞,數百點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殺的聲音滾滾而來,還有羽箭的尖嘯聲、哀嚎聲、戰馬的嘶吼聲,兩撥火把匯到了一處,彷彿蠻古荒涼的黑色大地上,有一隻巨大的渾身閃光的巨獸在起舞。慘烈的拚殺在遠處看去,竟有一種別樣的美麗。

  「真是亂離之世啊!」他放下簾子,低低地歎息了一聲,盤膝坐下,把酒罐舉到了嘴邊。

  長刀狠狠地斬向一人的面目,猩紅的血隨著刀拔出而噴湧,濺了貴木一身。他甩開馬鐙起腳把那具屍體踹下了馬背。

  他狂吼了一聲,滿臉鮮血提著戰刀四顧,尋找著下一個敵人。眼前幾百人混戰的場面,放眼所及無不是揮刀砍殺的家奴和輕騎,戰馬鼻孔裡噴出的熱氣混在一起,在干冷的夜裡帶著一股異樣的濕熱,中間混著濃郁的血腥氣。

  身後有馬蹄聲急速逼近,貴木腰刀轉成反手,返身斜刺出去。他的老師是木犁,刀術中積累了戰場上怪異的殺法。木犁支持比莫干,卻不在刀術上對貴木藏私,這一刀「背棘」據他說從不曾在戰場上失手。

  手中猛地傳來震動,貴木一驚,那一刀竟然被架住了。金屬的刮擦聲刺耳,表示那個對手的刀還緣著自己的刀刃反切上來。

  「去死!」貴木震怒。

  他膂力過人,長刀一震猛地把對手的刀勁卸開。戰馬不及轉身,可是他自己一擰腰,硬生生在馬背上翻轉過來,長刀帶著旋轉的腰勁砍殺出去,這是木犁刀術中最威猛的一式「轉狼鋒」,當用刀的人纏頸旋轉發出這一刀的時候,可以不借助戰馬的衝力而使刀上的力量雄沛可怖。

  長刀帶著淒厲的嘯聲平揮,這樣的角度和速度,完全超出了對手的預料。倉促間,他只能用刀硬封。兩刀相遇,卻沒有一般金鐵交擊的巨響,只有低低的「嚓」一聲,對手的佩刀分為兩段。

  旁邊火光一閃,貴木看清了偷襲自己的正是比莫干。一股不顧一切的殺戮快意從胸腹中升了起來,他沒有收刀,再度用力,長刀呼嘯著對著比莫干的脖頸斬落。

  一匹快馬從斜刺裡猛地衝過來,班扎烈的烏鐵長刀自下而上斜揮出去,把貴木的刀架住。貴木刀面一側,緣著對方的刀鋒一滑,依舊平著削出去,比莫干在千鈞一髮的關口猛地俯身在馬背上,長刀削斷他幾莖髮絲,刀鋒上帶著的風嘯彷彿鬼哭一樣。他胯下的雪漭猛地掙扎起來,前蹄彈起,斜斜地歪倒在地,凌亂的火光中,雪漭頸上的血脈已經被貴木一刀削斷,噴湧的馬血濺了比莫干一頭一臉。

  「你的寶馬,你的寶馬,」貴木的笑裡滿是瘋狂,「我現在殺了它,你拿什麼跟我比?」

  「雜種!我今天饒不了你們!」比莫干雙眼裡也都是血光,嘶聲暴吼著。

  「看你有沒有命再說!」

  那匹極西名馬噴湧的血令貴木的心頭一陣滾燙,父親賜下的寶馬已經被他殺了,心裡像是有道閘門開了,再也不必顧忌什麼。他猛地一扯馬韁,縱馬上前一步。

  「大王子!」班扎烈看出了貴木的神情異樣。

  隨著他那一聲,「狼鋒刀」的低沉呼嘯再次劈頭而下,貴木傾盡全力一刀斬下。班扎烈長刀橫封,刀鋒一觸,那股雄沛的力道湧來,長刀震顫著脫手而出。羽箭的嘯聲在貴木背後響起,他肩上一陣刺痛,那箭已經深入肌骨。幾十步外發箭的鐵由放聲高喊:「大哥快走!」

  比莫干在那風魔一樣的刀勢下,渾身僵硬得不能動彈。貴木的神情越發地猙獰,也不拔箭,只是咬著牙笑,喉嚨裡滾著妖魔般的笑聲。刀略一回收,他再次蓄勁劈下,班扎烈不顧一切地斜撲出去,把胳膊橫封在刀刃下。

  旭達罕將自己的橫磨雙刃劍從一名家奴的心窩中抽出,抬頭看去,前方火光裡,貴木的刀光落下,比莫幹那名伴當的胳膊橫飛出去,在空中帶著血花劃出一條令人驚艷的弧線,落在紛亂的馬陣中被踐踏。比莫干的家奴們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搶回這兩個人節節後退,貴木肩上帶著箭,狂嘯著揮刀帶著輕騎們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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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世子十(3)

  旭達罕呼吸著那股濃重的血腥味,黑沉沉的眼睛有如夜的顏色,在人人浴血搏殺的戰場上靜得像頭蓄勢的豹子。

  「三王子!」一名輕騎滿臉是血地馳馬過來,「不能再殺了!真的傷到幾位王子,大君怪罪,怎麼都逃不掉責罰。」

  旭達罕扭頭冷冷地看他。

  輕騎被他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鎮住。旭達罕高舉了劍,銀一樣的劍面上掛了血,淒冷地一閃。

  「都給我上!反抗不從者殺!」他對著護衛他自己的武士們放聲咆哮。

  「生在帕蘇爾家,還想能回頭麼?」旭達罕在心底對自己說。

  雙方戰刀下已經不知倒下了多少人。鐵由擦著臉上的血跡,握弓的手微微發顫。他們的家奴人數還佔優,但是輕騎的凶悍和敏捷佔據上風,自己這邊完全是被壓迫著,背後就是比莫干的寨子,退路不開闊,被殺紅眼的貴木逼住,想退也來不及了。

  「你!」他扯了旁邊的一個家奴,「出去!去九王爺的寨子裡送信,讓九王爺帶虎豹騎過來!就說再不來,就別想再看見大王子了!」

  那個家奴應了一身,剛要馳馬退後,鐵由卻又拉住了他。

  「等等!」鐵由越過眾人頭頂看著西邊。

  家奴跟著他看去,才發現那片黑暗裡隱隱有什麼在聳動。他側耳仔細聽了聽,驚喜起來:「難道是九王爺已經得到消息,趕來了?」

  黑暗中傳來的聲音是騎兵奔馳的亂蹄聲,漸漸地領頭的幾支火把映入眼睛,隱約是一隊黑甲的騎兵。北都城裡當下只有大風帳的木亥陽一支、九王的虎豹騎一支,大風帳衣甲尚青灰色,只有虎豹騎的精銳才是黑衣鐵甲。

  「真的是虎豹騎!」鐵由大喜,「有救了!有救了!」

  隨著那支騎兵的逼近,風撲面而來,有如刀刃在臉上割劃。皂衣鐵甲的騎兵竟然多達上千人,不愧是青陽部最可怕的雄兵,沒有人發出一絲聲音,滿耳都是馬蹄敲擊地面的轟響。旭達罕心裡一沉,撥轉了戰馬帶著小隊人迎了上去,貴木依舊帶著大部騎兵硬攻。

  「發火箭!發火箭!」鐵由大吼,「告訴九王我們在這裡!」

  三支火箭騰空而起,對面的騎兵似乎看見了,來勢更疾。前鋒匯聚在一起,結成衝鋒的陣型。

  「真的是九王麼?」比莫干也從陣前退了下來,急喘著問。

  「那還能是誰?」鐵由指著前方,遠遠看去,旭達罕所帶的一小隊騎兵甚至沒有機會停下來說話,就被大隊的騎兵吞噬了,繼而他們直撲而來。

  「那輪到我們反攻了!」比莫干吼了一聲,「剩下的還有不怕死的麼?都跟我上!全部擒住,一個都不准放過!」

  家奴們的士氣振發起來,家奴們呼嘯著死沖,兩翼各有幾十人的小隊突出,硬生生以人數的優勢彎出了一個包圍敵人的半月牙。短瞬間,馳援的騎兵已經接近,橫衝直撞地突入了貴木部下的輕騎中。比莫干也帶著小隊的家奴從正面衝殺進去。

  虎豹騎絕非一般的武士可比,比莫干親眼看過這支強兵的實力。重騎武士們全然不需要依賴火把,在黑暗中快速地帶馬閃過,敏捷有力地以刀柄撞擊輕騎的頭盔,或是以刀背下擊馬腿。只是片刻間的事情,強悍的輕騎就潰不成軍。

  一名武士在黑暗中馳近了他,烏鎧重衣,臉上罩著鐵環編成的鐵面幕,似乎是領頭的人物。

  「你很好!」比莫干收住了刀,「你叫什麼名字?」

  他沒有聽見任何回答。烏鎧武士絲毫沒有停馬的意思,斜衝上來,手中的重劍揚起,比莫干的一名伴當根本來不及抵擋,就被對方以劍面側擊在頭盔上,頭盔飛拋出去,伴當滿嘴吐著鮮血,從馬背上歪斜地栽下去。

  「瘋了麼?」鐵由大喝著,「這是大王子!」

  對方像是根本沒有聽見,帶著戰馬向著比莫干直衝過來。他的背後,更多的重騎兵也在擊潰輕騎之後轉向了家奴們。瞬息間就輪到比莫干一部面對那種可怕的壓力。

  比莫干顧不得再想,揮刀上去想親自截住那個騎兵頭領。比莫干的刀術強勁,對手的重劍卻不遜色,每一擊都帶著霸道之極的力量,並不用劍刃,而用劍身力砸,令比莫干的腰刀幾乎脫手。

  幾乎就在同時,帶著最後的小隊輕騎死戰的貴木也被面前黑馬上一名剽悍的騎兵震懾住。那人揮退了周圍的所有人,單刀匹馬地阻攔在呂賀面前,他並不高大,渾身卻滿是豹子般的敏捷,也不舉火把,擋住了貴木的去路。

  「九王麼?」貴木已經完全不在乎死活,他狠狠地抹了抹臉上的血。

  「給我死!」他咆哮著帶馬揮刀上去。

  對方也在同一瞬間帶馬直衝。雙馬交錯的瞬間,貴木暴吼一聲,伴著馬力,半身一擰,「轉狼鋒」全無保留地砍殺出去。黑暗中「嚓」的一聲,他什麼都看不見,只感覺手上一輕,脖子上微微一寒,對手已經帶馬閃過,靜靜地立在他背後。

  貴木戰慄著舉起刀,手中的長刀只剩下了半截,腦海中一片空白。對手就立馬在他身後,長刀斜斜地架在他後頸上。

  「木……木犁將軍!」他滾鞍下馬,跪在地下。

  草原上能夠這樣破他的狼鋒刀的人,不會有第二個人。他一瞬間清醒過來,那記對擊是狼鋒對狼鋒,都是全力發出斬勁,誰的勁道弱,誰的刀差,就會被斷刀。這個人只能是他的老師。

∕*87*∕

  第三章世子十(4)

  木犁靜靜地坐在戰馬上,佩刀「斬鋒」在馬側帶著一道淒冷的寒芒。

  戰場上的聲音越來越低,方才貴木還在死戰的那一片剎那間全無人聲,比莫干心裡不安,想要脫身而走。惶恐中,他猛地錯刀,刀鋒挑起,拼著讓那人的劍打在肩膀上,也要一刀斜刺殺了他。這一式刀法陰詭,眼看就要得手,旁邊卻猛地衝過來一個人,肩膀撞在比莫干身上,跟他一起栽下了戰馬。

  比莫干掙扎著爬起來,才發現撞他的人竟然是弟弟鐵由。

  「你也叛我麼?」比莫干大吼。

  「不……不是……」鐵由顫巍巍地指著那個騎兵,「那是……」

  周圍的鐵騎兵高舉著火把簇擁在那人的身旁。對手將手中重劍橫置在馬鞍上,緩緩地掀起了細鐵環編織的鐵面幕。他的眸子冰冷,眼中那塊白翳帶著懾人的霸氣和蕭瑟,看見他面容的瞬間,周圍一片悄無聲息,彷彿都冰凝住了。

  「父……父親!」比莫干心裡冰涼,長長地歎息一聲,拋下了戰刀。

  馬蹄聲從後面傳來,兩騎駿馬擁在大君身邊,各從馬背上扔下一個人來。九王扔下的是旭達罕,木犁扔下的是貴木。王子們跪在那裡,火把劈里啪啦地燃燒著。

  「真想殺了你們啊!」大君咬著牙,仰頭看著天空。

  誰都能聽出他的話裡那股錐心的恨意,木犁略略帶馬上前一步,擔心他一怒之下斬殺了王子們。可是大君沒有再說下去,他只是望著天空,像是一尊雕塑。

  「可是我能殺你們麼?」他輕輕地說,「你們的弟弟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再殺了你們,我就沒有兒子了……」

  「押走!」他猛地揮手。

  「父親!我還有話說!」旭達罕被虎豹騎揪著,依然放聲大喊。

  「還要說什麼?」

  「我們不只是懷疑大哥,是真的接到斥候的消息,說大哥把東陸的密使藏到自己帳篷裡!阿蘇勒忽然就不見了,難道不能是外來的人所為?父親只要查過大哥的帳篷就都明白!」

  「哦?」大君低下頭來看他,「所以你深夜帶兵來打哥哥的寨子?」

  「是!」

  大君沉默了片刻,點頭:「好!我就搜遍比莫干的帳篷。若是有人,我定比莫干的罪,可若是沒有可疑的人,我就趕你出北都城,再也不要回來。旭達罕,你有沒有這個膽子?」

  「兒子願意受罰!」

  旭達罕大吼,鐵由的臉色煞白。

  大君一揮手:「木犁,把這裡每一個帳篷、每一寸地方都給我搜個仔細!」

  虎豹騎衝破了寨子的門,衝進了比莫干的帳篷。無數的火把照亮了草原,火光凌亂,人影穿梭,女人們號哭著閃避,有人踩翻了火盆。

  比莫干遠遠地回望,想起他和九王的大軍襲滅真顏部的時候,也是這樣衝殺進婦孺的帳篷,天地間的一切驟然間就變得如此荒亂,天地倒懸,彷彿地獄。

  他身邊的旭達罕也在回望,嘴角卻有一絲冰冷的笑意。

  「旭達罕,你看起來真的很有信心啊。」大君低聲說。

  「兒子安排的斥候不會出錯。」

  大君忽地笑了起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旭達罕我的兒子,你就是聰明,太聰明了。可是你一點都不懂你的父親在想什麼,你哥哥是不是藏了東陸人又怎麼樣呢?難道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禍害你的親兄弟麼?」

  旭達罕呆住了,他的心裡一片空白,看著紛亂的人影中石頭般策馬眺望的父親。一縷花白的頭髮從大君的鐵盔縫隙中流出來,在紊亂的風中飄著,有一種別樣的寂寞和荒涼。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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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一(1)

  阿蘇勒醒來聽見的第一個聲音是水聲,滿耳的水聲,像是整個世界都在下雨。

  他努力地蜷了蜷手,使勁地握拳,身上有了些感覺。他摸索著身下,是有些濕的乾草,再往下是冰冷濕潤的石地。他把眼睛睜開一絲縫隙,只有黑暗,沒有一絲光。

  他掙扎著坐起來,胳膊似乎扭傷了,不住地疼痛。

  他站了起來,不知道眼前的是不是幻覺,那麼深邃的黑暗,彷彿這個世界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他一個人。恐懼悄悄地包圍了他,他顫抖地退後,猛地撞到了石壁。他死死地貼在石壁上,雙手在濕漉漉的石壁上摸到了一個個光滑的孔洞。

  「這是……哪裡?」他問自己。

  不是因為天黑,頭頂只有純粹的黑暗,沒有天空,倒像是地底。

  「地底下!」他猛地清醒過來。

  這樣濕漉漉的石頭,陰暗潮濕的空氣,還有那光滑石壁上圓圓的、彷彿被水沖刷出來的小孔……他忽然間明白了,他所知的地方只有一個是如此的--北都的地牢。

  安放祖宗靈位的石宮是在天然的溶洞裡。很小的時候,燒羔節跟著大君祭祖,曾經有武士帶他見過附近的地牢。北都城距離彤雲大山的山腳不遠,這座神山的山巖下,有很多深不見底、相互勾連的地穴,沿著探下去,有時候會找到可容數千人的巨大地宮,有時則會迷失在裡面,永遠都找不到屍體。

  北都城的地牢也是設在一個溶洞裡,草原蠻族不善於築屋,地洞就是最好的監獄,只是武士們那時不讓好奇的阿蘇勒往深裡去探,據說多數被押進地牢的人都沒有活著出來。不是受不了折磨,而是在暗無天日的地方瘋掉了。

  阿蘇勒心裡最深的印象就是釘在洞壁上作為扶手的鐵鏈,那些鐵鏈固定在一個個的孔洞裡,以免行走的時候腳下打滑。

  知道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他的心裡安定了一些。那些騎著黑馬的武士沒有殺死他,而且把他送到這裡來了。他摸了摸腰間,青鯊也還在。

  他抽出短刀,緣著石壁摸索起來,摸到了冰冷的鐵欄。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石隙,簡單地裝上鐵欄。他嘗試著把頭伸出去,不禁驚喜起來,他瘦削的身材剛好可以從鐵欄間鑽過去。

  渾身忽地一輕,他已經自由了。

  「啊!」他興奮得忍不住,輕輕地喊了一聲。

  立刻,他就發現了這個愚蠢的錯誤,急忙撲到石壁邊貼在上面,憋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周圍還是靜悄悄的,沒有守衛奔過來,只有細細的水聲,無休無止。還來不及慶幸,更大的恐懼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他確定了這裡沒有人,只有他獨自被封閉在這個找不到出口的石穴裡。

  他覺得全身的力量都溜走了,他忍不住想蜷縮起來坐在地上。

  「我……我得走!不能留在這裡!」他還是站了起來。

  他嘗試著沿著石壁前進,每隔幾步,石壁上就有鑿孔,鐵鏈一直延伸著。沿著這些鐵鏈,阿蘇勒覺得自己還在往出口的方向移動著,鐵鏈現在變得像是一根細線,把他和外面的世界拴在一起。地下濕滑,他打了個趔趄,雙腿一軟坐在地下。

  「休息一下,」他對自己說,「就一下。」

  一絲冷冷的風在周圍流動,似乎是從什麼縫隙裡穿過,發出低而尖銳的嘯聲。他覺得胸口很悶,躺下去仰頭對著洞頂。

  「蘇瑪逃掉了吧?」他想,「那就好了……」

  這種念頭讓他心裡暖和了起來。自己救了蘇瑪,至少還有一點用。他想念自己溫暖的帳篷,想起蘇瑪纖細而溫暖的手每個晚上摸索著為他蓋上被子,輕輕拂過他的額頭。他忽然比以前任何時候更能感覺到那種溫存,希望蘇瑪就在他的身邊。

  「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咬了咬牙。

  他勉力地挪動著,一次又一次地去摸索下一個鑿孔。嘴唇似乎被他自己咬破了,腥鹹的血味在他舌尖打轉。

  「一百二十七……一百二十八……」他數著那些鑿孔,鑿孔無窮無盡地延伸下去,像是有十萬百萬個。

  前方忽然有了光明!

  他的心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不知道哪裡來的力量,他再不用扶著牆壁和鐵鏈,爬起來衝了過去。那些細碎的光,彷彿星星的碎片,雖然微弱,卻照亮了他的眼睛。

  光亮看著很近,卻怎麼也跑不到。腳下一滑,阿蘇勒猛地撲倒在地,額頭上濕漉漉的,似乎磕破了。他忍著痛想再次爬起來,卻呆在了那裡。

  他忽然發現光明不只一處,前面一片亮光之外,另有星星點點的細光從他背後漂浮地游了出來,正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戰戰兢兢地往旁邊爬了幾步,忽然看見了水。原來他一直不曾注意到,洞壁不遠的地方就是一條地下河,難怪那嘩嘩的水聲總是填滿整個洞穴。而照亮那水的,則是幾尾綠色的魚,身上泛起粼粼的幽光。它們聚在一起,連骨骼都透明,安安靜靜地懸浮著,隨水流動。

  小魚瑰麗的色彩令他一時忘記了恐懼。他跟著流水前進,漸漸地前面的光也慢下來了,那是一群泛著淡淡藍色的長尾魚,它們不像綠色的魚那樣全身有如通透的水晶,前額上一顆小球泛起更加明麗的光芒。

  越往前走,魚也就越多,鵝黃色的、淡紅色的、青蓮色的,還有遍身白光、足有阿蘇勒身長那麼大的魚,它像是這些魚中的帝王,靜靜地浮在一處開闊水域的正中。魚群圍繞它環遊,五色的光映在石穴的頂壁上,令人覺得石穴的頂壁竟也透明了,彷彿看見了五彩斑斕的星星。

∕*89*∕

  第四章青銅之血一(2)

  阿蘇勒呆呆地坐在那裡,扭頭看著周圍。

  「啊!」他驚恐地喊了起來。

  藉著魚群的威光,他看清楚了周圍的石穴。背後不遠的地方,乳白色的石壁上,一具雪白的骷髏被鎖死在那裡,它雙臂纏著鐵鏈,四支鐵楔穿過手腳骨頭中的空隙,把它釘死在石

  壁上。骷髏垂著頭,牙齒殘缺不全,頜骨脫落了一半,留下一個陰陰笑著的神態。

  阿蘇勒調轉頭,不顧一切地往回奔跑。現在滿耳的嘩嘩聲彷彿都成了那骷髏的獰笑,它彷彿追著過來了。他渾身都是冷汗,再也跑不動了,只能死死地貼在巖壁上,劇烈的心跳像是要把胸口給撕開。

  還是單調的水聲,骷髏沒有追過來。他定了定神,扶著石壁想要站起來,忽然,他呆住了,絕望整個地包圍了他。這裡的石壁上再也沒有鑿孔!他已經丟掉了惟一可以指示路徑的東西!

  他用力按住自己的頭,站在水邊,看著眼前光怪陸離的魚群和水流,四通八達的地下河分出不知多少支流,隱隱約約無數的洞口和石穴在他周圍,像是蜘蛛的巢穴,又像是他的一件東陸玩具,幾面銀鏡拼在一起,折射出的影子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漸漸地變冷,他想哭,可是哭不出來,他想要跳進面前的河裡,可是已經沒有力量邁動一步。

  他忽然聽見一個低低的笑聲,他以為那是幻覺。還沒有來得及回頭,有人在他的肩上輕輕推了一把。

  他摔進了河裡,冰冷的水嗆進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最後一眼從透明的水裡看上去,一個模糊的黑色影子隔著一層水,冷冷地看著他掙扎。那個影子漸漸地脹大,填滿了他的整個視線。

  一切都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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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二(1)

  黑衣蒙面的人們打著火把圍聚在一處,一片死寂。他們面前是一個由鐵欄隔開的石隙,生了苔蘚的乾草鋪在角落裡,本該昏睡在上面的人卻杳無蹤跡。

  蒙面巾上的目光透出了不安,所有人都看著沉默的首領。而首領仰頭望著洞穴頂上的水滴,似乎只是在出神。

  他是一名極其瘦削的武士,微微佝僂著背站在那裡,像是虛弱的病人,又像是在荒野上餓著肚子奔行的豺狗,縱然瘦得肚皮貼住了背脊,牙齒卻依然鋒利得可以咬斷任何獵物的咽喉。黑巾遮住了他整張面孔,僅僅露出來的雙眼深陷在眼眶裡,眼眶骨鋒利地突出來,像是生來就被一柄小刀刮去了臉上的肉。

  緊張的腳步聲傳來,出去搜尋的武士們回來了。他們臉上的陰翳更重,不安地跪在首領面前。

  「只找到了這個。」一個高瘦的黑衣武士走出了來,呈上織錦的帶子。

  首領摩挲著帶子,白多黑少、銳利如針尖的眼睛細細地看過去。那是東陸產的華貴細繒,幾層疊起來裁作圍腰,邊上用五色的絲線鉤織,翻開背面,滾邊旁有指尖大的字--「長生」。

  「在哪裡找到的?」

  「水邊。」

  高瘦的武士盡量說得短,讓自己的聲音不至於發抖。他不是第一次聽首領說話,可是每一次都覺得耳朵裡針扎般地難受。首領的聲音毫無感情,帶著一股不祥的意味。

  「誰給他下的藥?」

  「是我。」另一名黑衣武士近前,呈上小小的白鐵扁罐。

  首領接過去在鼻端打開,細微的粉末騰起,一股微辣過去,鼻子好像失去了感覺。這是蠻族最好的麻藥,在戰場上武士們用它麻醉身體,然後自己用小刀切去傷口邊的腐肉。中了這樣的麻藥,一個孩子應該睡上三天也不會醒來。

  「中了麻藥還能醒來,真是個奇跡。柯烈的,那條河通到哪裡?」

  高瘦的武士柯烈的搖頭:「沒人知道,也探不到頭。」

  武士們已經盡了全力循著地下河搜索,但是毫無結果,這條四通八達的地下河不知有多少條支流,更有許多支流直接注進地下的深潭裡。這些不見底的潭水面不大,可幽幽地泛著深邃的綠色,不知有多深,觸手涼得刺骨。

  溶洞裡的潭水被牧人們敬畏地稱為「鬼泉」,傳說中死人之國就有那麼一股泉水,死人的靈魂循著它的水聲無意識地前行,最後不由自主地投入泉眼中。那泉眼深得無窮無盡。

  水聲比前一天他們來到這裡的時候急了,衝過洞穴帶起隱隱的轟鳴。首領側耳聽著,柯烈的伸手接了幾滴滴落的水,水不復清澈,帶著一點泥黃。

  「外面雨下得很大了。」他對著首領說,「雨水滲下來了,這裡的河水很快就會漲起來,也許會把洞給沖塌。」

  柯烈的心裡覺得不祥,二十年前也有過這麼一次大雨,他從自己父親那裡聽來的。那是朔北部大舉進攻北都的時候,濃腥的血把地下半尺的土地都染得紅黑。大雨在黑夜降臨,日夜不停,像是天神把天上的神湖傾翻了。隨即溶洞中漲水了,不同於平日的清澈,水裡帶著淡淡的腥臭,泛著紅色。地下河中的盲魚翻著白皮死在水面上,沒有眼瞼的魚眼看起來森然可怖。蠻族把這種盲魚稱為「玄明」,那是神魚,它們生來沒有眼睛,卻洞悉天地的奧秘。北都城中就有水池蓄養著從洞穴中捕來的玄明,它們透明的骨骼可以用來占卜星相。

  青陽的人們想著是盤韃天神要降罪給世人了,大君令使者以黃金的盤子托著死去的玄明向朔北講和。不知是否真的畏懼這不祥的神諭,朔北部的樓氏終於奉上了自己的戰旗。暴雨才停息下來。

  「聽說你們蠻族覺得,這是不祥的事情?」

  「是。」

  「是好事,」首領笑了笑,「是好事。」

  「好事?」

  「這場大雨會把一切的痕跡都抹掉,包括這個洞裡還活著的人。青陽的世子就這麼死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麼死的,這樣很好,不是麼?」

  「可是主子不要世子死啊,主子的意思是……」柯烈的有點急了。

  「無論你們主子怎麼想的,現在世子中了麻藥,可是又跑了,半路上落進水裡,馬上水要把洞都衝垮,怎麼都是活不成的。又有什麼辦法呢?」首領攤了攤手,「況且你們主子的心也太軟了。我們劫走了世子,現在留下他,怎麼都是沒有用的。難道我們還真的能把他交出去,求大君饒過我們麼?這裡的每個人,都已經犯了死罪。殺不殺世子,都是一樣的。」

