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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董無淵 -【嫡策】《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0:23 AM     標題: 董無淵 -【嫡策】《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6 06:50 PM 編輯

【書名】:嫡策

【作者】:董無淵

【內容簡介】:

  死去活來重生之後,對於前世,若要問賀行昭最捨不得什麼,她大概會說捨不得女兒惠姐兒,早夭的兒子歡哥兒,還有那個敢愛敢恨的自己。

  一言簡之,講的就是一個侯門千金前世死乞白賴嫁給某人,這一世看透了心寬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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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0:25 AM

楔子

  大周朝隆化十二年三月,冬寒未散,春暖未至,雖有新綠抽芽卻也偶有寒風凜冽,道口胡同人聲熙攘,彰顯著初春時節的熱鬧。

  東興胡同口,晉王府卻朱門緊閉,整座府邸緘默無聲,門口高吊著兩個白燈籠,上頭寫著「奠」字。

  晉王府的女主人賀氏,歿了。

  中庭內豎起一面銘旌,覆在棺柩上的追文悼詞,洋洋灑灑寫滿了整匹素絹。

  「晉王妃賀氏,定京盂縣人,父第八代臨安侯賀琰,兼平章政事,後領太子太保。隆化二年初,賀氏名滿京都,聲譽漸現,遂以王側妃禮聘入晉王府,產子歡,後病夭。隆化四年仲秋,王以側妃賀氏婉靜良安,請旨冊賀氏為正妃,聲譽日聞。隆化八年,產女惠,晉王大喜,甫出生,即軼冊為綿宜郡主。」

  「妃性溫馴,名門毓秀,其於上下,整合於內,端靜於外,或少違豫。」

  「王結髮之元妻,雖悲難同白首,卻喜能共今生。」

  賀行昭飄蕩在被晉王府屋簷樓閣切成的,四四方方的天下,看著跪在靈柩前或假意哀戚慟哭,或真心嚎啕絕望的人兒,手指一點一點虛無地拂過晉王周平寧親手寫下的悼文。

  原來死了有這樣的好處,可以是非顛倒,黑白不分,來成全臉面。

  明明是自個兒耍盡手段與周平寧暗結珠胎在前,嫁入晉王府在後;明明是歡哥兒溺水暴斃,慘死在皇后陳氏殿中;明明是周平寧為了保住陳氏,才以正妃之位相易,意圖壓下此事;明明是周平寧厭屋及烏,連看都不願意看阿惠一眼……

  最最好笑的,卻是那句「悲難同白首,喜能共今生」。

  周平寧,你想要共白首、同今生的,只有陳氏而已。

  賀行昭低低垂首,神情淡漠地看著立在棺柩旁的周平寧,終是掩眸不再看。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我必識人真切,不負殘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0:33 AM

第一章 再會(上)

  雲破初曉,盛冬的汴京城古城牆外將將透出一線亮,九井胡同裡打更聲兒一遍接著一遍傳得響亮。

  賀行昭在聽見第一聲清亮的打更聲時便醒了,睜開眼愣愣望著頂上拖著墜下的青碧色螺紋雲絲罩,耳邊是更漏裡沙粒簌簌落下的聲音,歪了頭透過帳子,有兩盞明亮的搖曳著暖得朦朦朧朧照進人心的羊角宮燈立在床腳邊。

  被子上薰染的是茉莉淡香,不是周平寧素日喜好的冰薄荷香……

  行昭將頭埋在被窩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眨眨眼,將打著旋兒的淚給生生忍了回去,嘴邊卻是止不住往上邊揚。

  三天了,不是夢,不是想像,不是陰曹地府,賀行昭眸中含淚嘴角帶笑地看著這雙白嫩稚小的手,手小小的,指甲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沒有染過胭脂花丹蔻,沒有為了留存下指甲而戴著三寸長的護甲。自己真的還活著,以七歲賀行昭的名義活著,一切都還來得及,還可以好好活下去。

  或者前一世的倔強恣意……才是夢……一個孤零零活著的夢……

  「姑娘,卯時三刻了,該起床……」帳子外有人輕聲喚著。

  是蓮玉,行昭連忙坐起身將簾帳拉開了一角,帶了些不確定輕喚了聲:「蓮玉……」

  十四五歲時的蓮玉背對著暖光,依舊有著溫柔的眉眼,長著雙一笑就彎彎的眼睛,從未同人紅過臉,雖不甚美,卻勝在讓人舒服。

  這樣好的蓮玉,為了遮掩自己偷著給周平寧遞花箋的行徑,被祖母罰到通州的莊子裡配給了一個瘸腿的莊戶人家,不到三十便形如五十老嫗般。

  蓮玉被直愣愣地看得有些發怵,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又看眼前這個年畫兒似的小女孩,瞪著一雙西域葡萄樣的眼睛,有些似醒非醒的模樣,不由得看著好笑:「昨兒奴婢告假回來,才聽蓮蓉說姑娘說不舒坦賴了兩天床,昨兒才好些,哪曉得今兒姑娘還是沒睡醒的模樣……」