  他一一地看著那些武士們,周圍又被水流轟鳴的聲音填滿。

  「現在檢查周圍,把一切痕跡都抹掉。然後各人回自己的帳篷,不要走漏任何的風聲。」

  武士們互相看了看,不明白如何開始。

  首領微微地笑了起來:「不懂麼?轉過去,看著我來做。」

  柯烈的轉過身。就在那一瞬間他聽見了可怕的聲音,像是蜜蜂振翅的嗡嗡聲,卻要比那鋒銳千百倍,像是有針紮在耳朵裡。他眼前立即騰起了一片紅,那是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無緣無故地,霧狀的血從面前同伴的後頸噴湧出來,直拋到他的火把上絲絲作響。那名同伴轉身倒在地上,眼裡是至死都不敢相信的神色。

  「敵人!」柯烈的是蠻族武士中罕見的好手,他心裡閃過這個念頭,立刻矮身拔刀。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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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二(2)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拋掉了火把,洞穴中一片漆黑。武士們背靠背急速地聚在一處,刀鋒向外。可一切都是徒勞,那種嗡嗡的聲音在身邊每一處響起,根本無法確認敵人的位置。溫暖而濕潤的感覺從兩腰傳來,柯烈的清楚地知道身邊的兩個同伴已經遭遇了不測。三個人就這樣死了,包括首領他們也只剩三人,他無從判斷首領的位置。比起普通的武士,他們可以不借助火把在黑夜中殺人,可是那還是靠依稀的星月光輝,而這裡是絕對沒有一絲光的黑暗。

  可怕的嗡嗡聲從他正面傳來!完全摸不清它的軌跡,忽然地就在柯烈的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現。柯烈的像是嗅到了自己屍體的味道,他猛地吼了一聲,揮刀劈斬出去。他大吼,是告訴背後的同伴。他的刀和敵人的武器相格,無論自己死不死,總有一線的機會,或許足夠背後的同伴旋身出刀。

  那股嗡嗡聲已經到了他喉間,柯烈的刀卻忽然地落空了。那彷彿是個影子,劈過去就變成一團空虛。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只覺得那股屍體的味道更濃了,徹底地籠罩了他。

  「撲哧」一聲,一切重新歸於寂靜,隨之是「哧哧」的低聲,柯烈的後脖傳來了溫暖濕潤的感覺,溫熱的液體濕漉漉地往下流著。他不能呼吸,他知道面前的那一刀沒有砍到他,中刀的是背後的同伴。可是隨著那一刀而來的可怕感覺像是截斷了他的喉骨,柯烈的全身都癱軟了,刀仍在他的手中,可是他全然沒有力氣提起武器。五歲就練刀,他的信心此時徹底地崩潰了。

  短暫的寂靜,卻像是永遠那麼久。黑暗中一點火星一搖,火苗跳了起來,落在一支火把上,柯烈的站在四具屍體中間,心膽俱裂地看著首領靜靜地站在他面前。那柄有著妖異弧線、細而軟的刀從他的頸邊掠過,直接刺穿了背後同伴的咽喉。如柯烈的所想的,背後的同伴已經聽見了他的示警,轉身把馬刀高舉過頂,刀還未落下,他卻已經死了。

  「把他們收拾掉,扔到那個河裡去,會把屍體沖走吧?」首領深陷的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為……為什麼?」

  首領兩根枯瘦的手指伸到他臉側,緩緩地拉起柯烈的裹頭上的黑布,遮住他的臉龐。

  「那天晚上他們露臉了。」首領的聲音毫無感情,「跟著我,你們自始至終都要把臉蒙起來,可是你們蠻族的人,始終都不明白這個。你們主子想讓你們變成最好的殺手,可是最好的殺手是什麼,你們都還不懂。殺手不是武士,不需要很會殺人,你們只需要在適當的時候一刀刺進目標的胸口就可以了。而從你們選這條路開始,你們就始終不能見光。」

  他擦拭著刀上的血,像是擦著女人的肌膚:「在天羅山堂的歷史中,不止一個殺手的代號叫做『鼴鼬』,因為我們就像這種動物,只能生活在黑暗裡,見到光,就只有死。我的老師在第一天教我的時候就跟我說了這些話,他一生只有過三次成功的行動,第四次他就死了。因為第三次行動的時候,他為了刺探情報,在帝朝太尉府下屬的『影司』面前露過一次臉,那時候他扮成了一個大夫。可是就那一次,他被記住了。」

  「就這樣吧,」他拋下了染血的白絹,「把這些人的屍體都扔到水裡去。」

  「是……是!」柯烈的覺得自己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人的聲音。

  「知道怎麼跟你主子說吧?世子已經死了,知道這消息的人,也都已經滅口了,我是不會說出去的,天羅的殺手從來不會洩漏僱主的消息。現在要是走漏,就只有是你,你該知道結果。」首領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

  柯烈的軟軟地跪坐在地下,他忽然明白了那股屍體的味道從何而來,首領在他肩上拍打的時候,那股味道才真正濃得可怕。

  「呵呵,呵呵呵呵。」在水流的轟鳴聲中,首領對著洶湧的地下河張開了雙臂,他的笑聲陰戾而張狂,「不祥的徵兆……北都的混亂已經開始了,讓人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結果啊!」

  暴雨拚命地下,雨水匯成手指般粗的水流,鞭子一樣抽打著地面。

  今年的春天不錯,馬草和爬地菊都生得很好,可是這樣的大雨下,草根還是扒不住泥土,草原上無處不濺著渾濁的泥水。牧民們從城外拉回了馬群,收起了多數的帳篷,而避在最好的帳篷中。

  大君默默地立在帳篷口,任憑細碎的雨花飄進來打在他的臉上。周圍一片雨霧茫茫,他把目光投在雨裡,久久地沒有說話。

  「大君……」大合薩低聲道。

  「派出去搜索的人都回來了麼?」

  「整個北都城都翻遍了,那天夜裡,四門出入的,只有那一隊大風帳的武士。所有的帳篷都翻過來查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大合薩像是老了很多,「周圍五十里都搜過了,大雨壞了事,什麼痕跡都被洗掉了。」

  「可是也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對麼?」大君捏著大合薩的肩膀,大合薩能夠感覺到那巨大的力量,「他還活著,對麼?他還在哪裡活著!」

  大合薩默默地看著他,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許久,大君終於安靜下來,揮了揮手:「不必說了,什麼都不必說了……」

∕*92*∕

  第四章青銅之血三

  洞頂的一滴水打在他的額心,冰涼入骨。

  阿蘇勒猛地醒了過來。他努力搖了搖頭,把臉上的水甩去,覺得自己全身都濕了。他正趴在地下河的河灘上。

  「我……沒有死?」

  河水就在身邊靜靜地流淌,光魚們兜著圈子在水中游著,像是一個個流光的漩渦,螢光令他可以看清這個恢弘雄偉的所在。

  放眼望去的剎那間他完全忘記了恐懼,隱隱地卻有一種要跪下膜拜的衝動。他從未想過世上竟能有如此廣大的空間,或許有數百丈,或許千丈。他根本無法憑著自己的目力去衡量這個巨大的洞穴,站起來眺望的時候,他覺得那青色的頂壁遙遙的像是天空,而遠處的盡頭隱沒在黑暗裡,根本看不清楚。

  滴水聲就在這個巨大的空間中單調地迴盪著,那條頗為寬闊的地下河蜿蜒著流淌,有如這片天地中的一條江河,成千上萬年累積起來的鐘乳巖則是這裡的山脈。

  攪水聲忽然響起,那條先前看見過的巨大光魚從河中猛地躍起。它似乎是深潛了許久,這時候光芒暴露出來,亮得刺眼。阿蘇勒吃驚地退了一步,仰面栽倒,然後看見了石窟穹頂上的花紋。

  那些古老的巖畫是由鐵銹和靛青的顏料繪製的,色彩斑駁難以辨認。阿蘇勒努力地看著,從那些殘斷的筆跡中辨認出了第一頭公牛,而後順理成章地認出了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線條組成了太古洪荒時代的浩瀚的狩獵畫卷。

  成群的毛象和野牛遍佈洞頂每一處,體型巨大的人們僅以茅草和獸皮遮掩著下體,結隊奔馳著追逐。背後的山坡上似乎是高舉圖騰大旗的巫師在狂舞著助陣,體態妖嬈上身赤裸的女人們揮舞著動物的骨頭圍成圈子,其中有熊熊的篝火燃燒。那些絕望的動物們身上插著箭和投矛,鮮血一路滴灑,濃重的鐵銹紅色讓人能聞見太古時代流傳至今的血腥味。一匹再也無法支撐的巨大公牛橫臥在地上,它痛苦地抽搐著,追上去的人們手持石斧砸向牛頭。

  阿蘇勒手腳並用地退了出去,緊緊地靠在一扇鐘乳巖上。他畏懼青色穹頂上的鐵銹紅色,鮮明得像是會與滴下的水融在一起,變做血色。

  沒有一絲人聲,水嘀答滴答地響。

  過了很久很久,他鬆懈下來,隨之而來的是疲勞和絕望。他躺在那裡,久久地動都不動一下。

  「還是……要死了吧?」

  他在心裡低聲地問自己。他想自己是再也沒有機會離開這裡了,古老的巖畫,空曠無人的洞穴,一切都像是場可怕的夢,他努力閉上眼睛再睜開,幻想自己能夠看見熟悉的帳篷和蘇瑪清澈的眼睛,可是還是黑暗,只有那些光魚散發出來的螢光映在洞頂,像是五顏六色的星星在閃爍。

  寒冷漸漸地侵入他的身體,他知道不能睡,可是漸漸地就要合上眼睛……

  忽然一個細微的聲音驚醒了他。雖然很微弱,可是那個聲音卻是奇怪的,「叮噹」一聲響得清脆。在這個單調得只有水聲的地方,這個聲音是如此的鮮明。可是他側耳聽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只是一個有些異樣的滴水聲。

  也許只是水滴到一個凹下去的石槽裡,他懷疑自己是出現了幻覺。

  他茫無目的地扭過頭,忽然呆了一下,放聲驚叫起來。

  他看見一張倒掛的人面,那張臉上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他,雪白的亂髮間,那張人面咧開嘴無聲地笑著,兩行森然的白牙貼在他的臉上,像是要咬斷他的脖子。

∕*93*∕

  第四章青銅之血四(1)

  洛子鄢被反縛著雙手,推倒在地。金帳的駝毛地毯厚而鬆軟,脖子後的利刃逼得他把面頰緊緊地貼在地毯上不能抬頭。

  不過這個東陸的年輕人分明沒有屈服。他轉著眼睛掃了一圈,看見了四個王子和虎視眈眈的貴族們。王子們剛被放出來聽審,比莫幹完全沒有準備,不安地瞥了洛子鄢一眼,卻發現這個大膽的東陸人扯動嘴角,竟然笑了笑。

  「你們對洛先生太不尊敬了!」大君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來。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輕了,洛子鄢笑得越發從容。

  他仰起頭,看見大君盤腿端坐在鋪設豹皮的坐床上,一旁立著白衣的大合薩。沒有人說話,大君那雙出名的帶著白翳的眼睛看著他。

  「在下可不可以起來說話?」

  「好,」大君笑笑,「拿開刀,給洛先生鬆綁。」

  武士們撤去長刀,削開洛子鄢手腕上的皮繩。洛子鄢疏鬆了一下僵麻的手腕,對著大君長拜。他心裡竟有些激動,他是個亡命的文人,知道這樣最可怕的險地裡面也有最難得的機會。

  大君在坐床上微微躬身:「我的小兒子無故失蹤,這些天一直在搜尋,還沒有線索。做父親的,心裡很不安,所以耽誤到今天才想起洛先生的事情,實在是非常的失禮。我這些兒子粗魯可惡,洛先生是東陸淳國的上使,還希望不要介意。」

  洛子鄢拱手:「不敢,可惜不能為尋找世子出力。」

  「謝謝。不過洛先生是淳國使節,自然應該是我們青陽的貴客,不知道為何沒有來我的帳中讓我以大禮相迎,卻走訪我兒子的營帳,引出了這樣的誤會。」大君的聲音裡平添一絲寒意,「真是令人費解啊。」

  「父王,」比莫幹上前,「洛先生從東陸來,不是公務,只是私下的走訪。」

  「不!」洛子鄢聲音猛地打斷了比莫干,「不敢隱瞞,洛某北上,負有淳國太尉、明昌縣侯梁秋頌的差遣。」

  「哦?」大君挑了挑眉鋒,「洛先生是使節,就應該和我見面,結交王子,有什麼用?」

  洛子鄢上前一步:「不知淳國若想結盟貴邦,大君可能恩准?」

  「洛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國聽說青陽欲和下唐結盟。」洛子鄢更上一步。

  大君沉吟了片刻:「青陽是否和下唐結盟,是兩國的事,和淳國又有什麼關係?」

  「我國和北陸隔天拓海峽相望,交通往來遠比下唐更加便利。淳國的畢止港,距離帝都天啟城,不過九百里的路程。帝都的繁華,更勝於宛州十鎮。天拓海峽的商路一開,豈不是一條黃金水路?」洛子鄢話鋒一轉,「可是有聞大王捨近求遠,欲和下唐結盟。明昌侯不知是否有什麼禮節不周到的地方激怒了大君,命我北上,請大王子代為緩顏。我如果貿然求見大君,或許連大君的面也見不到,是否?」

  他目光灼灼,毫不在意周圍人的反應,只注視著大君一人。

  「那麼,先生是好意了。」大君微微點頭,「不過青陽雖然是蠻荒小國,卻注重信義。我部和下唐已經有結盟的誠意,淳國來得晚了。」

  洛子鄢沉吟了片刻,似乎下了決心,再上一步:「謝謝大君坦率,不過宛州固然富有,不過冶鐵之術卻比不上我們淳國。我國風虎騎兵的薄鋼鎧全套不過十六斤重,加上馬鎧,也只有四十五斤,極其堅固,耐穿刺,堪稱東陸第一。如果北陸駿馬加上淳國鐵甲,必然更添神威。若是大王肯結盟淳國,我國每年再以風虎鋼鎧一千套作為貢品。如何?」

  金帳裡的人都吃了一驚。淳國風虎騎兵的名字,是青陽貴族們也有耳聞的。這只騎軍仗著精良的鎧甲,和引種自北陸的駿馬而號稱東陸三大騎軍之一。而淳國煉鋼的技術,是絕密的。縱然在淳國內,能夠通曉鋼水配方的人不過三四人,一千套鋼鎧已經是駭人聽聞的進貢了,何況每年一千套。

  大帳中靜了片刻,大君笑了笑:「明昌侯和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們草原人終究不能做背信之人,否則又怎麼能得到天神的庇佑?」

  「大君……」洛子鄢還要說什麼。

  「來人!設酒為洛先生壓驚!」大君的聲音壓過了他,「幾位王子都在這裡作陪,我還有些事情。」

  他沒有再給洛子鄢說話的機會,起身和大合薩一起出帳。

  洛子鄢望著大君的背影,若有所思。此時妙齡的蠻族少女們已經捧著烈酒和燒肉進帳,洛子鄢低低地歎了口氣。

  「大君,大君!」大合薩喊著追了上來。

  大君走得極快,這時候忽然停下,大合薩幾乎撞在他的背上。

  「沙翰,你是不是要問我怎麼處置王子們?忽然把他們放出來,安排他們陪著東陸的人飲酒,然後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算了。」

  「是啊!」大合薩愣了一下,不住地點頭。

  大君低低地歎氣:「在你面前我也不怕說,殺了他們,我是狠不下這個心,但是懲戒還是應該的。不過我總覺得阿蘇勒忽然失蹤,旭達罕本來是個冷靜的人,卻又忽然急著領兵去打比莫干的帳篷,下唐結盟的使者剛要來,淳國的密使不早不晚地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北都……這一切的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串著它們,事情忽然來得太多,又太巧合。那個山碧空,你覺得我們可以相信他麼?」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5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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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四(2)

  大合薩遲疑了一下,微微搖頭:「聽起來他說得很有理,我們一路南下到下唐國,也都有帝都的使者和館驛暗中的接待,但是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山碧空這個人,不是我們可以預料的吧?」

  「是的,我也是這麼想。」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總有一種烏雲已經堆起很高的感覺,可是不知道下的是什麼雨,什麼時候下。眼下我們自己首先不能亂。所以這次寧願放縱我

  的兒子們,不加以懲戒,也要保證北都城內的安定。」

  各懷心事的筵席很快散去,貴木冷哼一聲,跟著沉默的旭達罕離去。比莫干送洛子鄢出帳,心裡略有歉意。

  「好險,」他說,「今天多虧洛兄弟的應變……」

  洛子鄢在席上一直沉默,此時才開顏笑笑:「可惜這次在下的差事,已經做砸了。」

  比莫干搖頭:「不知道父親怎麼想的,一千套風虎鋼鎧,這麼重的禮物也能拒絕。」

  洛子鄢苦笑:「其實我也是無可奈何地試探。風虎鋼鎧每制一套,從選鐵到打磨,至少三年之功。我國每年向帝都朝貢,也只有五十套鋼鎧,供羽林天軍裝備。若說一千套,就算禁軍的兵器坊全力以赴,只打造鋼鎧也是趕不及的。」

  「試探?」

  「試探大君和下唐結盟的決心。」

  「怎麼說?」

  「大王子,尊父大人到底為何要和下唐結盟呢?」

  比莫干沉吟了一陣子:「為了船。只有獲得戰船的技術,我們才能不畏東陸海上的大軍。雖然父親沒有明說,但是我想,我們北陸造船之術低下,若是得到宛州溟洋船廠的獅門鬥艦……」

  「獅門鬥艦固然快捷強勁,可是我們淳國的鐵鯊樓戰船也是東陸海上少有的,不要說獅門鬥艦,就是羽人的木蘭長船遇見我國的樓戰船也不敢掉以輕心。」

  「說得是。」

  「我苦思不解的是,為何大君會捨近求遠,不惜觸怒我們淳國,卻要和遠在大陸之南的下唐結盟。無論是通商、購買兵器,乃至……」洛子鄢壓低了聲音,「有意越過天拓海峽圖謀更大的國土,我國都是比下唐更好的盟友。大君不是糊塗的人,這麼做,一定有什麼別的原因。或者……還有什麼別的勢力,也參與其中了。」

  「別的勢力?」比莫干吃了一驚。

  「不知道,」洛子鄢搖頭,「我在明昌侯的幕府中,素來都是擔當和青陽接洽的事務。這四年來,我國力圖和青陽結盟,可是每次都無功而返。我隱隱約約總覺得有人下手在前,暗地裡阻撓我們,不過這人就像個影子一樣,完全無從捉摸。你只能感覺他在那裡,卻永遠查不著他的痕跡。」

  「洛兄弟說的我不全明白,」比莫干思索著,「不過下唐這次即將回訪的,是三軍統帥拓拔山月。他父輩是我們北陸九□部人,是不是他說動了父親?」

  「拓拔山月名列東陸四大名將,不過再怎麼,他只是一個武士而已。」

  「那還能是誰呢?」

  「下唐那邊,除了拓拔山月,就是國主百里景洪和武殿都指揮息衍。息衍和拓拔山月同為東陸四名將,名聲還在拓拔之上,不過息衍和拓拔不合,若是息衍居中主持,那麼出使的人就不該是拓拔。而百里景洪雖然是貴族公爵,不過我看這個人還不像有那麼深的心機。」

  「那還能是什麼人呢?」

  「猜不透,」洛子鄢袖著手面對夜色中的金帳,「不出面,卻可以促成這次南北之盟,真的有這個能力的人,莫非只有天啟城太清宮上皇帝陛下?」

  他隨即苦笑:「可是皇室又為什麼要安排自己的諸侯勾結北陸呢?」

  兩人立在金帳門口,沉默了良久。

  「那我再留無益,這就返回淳國了。」

  洛子鄢離去前靜靜地看了比莫干一眼:「幕後的這個人,想起來真令人畏懼啊。」

∕*95*∕

  第四章青銅之血五(1)

  阿蘇勒驚恐地往後退去,一腳踩進水裡。

  偌大的石穴中卻迴盪著詭異的笑聲:「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嘿嘿嘿嘿……」

  像是千百人隱在鐘乳石後一起大笑,可是真正笑的人只有一個。他是倒吊在那裡的,彷彿古林深山的老猿,他的鬚髮像是一輩子都沒有修剪過,倒垂下來,裡面密密匝匝生著青苔

  。他雙手抓住兩根細長的鐵鏈,臨空倒翻起來,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靜悄悄地吊落在阿蘇勒的身後,僅有的一點微聲來自鐵鏈和鐘乳巖的摩擦。

  在這裡見到人本來是件令人驚喜的事情。可是阿蘇勒的心裡滿是驚駭。乍一看去,根本分不清他是人還是野獸。他全身幾近赤裸,只有幾片腐朽的獸皮粗粗地纏在腰腿上,全身被螢光映得瑩瑩呈碧綠色。看上去他已經很老了,可是憑著兩根細細的鐵鏈倒吊自己,那種力量絕非一般人能有的,他裸露出的軀幹異常地瘦削堅實,一絲絲肌肉像是鐵繩一般緊緊地擰結起來。

  老人就那麼發瘋一樣大笑著,笑聲尖銳刺耳,像是有根針在阿蘇勒的腦袋裡劃著。

  他扭頭就想越過那條河逃走,笑聲卻驟然消失。石穴裡又恢復了寂靜,阿蘇勒只聽見自己踩水的嘩嘩聲,似乎這裡只有他一人。他想自己是遇見了鬼魂,或是幻覺,他不敢動,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紙娃娃被捏在妖怪的掌心中,血都要冷了。

  他忍住恐懼,一點一點地扭回頭。那個老人已經雙腳著地,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背後,他的雙目變得溫和有神,凝視著阿蘇勒,白鬚覆蓋的嘴邊似乎還有一絲笑容。

  許久,老人向他伸出手,手心裡是一塊金黃色的烤囊。

  阿蘇勒的視線被死死地抓了過去,肚子裡面咕嚕叫了一聲。

  阿蘇勒嚥下最後一塊烤囊,捧起河裡的涼水漱了漱口。

  不知道多久沒吃東西了,烤囊吃進嘴裡,有一絲令人幾乎咬掉舌頭的甜味。他初拿到那塊烤囊的時候,還曾懷疑這是妖魔的幻術,不過是塞給了他一塊石頭。這樣金黃酥脆的囊,裡面還裹著胡椒、肉乾和茴香,只在金帳宮裡才有。他吃了第一口,就再也忍不住,大口嚼著幾乎把自己的手指也咬掉了。

  老人就蹲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塊一塊囊拋過來,直到最後一塊,他拍了拍手,意思是說沒有了。

  阿蘇勒摸了摸肚子,環視周圍,老人像只大猴子一般蹲在很遠處的鐘乳巖邊。他滿臉都是刀削斧劈的皺紋,癡癡地看著洞頂反射的螢光,呆呆地笑。一雙大手上蜷曲的指甲比手指還長,被他翻來覆去地咬著。那兩根細鐵鏈連著他手上沉重的鐵銬,另一端卻釘進岩石中。鐵鏈頗長,他能在二十尺內走動,卻走不出更遠。

  阿蘇勒計算著距離,縮在他碰不到自己的一個角落,悄悄地看他。老人察覺了,也扭頭來看他。兩人就這麼沉默著,河裡的水嘩啦一聲,是大魚在接近河面的地面上打了個滾。

  「爺爺,我吃完了。」阿蘇勒低聲道。

  老人對他招了招手,意思是讓他過去。阿蘇勒猶豫地看著他雙腕的鐵鏈,腳下卻遲遲地不動。

  老人裂開白森森的牙,比了一個咬噬的動作,而後指了指阿蘇勒身後的地下河。他忽然翹起自己的腳,阿蘇勒心裡一寒,老人左腳的前一半腳掌都已經沒有了,像是被什麼東西一口咬去。

  那條安靜的河在阿蘇勒的眼裡忽然變得充滿危機,他哆嗦著抱著雙肩,接近了老人。

  老人渾濁的雙眼中透出讚許,使勁點了點頭。

  「爺爺,」阿蘇勒大著膽子蹭過去,「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人的眼睛就跟著他轉動起來,仔細看去的時候,老人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裡竟是一片空白,彷彿海邊貢上的干魚眼那樣,毫無生氣。可是這對死魚般的眼睛卻跟著阿蘇勒轉來轉去,不由得他不怕。

  阿蘇勒忍住恐懼:「爺爺,我想回去……你知道怎麼出去麼?」

  依舊沒有回答,雖然他已經近在咫尺,老人還是那麼木愣愣地凝視著。

  阿蘇勒失去了和他說話的信心,想要退出去,老人卻忽然用力搖了搖頭。

  阿蘇勒心裡一亂:「出……出不去麼?」

  老人肯定地點頭。點著點著,他的眼睛已經像孩子那樣靈動地轉了起來。也不知他是如何發力的,居然由蹲坐直接凌空翻了個跟頭,雙手支撐著倒立起來,嘴裡呵呵呼呼地狂笑,發出猿猴一樣的聲音,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清楚他是狂喜還是恐懼。

  阿蘇勒被他的瘋態嚇壞了,卻不敢動,只能呆呆地看著他翻來覆去地鬧了很久,忽然又安靜下來,恢復了溫和的神態,對著阿蘇勒默默地搖頭,雙眼中似乎帶著憐憫。

  阿蘇勒腿一軟,無力地坐下。看著老人的鬍子和頭髮,還有那身朽爛的獸皮,剛剛鬆弛下來的心又滿是絕望。

  「爺爺……你在這裡,很久了麼?」許久,他低聲問。

  老人呆呆地看著洞頂,再沒有動靜。

  沒有日光,分不清晝夜。

  也不知多久,疲倦湧了上來。吃飽了也就不冷了,阿蘇勒找了一塊高而乾爽的地面上躺下,他仰頭默默地看著洞頂,微弱的螢光彷彿星光跳著,而他也許再也見不到外面的天空,眼淚在臉上流著流著就干了,他像小貓一樣蜷縮起來,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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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五(2)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是被丁丁的敲擊聲驚醒的。他心驚膽戰地跟著那聲音摸索,回到了河邊。繞過一塊巨大的鐘乳巖,他看見老人正蹲在一塊光亮如鏡的石壁前。老人手裡持著一塊尖銳的石頭,正在石壁上丁丁地砍著什麼。

  「爺爺,你在做什麼?」

  老人不回頭,只是悶頭一下一下地砍著。阿蘇勒小心地湊過去,才發現整個石穴的壁上,無處不是細細的白痕,每五道勾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刻滿整面石壁。他顫抖地伸出手點數著那些白痕,越是數下去,絕望就越深,最後他彷彿脫力了一樣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他不知道老人是怎麼計算時間的,但是若是每一道痕跡代表一日,這裡的痕跡不下上萬道,差不多是三十年。老人已經在這裡呆了三十年!

  「假的!假的!」他不顧一切地喊了起來,「不會是真的!你有囊,你有囊!」

  阿蘇勒忽然想了起來,這樣封閉無人的地方怎麼會有精緻的烤囊,哪里長的麥子?又在哪裡生火燒烤?

  「假的!假的!你的囊從哪裡來的?」

  隨著他的大喊,老人竟也拋掉了石頭大叫起來,他像個老猴那樣雙手撐地在石壁上蹦來蹦去,發瘋一般擂打著石壁。那塊光亮的石壁敲上去竟然發出戰鼓般沉雄的轟鳴聲,一時幾乎要把阿蘇勒的耳朵震聾。

  整個石穴中老人的吼聲和石鼓的轟鳴聲混在一起迴盪,像是不知名的遠古巨獸在吼叫。

  阿蘇勒呆住了,卻不是因為害怕。他怔怔地看著老人,只覺得他的瘋狂中竟有著無法宣洩的悲愴。

  「轟隆」一聲巨響從他背後的石壁傳來,他驚得猛一回頭,隱約看見背後不遠處的石壁震動了一下,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裡砸了過來。老人不敲擊那面石鼓了,他手足並用地奔向那面石壁,鐵鏈的長度剛好足夠他到達那裡。他伸手一拉,兩尺見方的石壁被他掀了起來。

  那是一張銹跡斑駁的鑄銅方板,方板的背後是幽深的黑洞。老人從黑洞中提出了一隻鐵盒,將整個鐵盒拋在地上,鐵盒鐺鐺鐺地滾了出去,圓圓的、金黃色的烤囊跟著鐵盒一起滾著。

  他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老人默默地掀著那塊方板等他。阿蘇勒對那個深深的黑洞看去,那是一個不知道多深的細長石道,通向看不見盡頭的上方。

  「這是……」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那個細細的石穴中迴盪著送了出去,彷彿很多個人一起喊著:「這是……這是……這是……這是……」

  他明白了,這是一個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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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六

  雨濛濛的草原上,一隊輕裝的騎兵艱難地挺進著。

  接連下了那麼久的大雨,放眼看去,無處不是灰茫茫的一片,辨不清東西,甚至早晚都分不清楚。罩著麻布的鐵鯪甲被洗去了油,透出一股濃重的鐵銹味,腰間的佩劍一歪,就倒出一潑酸澀的帶著鐵銹的雨水。雖然今天雨終於小了起來,可是土地依然是泥濘的,馬蹄踩上去打滑。已經丟掉了多餘的輜重,人馬還是疲憊不堪。

  領頭的武士並不披蓑衣,只是舉著自己黑色的大氅擋在頭頂,雨從他濃重有力的眉毛上匯成一道滑落,滲進他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裡去。

  年輕的副將策馬逼近他身邊:「將軍,還是紮營歇歇再走吧!頂著雨走了這麼些天,兄弟們都累得不行,不紮營歇息,只怕再過兩天就頂不住了。」

  將軍並沒有回答,卻從馬鞍的側袋裡摸出了一個絳紅色的錦囊,抖開來,是一面旗幟。他將旗幟遞給了副將:「雷雲孟虎,把它掛起來,我們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雷雲孟虎瞪著眼睛。

  踏上北陸的土地,他們這樣疾行已經足有一個月之久。這場驚人的大雨實在不是上路的好時候,沿途除了偶爾有小隊牧人,他們連個村落也沒有看見。縱然不下雨,也只能看見鐵雲壓頂的天空和泥濘的草地。跋涉在這裡,甚至都會懷疑傳說的蠻族王城是不是真的存在。

  雷雲孟虎不明白對著這片迷茫的雨幕,將軍何以有這樣的信心。

  他還沒將旗幟捆好在自己長槍的桿上,後面的戰士們中已經爆發了歡呼聲。他回頭看去,那邊鐵灰色的雲層中有一片近乎透明,亮得令人心頭一喜。很快地,燦爛的陽光從那個雲縫中透了下來,那個缺口迅速地擴大,高空上似乎有股疾風正在驅走烏雲。騎兵們驚訝地看著這片變幻莫測的天空,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被水洗過一般的澄澈碧藍色在天空的一隅出現。

  「彩虹!彩虹啊!」一名騎兵大喊。

  雷雲孟虎看過去的時候,真是一道半弧形的虹,從那一隅碧藍色直貫到遠方的地平線。那樣純淨的顏色,彷彿一個夢幻般懸在半空,東陸的虹從不曾美得那麼令人驚歎。

  「這裡看見彩虹,很美吧?」不知何時,將軍已經策馬到了他身邊。

  「是!以前都沒見過這麼長的虹。」

  「北陸就是這樣,」將軍笑笑,「一切簡簡單單。一片綠草,滿眼都是綠的,天晴的時候,仰頭都是藍的,一道彩虹,半天都是它的顏色。不像東陸樓宇相連,哪裡看去,都滿是人。」

  「有山!有山啊!」那邊又有騎兵高喊起來。

  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陽光籠罩了這片尚且泥濘的草原時,一座籠著雲霧、彷彿接天而起的大山就出現在他們背後。陽光照在山頂輝然泛著金色,雲在靠近山頂的地方遊蕩。他們冒雨跋涉這麼久,竟然從未想過竟是從這座巍峨莊嚴的大山邊擦過,此時忽然看見,有如神跡一樣令人讚歎。

  「是彤雲大山,」將軍說,「我們蠻族心中的神山,神山下的草原是朔方原,我們已經到了。」

  他頓了頓,放聲高唱起一首歌謠。他的聲音絕說不上清澈悅耳,甚至有著撕裂的感覺,但是他的聲音卻像是上接著天空,穿雲裂石,在天與地間迴盪。

  雷雲孟虎默然地高舉起那面刺繡著金菊花的旗幟,旗幟在風中招展,一時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歌聲把每個人的心神帶往這片大地遼遠的古代。

  直到將軍唱完,餘音還久久不絕。戰士們都擁了上來。

  「拓拔將軍,是蠻族的歌麼?」一個百夫長感慨地問。

  「是啊。銀羊寨的歌,要是翻譯成東陸文字,是說……」拓拔山月沉思了片刻。

  「千里彤雲山,

  並跨日與月。

  天女傾銀瓶,

  流出雪嵩河。

  神山做天柱,

  雪河飲神馬。

  駿蹄飛踏處,

  寸寸碧草生。

  山神嘯雲間,

  常聞虎豹聲。

  男兒生來鐵筋骨,

  跨我駿馬兮,

  向遠方。

  天河水如乳,

  育我萬千人。

  女兒生來唇抹朱,

  牧我銀羊兮,

  守故鄉。」

  「這……這是蠻族的歌麼?」一名騎兵露出諂媚的笑容,「蠻族的歌,真是遼闊豪放,小人們第一次聽見,覺得東陸的詩歌,真是差得遠了!」

  雷雲孟虎露出一分譏誚的笑。身為蠻族的拓拔山月將軍最初在下唐飽受東陸士族的白眼,連士兵也不服他,而如今他身居高位,連蠻族的詩歌也被人讚到了天上去。

  拓拔山月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出神地望著彤雲山:「其實這歌,你們終究也不會懂的。」

  「來了!來了!」守望的騎兵疾馳過來,揮舞著手臂大喊。

  拓拔山月猛地轉身:「來了?列隊!」

  天地盡頭,呼啦啦忽然湧現出近千柄白色的大旗,彷彿天雲降下,在草原上翻滾湧動。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6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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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七(1)

  戰馬低低地打著響鼻,白色的大旗在濕潤的風中翻滾,兩軍隔著百步的距離對面停住。

  虎豹騎的武士們好奇地望著那些甲冑精良的東陸戰士,雖然在風雨中艱難跋涉了那麼久,他們身上手工鍛造的鱗甲依舊反射著劍一樣的森然銀光,沉重的鐵盔上灑下了黑色的長纓,一直延伸到鼻尖保護了整個面部的額鐵掩住了他們的面容。猩紅的金色菊花大旗下,黑馬上端坐著魁梧的武士,他籠罩在沉重的鐵鎧中,像是整個用黑鐵鍛打出來的。

  整整有四十年,東陸的軍隊不曾踏上北陸的草原。蠻族武士們既鄙夷這些東陸人的怯懦,也警惕著他們精良的甲冑和刀劍。虎豹騎武士們的父輩多半曾在四十年前那場戰爭中出戰,如今見到當年的仇敵,心裡都隱隱地不安。

  東陸戰士們的心裡則是驚懼。看見對面浮雲一樣的上千面大旗下,立著那麼多胸闊腿長的健馬,一色的漆黑,高出東陸戰馬一尺。戰馬在蠻族騎兵的駕馭下仍舊不安地翻著蹄子抖動馬鬃,乍看去那片馬潮翻騰著,像是隨時會以山崩的姿勢發起衝鋒。雷雲孟虎舔了舔下唇,覺得喉嚨發乾,夾馬的雙腿有些虛軟。他是軍旅世家的後人,長輩們說起風炎皇帝北征,少不得說起這些披掛著粗鐵環甲的蠻子,他們發瘋一樣呼吼著插入皇朝大軍的兩翼和陣後,揮舞馬刀砍殺,像是人人都不畏死,射倒一個又有一個撲上來,東陸名將們畢生都沒有聽說過這樣的戰法。

  遠不是兩國交歡的熱烈場面,草原上只有戰馬的低嘶,此外竟是別樣的寂靜。

  「大君,我們是主人。」大合薩壓低了聲音。

  大君默默點頭,正要帶動戰馬,卻看見對面陣前黑馬上的武士跳下戰馬,他解去頭盔,拋下了大氅,一步一步踏著泥濘的草地走來。

  大君有些錯愕,端坐在馬背上打量著對方,看他臉側刀削一樣整齊的兩撇頰須,一頭帶著褐色的花白頭髮用一截皮繩束起。除去那身重鎧,他不像東陸的使節,卻像上了年紀的虎豹騎武士。

  「大胤朝所屬下唐國三軍大制司、唐公爵百里公欽使拓拔山月,參見北陸大君、青陽國主。」武士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半條小腿沒入了泥濘中,他毫不介意。

  百步外東陸武士們爭相下馬,扯著馬鐙都單膝跪倒,惟有那名持旗的副將不跪,他雙手舉起,猩紅色的大旗上,金線所繡的菊花亮得耀眼。

  大君猛地醒悟自己所面對的人是誰,他立刻下馬,矮身扶住了拓拔山月的胳膊。

  拓拔山月並未起身,而是從貼身的甲縫中取出了一隻青灰色的鯊魚皮袋子,解開袋口的封繩,將火漆封緘的卷軸高捧過頭頂:「唐公爵的手信,拓拔山月帶到了,沒有辜負百里公和大君的期待。」

  大君扭頭示意,青陽的文書傳譯疾步上前接下,緩緩展開,清了清嗓子:

  「呈北陸大君、青陽國主座下:

  夫萬載之遠,天地之分,無九州七海之謂,世間諸族,本骨肉之無間,交相親愛,同涉滄桑。

  百代之遙,神帝立國,無三陸華夷之隔,普天萬民,皆兄弟之共融,平安諧樂,共輔英主。

  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戰,人心何以背離,東陸北陸血肉之親,何以竟成寇仇。吾每思及此,常自扼腕。

  ……」

  沒有人敢出聲,這些繁文縟節北陸的武士們乃至大君本人都聽不明白,不過文書朗朗的聲音在寂靜的草原上遠遠地送了出去,將戰馬的嘶鳴聲也壓下了。從辭意猜測,再不是以往東陸皇朝劍拔弩張的威壓,而是東陸北陸之間亙古就罕見的善意。

  大君側眼打量著東陸使節,最後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裡用皮繩掛著一面小小的銀牌,看著竟然有些眼熟。

  「……願兩國自此如兄弟手足,永為和睦之邦,教化萬民,傳至千載。大胤朝下唐國公爵百里景洪手書奉呈。」

  文書朗誦完畢,又將卷軸呈還給大君。大君將卷軸高高舉過頭頂,短暫的沉默後,貴族和武士們一起高呼起來。

  拓拔山月起身。錦衣小袖的奴隸們從隊伍中迤邐而出,長而厚軟的羊毛毯捲開來一直鋪到他的腳下,奴隸們在毯子兩側安置小桌,桌上鋪開華麗的細繒,架起了燒烤全羊的火堆,濃烈的酒香遠遠飄來,大壇大壇的蠻族烈酒被揭開了錫封。

  下唐武士們從未見過草原迎客的大場面,一望無際的蠻荒之地忽然就被美酒和絲絹圍成了歡宴的場所,虎豹騎的武士們撤了下去,年輕的女奴們恭恭敬敬地請他們入座,所見都是笑容,他們心中的不安稍稍退去,每個人都有些興奮難耐。

  「大君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盡。」拓拔山月低低地讚歎了一聲,躬腰行禮。

  「一些小小的款待,又怎麼比得上拓拔將軍帶來的厚禮?」大君又一次扶起他,「百里公爵的信,是什麼禮物也比不上的,我們蠻族等著和東陸上國的朋友忘記仇恨、一起坐下喝酒的一天,已經等了很久。」

  拓拔山月和大君並排在主座坐下。

  「為東陸上國的欽使和兄弟舉杯!」大君高舉起銀質的大杯。

  貴族們一起舉起了銀杯,下唐武士們也跟著舉杯,杯中蠻族的美酒呈淡淡的青色,隱隱有梨子一樣醉人的香氣。所有人一齊將杯中的美酒飲乾,然後幾乎所有的下唐武士都是愣了一下,然後臉色忽然漲得血紅,幾個人趴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來。

∕*99*∕

  第四章青銅之血七(2)

  「哈哈哈哈……」大君的笑聲高亢爽朗。

  雷雲孟虎坐在拓拔山月旁邊,雙手用力卡著自己的脖子,只覺得從嘴巴到胃裡,都像是火在燒,那酒竟然像是要把內臟都燒穿一樣,大君的笑聲令他勃然生出一股怒氣,卻說不出話來。

  拓拔山月瞟了他一眼:「也要學人喝這麼大杯麼?古爾沁的烈酒,又怎麼是你們能夠放開來喝的。」

  「為我們的東陸客人們送酒。」隨著大君揮手,年輕的蠻族少女們從各處湧到了中間的毯子上,她們穿著烈火一樣明艷的馬步裙,鹿皮的小馬靴,披著潔白的長紗起舞,笛子和小鼓在周圍肆無忌憚地響了起來,少女們且歌且舞,兩袖的白紗揚上了天。

  舞蹈和歌曲分去了下唐武士們的注意,驚詫中那酒的烈性似乎也慢慢地淡去了,又有奴僕上來捧著烤好的羊肉和北陸難得的新鮮水果勸酒。下唐武士們學會了小口小口地喝著青陽的烈酒,新烤的羊肉也不膻,嚼著隱隱的有股甜味。雷雲孟虎是這次出使的副將,他心底不斷地提醒自己絕不能在這樣的場合醉酒。可是漸漸地,所聞所見都是歡騰的景象,少女們的笑容彷彿陽光一樣照人,勸他喝酒的奴僕又額外地賣力,他也無法推拒,喝到最後他只覺得酒意衝上了腦門,眼前朦朦朧朧地都是少女們袖子上的白紗起落,之前對於蠻族最後一絲警覺也在酒意中潰散,不由得跟著樂曲就打起了拍子。

  大君一再地舉杯痛飲,青陽的貴族們也只有跟著干。蠻族的酒量遠不是東陸武士們可以比的,可是整壇整壇的烈酒不斷地呈上來,貴族們的醉意也越來越濃,每個人臉上都浮起半醉的酡紅。

  大君掃視著周圍,將銀杯不輕不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噹」的一聲,拓拔山月也轉過頭來,兩個人的目光都是格外地清明,沒有半點醉意,在歡宴的場面中,顯得有些突兀。

  「我們和東陸的朋友打了這麼多年仗,難得這樣放開懷痛快地喝酒,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開心。」大君移動了坐墊,改為和拓拔山月面對面,微微地躬腰行禮。這樣謙恭有禮的姿態完全像是東陸世家的貴族,拓拔山月心裡微微動了一下,知道這位蠻族之主曾在這些事情上花過很大的心思。

  「古爾沁的美酒,還像當年一樣的烈。」拓拔山月按著胸口,以蠻族的禮節回應。

  大君和拓拔山月都笑了起來。同是放開了痛飲,大君和欽使醉得慢,並不是酒量大,拓拔山月第一口喝下,就明白自己和大君桌上的酒摻了一半的水。青陽的古爾沁烈酒,是東陸也聞名的青陽魂,真的喝起來,鐵打的漢子也扛不住。

  「早就聽說拓拔將軍也是我們蠻族的漢子,應該能理解我的做法,能坐下一起喝酒的,就是朋友了。這樣的機會百年也難得,我們青陽願與下唐國從此結為萬年之盟,是誠心誠意的。以往有過什麼仇恨就一把都抹去,盤韃天神在上,見證我的誠心!」大君舉手指向天空。

  「我們下唐的誠意,天地為證,如果有所欺瞞,鬼神都不能饒恕。這是敝國主私人送給大君的禮物。」拓拔山月彎腰驅前,從貼身的甲縫中再次取出了一個錦包,隱秘地呈上。

  大君解開了那只繡金的紅錦小包。一枚晶瑩剔透淡藍色玉印躺在紅錦中,觸手冰涼,有如一塊清冰,其上雕琢為盤踞的龍,身後揚起的雙翼脈絡也清清楚楚,張開的龍嘴中,含了一粒黑色的珍珠。大君將手托在玉印後,隔著三寸的玉石,竟然可以看清自己的指紋。他不動聲色,最後翻過來看了看印文,這才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百里國主以這麼珍貴的印石送給我,不知道何時才能用上。」

  拓拔山月恭敬地拜了一拜:「東陸戰禍頻繁,敝國主憂心忡忡,眼看黎民受難,可惜國小力微,無從拯救。仰慕青陽鐵騎的英武,於是有了這番結盟的誠意,快則五年間,慢則十年間,大君必將越海稱霸,彼時若是這枚玉印有幸印在大君的軍令上,就不枉費我們國主的一番深意了。」

  大君直視他的雙眼,透出耐人玩味的神情,手指撥弄這那枚玉印,久久的並不說話。拓拔山月正對他的目光,也毫不閃避。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大合薩隔著很遠,就像是大君和東陸使節把酒言歡,可是在場的人誰也聽不清他們說著什麼。

  「來,拓拔將軍看看我的兒子們!」大君放開了聲音。

  王子們聞聲離席,並排站在主座前,拓拔山月也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大兒子比莫干,掌管我部的軍令和祭祀,已經二十四歲了。」

  比莫干按胸行禮:「拓拔將軍好。」

  拓拔山月回禮之後,回顧自己帶來的下唐武士們,雷雲孟虎已經醉得趴在了桌子上,好在總有一個酒量大的親兵,跌跌撞撞地去馬背上摘下了行李,捧出一個白色綾子的包裹。拓拔山月解開綾子,周圍的人一齊驚歎起來,裡面是一支玉石的笛子,北陸不產玉石,都要高價從東陸購買,可是誰也不曾見過這樣沒有一絲瑕疵的玉石笛子。它襯在白綾中,和綾子的顏色區別不開,只在末端繫了紅色的流蘇,就那麼一縷紅,卻紅得華麗之極。

  「小小的禮物,曾聽合薩說大王子喜歡音樂。」拓拔山月把笛子捧上。

  大合薩心裡凜然,只在下唐的太常卿面前略略地提過,都被下唐的文書記錄在案了。比莫干接過笛子,驚歎著摸索起來,分明是很喜歡這件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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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七(3)

  「這是我的二兒子鐵由,鐵由已經二十一歲了,跟著他哥哥一起辦事。」

  拓拔山月這次捧上的是一匹素色的錦紗,蠻族不善紡織,錦紗也是價值不菲的禮品,不過相比贈給大王子的玉笛,總顯得普通了。

  拓拔山月捧了上去,輕輕地攤開:「這匹美人青,是我們東陸最華貴的織錦。這種青色

  的染料,從花瓣上取得,據說幾十畝的花色不夠染一幅美人青的織錦。織工稱為三重羽,雖然輕薄,卻有三重羽毛的紋路織在其中,一個織娘一年也不過織幾尺。宛州如今已經買不到這樣的織錦,宮中存有最後一匹,國主願以此薄禮為贈。」

  隨著他輕輕一抖,那幅輕薄的錦紗有如一道青色的煙氣一樣四散開來,隨風抖開的時候,一重一重的羽紋飄忽莫測,那淡淡的青色卻華麗得令人出神。鐵由呆了一下,急忙矮身去一攬,生怕錦紗掃在了地上。拓拔山月微微一笑,交到他的手裡。

  「這是我的三兒子旭達汗,」大君再指,「旭達汗二十歲了,是我最聰明的兒子,他管著部落裡的放牧和文書。」

  「久聞了。」拓拔山月從親兵那裡接過了禮物抖開,一件銀色的軟甲暴露在人們的面前。那是一件極輕極薄的甲冑,表面泛著珍珠一樣的光澤,隨著風來,竟然像輕衣一樣震顫。

  「這就不是出於人手了,世上也只有河絡的工藝可以鑄成這樣的貼身甲。材料是河絡不外傳的珊瑚金,每一枚甲環都只有粟米粒大小,光是穿成甲冑就要費五年的時間,要想刺透它,可是難了。」

  拓拔山月呼地轉身,從親兵手上拔出一柄利刃,眾人驚得退了一步,拓拔山月將軟甲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力一刀斬下。王子們也驚得失色,拓拔山月一出手,刀上帶著一陣犀利的低嘯,是極大的力道,就算是一件純鋼的硬鎧也難保說不被斬開。可是刀落在那件軟甲上,竟然像是砍中了塗油的硬鋼,稍微一側就滑了出去,甲面上卻沒有留下痕跡。

  「希望這件鎧甲,可以幫得上三王子。」

  旭達罕讚歎著接過,觸手才感覺到那件軟件表面像是珍珠一樣滑,手幾乎捏不住。

  「這是我最勇武的兒子貴木,他年紀只有十六歲,可是刀法比哥哥們都好,是我們青陽部的小豹子。」

  拓拔山月把那柄刀在手中一橫,上前一步奉上,對十六歲的少年,他的禮數也是整齊的,一如對他的哥哥們,「青陽部最勇武的王子,敝國主也聽過這樣的傳聞,今天我第一眼看到了四王子的刀,就知道這不只是傳聞。」

  「我的刀?」貴木詫異地摸著腰間的刀柄。

  「這樣雄偉的戰刀,定是狼鋒刀吧。能夠學會木犁將軍最強的刀術,當然是獅虎一樣的勇士。」拓拔山月低頭捧著刀,「就請以這把刀,助四王子的威武。」

  貴木上前一步,雙手探出去接刀。

  「四王子小心!」拓拔山月喊了一聲。

  貴木的手卻已經摸到了刀身。拓拔山月那一聲喊出來,他的手指已經在刃口上拂了拂。他也品鑒過許多好刀,只要摸摸刃口,就能覺出刀質。可是一觸這刀的刃口,像被蚊子在手指上叮了一下,他急忙縮手,一滴鮮血已經留在刀刃上。他發愣的時候,那滴血從刀身上緩緩滑下,一絲痕跡也不剩下了。

  「好一把快刀啊!」大君也讚歎。

  「這是獅子牙。雖然算不上什麼名刀,但是一直是敝國主的愛物,拓拔平生見過的刀,沒有超過它的。」拓拔山月從懷裡掏出手巾和刀一起遞過去,貴木接了刀,手巾卻落在地上。他驚歎著凝視刀鋒。旭達罕也不由得去看自己手裡的軟甲,這樣一柄利刃竟然也無法砍傷河絡的珊瑚金鎧甲。

  「拓拔將軍準備得很仔細啊,」大君淡淡地笑,「這四件禮物真是再合適不過的。」

  拓拔山月正從親兵的手裡接過最後一件東西,也是一個白色綾子的包裹,聞言微微愣了一下,大君這麼說,似乎就已經結束了。

  他遲疑了一下,環視周圍:「世子殿下不在這裡麼?敝國主也為世子準備了一份薄禮。」

  周圍忽地靜了起來,大合薩扭過頭去,大君愣了一下,抬眼望著遠處。片刻,他收回目光,搖了搖頭:「感謝百里國主的厚意,可惜阿蘇勒看不到這份禮物了。他已經不在了……不知道百里國主帶給阿蘇勒的是什麼?」

  拓拔山月沉默了一刻,解開了白綾,這次只是一片簡簡單單的白玉版,四指寬,書頁般長,其上鐫刻著難解的文字,文字中填有硃砂。

  「聽說世子身體不好,想不到會早夭。這是敝國的長生符,是世子所用的禮器,被立為世子的,則請秘道大師製作玉製的長生符,以傾國的吉運保佑世子,延續國祚。這是敝國世子百里煜殿下童年所用的長生符,國主說煜世子也是年幼時候身體虛弱,身懷這件禮器後鬼神不敢侵,身體漸漸好了起來,如今已經有如常人,所以……」

  大君接過玉版,輕輕撫摩了一會兒,放進自己的袖子裡,「感謝國主這番心意,可惜阿蘇勒是個沒福的孩子。」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7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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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八(1)

  光魚們翻動水花的聲音在黑暗中清銳得刺耳。

  阿蘇勒仰頭看著洞頂,摸了摸涼得發木的雙臂。他蜷縮在鐘乳石後,側著身子探出去窺看。老人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下河的河灘邊,一隻光著的腳浸在冰涼的河水中。

  阿蘇勒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他剛才看見老人拿了一片鋒利的碎石將腳趾割破,一絲鮮血

  就隨著河水悄悄地瀰漫開去。

  在沒有日光的地方,他已經記不得時間過去了多久。這些日子他的心裡滿是空的,像是已經無力去想了。每隔固定的時間,就會有鐵盒裝的烤囊從那個黝黑細長的甬道裡落下,地下河裡有的是水,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能活多久,也許像老人一樣,許多年也不死去。

  黑暗裡他時睡時醒,有時候能夠感覺到老人低沉的呼吸聲就在背靠的鐘乳石後,有時候老人也像猿猴一樣在周圍遊蕩,影子飄忽,這是整個世界裡除了他自己惟一的生命氣息。

  那些光魚不知怎麼都沉到河底去了,洞穴裡越發暗了下去,老人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令人懷疑他已經死了。阿蘇勒抽出懷裡的青鯊,將刃口擱在腕脈上。刃上像是有一絲冰氣悄無聲息地透了進去,他全身一顫。他知道只要再用那麼一分力,這柄鋒銳的名刃就會割開他的腕脈,滾熱的血沖在刀刃的寒氣上,一切就都不必想了,在這樣的地方沒人會為他止血,許多年後人們啟開地牢,只是一具個頭不高的枯骨,誰也不會知道他曾是世子。

  靜了許久,他把刀子挪開了,怔怔地坐在那裡。他撫摩著刀柄上墨綠色的綢子,像是女孩兒細嫩的肌膚,綢帶交織的地方編著方便掌握的花結,那是蘇瑪為他扎的,這個女兒撫摩著她父親的舊刀,紮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將它掛在他的胸前。

  他把刀柄貼在臉上:「蘇瑪……」

  過了一會兒他又喃喃道:「阿媽……」

  「嘩啦」的水聲傳來,他回過頭去,感覺像是有條大魚翻動了水花,不過那條帝王般的大光魚總是沉沒在水底的。

  螢光分外地黯淡,不要說那條大光魚,那些五顏六色的小魚們也似都沉入了水底,靜靜的水面上惟有一絲漣漪慢慢地散開。他莫名地不安起來,凝神盯著那片安靜異常的水面,可是什麼也沒有出現。

  他低低吐出一口氣,把青鯊插回腰間,轉身就要走開。那絲已經淡去的漣漪卻在這時悄無聲息地又出現了,寂寂地,像是一條蛇在水下滑動。那條隱約的水線緩緩地兜了一個圈子,再次消失。阿蘇勒忽然看見老人的眼睛睜開了,他木然地躺在那裡,眼裡卻閃著豹子一般的光。