  說著話兒,帳子被兩邊拉開,勾在纏枝銀鉤上,行昭接過盛著蜂糖蜜水的杯盞,蜜水極甜又暖,直直沖進胃裡,連帶著心也像春日裡那樣暖洋洋的。

  突然覺得任重道遠,前世裡,被自己糊塗所連累的人,為自己劣行而蒙羞的人,對不起。但也萬幸,還有一次再來的機會,佛祖眷顧。這一世,母親、蓮玉、祖母、賀家……種種種種的悲戚,她不要再經歷一次了!

  行昭正懷著感恩,胡思亂想著,內閣的燈全亮了,留著頭的小丫頭們捧了銅盆、衣物、牙粉等物躬身魚貫入了內,另有大丫鬟蓮蓉從外卷起了簾帳,可見天仍舊是灰濛濛的片,院子裡的積雪在庭意院頂棚上吊著的宮燈映照下晶瑩透亮,內閣女孩們的井然有序,帶來了幾分熱氣騰騰。

  賀行昭心潮澎湃,仰著臉將蜜水小口小口喝完,沖蓮玉咧嘴一笑,梳洗妥帖後,站在毯上,正伸手搭進袖裡,卻見穿著紫綠繡萬喜紋襦裙,外面罩著件百花褙子的婦人捧著幾個匣子從抱廈裡出來,賀行昭眼神一亮,開口便道:「王媽媽!」。

  王媽媽,是賀行昭的乳娘,因生母方氏產後體虛無力,賀行昭便自小養在賀家太夫人院子裡,王氏是方家選送來的的乳母,如今三十二三的年紀,從賀行昭出生便在身邊盡心盡力服侍著,最後卻被臨安侯繼室應邑長公主攆出了府,從此不知去向。

  行昭想起應邑長公主,心頭如針紮似的尖銳痛起來,應邑就像是賀家的飛來橫禍,逼得母親慘死,祖母避其鋒芒,一年有泰半的時間都躲在莊子裡,大概只剩下爹爹是高興的……

  王氏邊將匣子放在桌案上,邊蹲了半身禮急匆匆起來:「我的姑娘誒!可得抓緊著點了。前頭兩位姑娘並大少爺、七少爺都到了。三房從八燈巷走都快到了!太夫人還問了姑娘喝完蜜水了沒……」

  行昭回了神,一笑,仰仰頭由著蓮玉半蹲著繫上襦裙的帶子,清了清喉才道:「喝了喝了!一口氣兒喝完的!媽媽記下這麼大段話兒可累?快喝口水潤潤!」

  侍立在旁的蓮蓉低了頭吃吃一笑,將一方赤金鑲邊如意鎖從匣子裡選了出來,遞了過來,說:「太夫人才捨不得怪罪!姑娘連吃了兩天藥,昨兒晚上才有了精神頭,今兒就急吼吼起了床要去和太夫人問安,太夫人只會心疼!」

  「也就是姑娘疼你們!放別的主子屋裡,嘴巴沒個把門的,主子們早就——」王氏橫了眼蓮蓉,卻見行昭捂著嘴偷偷笑,便只好住了話,手腳麻利地摳了黃豆大小的一粒兒春雙膏,在行昭臉蛋上輕手輕腳、細細抹開了,又念叨著:「今兒是三房的外放回來頭一遭去給太夫人請安,是大日子,姑娘可不好任性!」

  行昭邊接過遞來的大襖披上,邊仰頭眯了眼睛由著王氏將霜膏抹勻,聽得這竟是三房才回來的時候,心情好極了,胡亂點點頭,嘴上答應著:「是是是!」

  榮壽堂前廳,匾額高高掛著,上面是御賜的四個字兒「寧靜致遠」,梨花木八寶閣旁立著棵長得蔥蘢的矮子松盆景,再穿過抄手小廊,裡面的笑鬧聲便擋也擋不住了。

  「祖母這兒的香不像是尋常薰染的茉莉香,聞著倒有股佛堂裡的味道……我回去自個兒想法兒調卻總也調不出來!」——這是二叔家的三姑娘明姐兒,從來便是語聲爽利,不拖泥帶水。