  那不僅僅是野獸的凶悍,還含著一股難以遏制的飢渴。

  水線再次浮現,它悄無聲息地加速了,像是根琴弦一樣繃得筆直,它前進得越來越快,直指老人。層層的水花在翻動,阿蘇勒的心臟猛地抽緊,一種直覺告訴他那是種可怕的東西。

  水花忽然迸裂了,在同一瞬間老人背彈著躍起,空氣中響起一種撕裂綢緞般的怪叫,巨大的烏黑影子在水花中躍出,撲在老人腳下的空當中。

  「魚!」阿蘇勒忍不住喊出了聲。

  可是他也不敢說那是不是一條魚,暴露在他面前的是無數森白的骨刺,它們銳利得像是牙齒,從怪物烏黑色的皮革中穿刺出來,反射著鐵一樣光澤的鱗片覆蓋了它的整個頭部,它沒有眼睛,整個頭部只有一張貪婪的大嘴,裡面是毒蛇一樣的倒勾牙,它的舌頭卻是褐黃色的,上面密佈著似乎有毒的青綠色瘤子。

  怪物撲空了,它大半個身子被衝勁送到了河灘上,那條蛇鐵一樣硬的尾巴拚命地抽打著岩石,仰起頭再次咬向老人。它盯死了老人的腳,呂歸塵忽然醒悟過來,這個可怕的東西是被鮮血的味道吸引過來的。

  老人像是一隻從懸崖上撲擊而下的猛獸,在空中雙手扭曲變化著。阿蘇勒看不清他手上的動作,老人忽地就落地了,扯著什麼東西急退。洞穴裡被那個怪物的聲音塞滿了,這次它像是嬰兒般竭力地在喉嚨深處嘶叫,那聲音有如刀鋸在磨著耳骨。

  老人竟然扯住了它的舌頭。

  這個渾身骨刺無法觸摸的怪物身上,惟有斑斑癩癩的舌頭反而是光滑的。老人扯著舌頭,像是用套馬索套住了野馬,那怪物分明也察覺到自己的不利,它分明是不敢離開水,於是瘋狂地扭動身軀要向後退去。

  雙方的角力伴隨著老人嘶啞的狂笑和怪物的痛嘶,阿蘇勒渾身都是冷汗,心情緊張得像是那條繃緊的舌頭,他想起了老人那只缺了一半的腳,明白那是被什麼東西咬掉的。

  老人鋒利的指甲抓進怪物的舌頭裡,像是鐵鉤一樣,墨綠色的腥濃血液留了他滿手。怪物的嘶叫忽然變得異常尖銳,它的大嘴猛地合攏,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摔倒在地,手中只剩下半截軟綿綿的舌頭。

  危險的關頭,它竟然咬斷了自己舌頭。

  老人似乎也怔了一下,一抬頭,卻看見那條怪物並沒有借這個機會退回水中,它蠕動著無腿的身體爬上了岸邊,滿嘴都是墨綠色的血滴落下來。連阿蘇勒也看得出它是暴怒了,扭著頭左右尋著敵人的氣息,骨刺在地下摩擦著,那條生鐵一樣的尾巴沉重地敲打著地面,可怕的聲音彷彿石塊在悄悄地崩裂。

  它完全現身的時候有近十五尺長,像是巨大的魚,又像是蛇,上半身努力地挺立起時,比對面的老人還高出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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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八(2)

  它捕捉到了獵物的氣味,猛地定住,直直地面對著老人。它沒有眼睛,可是那種忽然而來的沉默比任何凝視都更讓人覺得恐懼,它的大嘴翕動著,綠血和黏液一起緩緩地垂落下來。

  咬斷了舌頭,它已經沒有要害了,它面對的不過是個野猴子一樣沒有武器的老頭子。

  老人也安靜下來。他拋掉半截舌頭,搓干了雙手,筆直地站了起來。阿蘇勒忽地有些擔心,他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喊:「爺爺,爺爺!」

  他用力地揮手想讓他看清楚退開。

  怪物猛地扭頭對著阿蘇勒這邊,喉嚨中發出呵呵的低聲。老人也看向他,那雙眼睛裡木然得沒有神色。阿蘇勒被這種沉默擊潰了,他按著自己狂跳的心口不再敢說話。

  怪物安靜了一刻,它忽然完全直立起來!這時候它只剩下盤曲的尾巴支撐著身體,足足有十二尺的高度,任何魚和蛇都不可能像它那樣。它繃高的身體微微地顫了一下,似乎已經挺到了極限,而後它把自己的身體全力地「砸」了出去,彷彿一條從天而降的巨大鞭子,它的骨刺就是鞭子上的荊棘。

  阿蘇勒不敢呼吸。那一瞬間,他看著老人顫巍巍地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片巨大的石片,被他高舉過頂。阿蘇勒的腦海裡忽然閃過木犁舉起戰刀的姿勢,兩個人的姿勢似乎很相似,卻又很不同。木犁舉刀的一刻像是一個鐵鑄的武士,全身的筋肉都在衣甲下繃緊了,而老人舉起石片的姿勢異常的沉重,石片似乎是重得可怕,令他雙手都無法控制。

  阿蘇勒想老人要死了。也許他本就活得太恐懼了,根本就是要借這條怪物殺掉自己,以他落葉一樣抖動的身體,還有脆硬的石片,他根本沒有任何機會。

  這時候石片忽然安靜不再顫動,阿蘇勒驚訝地發現它竟然像一道名刃一般繃得筆直。老人踏步向前,阿蘇勒聽不清,可是老人嘴裡似乎在不停地念著什麼。

  他從未聽過老人說一句話,他以為老人和蘇瑪一樣天生就不會說話。那邊低低的聲音傳來,阿蘇勒忽然覺得身體開始發熱,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好像繃緊了要裂開。他使勁地摀住了耳朵。

  老人的每一步前進都帶著短暫的停頓,他的身形忽然一錯,而後衝起,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轉,帶著和他一樣長的巨大石片轉動。

  那是一記旋身的斬擊!

  阿蘇勒的胸口忽然不難受了,他覺得血管裡像是有冰流過,大腦深處被針紮了。那一瞬時間在他眼裡忽然慢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石片無法承受老人加諸其上的巨大力量,在旋轉中開始崩潰。

  那是一種可以斬開黑暗和劈破鴻蒙的偉岸力量,石刀在破碎中和怪物的頭部相擊。

  老人轉身落地,粗喘著往前奔了幾步。怪物直著身子定了一瞬間,然後感覺到了崩裂般的痛楚,發奮地挺直身體扭動著,像是巖畫上太古洪荒時代的圖騰。墨綠色的血從它的頭上披落,它的所有鱗片因為痛苦而張開,雪白的骨刺在岩石上被磨斷。

  它無力地倒下,狠狠地砸在岩石上,碎石被它的身體打飛出去,砰砰地砸在巖壁上。阿蘇勒遠遠地看它頭上的創口,那些破碎的石片完全刺入了它的身體,一點也沒顯露出來。

  老人撲上去急切地用手向那頭怪物的創口抓去,墨綠色的血漸漸瀝干,那肉竟是晶瑩如雪的。他像只捕獵得手的野獸一樣,胡亂地撥拉著獵物的屍首,撕下一片生肉就大嚼起來,滿嘴都是怪物綠色的血。

  他大嚼了一會兒,轉頭看向阿蘇勒,手捧起一塊鮮肉,對他晃了晃。

  阿蘇勒畏懼地搖著頭,轉身逃走了。老人不再理他,繼續低頭下去就著怪物的創口吸啜起血來,綠色的血在他的牙齒間流著,襯得牙齒森白。

  火光在刀刃上一閃。

  拓拔山月立起貔貅刀,在燭光中凝視新磨出的利刃。帶著鐵砂的渾水從刀身上緩緩流下,仍掩不住其淒冷的鐵光。拓拔山月滿意地點點頭,以一塊乾布擦淨了刀,以手指輕輕試刀鋒。

  多年以來他一直自己磨刀。雷雲孟虎盤膝坐在他旁邊一聲不吭,他追隨拓拔山月時日不短,知道磨刀的時候,是他思考的時候,絕不能打擾的。

  「最近一磨這柄刀,就想起一個長門夫子對我說的話,人生在世,怎麼能不後悔呢?」拓拔山月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將軍是說……」雷雲孟虎不解。

  拓拔山月一笑:「自言自語罷了,明日是大王子比莫干殿下邀請郊獵麼?」

  「是,將軍去麼?」

  「去,自然要去。」

  雷雲孟虎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將軍,我們到達北都,也有半個月了。天天不是飲酒,就是郊獵,軍士們也懶散起來,閒著就打架鬧事。前幾天一個混蛋拿了幾匹彩絹去勾引一戶牧民的女兒,被人家的小伙子打了,要不是屬下及時趕到,胳膊也給人砍下來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國主那裡,只怕也等得焦急了。」

  拓拔山月笑笑:「孟虎,你跟我看了這些王子,你說說,誰才是我們想要的質子。」

  「我們想要的?」雷雲孟虎呆了一下,搖搖頭。

  「孟虎,你想的還是太簡單了。」拓拔山月低聲笑笑,「你以為我們和青陽結盟,不過是青陽借助我們的大船,我們借助青陽的騎兵,是不是?其實國主所想的,不是『借助』這麼簡單,我們要讓青陽的騎兵,變成我們自己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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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八(3)

  「我們自己的軍隊?」

  「君王是我們手中的君王,軍隊也就變成我們的軍隊了。」拓拔山月道。

  「孟虎,你很聰明,但是還不夠聰明,不明白帝王諸侯所想的。不明白也好,那就不要問,朝堂的戰場,你若是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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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九(1)

  黃褐色的麂子長腿窄背,閃電般地越過雜色的草甸,草色像是迅疾的流水在它身下流過,它前方就是一個草坡,越過去看就是一片碧藍的天空。

  帶著滾滾的塵煙,比莫干地勒住胯下的戰馬。戰馬長嘶著定住,只一步,拓拔山月的黑馬停在他身邊,那匹足長八尺的黑馬甩著它黑色的長鬃,暴躁不安地刨著蹄子,拓拔山月以馬鞭隨意地敲敲它的肩骨,讓它安靜下來。

  「這個畜生好快腿,看來追不上了。」比莫干看著麂子在草間一閃一閃的身影,呵呵笑了幾聲。

  拓拔山月也笑:「大王子的好俊馬,卻沒有野物一輩子都在草原上逃生來得敏捷啊。」

  比莫幹不答話,從馬鞍側袋中擎出角弓,扣上一支描銀的紫尾狼牙箭,試了試弦,忽然帶馬而出。拓拔山月揮手制止跟隨著出獵的一眾武士,所有人都原地不動,看著比莫干在飆風般的白馬上張開了角弓。

  麂子四蹄猛地蹬地,在草坡的盡頭,它像顆彈丸一樣彈向天空,在半空中矯健的身體舒展開來,同時扭頭回顧身後追趕的獵人們,帶著野物特有的桀驁不馴。

  「砰」的一聲,弓弦清亮地劃開空氣,草坡盡頭矯健的身影忽地遲滯了,像是時間短暫停止,麂子高躍的影子變成了畫在藍天白雲中的一幅畫。狼牙箭洞穿了它曲線美好的背脊,帶起一股飛血,它無力地栽落。

  比莫干帶著笑容回頭。

  短暫的沉默後,黑戰馬上的拓拔山月率先拔出貔貅刀敲擊著刀鞘大聲喝起彩來,伴當和下唐的武士們這才從讚歎中回過神來,一齊拔出武器敲擊刀鞘,以蠻族特有的方式向著英雄歡呼。

  比莫干高舉著弓帶馬馳回了人群中,有得意的神色。

  「野物雖然敏捷,卻沒有人的智慧啊。」他笑著,「就在這裡烤了麂子,獻上它的頭作為我對拓拔將軍的敬意。」

  拓拔山月按著胸口回禮:「這不是它沒有智慧,麂子再聰明,也逃不過豹子的爪牙,就像麻雀努力,卻不能像雄鷹一樣高飛。」

  獨臂的班扎烈微微回頭,和比莫干的伴當們對了對眼色。

  烤肉的香味飄在鼻端,下唐戰士們和蠻族武士隨意地坐在馬鞍上,藍天為蓋綠草為席,一堆篝火上烤著焦黃的麂子,有人在旁邊拿銅壺熱著麥茶。

  比莫干以清水拍了拍手,恭恭敬敬地操起銀刀,一刀斬下麂子的頭,盛在銀盤裡捧到拓拔山月的面前。

  「大王子太禮敬了,這頭怎麼是我可以享用的呢?」拓拔山月推辭。

  蠻族的習俗,是把打獵得到的第一頭鹿的頭和心獻給部落裡最英雄的好漢或者最有地位的老人。

  比莫干微微一笑,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引吭高歌起來。蠻族的歌謠東陸戰士們都聽不懂,可是一旁的雷雲孟虎看著他揮著袍袖,且笑且歌,歌聲嘹亮穿雲,也知道那一定是一首歡迎遠客的禮樂。

  蠻族戰士們一齊起身,拓拔山月也隨著歌聲立起,恭恭敬敬地聆聽。

  比莫干唱完了歌,一振皮袍的袍擺:「拓拔將軍從遙遠的東陸來,是我父親都禮敬的人,又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麂子頭當然只能獻給拓拔將軍。我們蠻族的和平和強大,都要期待拓拔將軍的幫助。」

  拓拔山月按著胸口行禮,接下了銀盤,在麂子頭的頰邊削下一片肉咬在嘴裡,高高地托起銀盤:「這麂子頭給蠻族的勇士們分享,這都是大王子的盛意。」

  武士們的歡呼聲中,班扎烈起身接下了銀盤。

  比莫干和拓拔山月都沉默地凝視著篝火,靜了片刻,比莫干拾起一根枯枝拋了進去,火星一閃,他含著笑說:「拓拔將軍來到北都城半個月,家主和幾位汗王都有款待,直到今天才有我這樣的後輩款待將軍的機會,一直沒能和拓拔將軍談心,我心裡很是不安。」

  拓拔山月擺手:「大王子說得太謙虛了,拓拔山月怎麼敢受?」

  「我們蠻族的敬意,素來不是獻給有勢力的貴族,而是獻給英雄,拓拔將軍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拓拔將軍以為蠻族的將來是如何的?」

  雷雲孟虎警覺起來,偷偷去看拓拔山月的反應。

  「蠻族的將來,」拓拔山月手指著南方,「將可以在東陸的富饒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東陸的粟米,在建水邊飲馬,在雷眼山下彎弓。」

  「不過,」他話鋒轉了回來,「東陸人也可以在彤雲大山下飲茶,在大君的金帳中吟詩唱歌,在草原上開墾種下棉花和麥子。天下諸族,本來不該有這麼多的戰亂殘殺。敝國國主在書信中所說的,拓拔山月衷心贊同。總歸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說蠻族和東陸華族本是同種,就算東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誇父、南方的河絡人,大家難道不能一起暢飲開懷麼?」

  雷雲孟虎心裡微微地笑。他早知道這位將軍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草原武士。

  比莫干也知道不會那麼輕易地套出拓拔山月的話,陪著笑了笑。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湊過去:「將軍能否讓從人退下?」

  拓拔山月點點頭,雷雲孟虎悄無聲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比莫干湊近了:「拓拔將軍有這樣大的雄心,那麼我有一個方略,可以和將軍並肩而戰。」

  「什麼方略?」

  「我早就聽說東陸下唐,國家富裕,人口眾多,佔據了宛州繁華的地方,而我們蠻族騎射強勁,將軍是早知道的。」比莫干的手指在草地上簡單地勾畫,「雷眼山是東陸的彤雲大山,把東陸分成東西兩半,東面雖然有強橫的離國和晉北等國,但是他們要想進攻西面,絕不容易。下唐正當要衝,只要能夠起兵據守住殤陽關要塞,憑借我們蠻族騎兵直搗天啟城。和天啟的大皇帝訂盟,從此蠻族華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諸侯卻被雷眼山擋在外面。這難道不是一個橫掃東陸的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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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九(2)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可是要想面見天啟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勢必要衝破淳國鐵騎和帝都羽林天軍的防線,還有滅雲關的天障,這些可不是蠻族游騎所長啊。」

  「那是拓拔將軍沒有看見我們蠻族的雄兵啊!」

  比莫干忽然起身,揚了揚手,四名背著號角的蠻族武士從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齊向著東方吹響了號角。戰場上才有的沉雄聲音使雷雲孟虎不由自主地按著腰間的劍柄看向遠方。遠方是隱隱霧氣中的彤雲大山和大片馬草,尚未到正午,東方的太陽在山頂燙出一層淡金色。

  都是寂靜,比莫干側頭眺望的姿勢中卻帶著俯瞰千軍萬馬的威儀。下唐武士們驚疑不定地彼此對著眼神。

  隱隱的震動傳來了,那是彤雲大山崩裂般的感覺。首先出現的是旗幟,而後是煙塵,滾滾的馬潮隨之湧動起來,一色的都是黑馬,席捲而來。以下唐的國力,武士們卻從未見過這樣龐大的蠻族騎兵陣勢,高大雄武的蠻族駿馬結集成大軍的時候,與其說是軍團,不如說是草原上的大隊的猛獸。

  騎兵們圍繞著比莫干和拓拔山月的隊伍奔跑起來,越滾越高的煙塵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身處在其中的雷雲孟虎只覺得自己腳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濃重的馬騷味逼得他喘不過氣來,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樣恐慌不安,惟有拓拔山月還在讚許地點著頭。

  比莫干忽地揚起手。

  騎兵們勒著戰馬急煞住,訓練有素的戰馬沒有一絲慌亂,為首的百夫長們頭頂垂下耀目的紅色長纓,他們手持著戰旗釘在地上,結成了鐵桶般的包圍。

  比莫干大步上前對一名騎兵呼喝:「拔出你的刀來!」

  騎兵立刻拔出了馬鞍袋中的長刀,比莫干接過,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極其鋒利的純鋼好刀。他隨即揮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騎兵的胸口!

  「崩」的一聲金屬轟鳴,那名騎兵帶著馬小退了一步,卻穩穩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烏鐵重甲上擦過,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比莫干也不說話,又是一刀揮了出去,這次刀鋒從騎兵的頭盔上擦過,紅纓隨風飄落,滿場都是寂靜。

  他把刀拋還給騎兵,轉過身對著拓拔山月和下唐武士們張開了雙臂:「這,就是我練就的鐵騎兵。我們的刀沒有拓拔將軍帶來的刀好,我們的鎧甲也沒有河絡的鎧甲堅固,可是我們青陽有一萬柄這樣的戰刀、一萬件鐵甲、一萬個男人準備操著這樣的刀,穿著這樣的鐵甲上陣。」

  拓拔山月歎息著點頭:「想不到四十年後,蠻族的鐵騎兵又有這樣的陣勢,東陸諸侯,真是猜不透我們草原的。」

  比莫干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禮:「雖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鐵浮屠,但是從我成年以來,沒有一日不在經營這樣的一支騎兵。即使父親都未必清楚我們的裝備,今天冒昧地拿出來給拓拔將軍看,是讓拓拔將軍相信我這個年輕的小子,是可以和將軍和貴國國主並肩作戰的人。」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許我來前想的錯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輕的英雄。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來我帳篷中細談。」

  比莫干嘴角浮起一絲笑:「我雖然年輕,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鷹,我想和將軍談的,不是去當人質的事情。」

  入夜。

  少女們在巨大的金帳中揮著白色的舞袖旋轉,滿是歡鬧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著酒杯,一一向大汗王們和貴族家主敬酒。連續半個月來,幾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帳中設晚宴款待東陸的貴使。拓拔山月敬酒經過比莫干的桌前,兩人對視時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邊坐下,巴夯已經過來請他去大君座邊。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見拓拔山月過來,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邊的坐墊。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給將軍看了他訓練的鐵騎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地直接問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見的強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東陸的製品,配上蠻族的駿馬,這支軍隊,只怕可以和淳國名震東陸的風虎騎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從淳國換回來的。他不告訴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練出來也還是我們青陽的強兵,比莫干是我的兒子,這個我相信他。不過比莫干拿這支軍隊給將軍看,他的意思將軍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強勁,他自己留在北陸給我國的幫助遠比他作為人質去南淮的大。既然兩國結盟,我們下唐當然也想有個強勁的盟友。」

  大君笑著喝了一口烈酒:「我請將軍自己挑選所需的人質,將軍還沒有選擇麼?」

  拓拔山月也低頭飲酒,微微搖頭:「明日三王子也約了我去城南觀看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聰慧,所部不會比大王子的騎兵差吧?」

  「拓拔將軍是我們蠻族的好漢子,選一個人質難道要猶豫這麼久麼?每個王子都是我鍾愛的兒子,在我看來他們並沒有區別。」

  「可是在我們眼裡,大君的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106*∕

  第四章青銅之血九(3)

  大君皺了皺眉,把銀杯按在桌上:「將軍是說?」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們下唐想要的,就是貴部最聰慧勇敢的王子。我國絕不是想要一個人質,而是要以東陸的軍陣武術,為大君訓練出一個草原上的英雄,交還到大君手裡。我國國主和大君都不在壯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輕人才能決定!」

  拓拔山月搖了搖頭:「本來我來之前已經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經過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將軍真的看見阿蘇勒,也還是會失望。」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8 PM

∕*107*∕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1)

  幽幽的笛子聲在夜色中悄然行來,阿蘇勒騎著小馬立在草原上。

  星辰掛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奪目,像是隨時會化成一場閃光的大雨打落。草在風中搖著,笛子聲越來越細了,遠遠的不可捉摸,讓人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他策動了小馬,行上山坡。這裡不是他一個人,遍地都是人,戰死的屍體靜靜地躺在草

  間,互相枕著。小馬在屍體中悄無聲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開口,他怕開口會驚醒這些死人。他覺得背後有一對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頭,靜靜的什麼都沒有,只是月光下一個白色的影子跳躍著閃過,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彷彿飄飛著,他回頭看去,一串蹄印都帶著血。

  再翻過一個山坡,他看見了濃濃的霧氣,霧氣中沒有馬的小車停在那裡,像是被拋棄了。風吹著小車的簾子,濃郁的絳紅色簾子上,金線的反光比刀刃還冷。

  「有人麼?」他輕輕地拍著車壁。

  無人回答,他慢慢地掀開了簾子。

  大紅的綢緞索子上穿著閃亮的珠子,懸在小車的正中,安安靜靜地,綠色裙子的少女擁著懷裡的人,低頭端坐在那裡。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裡。風吹著她鬢角的長髮輕輕地飄起,她的眼淚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紅色的。

  「蘇瑪……蘇瑪我來接你了。」他伸出手,「蘇瑪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觸她臉上的淚,少女循著他的聲音抬起了頭。呂歸塵看見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蘇瑪的面孔,那是訶倫帖姆媽的臉。她的雙眼在流淚,淚水是紅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著阿蘇勒,赤裸著上身,阿蘇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沒有力量。

  他忽然發現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雙手被死死地捆綁起來。訶倫帖的身體傾倒下來,像是一段木頭那樣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貼在阿蘇勒的臉。她的身體忽然抖了一下,無數支長槍從背後刺穿了她。

  她被長槍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體展開彷彿一個古老的圖騰。

  阿蘇勒仰起頭,看見半空中的訶倫帖露出一個難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臉上,這時半空有月亮,月鉤泛著武器一樣的金色。

  「啊!」阿蘇勒猛地坐了起來。

  空洞洞的回聲在周圍迴盪,冷汗濕透了裡衣。

  是個夢。

  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個夢了。他覺得自己是要死了,這是盤韃天神給的指引。

  他側著耳朵傾聽,卻覺察不到老人的動靜。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覺的,他每天就是四肢著地野獸一樣遊走在周圍,他對阿蘇勒很有興趣,總是偷偷地藏在石頭後面窺看他,可是阿蘇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會逃走。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邊,等著大魚。有時候是體型巨大的光魚,有時候是那種可怕的怪物,他捉上來都是生食,只是再沒有第一次見的那麼大個頭的怪物。

  不過這些天河水漸漸地淺了起來,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引不到魚,老人顯得很不安。總是聽見他手腕上的鐵鏈丁丁當當地作響,那是他在河邊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竄。

  阿蘇勒抹了抹額頭,額上冷汗不多,他觸到自己的臉頰,那裡濕濕粘粘的,有一滴水。

  異樣的感覺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他全身毛孔都緊縮起來,一雙瑩瑩發光的眼睛就在他頭頂,距離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他佔據了靠近阿蘇勒的一塊巨石,伸長脖子低頭窺看著,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顆都尖銳得像是刀尖。阿蘇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臉,意識到夢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張著嘴,他有些激動了,喉嚨裡呵呵地作響。

  「走……走開!」阿蘇勒覺察了他的異樣,驚恐地退後。可是他沒有空間了,他背後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筍。

  「呵呵……呵呵……」老人似乎什麼都聽不見了,他在一種狂然的喜悅中。他彎曲著十指,那些乾燥開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面摩擦著,絲絲的尖銳聲音讓人止不住顫抖。他盯著阿蘇勒,一點一點挪動著,逡巡著。

  阿蘇勒驚叫起來。他明白了,這種眼神就像老人等待著那條怪魚的時候。

  他變成了一頭完完全全的野獸!

  老人撲落了,像是飢餓的狼。阿蘇勒不敢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進得那麼快,他揮舞著爪牙,帶起極其尖銳的呼嘯聲。這絕不是一個人應該能做的,像是雷電,看見了電光,再捂耳朵,就已經遲了。黑影整個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惟一來得及做的只是緊緊地閉上眼睛。

  預期中的疼痛沒有傳來,「錚」的一聲,疾勁的風忽地停息。阿蘇勒聽見掙扎的呵呵低吼,帶著水的熱氣直噴到臉上,就像小時候哥哥們養的大狗撲到他身上的感覺。他鼓足勇氣把眼睛睜開一線,老人暴躁地揚著花白的頭髮,身子極度地前傾,可是他夠不著阿蘇勒的喉嚨,他手腕上的兩條鐵鏈完全繃直了,鐵環間格格作響,那是金屬摩擦的聲音。

  鐵鏈「嘩嘩」地響,老人的牙齒貼著阿蘇勒的喉嚨咬緊。他畢竟不是完全的野獸,因而放棄了撕裂阿蘇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試圖以鋒利的牙齒直接去咬斷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齒咬合喀呵嚓聲像是有形的針刺進了阿蘇勒的腦顱,平生第一次距離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齒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它們刮過脖子上皮膚的微微一絲痛楚。

∕*108*∕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2)

  腦海中恐懼的大潮席捲了一切。他眼前瞬間看不見東西,只能聽見腦海很深處嗡嗡的低響,他用足全身力氣撲了出去。

  他和老人緊抱成團在地下翻滾著,率先掐住對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蘇勒。他像是被一種不屬於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手上白皙的皮膚下青筋蛇一般跳著,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這些,只是不顧一切地掐著,怪異的血色佈滿他的面孔。

  老人緊緊攥著阿蘇勒的手腕,他並不因為受制而有絲毫的畏懼,他的雙目亮得有如燃燒的火炬,裡面除了興奮,還是興奮。

  他的力量佔了優勢,阿蘇勒鎖緊的雙手被他緩緩地拉開。他猛地翻身把阿蘇勒壓在了下面,粘濕的口水帶著微微的臭味滴落下來,打在阿蘇勒的臉上。阿蘇勒看見他紫紅色的舌頭靈巧得像蛇一樣舔著牙齒,他艱難地吸了一口氣,想甩頭,可是甩不動。

  像是獅子咬斷羚羊喉管前發出的那聲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動花白凌亂的頭髮,然後咆哮起來,吼聲在偌大的石穴中滾滾迴盪,像是有一百頭、一千頭獅子在呼應他。

  那是種能夠摧裂人肝膽的可怕聲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頭咬了下去!