  「三姐不妨加幾味麝香進去,再把香多曬那麼一旬,許就得了這樣的味道了。」——這是行昭庶妹賀行曉。

  「三妹,我同你出個主意,向祖母討一匣子,等用完了再來討,豈不省事兒!」——聲音啞啞的少年,卻還是不能消停作怪,這是嫡親的胞兄,臨安候賀琰長子,賀行景。

  行昭緊緊攥著絲帕立在垂地珠簾後,呆呆地聽著,心裡歡喜極了,卻近鄉情怯,在笑鬧裡聽得一聲「你們這群猴兒,就是老天爺罰來磨我的!」,便立時紅了眼。

  太夫人身邊的芸香正巧打簾而出,見行昭眼眶紅紅地杵在門緣邊上,忙行了禮,笑說:「四姑娘杵這兒幹嘛呢?可是遭沙迷了眼睛?快進去吧,太夫人念叨四姑娘多少遍了!」

  行昭笑著搖搖頭,就著絲帕拭了眼角道:「無事,只是外面有些涼。這便進去!」

  芸香佝了腰,細細瞧了瞧,見確是無事,笑意愈加深小聲說著:「大少爺、七少爺早來了,三姑娘也來得早,六姑娘來的時候,太夫人面色不太好!侯爺與二爺去北門迎三爺了。」

  行昭笑著點頭謝過,蓮蓉向來機靈,湊身塞了個白玉蘭花吊墜給芸香,甜笑著說:「姐姐不愧是太夫人身邊兒的知心人兒。」

  芸香性子活泛,行昭的身份是闔府姑娘們中最高的,這些小門小路拿來討好,正好。

  行昭小步轉過壽星公長江石小屏風,終是見到了一身著墨綠萬壽字不斷紋褙子,斜倚在正堂前貴妃榻上,正笑得樂呵的老封君賀太夫人陳氏。

  行昭邁大了步子,提起幾欲委地的水紅裙裾往前三步,叩拜於地,小小女兒朗聲唱著:「孫女行昭給祖母問安,萬望祖母安康端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0:43 AM

第二章 再會(中)

  七歲的小女孩聲定意堅,身量骨架小小的,卻叩拜端儀,水紅裙裾規矩地散在鋪著細密白羊絨毯上,極似一朵綻開的牡丹。

  行昭做了十年的晉王正妃,禮儀行止早已深入骨髓。

  賀太夫人微怔,愣了愣,指了指俯首在地的心愛小孫女,側首同侍立著的張媽媽笑說:「快去扶起來。病了兩天,這一好,瞧瞧,竟改了往常的小魔星樣了!」

  「孫嬤嬤早說了四姑娘聰明著呢,只是不耐煩學這起子禮儀,您總憂心著,這下您可算是踏踏實實了!」

  行昭滿面通紅地叫張媽媽給扶起來,再聽張媽媽笑著打趣,耳朵也臊得紅了。

  想想前一世的自個兒,半大的女孩被嬌養得不成樣子,性子高也傲,唯我獨尊,飛揚跋扈慣了。父親是大周朝一等勳貴臨安候賀琰,外祖是稱雄一方的陝西總督,姨母是彰德帝正宮方皇后,想要什麼得不到?六、七歲的時候,就連賀太夫人花心思請來的教養嬤嬤孫氏,也是敷衍地將規矩草草學過。

  母親死後,應邑長公主再嫁進賀家,方皇后生怕外甥女受委屈,又內疚胞妹慘死,便將行昭接進宮裡親教養著,吃穿用度比照著公主。這樣養出來的女兒,傲氣是有了,愛憎也分明了,可惜心氣太高,不擇手段也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很難擔得起大周朝富貴人家要求女孩的端淑明惠。

  終了一生,晉王周平寧大概是唯一的挫折。而,一顆心恰巧折在了這裡。恣意行事,連閨閣女兒家的名節也不要了,寧願以側室自居也要嫁給晉王,最後倒落得個千夫所指的下場。

  鐘鳴鼎食之家的氣度從來不是靠飛揚跋扈來體現,因為尊貴而謙遜有禮,這才是最大的高傲。

  這個道理,方氏去得早沒教過,行昭自個兒也不耐煩聽人念叨,到最後竟是纏綿病榻受盡冷暖時,才反省明白。

  行昭紅透了張小臉,恍如隔世,向坐在左上首,涎笑著的賀行景福了身:「大哥安好。」

  又向一身量高挑纖瘦,面白膚凝,卻留著一道劍眉的女孩行禮,頷首笑著寒暄:「聽人說三姐院子裡的綠萼梅花開得可好了,千萬記得給阿嫵留幾支!」

  「……總少不了你的!過會兒,在庫裡尋了甜白釉青花的方壺好生裝著,給你送去!」約是驚詫行昭的主動親近,行明一愣神兒才反應回來,一句話說完,笑開了扭頭向案首的賀太夫人撒嬌:「祖母,您瞧瞧,才說阿嫵懂事了,這就來討上東西了,孫女兒還得賠上一尊前朝的白瓷…….」

  「你可忘了,你方才討祖母茉莉香時的模樣了!」行景半刻閒不住,接著話兒便笑著嚷嚷開,惹得行明輕橫了眼,卻是撐不住自個兒笑開了。

  三姑娘賀行明是二房嫡長女,也是二房唯一的血脈。二老爺賀環是現任臨安候賀琰庶弟,性情怯懦,好享安逸。老侯爺去世時,庶三子賀現是兩榜進士出身,身上領著官職,帶著妻兒分家出去了。老二賀環倒留了下來,靠著長兄賀琰的面子,謀了個五品館閣學士的虛職。

  前一世的行昭瞧不上賀環,打著子嗣的名號,左一個通房,右一個妾室地收,最後還是無子,氣急敗壞地把罪怪到正妻秦氏身上,太夫人攔著這才沒休妻。賀行明是獨女,父親無能又要護著母親,養成了爭強好勝,毫釐必爭的性子。

  這樣的個性與身份放在前世,行昭自矜身份,不屑同她親近寒暄,相互間來往不深,甚至有時還會有言語齟齬。哪曉得到最後,行昭連遭慘淡,心氣鬱結時,姐妹間,只剩了個賀行明還願意來寬解勸慰一二。不由讓人歎一聲,世事無常。

  太夫人瞧著堂下,笑得開了懷,老夫人前半生坎坷多舛,老侯爺偏疼妾室崔氏,很是讓她吃了些苦頭,索性憋著口氣生下嫡子嫡女,又抬了身邊的陪嫁丫頭晚秋為妾,和東邊那個去爭去鬥……

  看著撒著嬌的三姑娘,老夫人不由眼神一暗,晚秋生的老二不成器,倒是崔氏生下的老三成了才,外放回來了,還好崔氏早死了,若現在還活著怕又是樁禍事!

  賀太夫人眼神掃過堂下挨個兒坐著的女孩們,抿嘴笑得嬌憨的行昭,已漸漸顯出幾分少女般明豔的行明,再落在縮手縮腳,靜默無言坐在最邊上,穿著件做工極差,針腳粗重茶色小襖的六姑娘賀行曉身上,眉頭一皺:「六姑娘穿成這樣,乳母是怎麼伺候的?」

  行昭聞言斂了幾分笑意,往邊上一瞍,果不其然看見賀行曉顫顫巍巍低著頭,還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連忙跪下,細聲細氣:「祖母莫怪刑媽媽……是……是……」話結結巴巴地頓住,瞧她抬頭偷偷瞥了眼行昭。

  行昭心頭暗道不好,接著便聽到她接著說道:「針線房上昨兒來說……今冬的夾襖做得時間緊……孫女只好講究著這衣裳穿……姨娘房裡也是……」話到最後,竟是哽咽起來。

  太夫人看景哥兒、時哥兒並行昭,行明都穿著簇新大襖,針腳細密一團喜氣,抿了唇,半晌沒說話。

  這廂行昭忍著氣,母親再厭惡賀行曉,再厭惡她萬姨娘,也不會從這些針頭線腦上虧了東偏房的份例。

  前世母親絕望慘死,萬氏功不可沒。歡哥兒去後,賀行曉又被應邑長公主送到晉王府,要她給賀行曉一個側妃的名分,就當做為主母生下兒子的縢媵!

  行昭手縮在寬袖裡,氣得直顫。前世也是這樣的場景,她沒忍下氣,當場斥責了賀行曉,嚴詞厲烈說她誣衊作怪。祖母又何嘗不知萬姨娘與賀行曉的伎倆,卻始終覺得母親性懦,連妾室庶女都彈壓不住,叫她們作怪到了自己跟前,母親受了祖母責備,惶惶不可終日。

  室內皆不敢言,賀行曉跪坐在青磚石上,行景開口欲言。卻見行昭輕斂了裙裾起了身,上前一步將賀行曉拉起,邊垂著頭幫她理了理有些皺著的裙擺,邊輕聲說著:「六妹這是做什麼……穿著新衣好過年,針線房時間也緊,是不是該先緊著將老夫人,爹,娘,二叔二嬸這些長輩的衣裳先做精細些?三叔三嬸才從外邊兒回來,八燈巷自己做新衣裳難免有些趕不及,加上二哥五妹,是不是也要穿新衣裳過年?今兒三叔這麼些年頭一回著家,初冬時候才做的衣裳總是好的吧?怎麼就不能穿了呢?」