  阿蘇勒的腦海裡只有一線清醒,他忽然什麼都感覺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渾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線的光。他感覺到了腰間的冰涼,他記得那是龍格真煌曾用過的青鯊,他父親曾經和獅子王結下一生友誼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夠切開一切。他全身戰慄,胸口有種近乎撕裂的痛楚,彷彿身體裡有一頭不安的野獸,它要掙脫自己肉體的束縛。燥動的熱氣隨著血瘋狂地奔湧,那線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將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蘇瑪……」他想喊,可是喊不出來。

  「阿媽……」沒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不是因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懼,恐懼會失去自己……最後一線光明消逝,無邊的狂躁的黑暗和熱籠罩了他。

  石穴裡獅子般的咆哮忽然變成了兩個聲音,交織著,翻滾著,像是要把聲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開。

  他的頭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覺得自己的臉上滿滿的一片都是溫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劇烈的疼痛傳來,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拚命地搖晃頭,不明白剛才一瞬間的事情,記憶到了那裡彷彿中斷了一個瞬間,空茫茫的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熱和黑暗。

  他抬頭,看見老人半跪在那裡,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擴大。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鯊上血緩緩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殺人。

  他拋掉了青鯊,顫巍巍地摀住頭,不顧一切地哭喊起來。

  老人安靜地跪在那裡,他臉上瘋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顯得木然,顯得呆滯。他看著自己的手,指甲裡滿是血,剛才阿蘇勒的手就是從這只可怕的手中掙脫出去拔出了刀。

  誰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掙脫的,包括阿蘇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著那血跡,似乎還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顫抖著捏住了阿蘇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護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鮮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圖騰,青陽世子的身份標誌。

  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捂著自己的臉,瘋狂地搖頭,他像是要哭了,可是聽不見一絲聲音。而後他猛然翻身,嘶啞地狂吼著,四肢著地在岩石間跳躍、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對著頭頂嘶吼,聲音瘋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犢子的老狼。那聲音有些像哭,卻沒有淚水,混雜著仇恨和悲切。

  野獸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聲混在一起,隱然地交融起來。

  阿蘇勒靠在石壁邊,無力地抬著頭,看著巨石上的老人。他野獸一樣踞坐在那裡,已經沉默了許久。阿蘇勒已經哭啞了嗓子,他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記得老人那樣發瘋地跑了多久。現在這裡如此的安靜,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

  他有些懷疑老人死了,因為他安靜得像石頭。

  忽然凌厲的目光落到了他的頭頂,老人扭頭低視下來。

  這是阿蘇勒第一次聽見他說話,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說話了,他的聲音怪異走調,卻異常的威嚴。

  「你的姓氏……是帕蘇爾?呂氏帕蘇爾家。」

  阿蘇勒點了點頭:「是。」

  他看見老人笑了。那是一種徹骨哀傷的笑,他回復成一個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憫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將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著心口的傷,晃了晃,栽了下去。

∕*109*∕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一(1)

  老人斜斜地倚在一個石隙中,望著洞頂的那些壁畫。他醒了過來,像是換了一個人,沉默而堅硬。

  「你這麼看了我很久了,還要看到什麼時候?」

  他嘶啞地問,目光冰冷地望著外面。沒有人回答,過了一會兒,一棵石筍後面伸出一隻

  小手。幾個圓圓的烤囊滾了過來,在離老人不遠的地方停住。

  老人看著那幾個囊,靜了一會兒,嘴角浮起一絲冷淡的笑容。他用腳把囊踢了踢:「我不吃,你出來,我傷不到你。」

  又過了一會兒,阿蘇勒試探著從石筍後挪了出來,他的神色是警惕的,在遠遠的地方貼在石筍邊,只露了半張臉。

  老人和孩子對視了一眼,阿蘇勒畏縮著移開了目光。他還是害怕,儘管他知道老人此時傷不到他。那天之後,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用雙腕上細細的鐵鏈一重一重地鎖住了自己。阿蘇勒本以為這是他的詭計,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鎖死了自己之後,就再也沒有走出那個石隙。他有時候吃兩個囊,但是他漸漸地消瘦起來,蒼白的皮膚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沒有了,他像是一具蒙著皮的骷髏,只剩那對眼睛,還是亮得令人畏懼。

  「你幾歲了?」老人低低的聲音傳來。

  「十歲。」

  「你叫什麼?」

  「阿蘇勒……」

  「長生?是個好名字……你父親呢?他叫什麼?」

  「阿爸叫……郭勒爾。」

  「郭勒爾?」老人低聲地笑,「原來他還沒有死。」

  阿蘇勒打了個寒噤,他猶豫了一下:「爺爺和我阿爸……有仇麼?是我阿爸把你關在這裡的?」

  「有仇?」老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看著頭頂的黑暗,「我很痛恨他,但是他也很恨我。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誰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後,還不是都變成了仇人?」

  沉默了一會兒,老人低頭看著阿蘇勒:「害怕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

  「我不想殺你。我只是想殺一個東西……隨便什麼東西。」老人說得很輕,「不過現在我不會殺你。」

  「為什麼……不殺我?」

  「因為你姓帕蘇爾,你身上流著劍齒豹家族青銅色的血。」老人冷冷地看著他,「雖然你是一個膽小的孩子。」

  他的眼神壓得阿蘇勒喘息不過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大著膽子問:「爺爺,真的沒有路出去麼?」

  「你去看了那條河的源頭吧?那條河從一個地下的潭水裡面湧出來,你就是從裡面被衝出來的,那條路你走不通了。不過那一邊,」老人指著另一邊黝黑遙遠的陰影,「有個門,本來是惟一的出口。不過把我封進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廢掉了鎖,用銅水封住了門。」

  「你出不去的。」他沉默了一會兒,低眼看著阿蘇勒,「不過早晚你要來這裡的,青銅的血啊,每個人都該死在這裡,如果你沒有幸運地死在戰場上。你可以過去那邊看一看,看見那邊的骨頭的時候,你要記得向他們行禮,這些都是你們呂氏帕蘇爾家的英雄。」

  阿蘇勒猛地睜開眼睛。

  依舊是噩夢。這些天他開始夢到這個怪異的老人,夢見他是青銅色鎧甲的武士,他在最高的山坡上放聲咆哮,在霧氣中,和他一樣青銅色的軍隊悄無聲息地走來。

  他努力摩擦著自己的臉,想讓自己趕快清醒過來。他的手指甲長了,無意中擦在臉上有些劃痛。他聽不見什麼水聲,還是枯水的季節,寂靜讓人心裡荒得如同十二月的草原,一片不毛之地。

  他沿著石壁摸索著,越過了那根接到洞頂的巨大石柱,閃在石柱後面悄悄地窺看。那個熟悉的石隙中,老人靜靜地趴伏著,呂歸塵看了許久,沒有任何動靜。

  這是第幾次他來這裡窺看老人,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是不停地走近這個危險的人,可是他知道如果沒有這個老人,他就不知道該如何消磨時間。有時候老人低沉的喘息聲令他覺得安心,他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以為自己可以在老人漠然的雙眼中看見一絲別樣的神情。但是每當老人發現呂歸塵在看他的眼睛,他就冷冷地避開,那雙眼睛再次變得灰白起來。

  他又看了很久,老人還是沒有動。

  阿蘇勒有些擔心。自從受了傷,老人像是變了一個人,他這樣默默地坐在這個石隙裡,不停地想著什麼,有時候阿蘇勒聽見他低聲地念著什麼,像是某個人的名字。再後來他就倒下了,好像只是因為太疲憊,所以要休息。他靜靜地躺在那裡,遠遠地看著藏在石柱後的阿蘇勒。不記得哪一次來這裡看他,他把頭埋在雙臂中,從那時開始,他的姿勢就沒怎麼變化過,靜得像是已經死了。

  心裡浮起「死」字,阿蘇勒打了一個寒噤。

  對於孤獨的恐懼終於壓過了躊躇,他攥緊了青鯊,踮著腳尖逼近,他的心口猛跳,覺得老人隨時都會一躍而起撲殺自己,也許他只是偽裝,就像他獵殺那條怪魚的時候。

  什麼都沒有發生,阿蘇勒的手顫抖著摸上他的身體時,才驚覺他的身上熱得燙手。他用力把老人翻了過來,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老人胸口的傷口生蛆了,白花花的蛆蟲在傷口深處翻著。老人的手裡攥了一塊鋒利的石片,上面帶著血跡,似乎他曾經想用這塊石片切下腐爛的肉。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2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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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一(2)

  「爺爺……爺爺……」他驚恐地搖著他的肩膀。

  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無聲地看了呂歸塵一眼,他灰白乾澀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你害怕麼?」

  阿蘇勒沒有想到老人問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是的,他心底知道自己開始害怕了,他怕的竟然是老人會死掉,害怕獨自一人在這裡默默地死去。他沉默了一會,用力點了點頭。

  「我也很害怕,」老人低聲說,「跟你一樣的。我為什麼會忍不住想殺了你呢?殺了你我會更害怕。你阿爸幾歲生下的你?」

  「四十,四十歲。」

  「四十歲……二十四……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像你這麼害怕。可是你逃不掉的,你會一個人死在這裡,這是你的命。盤韃天神賜予你青銅色的血,給你尊嚴和榮耀,讓你成為他的僕人,他也給你最惡毒的詛咒。你沒有幸福,你只有悲哀,你在戰場上殺了不臣服於你的男人們,你佔有他們的妻子令她們悲痛哭喊,你把孩子的頭砍下來,因為他們會為他們的父親報仇。可是你知道總有一天這一切都要你自己償還,你每時每刻都在恐懼,猜自己什麼時候會死,我應該死在戰場上的,被真正的勇士一刀砍下我的頭,這樣我的恐懼就不在了,阿欽莫圖會覺得我是一位英雄,我躺在泥土下面,她在羊皮帳篷裡面思念我……」

  他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最後能聽見的只是微微的呼喚:「阿欽莫圖……阿欽莫圖……」

  阿蘇勒想起這個名字就是一直以來含在老人嘴唇間的名字,他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很熟悉,卻又想不起曾在什麼地方聽過。

  他搖晃著老人的肩膀,老人沒有任何反應,他覺得懷裡的身體輕飄得像一束木柴,隨時都會散開。幾隻幹得發硬的烤囊散落在石隙的角落裡,老人似乎已經很久不曾進食了。

  「爺爺……爺爺……」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最後阿蘇勒聽不見任何聲音了,寂靜得令人心寒。他轉頭去看著周圍,無盡的黑暗沉重地壓在他的頭頂,像是在一場永遠不能醒來的夢裡。

  他握緊了青鯊的刀柄,把刀尖抵在老人的喉嚨間。他靜靜地凝視著這張蒼白乾枯的面孔,手微微地顫抖。只要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連帶著他的往事和瘋狂的力量。

  過了許久,他猛地撤回了刀鋒。他把老人平放在地上,以刀鋒挑開了他的衣襟。那些蠕動的蛆蟲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的肌肉血紅地翻捲著,像一張扭曲的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刀尖挑起了腐爛的肉,緩緩地切了下去。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阿蘇勒以自己內衣的腰帶把傷口用力捆綁起來,喘息著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幾腳。他踩的是切下來的腐肉,那些軟軟的蛆蟲被踩成了漿,噁心得令他頭皮也麻了。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幾步,把臉用力埋在手掌中。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做,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

  老人靜靜地躺在那裡,阿蘇勒不知道他是活著或是已經死了。他也不想去看,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

  阿蘇勒再次醒來的時候,老人還躺在那裡。

  他過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溫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處看了看,抓過一隻乾硬的囊,用力咬了幾口。當他還是萬人之上的世子的時候,他從未想過這樣乾硬的囊嚼在嘴裡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他默默地咀嚼著,覺得胃裡也漸漸暖和了起來。

  他忽然想了起來,把老人的頭抱在懷裡,以青鯊的刀鋒撬開了禁閉的牙關,小心地把嚼碎混著唾液的囊吐進了老人的嘴裡,過了很久,他看見老人的嘴微微地動了動,而後老人開始努力地吞嚥了,雖然他沒有睜開眼睛,但是阿蘇勒清楚地知道他開始恢復了生機。

  「哦……哦……」老人嚥下了第一口,仰面張著嘴,喉嚨裡發出低低的聲音。

  阿蘇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囊,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進老人的嘴裡。就這麼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餵著,老人也默默地吞嚥。他不知道他醒來沒有,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對準自己,不過他心裡覺得溫暖,這時候他覺得老人不是什麼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孩子,很蒼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銅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蒼青的君主,被賜予榮譽和長生。」

  他忽然想起這句話,這是他六歲時候,大合薩撫摩他的頭頂,以盤韃天神名義賜予的祝福。「蒼青的君主」就是盤韃天神的代稱,他擁有整個天空的青色。阿蘇勒那時候只覺得天空那麼高深遙遠,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僕。在他偉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從他的意志行事。無論你是什麼樣的英雄,殺過多少人,有過多偉大的功績,都還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這個老人。

  他迷茫地搖了搖頭。

  老人忽地睜開了眼睛,雖然只有一線,可是那裡面的光芒如此的銳利,阿蘇勒幾乎以為這一切都是偽裝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開。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間,老人的目光忽然變得遙遠又迷離。他眼中閃爍著幸福和快慰,開始微微地笑,他掙扎地伸出手,輕輕撫摩阿蘇勒的面頰。

∕*111*∕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一(3)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是你啊,你沒有離開我。」他輕輕地說,「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裡沒有你啊!幸虧只是夢……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而後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無力地摔在胸前。

  阿蘇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發現他只是睡著了。

∕*112*∕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二(1)

  老人再次醒來,並沒有用多少時間。阿蘇勒一直守在他身邊,他幾乎能看見老人胸口的傷在恢復,新肉不斷地長出,一次又一次地結痂和退痂,遠比任何人都快得多。胸口是重傷,青鯊沒準連他的心臟也劃傷了,也沒有藥,可是這些都擋不住他的恢復。

  「你救我,不怕我會殺了你麼?」

  石隙中,老人仰面朝天地躺著。他已經可以掙扎著站起來走幾步。他依然用鐵鏈捆著自己,不過那種瘋狂的情況沒有再出現,他倨傲冷淡,不過更像一個普通的人了。他說話也流暢多了,因為一直都只能躺在那裡和阿蘇勒說話。

  阿蘇勒想了想:「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個人呆在這裡,死了也沒有人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你到底為什麼會到這裡來?」

  「有人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是你的阿爸?是郭勒爾?」老人的聲音高了起來,帶著一絲凶煞。

  「不是!不是阿爸……」阿蘇勒低低地,「阿爸很愛我,我知道的。」

  「能跟我說外面的事情麼?」老人換了懇求的語氣,「我很久沒出去了。」

  阿蘇勒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什麼頭緒,於是從自己的出生說起,說自己的哥哥們,說阿爸阿媽,說熟悉的人,大合薩、巴魯和巴扎,還有難以親近的木犁。他又說龍格真煌,然後是蘇瑪和她的姐姐們。

  老人有時候會打斷他問幾個問題,顯然對北都城裡各家首領的家世相當地清楚,阿蘇勒並不覺得奇怪,他知道這個人和自己的父親有著很深的仇恨,那他不會是一個普通的人。

  最後阿蘇勒說了那些影子一樣的黑衣騎兵,說起那一夜的故事。

  老人想了想:「是青陽自己的人下的手。」

  阿蘇勒的心狂跳起來,他使勁地搖頭:「不是,那些人不是我們青陽的騎兵。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的騎兵,他們可以在馬背上跳起來,跳起來殺人,而且他們也不用我們青陽的馬刀。」

  老人冷笑:「你不想承認?馬背上跳起來有什麼難的?瀾馬部的瀾馬們都能做到,不過沒有你說的那麼靈活。你說他們的刀的形狀倒像是東陸人用的,他們喜歡在刀身上開血槽,刀尖的形狀更像牙齒,這樣刺進甲縫裡殺人,血從血槽裡放出去,敵人沒有反擊的力量。」

  阿蘇勒還是搖頭。

  「一定是青陽的人。」老人說得不容置疑,「殺了你,對任何人都沒有什麼好處,只有對你的伯父們和哥哥們最好。這支騎兵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訓練,你以前沒有見過他們,因為還沒有到你死的時候。你見過青陽的鬼弓武士麼?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名字,可是有幾個人知道青陽的一千鬼弓武士在哪裡?等到你真的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弓箭已經把你的喉嚨射穿了!」

  「你都是猜的!」阿蘇勒大聲說,「你都是猜的!」

  老人冷冷地笑笑:「還用得著我這樣將死的人猜麼?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願意承認,你害怕麼?你害怕你就捂著耳朵跑掉啊。你是個廢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們要殺了你。」

  阿蘇勒站了起來。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他的手。他的力量已經恢復,阿蘇勒根本擺脫不了他的控制,重重地坐下,全身的骨頭似乎都散架了。

  「你幹什麼?」

  「你聽我說話,」老人低低地說,「你未必還有很多機會聽我說話了……」

  阿蘇勒覺察了他話裡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老人也是很久沒有說話。他仰面對著天,似乎在想什麼,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蘇勒覺得他已經忘記該說什麼了,才聽見了低低的聲音:「你力氣很大。」

  阿蘇勒愣了一下,搖搖頭:「我從小身體就不好,哥哥們都比我力氣大。」

  「你有沒有很憤怒的時候?」

  阿蘇勒想了想,搖頭,又點頭:「有……」

  「那有沒有憤怒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時候?比如說,那一天你從我的手裡掙脫……」老人舉起了右手,「能從我手裡掙脫的人,可不多。」

  阿蘇勒看著自己手腕上五道深深的抓痕,一時也迷茫起來,想不清楚那個瞬間自己怎麼擺脫了老人掌握。

  「你練過刀麼?」

  阿蘇勒點頭:「跟著木犁將軍練過一些日子。」

  「不要再練了!」老人斷然的說,「你根本不是練刀的料子!」

  「我……」

  「我的哥哥們,都是英雄,我也想……」

  「草原上五百年來只有兩個英雄,第一個是遜王,第二個也死了。」老人的目光變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麼能稱英雄?」

  阿蘇勒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說:「爺爺,你說有報應,可是你還是看重英雄。我們草原上的男子漢,不想當英雄,會被人嘲笑,還不如死。」

  老人愣住了。他想了許久,對著洞頂緩緩地搖頭:「不錯。馬背上的男兒,一生當然要殺很多人,你不殺了你的敵人,你就變成死人。殺人,又有什麼可怕?人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盤韃天神會接引他們,在高天上的宮殿裡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床上,也得不到福佑,不過孩子……你是不同的!你是不同……」

∕*113*∕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二(2)

  「爺爺,我夢見過我殺死很多的人!」阿蘇勒忽然打斷了他。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並不說話。

  阿蘇勒把雙手夾在膝蓋間,沉默了一會,忽然仰起頭:「爺爺,我真的是說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很多人?」老人扭頭去看他。

  「很多人,滿地都是死人,」阿蘇勒自己打了個寒噤,「有時候我會做這樣的夢,夢見我拿著刀站在滿地都是死人的地方,太陽在西邊就要落山,顏色紅得就像血要從上面滴下來。北都城裡有傳說,說……我是谷玄,他們不在我面前說,可是我聽到過。我生下來阿媽就瘋了,我生的那天有大流星在天上經過,神卜池裡面的玄明都死了,那是神魚啊,我是不祥的人……」

  「谷玄……」老人呆呆地看著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後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全身顫抖。一時間彷彿有千百人在一起笑,像是聽見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哈哈哈哈,小東西,你知道谷玄是什麼意思麼?」老人笑了許久,才勉強克制住自己,他的胸口起伏著,久久不能平靜。

  「是沒有光的星星。」

  阿蘇勒所知的谷玄就是一顆沒有光芒的凶星。

  「沒有光的星星?」老人從鼻孔裡狠狠噴出一口氣來,「沒有光的星星算什麼?天上那些小星,黯淡得你根本就看不見,只有最好的天氣裡,羽人中的鷹眼射手帶著晶鏡才能把它們從星簇裡分開。那也是沒有光的星星,怎麼沒有人提起?星星就是要有光,難道沒有光的星星反要比有光的星星厲害?」

  「可是他們都說……」

  「可是什麼?愚蠢的人們啊!谷玄令人害怕,是因為它是死星啊。那是掌管大地上所有生命死亡的星辰,谷玄降臨到你的頭頂,是盤韃天神給了你死亡的花環,他派遣他的使者前來奪走他賜給你的生命。他的使者們就在草原上騎著黑色的馬跑過,殺死一切的人。」

  「使……使者?」阿蘇勒瞪大了眼睛,「天神的使者是……是遜王和鐵沁王啊!」

  「這些無知的蠢東西,難道不知道遜王就是谷玄麼?遜王就是盤韃天神用右手化成的使者啊,天神的右手握著一揮動即可斬開雪山的神劍,那神劍上面嵌著一顆黝黑的寶石,它沒有光,因為它是空虛的,它是貪婪的寶石,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活著的東西只要一靠近它就被吸去靈魂。那顆寶石在天上就是谷玄,在人間就是遜王。它是最兇惡貪婪的魔鬼,一切光和生命的死敵。」

  「魔鬼!?」

  「遜王是什麼人?那是統一蠻族七個大部落、組織庫裡格大會、殺了上百萬人的大君啊?」老人的目光忽然變得很冷酷,「那當然是惡魔!」

  他輕蔑地笑著,斜著眼睛看著阿蘇勒:「就算殺很多很多的人,你都變不成谷玄,除非你把世上的人,都殺了!」

  「害怕血麼?孩子,你為什麼會哭?你害怕血流在你手上的感覺,是不是?你害怕那些活生生的東西轉眼就死了,你拿刀的手會抖,」老人惡狠狠地瞪著他,「你也想殺人?你敢殺人麼?你死得比你的敵人還早!當個愚蠢的好孩子吧!」

  「可是……可是我阿媽,還有蘇瑪,還有巴扎他們,還有合薩,還有……」

  「還有什麼?還有什麼?還有什麼?」老人恢復了野獸一樣的兇惡的表情,放聲吼叫著,「你想保護別人?你能麼?你能麼?你現在在這裡,你連自己都救不了。」

  「我不能……我沒用的……」阿蘇勒抱著自己的頭,頹然地坐在地下。

  「可是,」他又抬起頭,「我阿媽……她傻了啊!」

  老人微微震了一下,他凶狠的眼睛忽然變了,就像念起那個名字的時候,又是溫柔,又是迷茫。

  「你愛你阿媽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老人默默地看著他。

  「你真蠢。」過了許久,老人說,他的聲音裡第一次帶著些許的柔和。「你想離開這裡麼?」

  阿蘇勒呆了一下,用力地點頭。

  「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老人拍了拍地面,換了淡淡的語調:「來,坐在我身邊……喜歡聽故事麼?」

  阿蘇勒點了點頭。

  「那好,第一個條件,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很長……」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沒有人,也沒有草,到處都是徹骨的嚴寒,除了雪,只有細碎的鹽粒,那是天地分開時候天女眼淚凝結成的。那時候大地上惟一的活物是一頭白色的犛牛,它有厚厚的毛,不怕刀劍一樣的冷風。它是犛牛,也是一頭巨龍的化身,歸根到底,它是無所不能的盤韃天神,它化為犛牛,為大地帶來富饒……」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30 PM

∕*114*∕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三(1)

  「……戰亂的樣子一直持續到五百年前,那時候草原上還沒有『蠻族』的稱謂,大家稱自己為青陽、瀾馬或者是九□,大大小小有幾百個部落,東陸的大皇帝有時候扶持這個去打那個,有時候反過來。今天我搶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殺了我的哥哥報仇,後天又是我帶人衝進你的營寨。來來回回,永遠也沒有止境……」老人拖著沉重的鐵鏈在周圍緩緩地走動。

  阿蘇勒坐在一旁,目光跟著他移動。

  按照外面的時間,也許幾個月都過去了,阿蘇勒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老人的身體已經漸漸康復,他的故事也從太古洪荒的時代,說到了蠻族歷史上最閃光的黃金歲月--遜王阿堪提的征戰歷史。

  阿蘇勒喜歡聽故事,但是老人的故事讓他害怕,像是歷史中最血腥的一些段落都被他截取出來拼在了一起。阿蘇勒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說故事,不過那虛無遙遠的聲調卻深深地打動人心。老人說故事的時候永遠看著遠處,視線像是洞穿了堅硬的岩石。

  「沒有人知道阿堪提的身世。有人說他是盤韃天神直接賜予人間的,所以沒有父母,也有人說他的父親被那時草原上最大的大汗王剖心祭祀了上天,所以阿堪提不願提自己的身世,卻把自己的義父、大汗王剖了心。他是戰爭和仇恨的種子,他是惡魔,為了殺人而生在世上。他又是盤韃天神的使者,所以他殺人,卻是沒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別人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獻出自己的妻子去換取強壯的武士,他知道義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猶豫。他不在意妻子被凌辱,因為他沒有心,他只有殺人的慾望……

  「經過二十八年,阿堪提統一了草原。他沒有叫自己皇帝,卻成立了庫裡格大會,說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後誰最有德行和勇氣,誰就是首領。從那時候開始有了大君的稱呼,可是大家覺得遜王謙遜,於是叫他遜王。遜王很開心,安排人去學東陸的文字,說要寫下蠻族以前一千年和以後一千年的歷史。

  「但是遜王並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時候,身邊卻有一條狼,遠比他更加惡毒的狼。這條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為了獲得權勢和地位,他寧願把什麼都忘記,只要自己變成一件殺人的武器。他就是你的始祖,呂青陽。」老人忽然回過頭來看著阿蘇勒,他的瞳子像是著火那樣熠熠生輝。

  阿蘇勒驚得坐直了:「不會的,始祖是英雄,阿爸告訴說過。」

  「當然,呂氏帕蘇爾家的書裡是不會寫這些的,遜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呂青陽是第三位。九□部的主君殺了遜王,呂青陽殺了他,為遜王報了仇。可是沒有人知道,正是青陽部的人混在亂軍中幫著九□部攻下了北都城,謀殺遜王的一戰,呂青陽是不露面的兇手。」

  「我……」阿蘇勒搖著頭,「我不信!我們帕蘇爾家……」

  老人惡狠狠地打斷了他:「你們帕蘇爾家又怎麼樣?你的父親滅了真顏部,不是麼?而且這還不是結束,呂青陽是個暴虐的君主,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都起來反對他。可是盤韃天神救了他,天神給了他青銅之血!」

  「青銅之血?」

  青銅家族和劍齒豹家族是帕蘇爾家孩子喜歡的自稱,這是令他們驕傲的名字,但是阿蘇勒只知道劍齒豹家族的淵源。

  「蒙昧的子孫啊!」老人長歎,「青銅之血不是說帕蘇爾家,這是最強大的武士才能擁有的血統。青銅之血使他們上陣可以不知疲倦地揮舞武器,他們也不知道疼痛,他們分不清朋友和敵人,只知道殺人,不停地殺人,一個人可以殺死一支軍隊。呂青陽血管裡流的就是青銅之血,他為了把這個血統傳給自己的兒子們,就把姐姐和妹妹的丈夫都殺死,和自己的親生姐妹亂倫。他有許多的兒子,其中繼承了青銅之血的有九個。憑借這些兒子們,他最後把所有敵人都殺死了,佔據了草原。可是他死得很淒慘,他拿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最後發瘋地死了。」

  久久的寂靜,阿蘇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人站在那裡仰頭看著洞頂,鐘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打落下來。

  「後……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後來的故事,你可以回去問你的父親或者大合薩,」老人大步過來拉住了阿蘇勒的手,「現在,到你回去的時候了!」

  他不由分說地把阿蘇勒拉到了傳遞食物的洞口邊,用力拉開了那面鑄銅的厚板,露出裡面的鐵柵欄。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張吞噬人的獸嘴,幽幽地有股冷意。