  行昭輕輕一頓,背對著賀太夫人,目光犀利地看著泫然的賀行曉,有些嘲諷再接著說:「六妹是最小的小娘子,七弟又一向身子弱,古有孔融讓梨,黃香暖席,先緊著長輩兄姐是該的,長幼有序天地孝道是不該變的…….」

  邊說著,行昭邊轉了身子,望著賀太夫人笑說:「不過姐姐為妹妹出頭這個道理也是不該變的,昨兒針線房才送了四件夾棉大襖來,我瞧著是比往前做工要糙些,大概時間是著實緊了些。母親牽掛著三叔回來的接風宴,總有力有不及的時候。針線房的人怠慢六姑娘,卻著實可恨。祖母,您看要不要叫針線房的管事媽媽往東偏房陪個不是,扣了月錢兒,再讓她們加緊時間重新做?」

  賀太夫人聽了這麼一長席話,哪裡不曉得小孫女話裡的道理……先點出老三回府,大兒媳婦力有不及,再點六娘不識大體這時候將事兒給鬧出來,最後讓東偏房把針線房得罪了。臨安侯府裡的奴才都是家生奴,百年來盤根錯節關聯複雜,掌事的媽媽雖然是奴才,但背後的關係網又有誰數得清楚,讓針線房吃了個啞巴虧,針線房只會把賬算在六姑娘與萬姨娘身上……

  老夫人心下大慰,眼中帶了笑看著堂下言笑晏晏的小孫女,正欲言,卻聽外頭一聲清亮地打喝:「侯爺,二爺,三爺並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來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0:48 AM

第三章 再會(下)

  繡著雲鳳的門簾子被高高打起,隨著疾行呼嘯帶著雪氣的風,一身形頎長,面白眼亮,著緋色直身常服,牛皮直筒靴的清俊中年男子先行大步跨行入了內,這便是現任臨安候,兼任三公之一太子太保,賀琰。

  隨後而入的便是三爺賀現,較之長兄,書生氣更重些,面容也不那麼出眾,眉宇間帶了些肅穆。入了正堂後,卻出人意料之外地直直跪下,俯首向太夫人磕頭,語中有喜氣有哽咽有殷切,大聲說:「兒不孝……」

  小字輩兒們皆是忙站了身來,向入了內的賀琰、賀環躬身行禮。

  「快快快!老二快將三爺拉起來!」賀太夫人以袖掩面,亦是帶了哭腔,從仙人龜鶴黃楠木靠椅上忙正了起來,急急指著說。

  二爺賀環,年近三十,看著有些體虛浮腫,聞言忙佝身去拉。

  又聽立身在賀太夫人身側扶著的賀琰朗聲笑著說:「三弟孝心,昨兒才下船,八燈巷都還沒收拾妥當,今兒一早就趕來問安了。母親心頭明白,你這樣倒反惹得母親傷心了!」

  三爺只好搭著賀環,形容激動地起了身。

  行昭垂頭端手,恭謹立在尾端,眼神定在了擱在八仙桌旁,來回搖動的自鳴鐘鐘擺尖上。好一番母慈子孝的場面,三叔生母崔姨娘得意了許多年,老侯爺一死,崔氏便在靈堂裡撞棺而亡,三叔心裡不可能沒有疙瘩,若沒被膈著,又哪裡會老侯爺一去世,就執意開了祠堂,搬了出去……

  如今這番作態看起來,三叔在外三年,磨練出來了,倒真真擔得起前世官宦人家中評價他的那八字「言辭若懇,屈伸皆宜」。

  行昭正有些好笑地想著,卻忽聞身後爽利乾脆一聲:「五日前才送來的信,說是今兒三叔就回來了,母親接著信時,還吃了個大驚!」

  說著話兒,一個穿蹙金紋孔雀秋杏色比甲,髻上插著了支青石鑲金如意簪的圓臉婦人,同一青碧著衣,長著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婦人,攜著一挽了個高髻,箍著個彩線細髮箍,瞧起來明顯年紀輕些的貴婦而來,身後還跟著一著紫少年、一紅衣少女。

  說這話的便是那青碧著裝的二夫人,劉氏。

  行昭心頭又酸,又歡喜極了,抬起頭癡癡望著那一臉福氣象,笑起來便有個淺渦兒的圓臉婦人,直想撲上去哭著抱著喚母親,將上一世的苦痛通通都說與她聽。

  二夫人說完這話,太夫人在案首斜倚著微不可見地挑眉一笑,被人攙著的高髻婦人,三夫人何氏卻心頭一咯噔,若是真心思念親眷,又哪裡會在回來前幾日,才修書回京,敲定行程呢?