  「有沒有感到風?」

  「風?」阿蘇勒搖了搖頭。

  老人把阿蘇勒的手拿過來,吮吸了一下他的食指,引著他的手把指頭放在洞口。阿蘇勒呆了一下,他覺得面向洞口的那一側,手指上有嗖嗖的涼意,他露出了驚詫的神情。

  老人點了點頭:「你手指覺得涼,是因為有風,風從洞口裡吹出來。我觀察這個洞很久了,它始終都會有風吹進來,雖然很弱,可是從沒有斷過。」

  「那……那它一定通到外面去!」阿蘇勒明白過來,他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是的。四十年之前我還沒有被關在這裡,有人報告說有二十多個羽人在彤雲大山腳下的一個地穴裡出現,羽人也是我們草原人的敵人,好在有了彤雲山,羽人的村落只能在彤雲山以東。這邊羽人是不敢來的。我們的騎兵抓回了那些羽人,可是羽人說他們沒有進犯的意思,他們是彤雲山東邊的獵手,遇見了幾隻結群的猙,所以躲進山洞。但是猙也追進去,他們奔逃著就在山洞中失去了方向,好在隨身有打獵得來的獸肉,在曲折幽深的地洞中,獸肉也不腐壞,他們跋涉了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看見陽光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山的西邊。我們問他們出發的日期,才知道他們竟然在地洞裡走了幾乎半年。」

∕*115*∕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三(2)

  阿蘇勒吃驚地張大了嘴:「地洞可以穿過神山?」

  老人點頭:「我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查它的來歷,終於讓我發現開闢洞穴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你猜猜是誰?」

  阿蘇勒想了想,搖頭。

  「遜王和古風塵。這本來是個天然的洞穴,有些地方沒有聯通,太古的時候又有我們不知道的部族在這裡居住過,遜王和古風塵得到了它的一部分地圖,於是他們召集無數的人工,徹底打通了它。古風塵尊格爾台大汗王叫它埃塞博杜拉貢之門,意思是說通往地獄之門,而遜王叫它鼠洞。他們想從這條隧道把蠻族的戰馬和武士都送到寧州,你想想,成千上萬的鐵騎兵越過了大山和森林的屏障,忽然出現在齊格林外的時候,羽族的皇帝該是多麼的驚慌失措,寧州將是我們草原人的土地。」

  「可是,尊格爾台大汗王……不是大合薩一樣的星算家麼?」

  老人輕蔑地笑:「愚蠢的孩子,這個世界是用血寫成的,偉大的星辰算家未必就沒有野心。他們最後貫通這條隧道用了七年,這是草原歷史上最大的工程,除了通道,還要打通無數的氣道,才能把新鮮的空氣從地上引下去。當初建築這個地牢的時候,只是截斷了一條岔道,而銅板後的那個洞口,應該就是那時候的氣道。」

  「那我們可以爬出去了?」

  「可以試試。你的個子小,可以鑽進去。不過你也要想好,我當初也沒有找到遜王時的地圖。我們不知道氣道的粗細,而且這些氣道多數都是天然的,它不是一頭一尾的,可能是成千上萬的岔道。可能你找錯了路,可能你被卡在中間,就這麼死了,誰也不知道。」

  阿蘇勒戰戰兢兢地撫摸這洞口,他嘗試著把頭伸進去,徹骨的寒氣和沒有一絲光的黑暗撲面而來,他驚得縮了回來,撞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抱住了他,把他的臉轉過來對著自己:「孩子,你想保護你阿媽,對不對?可是你是個膽小的孩子,你什麼都怕,這樣怎麼能變成真正的雄鷹和男子漢?你太虛弱。你出不去,你阿媽就再也沒有兒子了。對她來說,你活在這裡,和卡死在洞裡,沒有分別。你想讓她孤獨地等待你麼?」

  阿蘇勒打了一個寒噤,他搖了搖頭。

  「你敢進去了麼?」

  阿蘇勒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抬起了頭。

  老人看見他的眼神,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你僥倖沒有被人在洞口捉住,就不要跟任何人說你見過我,這是我的第二個條件。」老人摸著他的腦袋,「這是為了你,不是為了我。你阿爹不想任何人見過我,也不要去查我的事。」

  阿蘇勒點頭。

  老人站起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背退著走了出去,隔著幾丈遠和阿蘇勒對面,恭恭敬敬地雙膝跪地:「我的三個條件,你已經答應了兩個,最後一個也不難。我要把一種刀術教給你,你很喜歡學刀,是不是?」

  阿蘇勒用力地點頭。

  「我給你說了那麼多的故事,其實只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個世上本來就是最血腥最殘忍的,英雄們都是殺人的魔鬼,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只有你握著刀,變成了魔鬼,殺了你的敵人們,你才能保全你的家族和你心愛的人。遜王是魔鬼,但是沒有他就沒有庫裡格大會;呂青陽是魔鬼,但是沒有他就沒有你們呂氏帕蘇爾家的繁榮。你是個懦弱的傻孩子,但是你想護你阿媽,還有那些什麼蘇瑪,什麼巴魯和巴扎,那麼總算你還不至於辱沒你們帕蘇爾家祖宗的尊嚴,你有資格學這個。你自己變成魔鬼,總好過他們被人殺了,被人姦污,被人驅趕著當作卑賤的奴僕……」老人的聲音低落下去,「我只希望將來你不要怪我。」

  阿蘇勒呆呆地看他,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

  「你殺過人麼?」

  阿蘇勒搖頭。

  「我猜也是。你這樣的孩子,卻有青銅的血,真是上天的捉弄。」老人從地上抓起了一片岩石,形制就像那天他殺死怪魚時候所用的,古樸沉重。阿蘇勒看見這柄石刀的時候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過去的幾天裡老人一直在磨製這柄石刀,每當他磨刀的時候就會沉默不言,身上彷彿有一種帝王般的威嚴。

  「你把你的匕首拔出來。」老人威嚴地下令。

  阿蘇勒和他一樣跪坐,拔出了青鯊,橫在胸前。

  老人也橫著石刀,手指輕輕在石刃上滑動,粗糙的刃口滑開了他的手指,鮮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刀身上:「這個世界上最強的刀術,是學不會的,最強的刀術也只有一刀,它從天地誕生的時候就在那裡,你不需要學什麼,只是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看見它。」

  他低頭看那一小窪血慢慢地匯聚:「跟著我念。」

  「是。」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你祖宗的血!」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你祖宗的血。」

  「你要說『我的』!」老人喝斷了他,「這是你們帕蘇爾家的血脈,我只是把它轉交給你。」

  「是!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他們的靈魂在黑暗中看我,他們傳給我尊貴的血和肉,他們傳給我天神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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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三(3)

  「我們注定是草原之主,我們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我們注定是草原之主,我們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們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

  ……

  稚嫩和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洞穴中合而為一,彷彿是天地初開太古鴻蒙時代的誓言,阿蘇勒感覺到有種異樣的脈動在自己胸口正中跳躍。他想壓制,可是壓不住,老人威嚴的念誦中有種可怕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每念一句,他都覺得那聲音在腦海中不斷地迴盪,但是他無法不跟著念下去。

  「青銅的火焰在地獄裡燃燒,帕蘇爾家的命燈不會熄滅。」老人站起,他拖著巨大的石刀,「但我們中,只會有一個活下去!」

  他在一瞬間完全恢復成了野獸,眼珠因為充血而通紅,他全身肌肉全部絞緊,骨骼發出喀喇喇的暴響。他咆哮起來,狂潮一樣地撲向了阿蘇勒,他拖著石刀閃電一樣彈射出去。這是一記簡單的順斬,可是在刀下的人才能清楚地感覺到那股力量像是要劈開整個大地。

  血「嗡」地衝上頭頂,阿蘇勒不由自主地舉起了青鯊。

  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那一天老人斬殺怪魚時候的一刀如此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旋身,揮刀平斬,青鯊的刀鋒和巨大的石刃在半空交擊,石刃崩潰了,可是老人的力量是凝聚的。阿蘇勒感覺到那些碎裂的石片從面前掃過,帶起的利風都似乎要割裂皮膚。

  隨即而來的第二刀再次旋轉著斬來。

  短刀和石刃在半空中一次又一次地交擊。

  石頭的碎片在不大的空間裡飛舞,巨大的石刃不斷地分崩離析。

  僅剩下三尺的石刃,老人隨著自己揮刀的力量滑行出去,單膝跪地,止住了衝勢,以常人絕對想不到的速度,他拋下了斷裂的石刀,空手反撲回來。這是完美的搏殺,根本沒有任何破綻留給敵人反抗或者喘息。他掐住了阿蘇勒的脖子,惡狠狠地把他壓在了對面的石壁上。

  阿蘇勒在瞬間只來得及把自己的一隻手護在喉嚨上,可是那根本不管用,老人的手像是鐵鑄的,阿蘇勒感到自己的手骨就要斷裂,連著自己的喉嚨一起被老人捏成碎片。

  他漸漸地窒息了,眼前發黑,可是感覺不到疼痛。

  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來啊!殺了我啊!殺了我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狂笑著。

  幾乎已經虛脫的阿蘇勒猛地舉起了青鯊,一刺掃過了老人的肩膀。鮮血迸濺出來,灑在他的臉上。

  「好!再來啊!再來!聞見青銅之血的香味了麼?」老人沒有退縮,卻對著他咆哮,「殺了我,殺了我你就長大了!」

  阿蘇勒的第二刀割了下去,掃在他的肩胛上。

  「還不對!還不對!還沒有殺死啊!」

  青鯊在阿蘇勒的手心裡轉成了反手,他第三次出手。這已經變成了刺擊,青鯊對著老人的胸口遞了過去。他的胳膊沒有老人的長,只能咬著牙一點一點拚命地伸長手臂,同時要抵抗老人掐住他喉嚨的可怕力量。他的眼睛裡像老人一樣閃著瘋狂的光,全身的脈絡可怕地爆出在皮膚表面,身體泛起可怖的赤紅色,可是他什麼都看不見,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那刀推進老人的心臟裡去,看見鮮紅的血噴湧出來。

  青鯊刺進了老人的皮膚,血花濺了開來,血腥味令阿蘇勒有種狂喜的感覺,力量在手臂中不斷地滋生,青鯊一分一分地推了進去。

  老人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像又能聞見草原上青草的香氣了,金色的陽光投下,他看見碧綠草地的遠處潔白的帳篷,他向著帳篷奔跑……

  「阿欽莫圖……阿蘇勒……」他低聲說。

  「匡啷!」

  金屬落地的聲音傳來,他猛地睜開眼睛。青色的短刀滾落在腳下。阿蘇勒眼睛裡兇惡的光消失了,還是那個孩子的清明和悲哀,只是漸漸地黯淡下去。所有異常的狀態都在他身上慢慢消失,孩子的呼吸漸漸衰弱下去。

  老人驚慌起來。

  「殺了我啊!你殺了我!你是帕蘇爾家的兒子,你要繼承你祖宗的血!你要殺了我!」他瘋狂地掐著阿蘇勒的脖子搖晃。

  阿蘇勒艱難地搖頭:「我……我……我不明白……為什麼?爺爺……」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映著清亮亮的螢光,透明而安靜,像一個女孩。

  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他瞪著眼睛看阿蘇勒,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悲傷。

  「阿欽莫圖……阿欽莫圖……你的魂還在,是你托這個孩子來看我的,你還在!我看見你在哭了,我看見你在我身邊,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他忽然仰頭看著四周,他不顧一切地向著周圍奔跑,可是那兩條鏈子限制了他。他把鏈子繃得筆直,像一個野獸那樣拚命地蹬地,可是他掙不斷鏈子。

  他對著黑暗的深處大喊:「阿欽莫圖,不要走!讓我看見你……」

  洞穴中迴盪著他的聲音,一遍又一遍。

  「你在哪裡……不要離開我……」他終於頹然地跪倒地,頭撞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木然地沒有表情。

  「剛才你是怎麼醒過來的?」他沒有看阿蘇勒,雙眼無神地望著遠處。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3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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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三(4)

  「我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阿蘇勒捂著頭,「我就記得……你喊我的名字……你從來沒有喊過我的名字。」

  「真是個懦弱的孩子。」老人搖頭,從腰間摸出一個白色的東西拋給阿蘇勒,「帶上所有的囊,帶上水。這是大魚的魚鰾,我塗了魚油,裝水不會漏。你走吧,你學不會這刀法的,我錯了。」

  阿蘇勒站起來,明白到了最後分別的時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進洞口裡,封上銅板。

  寂寂地,一片徹頭徹尾的黑暗,彷彿在夢裡。很奇怪的,阿蘇勒並不覺得恐懼,他呆呆地坐了許久,伸手去摸索周圍。他摸到了那塊生冷的銅板,摸索著,摸索著,輕輕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銅板外面傳來敲擊的聲音。微微的幾聲,像是錯覺。

  阿蘇勒沉默著,又去敲銅板。又隔了很久,傳來回應的淡淡聲音。單調的敲擊聲這樣來往著,阿蘇勒的把臉蛋輕輕地貼在銅板上:「謝謝你,爺爺。」

  再沒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虛。

  他轉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處,爬向無法揣測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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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四(1)

  祭壇上點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堆中灼燒著犛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香煙縹縹緲緲地升上天空,在無風的天氣中一直升到高處才瀰散開去。神巫們披著紅綠兩色拼成的綵衣,高舉銅刀,圍繞火堆起舞,祈求盤韃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靈魂去往天上。

  大君袖著手站著,雙目茫茫地望著遠處,不知道目光投向哪裡。身邊侍衛的武士們都被煙氣逼得要流淚,大君卻像是沒有感覺,那雙帶著白翳的眼睛彷彿早已乾澀了,眨也難得眨

  一下。

  今天是五王子阿蘇勒下葬的日子,誰都知道大君的心裡遠不如表面上的平靜。

  五王子失蹤已經有四個月之久,大君一直沒有宣佈他的死訊。貴族們都關心著新的世子人選,可是大君那裡卻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動靜。偶爾會有牧民說在草原上看見了獨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樣,可是每一次都是虛無縹緲的事情。

  直到瀾馬部的神巫帶著吉祥的白犛牛遠道而來,建議大君為五王子設下祭奠,這樣盤韃天神才會開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終於答應。

  巫師們燒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舊斗篷作為世子的遺體焚化在火堆上,裊裊的青煙升上了天。貴族們的心落了地,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遠處小聲議論著,卻沒有膽量上前打斷大君的沉思。

  東陸的使節也在邀請之列。雷雲孟虎在鎧甲外罩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立在拓拔山月的背後,壓低了聲音:「將軍,我們的大事也該定了吧?」

  「哦,」拓拔山月略略回了一下頭,「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緩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後。

  大君也不回頭,話音格外地平靜:「我統領青陽,一生殺過很多的人,總以為自己已經見慣了生死。可是真要自己說出他已經是死了,還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麼幾天,再拖那麼幾天。讓拓拔將軍見笑了,我知道拓拔將軍想以新的世子為質子,這才在我們這荒僻的地方呆了那麼久。」

  拓拔山月沉吟了一會兒,上前一步和他並肩而立:「殺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親人,未必知道什麼是生死吧?」

  「將軍也有這種感歎麼?」大君忽地回過頭來。

  拓拔山月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驚醒,搖了搖頭:「想起了一些舊事,都是些無謂的感慨。」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女孩:「這些天,常常會自責,覺得我稱雄北陸幾十年,卻不曾真的對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好。他們說,這半年來,她總是這麼站在阿蘇勒被捋去的那片草地上,沒日沒夜地。她在等著看他回來。看見她,心裡覺得真正在乎阿蘇勒的反而不是我這個父親,其實有些話早該對他說,卻一直沒有說出口。雖然是個懦弱的兒子……」

  拓拔山月看著火堆前那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看她白色的裙角和辮子間編織著的白色髮帶隨著燃燒火堆的滾滾熱風飛揚起來,像是風裡的一片葉子。

  他又側身去看不遠處的織錦小輦。女奴揭開了半片簾子,指點著燃燒的火堆,端坐在錦繡中的蠻族貴婦眼神略略有些呆滯,看著熊熊烈火。她無聲地笑著,抱著布制的娃娃,不時低頭吻著那些布辮子。

  「閼氏……閼氏……」上了年紀的老女人輕輕撫摩著夫人的頭髮,夫人卻還是癡癡地微笑。

  「比莫干、旭達罕,你們過來。」大君對兒子們招了招手。

  「父親。」王子們並肩在父親的面前跪下。

  「你們的弟弟這就真的死了,他在盤韃天神的懷裡,滿是歡樂。而你們,我的大兒子和三兒子,你們是我最聰明的兒子,都可以成為下一個世子,你們悲痛麼?」

  比莫干和旭達罕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們很難說,是啊,說什麼呢?你們弟弟的死,就是你們成為世子繼承金帳的機會,你們到底是該哭,還是該笑,連我這個父親都不知道了,」大君搖頭,「生在帝王之家,居然連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比莫干抬起頭,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們通知各家的首領到金帳裡來,我有些事情要說。」大君揮了揮手,「你們退下吧。」

  「是!」王子們一起退下。

  「拓拔將軍知道我要宣佈什麼事麼?」大君低語。

  拓拔山月點頭:「大君對於新世子的人選,已經有了決定吧?」

  大君點了點頭:「拓拔將軍可以定下南歸的行程了。」

  「拓拔明白了。」

  遠處「乓乓」聲傳來,神巫在頭頂擊打著烤焦的牛肩胛骨,那聲音空寂遼遠,最後渺渺地散入空茫。

  輕微的騷動從人群外傳來。

  大君轉過頭去,巴夯撥開人群閃了進來,疾步來到大君身前下跪:「大君,有……」

  他臉上有一絲為難的神色:「有一夥朔北部的牧民闖進來吵著要見大君,他們說帶著馬隊經過城邊的山溪,找到了……世子!」

  「混賬!」格勒大汗王從人群中走出來,「前幾個月這種事情還少麼?哪一次不是那些賤民撒的謊?不過是為了討一些賞金,這個時候,怎麼還讓這些愚蠢的賤民進來搗亂?都趕出去!」

  年紀最大的神巫小步走近:「大君,我們已經聽見冥冥中天神的應答,世子的靈魂已經被接引到天上去了,正在盤韃天神的雲城裡面享福。」

∕*119*∕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四(2)

  拓拔山月微微側頭,看見大君臉上有一絲遲疑。

  「大君,這些愚昧的牧民說的話,難道我們每次都要相信麼?」格勒皺著眉,「我們是堂堂的帕蘇爾家,如果要賜還這個孩子,也是天神賜還給我們,難道會是這些低賤的牧民?何況我們這幾個月相信了那麼多來報告的牧民,多半都是用一些賤民的孩子來冒充,難道大君在祭典上還要召那些人進來搗亂麼?」

  巴夯猶豫著:「大君,那些人確實看著像是來要賞金的。」

  大君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話。

  神巫在花白的眉下抬了抬眼看大君,並不說話。

  拓拔山月忽地笑了笑:「我聽一個長門夫子說,人生在世,怎麼能不後悔呢?開始覺得滑稽,後來才想,人力總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會後悔。不過我們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為了多做些事情,讓自己將死之時不至於太過後悔麼?」

  大君愣了一下:「拓拔將軍這番話,我還是沒有聽得很明白。」

  「見見這些牧民吧。就算是假的,將來不會後悔。」

  大君眼裡的神色微微一跳:「讓那些人進來。」

  牧民們被帶了進來,他們都裹著沒有硝制過的皮子,葛布衣服的袖子紮在腰間,確實是草原上最貧困的流浪牧民。他們趕著一輛蒙著布篷的大車,排隊跪在了車前。

  「揭開篷子看看!」巴夯下令。

  「慢!」大君喝止了他。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深深吸了一口氣:「先賜給這些人每人一兩黃金。」

  巴夯不解地看著主子,還是從腰間摸出黃金,每人賜給了一塊。

  大君走到了篷車前,扭過頭去看著那些牧民:「多謝你們。」

  他無聲地笑笑:「過了這一次,總算心裡對這個孩子少了很多愧疚。」

  他忽地揭開了篷子。

  明媚的陽光照進骯髒的篷車中,在馬草上睡著蒼白的少年,他已經餓得皮包著骨頭,虛弱得爬不起來,可是他的眼睛還是清亮的,總有些東西深深地藏在裡面。大君默默地看著他,像是認出了,又像是完全認不出來,牧民們也不安地看著沉默的大君。

  許久,淚水慢慢從孩子的臉上滑過。

  神巫終於耐不住性子,跟著過去看了一眼。

  「世子……世子已經死了……這是鬼,鬼……鬼現身了!是鬼啊,是鬼啊!」他驚恐地大喊起來,急切地敲打著牛肩胛骨,嘴裡念著古蠻文的經文對著孩子的頭頂敲了下去。

  「你瘋了?」

  暴吼聲驚亂了所有人的心神,人們驚訝地看見大君忽然搶過了那根牛骨對著神巫的腦袋砸了下去。神巫翻了翻白眼,軟綿綿地倒在車前,大君踩著神巫的背登上了篷車,把那個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

  「阿爸。」阿蘇勒低低地說。

  他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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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青銅之血十五

  陸子俞輕輕掀起帳篷的簾子,鑽了出來。

  大君站在外面,立刻上去接住,握住他的手:「怎麼樣?陸先生,我的兒子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陸子俞看了看周圍,伸手一比,「大君請旁邊借一步說話。」

  「你們都退下!」大君喝令跟隨在自己身邊的武士,跟著陸子俞來到兩座帳篷間避風的地方。

  陸子俞搓著手,深深地吸了一口風,欲言又止。

  「陸先生,有什麼話你可以直說,這個兒子我已經失去了一次,盤韃天神送他回來,就是把他又賞給我。真的有什麼事,我也……」大君點頭,「我也認!」

  「其實要說世子的身體,真的沒有什麼大事。上次練刀的時候忽然病倒,是世子的血氣太過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會皮膚燥熱,血管爆裂。我不知道那些客人用了什麼辦法讓世子的傷口痊癒,但是後來我再看世子的病情,已經沒有火氣躥動的跡象,那些客人的手法,當真不是可以用醫術解釋的。不過,」陸子俞搖頭,「客人們並沒有真的解去世子身上的血氣,他們似乎只是用了很特別的辦法,把那股血氣壓住了。」

  「壓住了?」

  「世子的心臟偏右,有一個硬腫。我沒有足夠的把握,不敢為世子開胸查看,不過按照古書說,十有八九是血嬰。」

  「血嬰?」

  「是個積血的囊塊,那些客人就是用了特殊的辦法,把血氣壓在血嬰裡面。但是血氣始終還在,無論下多少清熱溫和的涼劑,都無法消除。」

  大君沉默了一下,微微點頭:「我明白了。」

  「這次世子失蹤歸來,身體的狀況並沒有惡化,反而強壯起來了。被客人們壓服的血氣正從血嬰中慢慢地疏散出來,血氣是陽和的生機,只是太過暴烈才會傷身。不過……世子完全記不起來他在過去幾個月裡的事情了!」

  大君吃了一驚:「記不起來了?」

  「似乎是受了很大的驚嚇。我問他去過哪裡,他說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躺在山澗旁,這在醫書裡是有的,是驚恐導致的離魂症。而他看起來很是疲弱,整個身上完全瘦得見骨,看起來是吃了很大的苦。」

  「真的看不出他去過哪裡麼?」

  陸子俞扛起藥袋搖了搖頭:「大君,我能做的有限,不過作為大夫,我還想說。世子如今的心神很不穩定,大君如果非要逼問他去過哪裡,反而未必是好事。在我們東陸,丟了的孩子又找回來,要再開一桌出生酒的,別的還問什麼呢?」

  大君一步走近帳篷,看見兒子躺在那裡。他的那個小僕女靜靜地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阿蘇勒動了動嘴唇。

  「什麼都不要說了,」大君輕輕摸著他的頭髮,「我的兒子能活著回來,那就很好。」

  「好好照顧你主子,」大君又摸了摸蘇瑪的頭,抽了抽鼻子,「還是個渾身香氣的小女子。」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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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斬狼一(1)

  冬天已經降臨了,金帳裡燒著火盆,拓拔山月和大君對坐飲酒。

  「世子的身子可還安好?」拓拔山月放下了酒杯。

  「都好,不過東陸的大夫說他的心症遠沒有好,現在又有了離魂的症狀,過去的所有事情,一樣也說不出來。」

  「據說人受了驚嚇,就會這樣,這半年之久,只怕是發生了很多大事吧?」

  「我現在不想逼他去想,不過到底是誰在北都城裡做這樣不要命的事情,我們總會知道。不過阿蘇勒已經回到北都,拓拔將軍依舊滯留不歸,沒有選阿蘇勒,也沒有選別的王子,是依然決定不下麼?」

  「北都城裡的說法,拓拔也知道一些,只願世子能一世平安。不是每個人都能成就霸業的。不過大君真的不準備改立世子麼?拓拔本來是希望可以帶新的世子回南淮城的,現在大君沒有改立的意思,拓拔確實難以決斷了。」

  大君點頭:「將軍說得很坦白。我也有打算了,獸群正要路過北都,是冬獵的好日子了。我與將軍,帶著我所有的兒子們去火雷原巡獵,將軍會看出我們蠻族未來的雄鷹。」

  「如此最好了,定下日子了麼?」

  「就在明日。」

  草原整個已經黃了,第一場雪還沒有下下來,微寒的冬風還說不上凜冽,看著連綿的草原像一張細絨的織毯那樣鋪在眼前,人人都有縱馬馳騁的好心情。

  冬天是獵物最肥的一季,趁著還沒有冷得凍手縮腳出獵,是蠻族的老風俗。

  大君仰頭看著前方的豹雲旗,聽著陣前一陣歡呼。

  一匹健馬長嘶著奔回來兜了個圈子,是貴木的戰馬,馬背上扛著一匹頭頂中箭的小鹿。一箭斃命。貴木是隔著百步騎射,一箭中的,武士們自然地高呼助興。即使在草原上的好獵手中,這樣的箭法也是難得的,何況又是出自王子的手。

  「我的兒子們,弓馬都還過得去吧?」大君笑。

  「說是很好也不為過了。」拓拔山月笑笑。

  「這裡找不出拓拔將軍所說的英雄?」

  「王子們都不錯,可是要說英雄,卻是千百人中才有一個的。五百年來草原上真正的英雄,只有遜王和大君的父親欽達翰王殿下,孫子們雖然神武,比起爺爺還是不如吧?」

  「欽達翰王……」大君重複了這個名字,並不多說。

  「今天晚上可以歇在沙倫堡,按照地圖上看,還有不到十里路。」旭達罕策馬跟在父親身邊,「九王的大軍跟在後面還有五十里,免得驚擾了獵物。周圍沒有軍隊活動的跡象,我們帶的幾百騎都是虎豹騎的精銳,父親可以放心狩獵。」

  大君點頭微笑。

  「大君!」一名武士的戰馬在遠處急煞,他小步奔了過來,高捧著一條雪白的皮毛。

  「這是什麼?」

  「大君的吉祥兆頭,前面巡獵的小隊得到一頭白狼!」

  「白狼?」大君饒有興趣地拾起了那條皮毛。

  「這條狼皮在哪裡得到的?」拓拔山月的臉色忽然一變,一把奪過了皮毛。

  武士對著他的怒目而視,卻不回答。

  「不是拓拔山月冒犯,我生在火雷原的銀羊寨,對這裡的野獸素來熟悉。秋天火雷原上通常是沒有白狼的,白狼只在虎踏河以西靠近誇父落日之山的地方才有。只有一種情況白狼群會從西邊越過虎踏河一直深入草原覓食,就是西邊的黃羊群凍死得太多、找不到食物的時候,這時候整個狼群都會移過來。我們弓馬不多,在這裡遇上狼群,會很棘手。」