  「從湖廣到定京,晴姐兒坐船難受,一路上走走停停,三爺怕早早寫信回來,到時候卻沒到,讓大傢夥兒空歡喜一場……」三夫人瞧著柔柔弱弱的模樣,反應極快,快步向前兩步,哭著半跪半坐在了太夫人身邊兒,抽搭著說著:「在外面兒三年……心裡頭想的都是定京、臨安侯府、娘、兩位嫂嫂和侄兒侄女兒……在外頭獨門獨戶沒人幫襯著……著實辛苦……」

  三夫人見太夫人面色頗為動容,微鬆了口氣兒,站起身往後招招手,喚道:「昀哥兒晴姐兒快過來,叩拜祖母!」

  紫裳少年牽著紅衣女孩,大大方方跪下行了禮,賀太夫人笑著拉過小女孩的手,眼卻望向那十歲出頭的沉穩男孩,扭過頭同三夫人直笑說:「孩子們都是早上吃晚上便長,不過一晃神兒的時間,竟長這樣大了!」

  又連聲喚張媽媽將早已備好的一個織金胡桃十錦荷囊,一個繡著瓶插三戟蹙金絲荷囊拿出來,織金的給了女孩,蹙金的給了男孩,裡面兒一個裝的是和田玉如意盒,一個裝的是赤金寶玉鎖,都是極好的寓意。

  待兩個孩子謝了賞,老夫人便一手摟一個,指向行昭這一行小字輩兒,挨個兒介紹著:「這是你大伯家的景大哥哥,這是你二伯家的三妹妹明姐兒,這是你四妹妹昭姐兒,七弟時哥兒,你六妹妹曉姐兒……三年時間沒見著,可別生疏了……」

  孩子們相互間又是哥哥妹妹,姐姐妹妹的親親熱熱地喚了。

  「母親,三弟遠行歸來,總要先去拜了祖宗祠堂,知會一聲。」臨安候束手在背,瞧這一室的熱熱鬧鬧,再看了眼唱念做作打完,就恢復一臉肅穆的三爺賀現,出聲打斷。

  賀太夫人點頭道:「是這個道理。男人們先去拜祠堂,知會祖宗先輩一聲,不管好賴,賀家三爺總是回來了……」

  「我們女人家就去暖閣擺箸布菜,好躲風避涼!」二夫人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親熱地挽了大嫂方氏。

  方氏瞧了眼太夫人,見老人家正笑呵呵地起了身,行昭與行明忙一左一右地上前去攙,便回挽了二夫人,又扭身溫和招呼著三夫人,一行女眷便往東暖閣去。

  大家貴族講究個食不言寢不語,賀太夫人落了座兒後,女眷們依次坐下。待男人們回來後,隔了屏風,淨手漱口,一頓飯倒是吃得其樂融融。

  送走三房一家,行昭攙著賀太夫人走在抄手長廊裡,只留了個張媽媽在旁侍候,兩列僕從遠遠地跟在後面,耳畔邊只有雪落到青磚地上,細碎的聲響。

  「阿嫵。」賀太夫人沉聲喚道,晨間慈愛安和的老太太模樣已換成了一副沉斂嚴穆的樣子。

  行昭極少見這樣的太夫人,一怔,隨後恭謹答應著:「是,祖母。」

  「今天軟硬兼施勸下賀行曉,做得很好。」老人家緩緩說著,瞧了眼小孫女垂下的已顯出一點清冽意味的眉眼:「你是我嫡親孫女,伶俐大氣,又喜你個性不像你母親那樣軟懦可欺,不像你父親那樣苛刻冷性……我便一直縱著你……卻也一直擔心你。」

  行昭緊抿了唇,前世祖母並沒有掰扯開,明白地同她說過這樣的話,她有些茫然抬頭望著太夫人,不曉得老夫人要說些什麼。

  小女孩的眼神清澈澄粹,太夫人終是輕輕扯開了笑:「我擔心著你,過剛易折,不曉變通。今天六丫頭打的什麼主意,我知道。萬姨娘算著日子要在三房面前撕扯開,逼我不得不給你娘下重話,你娘素來懼我,難保不會自己偷偷地傷心難過。」