  「是在沙倫堡獵到的。」武士有點驚慌。

  「不是大事。」拓拔山月擺了擺手,「九王的一萬鐵騎就在後面跟著,難道我們真還怕了狼群?不過為了大君的安全,還是掉頭先撤回去和九王匯合。」

  旭達罕拿著地圖:「不去沙倫堡了?」

  拓拔山月搖頭:「從銀羊寨被毀掉以後,沙倫堡以西都是野獸的地方,沙倫堡也只是可以駐紮的空寨。如果有狼在沙倫堡出沒,那麼再進總是危險的。」

  「調轉馬頭!」比莫干高呼起來,「回去!回去!」

  虎豹騎們調轉了馬頭,這時候天空忽然陰了下來,颼颼的冷風在身邊吹著。人們回望東邊的天空,發現成片的烏雲已經席捲著退了過來。雲層推進得很快,半個天空很快都是雲了,騎兵帶著戰馬小跑起來,可是烏雲追得更快,空氣中夾著一股水汽的味道。

  「這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起來。」旭達罕皺著眉。

  「快一點!急行軍趕去紮營地的帳篷!」大君下了命令。

  拓拔山月卻拉住了戰馬,他輕輕抽動著鼻子:「這是壞運氣,晚了,是狼群。」

  彷彿為了印證他的話,疾烈的風忽地從東面掃了過來,每個人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腥臊氣味。

  「我猜得沒錯,我們的斥候獵到的是狼群裡的斥候。」拓拔山月策馬衝上一個小坡,「現在大軍來了。」

  遠方的草原上有幾片灰白色,漸漸的近了,虎豹騎的武士們都微微變色。真的是狼群,而且是成千上萬頭的大狼群,雖然是生在草原長在草原的漢子,虎豹騎的武士們也不曾見過如此之多的狼聚集在一起。它們綠色的眼睛在即將降臨的夜幕下一齊閃爍,瑩然得令人肌骨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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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斬狼一(2)

  都是白狼,一色的灰白。

  「報!」前方放出的斥候忽然馳馬回來了,「前面看見了狼群。」

  「前後都有狼,」大君皺了皺眉,「真是掃興的事情。」

  「我們帶著弓箭,還怕幾隻狼麼?」貴木拍了拍馬鞍上的死鹿。

  「是狼啊!可不是只會奔逃的小鹿。」拓拔山月接過他手裡的弓箭,微笑著拈了拈弦。忽然他張弓搭箭,三尺長的利箭驟然離弦,貴木嘴都來不及合上,百步外一頭死狼忽然離地倒竄了幾步。等到它落地,人們才看清那支長箭刺入了它的額心,它是被可怕的箭勁帶著退後的。

  狼群圍著死狼的屍體,止住了腳步。不知道是哪一頭狼長嘶了一聲,忽然附近的狼都圍了上去,撕咬著死狼。阿蘇勒打了個寒噤,他也出獵過,可這是第一次看見狼慘殺同類,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頭狼被咬破了肚子,粉色的腸子流了出來,被一頭黑狼竄進來拖走了。

  大君扭頭看見小兒子在一旁的小馬上臉色蒼白,把他抱到了自己的戰馬上,摸了摸他的頭髮:「沒事的,一些野獸而已。」

  自從這個小兒子失而復得,大君對他的慈愛就遠遠超過了兄弟們,只是不讓他學刀,供給比以往多了幾倍,安排了虎豹騎的武士跟隨他出入。

  群狼撕食了狼屍以後,就緩緩退去。但是狼嚎聲依然在周圍相呼應,那股腥臊的狼尿氣味也越來越濃重。兩百名虎豹騎圍繞成圈,守在一片微微下凹的低地中,放眼看去,周圍的草坡上不斷地有狼影閃現,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野狼在徘徊。虎豹騎武士們扣箭在弦上,不敢放鬆。

  「現在該怎麼辦?」大君看著自己身邊的人。

  王子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都說不出什麼。

  「倒是不錯的機會。」拓拔山月笑了起來,「將來諸位王子上陣,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敵人,這次遇見狼群,也算是我們的敵人。既然我們是出來狩獵的,只打一些小獵物未免也會讓人恥笑吧?憑著強弓利箭,難道不可以殺退這些惡狼麼?」

  旭達罕引著一名虎豹騎從後面轉了回來:「父親,這人是個獵戶,以前打過狼。」

  虎豹騎戰士翻身下馬,臉色有些難看:「大君,還是趕快想辦法發信號給九王吧。」

  「幾隻畜生,真的非要我們的大軍出陣?」

  「稟報大君,狼這個東西一旦成群就不比普通野獸。孤狼好打,群狼難當,成群的野狼最狠,看見狼群連獅子老虎都逃。我二十歲時和十幾個獵人去火雷原西北,想打幾隻白鹿,可是放馬在草原上走了幾天,居然連一隻鹿都沒有,當時一個老獵戶就說不能留了,怕是有狼群經過附近,野獸都逃走了。於是我們急忙往回返,拼著跑死了三匹馬,好歹總算趕到了附近的鎮子。後來聽說……」戰士吸了口氣,「瀾馬部一位王爺手下的五百個武士也是那時候在附近經過,就再也沒回來……」

  「五百武士?」比莫干大驚,「都被吃了麼?」

  「到了那年開春,老獵戶才說狼群必然是去北方水源了,我們才敢離開鎮子去草原上看看,後來找到那群武士的營寨……幾百具骨頭都在那裡,附近中箭的死狼不下幾千頭!」

  大君臉色不變,沉默了一會兒,扭頭看了看一言不發的拓跋山月。

  「狼群的事情,我也曾聽說過,」拓跋山月點頭,「和他說的差不多,狼群大起來,幾萬頭狼一起出沒。當年東陸風炎皇帝北征,一支千人的輕騎繞過眉陰山奔襲貴部後方,大勝而返。這個故事,大君想必也知道?」

  「胤朝李凌心?」

  「不錯,大胤李將軍的名號,那時僅在蘇瑾深之下。不過那也是他最後一戰,他再未回到胤朝在雪嵩河的大寨,傳聞都說他半路上被北斗貪狼所殺。」

  「北斗貪狼?」

  「狼群罷了。在下並不相信北斗武神會親自下降殺死李凌心,多半是李凌心在半路遭遇了狼群。」

  「父親,兒子願意殺出去,領大軍來屠盡這些惡狼!」貴木說。

  「叔父的大軍至少在五十里以外,」旭達罕攔住了他,「狼群不比敵人,就算你殺出一條路,這些畜生死追不放又怎麼辦?照拓跋先生的話,還有野狼往這裡跑,半路遇見了又怎麼辦?」

  「來一個殺一個,死在我刀下的狼沒有一百也有五十頭,有什麼稀罕?」貴木說的不是大話,他八歲就獵了第一頭大狼,是年他十六歲,獵殺的野狼確實不下五十頭。

  「那麼兩百頭三百頭呢?」

  「大君,」那個戰士忽然說,「狼群是在等天黑呢!」

  「天黑?」

  「狼夜裡能看見東西,而且越到晚上越狠,老人說,狼黑子晚上才出來……」

  「胡說!」比莫干斷喝一聲打斷了他。

  「狼黑子」一說是蠻族獵戶中所說的狼神,是多年老狼所化成的精魅,有人的形體,指揮狼群四方捕食,只是牧民相傳的野神。

  「狼黑子我們不用理,」旭達罕神色凝重,「不過他說狼群在等天黑恐怕不假,人眼晚上看不見,弓箭也沒有準頭,野獸夜裡兇猛是肯定的。兒子擔心走夜路,所以出來的時候讓每人都帶了火把,狼該是怕火,可是每人兩個火把,卻支持不了一夜。」

  他這句話出口,周圍的人一起震動。旭達罕是王子中最細心的,想到了旁人來不及關注的事情。現在虎豹騎所以自信能壓制狼群,主要是仗著蠻族騎射功夫過人,兩百張強弓射出的箭雨逼住了野狼。可是一旦入夜,騎兵們失去目標,狼群就會肆無忌憚地進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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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斬狼一(3)

  「大王不必擔心。」這次卻是拓跋山月打破了沉默,「還有半個時辰才入夜,入夜前也許還有機會。」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一雙眼睛只死死盯著遠處。

  「諸位請看,又來了。」拓跋山月指向前方,眾人扭頭看去的時候,果然是狼群又逡巡

  著逼近了。此時天色已暗,群狼壓低了身形,提著爪子小步奔跑,一片灰色中,不知道多少綠瑩瑩的眼睛在閃動。

  「列隊,聽我號令!」比莫干一拔長劍衝到了虎豹騎陣前。

  幾個王子也各自動作,鐵由和貴木一齊抽出雕弓,也各自搭箭併入了虎豹騎中。旭達罕臉無表情,拔劍立在虎豹騎背後,擔當了督陣的責任。

  「大君,諸位王子都是強幹的勇士啊。」拓拔山月壓低聲音。

  大君笑笑,並不回答,拓拔山月的目光落到大君馬鞍上的阿蘇勒身上,這個孩子驚惶不安地四顧,大君的手摟在胸前箍住了他。

  此時狼群已經跑到了弓箭射程中,開始加速狂奔,一雙雙狼眼中綠光暴盛,在它們眼裡大君出獵的隊伍已經是新鮮的血食了。比莫干每次揮劍,都有數十支羽箭射出,衝在前面的惡狼接二連三地倒下,可是這一次,狼群好像發了狂一樣,再不去動那些死狼的屍體,只是不顧一切地往前衝。大君抬眼四顧,騎兵們箭囊中多半只有六七支羽箭剩下,他按了按阿蘇勒的頭示意他趴下,親自抽出了彎弓就要上前。

  「大君看見那只瘸腿的黑狼了麼?」拓跋山月忽然問道。

  大君抬頭看去,卻只有一片狼皮的灰色。

  「那裡,在坡上。」拓跋山月指點遠處。

  大君抬頭,才注意到高高的草坡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匹顏色不同尋常的黑狼。它並不進攻,只是在附近小步溜躂,可是那對讓人毛骨悚然的綠眼卻始終死死盯著這邊。那個樣子,倒像居高指揮的將軍。

  「狼王,」拓跋山月道,「我想那就是狼群裡的狼王,狼王多半瘸腿缺眼,因為身經百戰,活下來可不容易。這次狼王親自督陣,所以群狼奮勇,和行軍打仗沒什麼區別。」

  「擒賊先擒王。」拓跋山月低聲道。

  「它不肯近前,我們怎能誘它過來?」大君沉吟。那隻狼王極其謹慎,始終在五百步外,以青陽武士所用的彎弓,根本不可能射中。

  「可惜沒有長弓長箭,」拓跋山月喝道,「只好上前射它!」

  青陽眾武士只聽見背後一聲暴喝:「閃開!」

  騎兵所列的陣勢微微一亂,一匹披著黑色馬衣的八尺駿馬閃電一樣突出。那是拓跋山月那匹矯健的黑馬。虎豹騎武士們吃了一驚,拓跋山月擋在前方,他們根本不敢放箭,而狼群還在撲近。拓跋山月單騎奔出,就像要去送命一樣。

  「不許放箭!」大君大吼。

  這個瞬間,前面的野狼又撲近數十尺,而拓跋山月的戰馬神駿異常,距離狼群只剩下不到百尺。此時拓跋山月拔出腰間的彎弓,一手扣上三支羽箭,張弓射向了草坡上的狼王。那三支箭去勢急勁,可是拓跋山月衝出的時候,狼王已經警覺,此時竟然躥空一閃,三箭全部落空。

  「可惜!」比莫干惋惜。

  那匹狼王凶狠地盯了拓跋山月一眼,仰天吼了一聲,竟然親自撲下了草坡,無疑是暴怒了。

  「呵呵,好畜生!」拓跋山月仰天狂笑一聲。

  兩匹惡狼已經奔到了他馬前,縱身躍起,就要咬向戰馬的脖子。拓跋山月一扯韁繩,戰馬通人性一樣直立起來,兩隻鐵蹄落下的時候,已經踩碎了惡狼的頭骨。此時拓跋山月陷身在狼群中,隨著一聲大笑,貔貅刀終於出鞘,刀光閃過,一顆狼頭已經帶血飛起。拓跋山月長呼著惡戰,一柄六尺的長刀舞成刀圈,周圍一片都是惡狼的斷肢。拓跋山月的刀如同一條飛舞開的怒龍,狠辣犀利,在狼群中沒有一刀走空。

  就在拓跋山月惡戰的時候,一道隱約的黑影夾在無數灰狼中逼近了他。等到大君看見那匹黑狼忽然從狼群中躍起,凌空閃過貔貅刀倒撲下去的時候,想要提醒已經晚了。那只黑狼這一撲,對於野獸已經巧妙到了極點,拓跋山月的刀劈死右手一頭狼後,刀勢無法收回,黑狼就是鑽了這個空子,誰也不知道它藏在狼群中窺伺了多久。

  拓跋山月看見黑影一閃,腥風撲面,知道黑狼已經在自己面前。可惜他刀上力量,發而難收,千鈞一髮的關頭,只能把左臂擋了上去。那只黑狼惡狠狠地咬住了拓跋山月的小臂,扭頭用力,就要把這塊肉整個撕下來。

  「將軍!」隨軍的雷雲孟虎大吼。

  「畜生,好一撲,給你個痛快!」拓跋山月冷冷地盯著自己面前那雙狼眼,笑一聲,貔貅刀在自己面前挑起一片血污。隨後他旋身一斬,刀弧有如長河大海,一片血光中,戰馬踏著野狼的屍體奪路返回。

  「放箭!」拓跋山月大喝。

  「放箭!」大君怔了一刻,斷然下令。

  密集的箭雨再次覆蓋了狼群,此時狼群更近,虎豹騎武士們的箭也更準,一片狼屍倒下,拓跋山月揮刀盪開了幾支箭,就趁這瞬間的空隙撥馬返回本陣。他背後,虎豹騎毫不吝惜箭枝地連射,又一次封住了狼群的進攻。

  拓跋山月在大君面前住馬,伸手撫摸著自己小臂上的狼頭:「終究是個畜生而已。」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32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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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斬狼一(4)

  大君和諸王子們仔細看去,才發現那隻狼頭到死依然咬著拓跋山月的小臂,可是它的兩枚尖牙卻被拓跋山月的鐵護腕折斷,只在烏鐵上留下幾道銀亮的缺口。拓跋山月敢於用小臂去封狼吻,是心裡早有打算,野狼終究不能和人類的智慧相比。

  「東陸的名將,也是我們蠻族的勇士,今天拓拔將軍的刀術,真是令人敬佩。」大君點頭。

  「這算什麼呢?我知道諸位王子看不起東陸的武士,可是若是見到御殿羽將軍息衍的伐山劍術,我這些伎倆還不過是二流而已。」拓拔山月也低歎了一聲。

  「斷其爪牙不如斬其首腦,今日為大王斬狼,來日助大王殺敵。」他從小臂上摘下那顆狼頭,一躬身捧給大君。

  大君第一個鼓起掌來,周圍一片都是掌聲,拓拔山月笑而不語。

  「將軍!」雷雲孟虎嘶啞的聲音裡透著驚惶,「狼群又上來了!」

  「什麼?」這次連拓跋山月也吃了一驚。狼性格孤狠,只是為了覓食和交配才會聚集成群,一旦狼王被殺,應該會立刻撤去。最多以後再惡戰一場,決出一頭新的狼王而已。

  眾人放眼望去,卻看見先前的那群野狼逡巡在狼王無頭的身體旁不肯退去,而另一側的草坡上,果然是成百上千的惡狼疾行而下,兩群狼之間嗥聲呼應,後來的狼群竟然向先前的數千頭野狼彙集而去。此時秋草的黃色完全被惡狼斑駁的灰色所遮蓋,那些狼矮著身子奔跑,遠看竟像是灰色的地面在蠕動。

  「給我射!有多少箭都射出去!」比莫干高呼著下令。

  箭雨對著狼群傾瀉過去,不知道多少狼倒下,剩下的又頂著血雨衝鋒。地下躺著的狼屍越來越多,可是狼群卻沒有絲毫停止的跡象,拓拔山月帶著戰馬在四周的草坡上巡視,神色漸漸也透出了不安。

  「大君,」他湊近呂嵩身邊,「都是殤州的野狼群,確實是虎踏河西邊過來的,不知道為什麼,是幾個大狼群湊在一起,這裡面,也許不只一頭頭狼。」

  「拓拔將軍是說?」

  「不能再等了,我們所帶的箭枝不多,現在射一輪,狼群退一點,轉眼又衝上來。等到我們的箭射光了,狼群就衝過來吃了我們。只要能夠退出三十里,九王的大軍跟上來,帶著強弓利箭,打幾千頭狼不是難事,可是我們現在,越來越抗不住了。」

  大君搖頭:「可是又怎麼衝出去?」

  拓拔山月仰頭望了望天空:「天黑了,該點火了。」

  旭達罕猛地醒悟過來:「點起火把,所有人都點起火把!」

  數百支火把把周圍照得一片通明,虎豹騎武士們的箭壺幾乎空了。貴木拔出戰刀擋在大君面前:「我護衛父親。」

  比莫干和鐵由也夾峙在父親身後。

  旭達罕猛地舉手:「衝鋒,把火把都扔出去!」

  虎豹騎稍微地停頓,整齊了馬步之後,彷彿洪水開閘的瞬間,數百匹戰馬以排山倒海的力量衝鋒出去,狼群被這種氣勢震驚了,它們退了一步,而後猛然恢復了兇猛,以同樣的勢頭對著人群發起了衝鋒。

  虎豹騎們在奔近到一百步的地方對著狼群擲出了火把。無數火把劃出照亮夜空的軌跡,翻滾著在狼群中濺開,灼熱和光亮在狼群中炸開了一個缺口。它們不安地四處奔跑,虎豹騎圍護著大君,在短暫的瞬間衝過了缺口。

  一聲高亢甚至尖銳的狼吼在夜空中反覆迴盪,拓拔山月猛地回頭,看見漆黑的山影上一頭白色的狼影仰頭對著天空。

  「這才是真的狼王吧?」拓拔山月勒馬回望,高舉起貔貅刀,斬落了又一顆狼頭。

  狼群圍繞著虎豹騎的隊伍追咬,它們中奔跑得最快的野狼在前面阻擋,其餘的在後面圍堵。它們對著馬腹,鋒利的狼爪和狼牙都可以瞬間把馬的整個內臟掏出來。

  大君這時才貼近看清了狼群,明白拓拔山月的決定是何等的急迫。這樣龐大的狼群,後面層層疊疊都是狼的灰色在湧動,再不衝鋒,射光了所有箭的虎豹騎只是它們嘴裡的一塊肉。

  慘叫聲開始從陣後傳來,貴木滿臉都是狼血,回頭的瞬間看見一匹戰馬倒在地上,狼群已經啃食了一整條馬腿。那名落馬的虎豹騎戰士已經倒在了血泊裡,狼皮的灰色包裹了他。

  「別看了!」拓拔山月拖著貔貅刀衝上來大吼,「畜生就是這樣,咬掉一條馬腿,是怕它還能跑,再就不管了。戰場上,人何嘗不是這樣?」

  整個虎豹騎兩個百人隊已經完全被狼群衝散了,只有拓拔山月和貴木比莫干仗著刀術還能跟緊大君,拓拔山月滿臉都是狼血,他那匹黑馬彷彿真的嗅到了戰馬的味道,狂躁得像是一條惡龍,狠狠地注視著周圍逼近的野狼。

  「父親!」旭達罕在遠處大吼了一聲。

  拓拔山月和貴木驚得回頭,看見一條灰色的足有驢子大的狼猛然從狼群中跳了起來,那一瞬間,它臨空撲下。而大君的重劍被腳下那頭狼的利齒咬住,身子完全暴露在狼的爪牙之下。

  「大君!」比莫干去摸腰間,拔出了弓,箭壺卻是空的。

  只是短短的一瞬間,成群的野狼就把大君和整個隊伍隔開了。大君抬頭看了一眼空中的大狼,猛地伸出手臂擋在小兒子的身前。他以手臂去封狼吻,卻沒有拓拔山月小臂上的厚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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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斬狼一(5)

  血濺在阿蘇勒的臉上,他清楚地看見狼牙咬緊了父親的胳膊,父親忍著劇痛放手拋下重劍,拔出自己胸前的小刀,把狼的脖子砍開了一半。

  一匹狡猾的狼從馬下惡狠狠地一撲,前爪探進了大君座馬的胸口。不是親眼見過的人無法想像那匹惡狼竟然像是人一樣,一爪生生地掏出了駿馬的心臟。

  大君抱著兒子一齊摔下了馬背。

  咬住重劍的狼放棄了武器,一口咬死了大君的小腿。大君坐在地上,在那匹狼來得及撕下他的肌肉前,又是一刀割開了它的半邊脖子。

  阿蘇勒滾了出去。

  絕大的恐懼牢牢地抓住了他,無處不是惡狼的腥臭氣味,他暴露在狼群面前,對著流涎的狼口。

  「火把!火把!」遠處的比莫干忽然想了起來,對著身邊的所有虎豹騎大吼,「把剩下的火把全部給我扔出去,燒出一條路!」

  火把紛紛地落在狼群裡,著火的狼整個皮毛燃燒起來,發出焦臭的味道。野物天生就害怕火焰,它們跳竄著閃開,大君和虎豹騎之間有了一條通路。

  比莫干猶豫了一下,跳下戰馬,一刀劈在自己戰馬的馬臀上。

  戰馬幾乎是驚跳起來,本來畏懼著狼群的戰馬此時完全跑瘋了,草原上的公馬對狼群也是可怕的敵人。它們的鐵蹄踢出去的時候,完全可以踢暴一頭狼的頭骨。戰馬長嘶著衝向了大君。狼群紛紛地閃避。

  「父親!上馬!上馬!抓住馬啊!」比莫干吼著。

  大君是馴馬的好手,誰都知道他賜給比莫干的雪漭是自己從一匹瘋狂的公馬馴服為坐騎的。

  那匹馬從大君身邊一閃而過的時候,大君猛地回頭看著顫抖的阿蘇勒。

  「阿爸……」

  大君像是完全沒有聽見兒子們在遠處的呼喊,對著阿蘇勒緩緩地張開了雙臂:「阿蘇勒,別怕,別怕,到阿爸這裡來。」

  阿蘇勒看著他的眼睛,那雙有著白翳的、一貫犀利如刀的眼睛。平生第一次,他感覺到父親眼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要告訴他,可是此時已經來不及了,父親背後的狼群閃開了一條道路。

  他掙扎著撲過去抱住了父親。

  「阿蘇勒……阿蘇勒不要怕,跟著阿爸。」大君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在流血。

  他忽然感到肩上一陣劇痛,他猛地扭頭,看見了那個白色的狼影,它像是小馬那麼大小,渾身都是虯結的肌肉。而那張鉗子一樣的狼嘴咬住了他的肩膀。那是狼王,狼王悄無聲息地藏在狼群裡逼近,就像黑狼逼近拓拔山月那樣。

  他想再去效仿剛才的辦法殺狼,可是他抱著自己的兒子,而刀也無法運在肩後用力。

  「就這麼死了啊。」他心裡低低地歎息了一聲。他知道這樣一頭狼,只要一扭頭,可以把他整個肩膀的肌肉都撕下來。他輕輕閉上了眼睛。

  無人預料到這個瞬間發生的事情。那個虛弱膽小的小兒子忽然在父親的懷裡伸出了手,他的拳頭重擊在狼頭上,瞬間爆發出去的力量使得狼王也眩暈著後仰了一下,鬆開大君的肩膀倒摔出去。

  大君詫異地看著小兒子站在自己的身前,就像是那次保護真顏部的小女孩一樣,張開雙臂把自己攔在身後。

  「阿蘇勒!阿蘇勒閃開!你想幹什麼?」大君咆哮著,他看見那匹白狼已經緩緩地站了起來,它綠色的眼睛裡光芒更甚,像是邪惡的寶石一樣。

  「阿爸,我很愛你和阿媽,我不想姆媽死,更想永遠都和你和阿媽在一起。」阿蘇勒回頭看著他,「阿爸,我會用刀的,木犁將軍教過我,我會保護你的。」

  孩子跳下馬背,大君要伸手去拉他,卻沒有拉住。他從地上拾起了大君落下的重劍,那柄足有他那麼長的大劍在他手下顯得那麼的笨重和可笑,可是他高高把長劍舉起來,舉過頭頂,彷彿舉著整個天空。

  白狼似乎在畏懼著什麼,不敢迫近,別的狼也只是在周圍徘徊。

  「跟著我念,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你祖宗的血!」黑暗裡的聲音再次迴響在耳邊。

  阿蘇勒感覺到了那種可怕的脈動,向著無盡黑暗裡沉淪的感覺又回來了。可怕的力量彷彿火焰一樣流向全身各處,不規則的脈動像是要把他整個身體撕裂,眼前開始發黑,黑得越來越濃郁。劍在手裡變得很輕,狼騷味聞不到了,心裡渴望著血的溫暖和味道。

  無盡的黑暗壓了下來,又回到了那個黑夜。那一鉤冰冷的月還照在他頭頂,濃腥溫熱的液體潑濺在他臉上,那刀鋒的鐵色上走著鮮紅的痕跡,無數的槍尖從雪白的胸膛裡湧現。

  還是那笑容,帶著最後一絲溫暖的唇吻在他的額頭。

  他高高地舉起了父親的重劍,火光照在他雪白的大袖上,變幻有如鬼魅。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是我祖宗的血!」

  所有人都聽見他的聲音在黑夜和狼嚎中爆炸開來,那是獅子的聲音,在震撼整個狼群。

  「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孩子的聲音被狼群的腥風扭曲了,「這是我祖宗的……血!」

  他的身體一震,而後握劍的手忽然堅硬如鐵石。幾乎是同一瞬間,他和白狼一齊向著對方衝了過去,狼行有如奔馬,孩子的衝擊彷彿獅子。

∕*126*∕

  第五章斬狼一(6)

  「白狼團!」比莫干指著那匹白狼,忽然大吼。

  可是已經無人去注意他的吼聲,落地火把的光中,孩子在距離白狼一丈的地方,旋身揮舞重劍。四尺長的劍刃在他身邊旋動,一個巨大的完美的圓形對著白狼劈斬出去。無人能夠比喻那個圓的完美,彷彿天地初造的瞬間那一刀就在那裡,無數祖宗砍殺出去的都是同一刀,完美的,開天闢地的一刀。

  奔行中的白狼忽然變成了兩半,從胸口開始,它生生地被劍刃破開成兩條。一潑血整個地湧起來在半空濺成血花,誰也不曾在一生中看見這樣的情境,狼王身上所有的血都在瞬間湧出,那是蠻荒時代才有的血腥蒼涼的壯麗。

  「阿蘇勒!」大君喊著。

  白狼的背後,所有惡狼已經對著孩子臨空撲下。他已經失去了力量一般,沒有再次揮動武器,只是扭頭回去看著臨空降落的狼口。

  一匹黑馬忽然從狼群中現身。彷彿長河大海一樣的刀光瞬間在惡狼身上帶過,黑馬狂嘶著掙掉嚼頭,一口咬住了一頭狼脖領的皮毛,把它摔在地上。另一頭狼凌空被馬背上的人掐住,他冷冷地看著狼張大的嘴還要咬自己的手腕,手上用力,捏碎了它的喉骨。

  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拓拔山月已經帶動戰馬,找到了最合適突進的缺口。

  遠遠地傳來了吼聲,千千萬萬的火把在空中拋出的光線照亮所有人的眼睛,九王的大軍還是趕來了。

  拓拔山月低下頭,看著孩子空白的眼神。他猶豫了一瞬,小心地伸手觸碰他的肩膀,看他沒有反應,這才把他抱上了自己的馬背。

  「想不到能有機會見到這樣雄偉的刀術,劍齒豹家族青銅色的血還在。」拓拔山月面對蠢蠢欲動的狼群,從容地帶動了戰馬,「讓我保護蠻族未來的雄鷹殺出一條路。」

  他把貔貅刀舉過頭頂,尚未凝固的狼血流下來滴在他臉上,拓拔山月以一種神聖的語氣低歎:「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