  最後一句裡,多少帶了些無奈。行昭點點頭,見祖母的抹額有些落低了,踮起腳,輕手輕腳地幫著理了理,邊柔聲說:「我雖變相承認了六妹的衣裳是有問題,卻拿孝道去壓她,又軟和地退了一步讓針線房又賠禮又返工……」

  太夫人眼含欣慰:「另闢蹊徑、口舌伶俐不可貴。難得的是,你肯讓一步,沒依以前的性子鬧起來,還以此將了萬氏與六丫頭的軍。」

  行昭彎了嘴角笑一笑,心裡有些澎湃,卻沒說話,曉得太夫人還有話說。

  果然太夫人停了步子,摩挲著食指上的綠松石斷紋戒指,沉吟半晌才轉首說:「三房怨恨臨安侯府,卻願意做低俯小。我深惡賀現,也樂意與他演一場其樂融融的戲。」

  「老侯爺去的時候,賀現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執意拉著宗族叔伯開了祠堂要分家。現在的賀現卻能屈能伸,在湖廣三年兢兢業業,政績評的只是個中,等了半年才等來調令,你可知道這是為何?」

  行昭眨著眼搖搖頭,心裡卻想總與臨安侯府有關係。

  太夫人一笑,帶了點輕蔑:「因為他鬧得沸沸揚揚分出了府!以為能憑己力入閣拜相,出人頭地,卻不曉得別人以前抬舉他捧著他,是因為他姓賀!他老子是煊赫的臨安候!」

  「所以三叔現在才要做低俯小,同臨安侯府重新親熱起來?」行昭思維極快,接著話就回答。

  太夫人垂了眸,眼神複雜地摸過孫女紮著的小鬏鬏:「審時度勢,莫強求,不是壓抑本性,是為了活得更好啊……」

  賀行昭沒說話,伸手去接長廊外簌簌飄下的雪花粒兒,看冰落在掌心裡,沒多久便化了,成了一點點水,若是前世她早明白了這個道理,是不是,活得便可以輕鬆些了?

  行昭甩甩頭,將思緒甩落出去,高聲說道:「阿嫵知道了!」

  又定神望著被冰雪掩埋著的朱瓦飛簷,心頭大歎。

  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0:58 AM

第四章 母親

  是夜,榮壽堂裡燈火闌珊,鏤空雕銀歲寒三友熏爐裡悠悠點著六安香,地龍燒得旺旺的,偶有火星「啪」的一聲嘣炸開來,卻被蓋在上頭的銅絲網罩給擋住。侍立於旁的人兒被燈投射在窗櫺上,顯出五六個身形嫋娜的剪影,很是一片祥和安謐的景象。

  行昭披了髮,穿了件貼身常服,外披了大襖,捧了本《莊子》,半倚靠在貴妃榻前,身下墊著厚厚的細白貂絨毯,神情專注地輕聲緩語,誦著:「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賀太夫人半臥在榻上,搭著被子,眯了眼,已是昏昏欲睡。

  到底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早間好一番折騰,現在卻累了。

  行昭邊覷著老夫人,漸小了聲量,邊輕手輕腳起了身,將書擱在八仙桌上,同僕從打手勢退出了門去,只留了芸香在內閣貼身服侍著。

  一出內間,便又是另一方天地,雪下得愈發地大了,天寒地凍的,哈出的盡是白霧,連花罩玻璃間裡栽著的劍蘭都被風吹得一顫一顫。

  行昭打了個寒噤,連忙裹緊了大襖,又接過蓮蓉遞過來的手爐捂著,見老夫人房裡的素青面露焦急,提著盞六角琉璃燈等在廊口處,便低了聲笑說:「今兒怎麼勞煩素青姐姐來打燈?可是下邊的小婢子躲懶?」

  素青和芸香一樣,都是老太太房裡的一等大丫頭,行事穩重體面,娘管著老太太的庫房,老子是賀琰身邊得用的管事,妹妹素藍還小,卻也進了大夫人的院子做事,一家子在侯府僕從裡都是得意的。

  「大夫人在花廳裡,曉得太夫人就寢後,也不讓通傳……」素青本是焦慮,聽見主子打趣卻不敢不笑,說到這停住話頭,遲疑著抬眼看了看行昭。

  行昭蹙了眉頭,伸手握了握素青,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只披了件兒坎肩,拉著張媽媽的手直哭……」素青思量著該怎麼說得體面些。