∕*127*∕

  【歷史】

  回到北都之後,大合薩以東陸文字,在名為《青陽紀年》的帛書上記錄了這件事:

  「霜年,十月十一日,惡風,麋死阿古山腳。

  大君、五家王子、共東陸下唐國使節拓拔將軍山月西狩,遇狼。其時護兵死傷,餘眾寥寥,群狼噬馬,大君有滅頂之危。而有五王子呂歸塵阿蘇勒,奮祖先之威,拔劍斬狼,決其

  喉,斷其首,救父於危難。其餘諸子皆退避,不能及。

  護兵大呼跪拜,震驚四野。」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32 PM

∕*128*∕

  第五章斬狼二

  「大君,下唐使節拓拔將軍在帳外等待拜見。」

  「夜這麼深了,他還是來了。」大君低低地歎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書簡,「請他進來吧。」

  簾子揭開,夾道的是虎豹騎的武士,全體下唐出使的隨從也停留在遠處,打著金色菊花

  的大旗。跟著拓拔山月進帳的,竟然還有北都城裡幾乎所有的貴族和首領們,連四位大汗王也在其中,每個人臉上的神色都滿是疑惑。

  拓拔山月重甲紅氅,搭肩懸掛下唐的金色菊軍徽,配著戰刀,恭恭敬敬地跪在帳下:「世子的身體還好麼?」

  大君看了看他:「將軍是為了問這個而來麼?」

  拓拔山月搖頭:「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說的是呂氏帕蘇爾家族史上的英雄們吧?呂青陽依馬德、呂博罕古拉爾、呂戈納戈爾轟加,都是繼承青銅之血的英雄們,最後的納戈爾轟加,神聖的名字,是大君的父親,欽達翰王納戈爾轟加殿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是,這些都是我們呂氏的祖宗,納戈爾轟加也確實是我父親的名字。」

  「世上又只有一種刀術是永遠學不來的,那是隨著血脈流傳的、只有劍齒豹家族青銅之血的繼承人才能學會的大辟之刀--傳說中盤韃天神揮動戰斧破開天地的第一次劈斬!」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頭:「是,大辟之刀,這是我們青陽英雄最神聖的刀術。」

  「我最初聽到這個傳說,是不信的,但是世子站在大君面前劈下那一刀的時候,」拓拔山月長歎,「在我眼裡,傳說生生地變成了事實。」

  拓拔山月忽地跪下,磕頭在地:「呂氏帕蘇爾家的帝王血和精神,都在世子一刀劈下的瞬間盡現,這才是我們下唐所求的。下唐百里公使節拓拔山月,求青陽部世子為結盟之賓。」

  貴族們的臉上都顯出驚詫的神色,這是大家私下都覺得最好的辦法,可是誰也沒有料到拓拔山月請他們來是為了這件事。下唐真的求取世子為人質了,兩個窩棚免去了磨刀礪劍的惡鬥。

  大君背對著大家,靜得像一塊石頭,沉默了很久:「拓拔將軍……真的要把我的小兒子帶入戰場麼?」

  「青銅之血的英雄,又怎麼能不上戰場呢?大君有這樣勇敢的兒子,難道不期望他像他的爺爺欽達翰王殿下那樣馳騁草原麼?」

  「我本來想的,不過這個傻傻的兒子能呆在我身邊,就算他一輩子都是笨蛋,又算什麼呢?」大君悠悠地歎息了一聲,「可是他揮下那一刀的時候,我忽然發現,阿蘇勒已經不是我身邊那個小孩子了。我想護他,可是護不住。」

  「請哥哥准下唐欽使的請求。」九王第一個跪了下去。

  「請大君准下唐欽使的請求。」所有貴族也都跪了下去。

  偌大的金帳裡面黑壓壓地跪滿了人,只有大君獨自站著,放眼望著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忽然間,金帳裡面顯得那麼空曠和寂靜。

  大君沉默著,他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他想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秋天,那個偉大的英雄--欽達翰王、他的父親--拄著戰刀獨自站在山丘上哼著無名的牧歌,不讓任何人走近他的身邊,將軍和貴族們只在很遠的地方紮寨,遙望他的身影。許多年後,郭勒爾帕蘇爾忽然清楚地明白了父親在唱什麼。

  「父親,」他心裡輕輕地說,「你這個位置,坐著真是寂寞啊!」

  「我已經下了決心,你們不必勸什麼,等著我的消息。」大君穿過跪下的人群走出了金帳,頭也不回。

∕*129*∕

  第五章斬狼三(1)

  「他……他簡直是一頭豬!」老頭子跳著腳大吼。

  「老師!老師!你在說什麼呢?」阿摩敕急得想上去摀住他的嘴,可是夠不著,急得直跳腳。

  「我在說郭勒爾純粹是頭不用腦子的豬!」老頭子惡狠狠地瞪著眼睛,「他怎麼能這麼

  做?他知道去東陸要跨過海麼?還有多少大山和大河?一個十歲的孩子怎麼能走那麼遠?那是阿蘇勒啊,他的身體,還沒有走到下唐就死了!有哪個父親會親手把兒子送到死地去?只有那個不動腦子的豬大君!我當初怎麼就沒有看出來他是一頭豬的!」

  阿摩敕苦著臉:「大君已經下令,現在就算騎著快馬,也追不回這道令了。貴族們都贊成這個決定,幾個大汗王得到了消息,一大早就進帳拜見,要準備安排南行的禮節了。」

  「對!對啊!」老頭子噴著滿嘴的酒氣,「是豬的可不只郭勒爾一個,跟剩下那幾頭帕蘇爾家的豬比起來,郭勒爾那頭豬還算有腦子了!」

  他在帳篷裡急匆匆地四處轉悠著,最後從床下摸出那根粗大的馬棒,掀開帳篷簾子就要衝出去。

  「老師!」阿摩敕死死扯住了他的後襟,「你想去哪裡呢?」

  老頭子呆呆地站在哪裡,許久也不吭聲。馬棒從他手裡落下來,砸到了阿摩敕的腳面上,阿摩敕抱著腳蹦跳的時候,老頭子黯然地轉身回到了坐床上。

  他仰著脖子灌下了一口酒,忽然像是老了很多:「是啊,我去哪裡呢?」

  不遠處的帳篷裡,木犁深深吸了口氣。他還能聽見外面傳來的大合薩的醉罵聲,他沒想到這個總是躲事的老頭子會那麼憤怒。

  「世子,大君今天早晨下令,應拓拔山月將軍的請求,作為我部的代表,請世子作為親好的特使,出使下唐,由九王親自護送,木犁準備出行的儀仗。木犁會一直送你到海邊。這是我們青陽百年的大好事,大君說了,請世子不要掛念家裡。」

  孩子平靜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聽阿爸和木犁將軍的,什麼時候出發。」

  「四天後。」

  「四天……我想去看看阿媽,可以麼?」

  「當然可以,大君說了,這次遠行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些天世子就在北都好好玩玩。」

  孩子低頭想了想,看了看自己身邊那個沉默的女孩:「我可以帶蘇瑪麼?」

  「大君說不可以,陪著世子上路的,有世子的兩個伴當。蘇瑪是犯過罪的人,不能帶走。」

  「我知道了。」孩子低聲說。

  他默默地起身向著帳篷外走去,走了幾步,他轉身回來拉了自己小僕女的手。木犁看著兩個孩子一起默默地走遠,輕輕地搖了搖頭。

  午後的陽光像是一把利劍懸在頭頂。

  阿蘇勒站在山溪的盡頭,默默地看著那個泉口,汩汩的清流從漆黑的洞口裡流淌出來。

  「爺爺……我走啦!我不能回去看你了!」他對著洞口喊了一聲,他很想再去看看那個黑洞洞的出口,那是他爬了不知道多久才找到的。他看不見陽光,只知道自己吃完了所有的囊喝完了所有的水,其間他爬過無數的岔路。

  他也不知道是種什麼意志引著他出來的,也許是那個老人的眼神,獅子般的悲哀。

  人影投在他身上。

  「蘇瑪?你在那邊等我就好了。」他轉身。

  蘇瑪並不在那裡,站在洞口的人沉默地看著他,鐵鎧重劍,眉目像是利刃。

  「阿……爸!」

  「你是來跟他道別?」大君低聲問。

  阿蘇勒猶豫了一下,知道無法再隱瞞,點了點頭。

  「為什麼不告訴阿爸呢?你說記不得了,是故意要為他隱瞞?」

  「他說要是阿爸知道我見過他,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你相信他?」

  阿蘇勒猶豫了一下,微微地點頭。

  「你相信他……」大君無聲地笑了起來,滿是苦澀,「你相信他,會來跟他道別……是他待你很好,而阿爸待你不好麼?」

  阿蘇勒不說話。

  大君歎息:「他真的對你很好吧,他把大辟之刀都教給你了……這個世上,除了他,還有誰能教給你大辟之刀。」

  他輕輕地撫摸阿蘇勒的頭頂:「好吧,既然你想跟他道別,阿爸滿足你的心願。身為呂氏帕蘇爾家的繼承人,你是應該見一見他的。」

  他把早已準備好的火把點燃,拉著阿蘇勒的手,走近了幽深的洞穴。

  洞裡滿是流水的聲音,可是誰也看不清水流在哪裡。

  大君拉著兒子的手,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停下。

  「大君。」一個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

  阿蘇勒吃了一驚,想要縮到父親的背後去。他看見了身邊那個忽然出現的老人,不是他在地下看到的,這個老人也是蒼白而乾瘦的,他瞟了一眼,頭髮裡滿是苔蘚,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離開這裡了,和整個洞穴融在了一起。

  「你見過他吧?」大君指了指阿蘇勒。

  老人點頭。

  「為什麼不告訴我?」

  「已經遲了。」

  大君摸出一柄青銅色鑰匙遞給他:「打開門。」

  老人也不回答,從腰帶上解下了一枚沉重的青銅鑰匙。他把鑰匙和大君遞過去的鑰匙合併在一起,阿蘇勒看得出來,那是一把鑰匙的兩半,古怪的齒印有如狼牙般交錯著。

∕*130*∕

  第五章斬狼三(2)

  大君點了點頭,拉著阿蘇勒的手後退了幾步。老人把鑰匙用力插進銅門的機栝中,隨著他全力地轉動,那些早已銹蝕的齒輪和鏈條重新開始運轉,金屬的摩擦聲像是針刺在耳膜裡,簌簌的灰塵從洞頂落下來,阿蘇勒不安地四顧,這個機栝啟動的似乎並不是銅門。

  門並沒有開,老人卻退了出去。

  洞頂似乎整個地塌陷下來,伴著無數的灰塵,忽然有巨木的大椎從黑暗裡衝下。它包著銅皮的頭沉重地擊打在銅門上,被銅汁澆死的門框撕裂彎曲起來,銅門轟然洞開。老人閃身在一邊,讓開了入口。

  再次回到這個熟悉的地方,魚的螢光還在青石的洞頂上縹緲變幻,阿蘇勒全身戰慄起來,父親緊緊握著他的手,踏在了冰冷濕潤的地面上。

  無窮無盡的水聲,除此之外只有寂靜。

  蒼老的聲音從遙遠的黑暗裡傳來:「郭勒爾,我的兒子,你那麼善良,又來看你衰老的父親了麼?」

  「欽達翰王殿下,」大君的聲音平靜得令人心寒,「十年沒有來看你了,你居然還活著,我的父親。」他一字一頓地說。

  欽達翰王……兒子……父親……阿蘇勒覺得自己的頭顱像是一瞬間裂開了,有光照亮了那些模糊的事情。他戰慄著想退後,可是大君死死地扯住了他的手,不讓他逃走。

  大君把火把放低,照在阿蘇勒的臉上:「看看我帶誰來了?這是您的孫子阿蘇勒,我帶他來探望您,向您告別。」

  「阿蘇勒……」黑暗裡的聲音忽然變得凶狠而狂暴,「郭勒爾!你對他說了些什麼?你……你把他帶來幹什麼?帶他走!帶他走!我不想見任何人!」

  「我什麼也沒有告訴他,我能說什麼呢?不過現在,他大概都聽到了,本來我也不想帶他來,可是他就要去遠行,不知道你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兒子知道你喜歡這個孫子,那麼就讓你再看他一眼吧。」

  「遠行……遠行?」黑暗中的聲音又變得惶急起來,阿蘇勒聽見了鏈子丁丁作響的聲音,「你要把他送到哪裡去?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是個孩子,他只是個孩子!」

  「我還沒有殺死自己孩子的狠毒。父親殿下,我們已經決定和下唐訂盟,和父親打敗過的東陸人結盟。所以阿蘇勒是我們送往下唐的貴賓,這一去,還不知道要多少年。」

  「貴賓?什麼貴賓?我還沒有糊塗,你是想效仿遜王把光母送給義父的詭計麼?拿阿蘇勒作為人質,他是人質!」

  大君沒有回答他,扭頭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頂:「阿蘇勒,你沒有聽錯。仔細看看他吧,這就是你的祖父,呂戈,納戈爾轟加.帕蘇爾,草原上赫赫有名的欽達翰王,有人說他是遜王之後草原上惟一一位真正的英雄,也是他帶著當年的鐵浮屠騎兵打敗了東陸人的風炎鐵旅。」

  「阿爸。」阿蘇勒抬起頭。

  他的淚水忽然流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只是從那些話中他感覺到了令人恐懼的悲傷。大君按在他頭上的手在輕輕顫抖,他平靜的面容像是罩著一層面具。

  「我的兒子,你在嘲笑我麼?」黑暗中的聲音在笑,笑得那麼蒼涼。

  「你確實是偉大的武士,即使你瘋了,在草原上人們的心裡,你還是他們的救世主。」大君的聲音嚴厲起來,「可是你為什麼還不肯安息呢?留著你的神話給人去讚美,你還想要什麼?」

  「我要什麼?我要自由,郭勒爾我的兒子,你願意給我麼?」

  「自由?你真的瘋了!」大君冷笑起來,「為什麼要把大辟之刀教給阿蘇勒?父親難道希望他將來像你一樣?難道這是父親對我的報復?」

  黑暗裡沉默了一會兒:「他是我們帕蘇爾家最後一個流著青銅之血的小豹子,除了他,沒人能學會大辟之刀。我不想祖宗的勇氣終結在我這一輩上,青銅之血是你的先祖呂青陽依馬德傳下的……」

  「祖宗的勇氣?」大君打斷了他,「你早就該死了,帶著你的大辟之刀,還有你的青銅之血死掉。」

  「你已經囚禁了你的父親,你還要滅掉你祖宗的血脈麼?」黑暗裡的人咆哮起來。

  「我們不能讓人知道,我們呂氏帕蘇爾家是個出瘋子的家族。草原上最尊貴的青銅家族,青銅色的血,只是一股瘋血。不,絕沒有這樣的事!」大君也低喝起來,「依馬德、古拉爾、納戈爾轟加,這些都是我們帕蘇爾家的英雄,他們勇敢強壯,是盤韃天神賜給我們拯救草原的人。這是絕不可以懷疑的!但是我不想再出任何一個瘋子一樣的英雄!」

  「什麼瘋子?草原上的戰爭就是這樣,你不瘋,你就死在戰場上!你想保護你的家族和親人,你不瘋,就看著他們被捋去當奴僕,看你的妻子和姐妹被人姦污!你真是個懦弱的兒子,我就不該把大君的位置傳給你!」

  大君竟然笑了,笑得如此的難聽:「保護你的家族和親人?人人都知道真顏部的大閼氏,我的姐姐蘇達瑪爾是染了寒病死的。但是父親大人,你還記得吧,是她來北都為我求情。你用馬鞭勒死了她!」

  黑暗裡的聲音驟然停息了,只餘下大君沉重的喘息。

  「叫他一聲爺爺吧。」大君深深吸氣,拉了拉兒子的手。

  阿蘇勒哆嗦了一下。
作者: 九宵    時間: 2009-4-15 07:33 PM

∕*131*∕

  第五章斬狼三(3)

  「喊他!」大君大吼。

  「爺爺!……」黑暗里長久的沉默。

  「阿蘇勒……我是你的爺爺啊,我是你的爺爺……」那個熟悉的聲音低沉地傳來,「聽你阿爸的話,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爺爺在這裡,很好。」

  阿蘇勒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他害怕那種平靜的柔和的聲音,只覺得那裡面的重量就要把他壓毀。

  「好了,別了,父親,」大君低聲說,「我們不會再見了。」

  「等等,我能不能再問一件事?」

  大君沉默著。

  「阿欽莫圖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她可說了什麼?她可恨我麼?她可……」

  「夠了!你還想知道什麼?她從東陸跟著你來草原,她離開了自己的親人,她經常對我說起天啟城的事情,可是她再也沒有回去過,因為她說她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怎麼對她?你懷疑她的貞潔,你當眾鞭打她,你讓她像奴隸那樣清掃馬糞,你趕她出北都讓她為了一罐子馬奶被人糟蹋!你是個瘋子!」大君像是把這句話冷冷地咬在牙齒間,「瘋子!」

  黑暗中的人很久沒有說話。

  「郭勒爾,我就要死了,盤韃天神會把我的靈魂打進地獄,我只想在那之前……」

  長久的沉默,大君望著洞頂的滴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只記得那是一個有陽光的早晨,我的眼睛腫了,躺在帳篷裡。阿媽坐在我身邊唱歌,陽光從帳篷的縫隙裡照在她的臉上,那道光的影子晃晃悠悠。她在笑,她的臉是紅的,她給我唱歌,你聽過的那首東陸的歌。阿媽說東陸的母親把孩子放在小小的籃子裡搖著,唱著那首歌哄她們的孩子睡覺,這樣孩子可以看著她睡去,清晨醒來的時候又看見她在床前。她再也沒有回來……不,她沒有死,她走的時候,就像神女一樣。我小時候一直都相信,只要我能夠登上雪山,我就還能看見她。」

  「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父親。」大君猛地回過頭來,這是阿蘇勒一生中惟一的一次,看見淚流滿面的父親,「是的,我囚禁你,我把你關在暗無天日的地方。我很殘忍。可是你已經毀掉了我的所有,我不能讓你再毀掉我的青陽!」

  他猛地拉著阿蘇勒的手走出了洞穴。

  銅門無聲地合上,阿蘇勒回頭,想著那黑暗中的人是否和父親一樣淚流滿面。

  「大君,我就要死了,不能守護這裡很久了。」老人在大君的身後跪下。

  大君沉默了一下:「這些年辛苦你了,該換人了,你準備一下,新的人來了,你就離開這裡吧。我封給你一千戶牧民,你帶著他們去南方的草場放牧,一輩子不要回來。」

  老人低聲說:「我不想離開這裡,我只是想求大君在我死後把我在這裡燒了。我的兒子們都死在戰場上,我的女人也死了,封賞對我已經沒有用了。」

  「你跟著他打了十幾年仗,死了還想陪著他麼?」大君沒有回頭,「准了。」

  他拉著阿蘇勒的手走向山洞外有光的地方。阿蘇勒回頭,看見漸漸遠去的黑暗裡,那個老人恭恭敬敬地叩頭在地。

  父親和兒子終於沐浴在山洞外的陽光中,阿蘇勒感覺到那種心底最深處升起的疲憊,他捂著自己的臉,慢慢地跪倒下去。

  「在你的兄弟們中,你是惟一一個見過你爺爺的人。他見到了你,也一樣的欣慰。阿爸要你保守這個秘密,還有,永遠忘記大辟之刀,就當你根本沒有聽說過。」

  「那刀是谷玄的陰靈,他會吸走人的靈魂,把人變成瘋子。它是寄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血脈裡的魔鬼,這一代它選中了你,阿蘇勒,在狼群面前,你救了阿爸……」

  阿蘇勒抬頭看著父親,看見他嘴角拉出的強硬鋒利的線條。

  「我要從魔鬼的手裡,救我的兒子!」大君說。

∕*132*∕

  第五章斬狼四(1)

  羔羊被高舉在空中,它掙扎著,哀叫著。它滾熱的血流淌下來,滴在孩子的頭頂,把他的白衣染紅,把按著他頭頂的手也染紅。

  「我的兒子呂歸塵阿蘇勒,盤韃天神的仁慈把你降生在我們呂氏帕蘇爾家。天神賜予你眼睛,讓你看得像鷹一樣遠;天神賜予你雙腿,讓你奔跑得像豹子那樣快捷;天神賜予你雙手,讓你舉起托起整座神山;天神賜予你祝福,讓你再無畏懼。沒有越不過去的大山,沒有

  走不出去的風雪,沒有破不盡的敵人。即便走到天邊,也有神的祝福與你同在。」

  大君從兒子的頭頂抽回了滿是羊血的手。

  「從今以後不要用阿蘇勒這個名字了,你是東陸諸侯的客人,要學東陸的禮節和知識,要用你的東陸名字呂歸塵。」

  「是,阿爸。」

  大君回頭看著自己身後列隊的貴族們,就像九王從真顏部凱旋歸來的那一天,全部的貴族都盛裝佩劍,打起了白色的豹雲大旗。只不過這次是送世子阿蘇勒南行。

  「太陽升到天頂你就要出發了,臨走前再跟你阿媽道個別麼?」

  阿蘇勒回頭,看見那頂織錦的小輦裡,母親摟著那個布袋娃娃一直笑,目光迷茫。

  「不了,阿媽認不出我,也許還更開心些吧……」阿蘇勒搖了搖頭,「那個布娃娃可以一直陪著她,我不是好兒子,沒有一天讓自己的阿媽開心……阿爸,我還想問一件事,最後一件事。」

  「你說。」

  「阿欽莫圖,是我的奶奶麼?」

  「是的,她是你的奶奶,她從很遠的東陸來,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她的蠻族名字叫阿欽莫圖,意思是金色的陽光,就像陽光那麼美麗。無論是誰,只要見過她的笑容,終生都不會忘記。」

  「阿爸,你……恨爺爺麼?」

  「是的,我恨他。他把我一生中重要的人都奪走了。」他遙望著遠方,「也許要不是這樣,我也當不成這個大君。可是我當上了大君,孤零零的一個人,又有什麼開心?」

  他半跪在阿蘇勒面前,輕輕拉住兒子的手:「阿蘇勒,你已經長大了,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阿爸一直記得,你從真顏部回來的那次,在金帳裡說的話。阿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覺得責任都是你的,就像你伯魯哈叔叔。可是就像你自己說的,每個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不要把一切都讓自己背,我的兒子也很苦啊。阿爸阿媽想看見的,只是我們的好兒子能快快樂樂地活下去,就算當個草原上牧馬的窮人也好啊。」

  「阿爸,你一直沒有問過我,我怎麼從真顏部活著回來的。」

  「你要告訴阿爸麼?」

  阿蘇勒抬頭看了看父親的臉。大君沉默地遠眺,像是一尊被風沙剝蝕的石像。

  「那天晚上有月亮。我和訶倫帖姆媽在一起,她把白色的豹尾繫在我手腕上,說看到這豹尾,就不會有人害我。可是不是,前線敗了,大家退了下來。真顏部的叔叔們挨個帳篷地搜,專找配著豹尾的,他們衝了進來,要殺我,姆媽勸他,那個叔叔像是發了瘋。姆媽在背後刺死了他……」

  「我們衝出營寨,整個營寨都著火了,九王的大軍已經追了上來,到處都在殺人,那麼多人躺在地上,我去搖他們,他們再也起不來。姆媽給我換上窮人的衣服,用繩子把我的袖口打了死結,她扶我上了一匹馬,讓我跟著逃跑的人一起走,讓我在真顏部的人面前不能露出那條豹尾。」

  「我被抓了。我說我是青陽的世子,可是沒有人聽我,我被關在馬棚裡,和其他的孩子關在一起。夜裡的時候訶倫帖姆媽被幾個兵帶來。我躲在人群裡,想認她,可是不敢。我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然後我看見他們剝姆媽的衣服,他們一個個壓在姆媽身上。我還是不敢出聲,阿爸,我是個懦弱的兒子,真的。」

  孩子微微地顫抖起來,他的臉色蒼白,忽然間變得那麼虛弱。

  「姆媽看見了兒子,她也對我搖頭,叫我不要出聲。可是我們被那些人發現了,他們……他們把光身子姆媽推著壓在兒子身上……姆媽說兒子是青陽的世子,可是他們只是笑,他們不相信,他們提著槍過來了,姆媽急著解兒子袖口的繩子,可是解不開,然後很多槍頭忽然從姆媽的胸口前刺出來,那時候繩子解開了,露出我的白豹尾……」

  「她的血流在我臉上,她親了我的臉,然後死了。像做夢一樣,怎麼想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後來那些日子,我夜裡不敢睡,怕一睡覺,就會想起來,想起訶倫帖姆媽的血流在我臉上,看槍尖從她胸口裡捅出來,兒子救不了她……兒子是呂氏帕蘇爾家族的人,是大君的兒子,能活下去,可是兒子喜歡的那些人,也能活下去麼?」

  「如果你是北陸的大君,你是不會讓阿爸殺那些人的,是麼?」

  「是。」

  「你不相信阿爸,你覺得只有你自己才能保護他們。所以你拚命地練刀,你想變成勇敢的武士,你提著刀,才覺得安全。」

  「是……阿爸,你是青陽的大君,你說你不滅真顏也是沒辦法。可是兒子只想那些我喜歡的人都不要死,都能平平安安地跟我在一起。如果真的有人要死,寧願是兒子去死吧,死了……我就不會再看見那些事,也不會再害怕了。」

  「阿爸……」他輕聲地說,「兒子很怕啊,真的害怕啊……」

∕*133*∕

  第五章斬狼四(2)

  「真是愚蠢的兒子,」大君這麼說著,把阿蘇勒的頭緊緊抱在自己的胸前,「這樣愚蠢的兒子,才是我郭勒爾的兒子!」

  「去東陸吧!我的兒子,阿爸和阿媽會想著你。你回來的那一天,阿爸會帶著你阿媽,帶著虎豹騎的千人隊,去天拓海峽邊,看著載著你的大船乘風破浪地回來。那時候阿爸扶你坐在金帳上,你是新的大君,讓草原上的人都叫你長生王!」

  胤朝喜帝七年十一月,封山的大雪降下之前,青陽部世子、二十年後席捲草原的昭武公呂歸塵阿蘇勒被作為人質送往了遙遠的東陸。

  他騎著小馬,沿著彤雲大山的山腳,慢慢地走向了南方,青陽的豹雲大旗和下唐的金色菊旗幟在他的頭頂招展,有如大海的波濤。

  他就這麼去了,始終沒有回頭。

∕*134*∕

  【歷史】

  後世的史家們談起這次南行,總是帶著疑惑和讚歎的語氣。

  他們總是不能明白,為什麼一隻綿羊被放出了羊圈,他就變成了咆哮的雄獅,怒吼著奔向了東陸大地。無論是英雄或者救主,無人可以否認,點燃亂世戰火的手中,有一隻是屬於青陽昭武公呂歸塵的。他的理想他的志向最終化為焚燒世界的烈焰。他騎著火紅的戰馬要去拯救這片天下,卻發現自己的馬蹄下踩滿了弱者的屍骨。

  而此時此刻,遙遠的東陸,有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仰望著空中唳轉的飛鷹,正在縹緲難測的宿命中等待他的到來。

  英雄們即將相遇,武神鐵青色的手在冥冥中撥轉他們的方向。沉默已久的亂世之輪重新開始運轉了,它擦著耀眼的火花,把災難和淚水、火與水,一同拋向了九州大地。

  敬請期待《九州.縹緲錄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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