  行昭大惑,前世並沒有這樣的情形,當時母親因賀行曉之事受了祖母斥責,回去便染了風寒,連三叔辦的堂會也沒有去,正是這樣,才給了應邑機會。

  「花廳裡除了母親和張媽媽,還有誰?」行昭沉聲問道。

  素青連忙搖搖頭,急著壓低聲音,道:「還剩個大夫人身邊的月巧!大夫人一哭,奴婢就出來把其他人打發得遠遠的!」

  行昭頷首,一顆心這才落下了一半來,人多口雜,當家夫人夜闖婆母院子,且哭啼不休,叫外人知道了又是一場好戲。

  蓮蓉見狀,機巧地接過燈,打燈走在最前面,行昭個頭只及到素青的肩膀,拉著素青往花廳走,輕聲說:「素青姐姐素來穩重,做事叫人放心。」

  素青被小小的溫暖的一雙手握著,頓感安寧不少,見行昭沉穩篤定的樣子,大感訝異,這四姑娘自今早起,就像長大了,像變了個人兒似的……

  「素藍同奴婢說,午晌後針線房就去萬姨娘那兒賠禮去了,大夫人往榮壽堂來前,萬姨娘在正院很是鬧了一番,當時侯爺也在……」素青知道,再多的話就不能說了,從奴才口裡聽到主子的私隱,惹人怒。

  聽話聽音,行昭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萬姨娘吃了針線房的掛落,面子上掛不住,而母親素日又好性好欺負,卻不曉得今日母親受了多大的委屈,才鼓足氣來向祖母訴苦……

  行昭歎了口氣兒,花罩間裡受不到冰霜雪凍,心卻慢慢涼下來,事情不會一成不變,自己重生占的便宜,不可能一直占下去。連澆花的水是多了一盅還是少了一盅,花的品貌都是會變,何況是人的內裡換了瓤子。

  無論如何,都要打起精神,好好過下去。

  「祖母今兒勞累了,你們不好去打攪,等明日,我去同祖母說。」行昭仰著臉,望著素青說。

  素青感激點點頭,大夫人夜裡獨身往榮壽堂來的事,瞞不住,主子們失態沒體面的時候遭下人看見了,下人們一個說不好,還會受埋怨吃排頭,在主子們心裡落個陰影兒來,得重用是別想了。

  從內室往花廳不過兩條長廊,行昭心裡有事,素青覷著行昭的神情,也不敢說話,兩人一路無話,將將過了垂拱吊頂,便聽見裡面有哀哀的哭泣:「我和侯爺夫妻十幾年,我是什麼樣的人,侯爺不知道嗎,他竟然說我擔不起賀家的媳婦兒……說愚婦只會把賀家的兒郎養廢了……」

  「夫人,老奴仗著服侍了太夫人幾十年的情分,僭越說句話,您是主母,萬氏只是個妾室,是奴才,您願意怎樣對她都是該的,侯爺惱的是您的態度……」

  是張媽媽,伴著太夫人風風雨雨幾十年,忠心耿耿,連賀琰都說得,如今對大夫人說這樣的話,是掏了心窩子。

  行昭立在石斑紋垂紫藤花下,聽大夫人抽抽泣泣的哭,待方氏抽泣聲小了些,行昭緊了緊衣襟,深吸了口氣,踏過了三寸朱紅門檻,一臉驚喜的模樣:「母親可是想阿嫵了?這樣冷的天氣,母親也不曉得好好披件大髦來!」

  邊說著邊將手爐往大夫人手裡塞,給方氏夜來榮壽堂找了個理由,又搬了個繡墩靠著坐著,親親熱熱地拉過她的手。

  方氏看著女兒一副慕孺姿態,小小的臉,翹挺的鼻樑,殷紅的小嘴,眉眼像極了賀琰,卻像一朵青澀含羞的茉莉花,眼淚愈加簌簌往下流,摟過女兒的肩,只嚶嚶地哭。

  行昭手裡落了方氏一滴淚,涼得入人心脾,行昭心裡酸楚頓生。

  眼看著張媽媽帶著幾個丫頭退了身,行昭索性將頭埋在母親懷裡,兩母女相擁而泣,一個哭的是今生,一個哭的是前世。

  行昭緊緊抱著母親軟軟的身子,芬馥的百合香撲鼻而來,哭得不能自已,軟著癱在母親懷裡,抽抽搭搭說著:「阿嫵哭是因為想母親了……母親哭卻不是因為阿嫵,是為別人……」

  大夫人哭過一場,神兒也回過來了,總不好同女兒抱怨丈夫的妾室與庶女,只好說:「府裡的奴才恃寵而驕,眼裡都沒了主子……」

  「哪裡的奴才敢給母親氣受?」行昭明知故問。

  方氏抬了頭,眼光閃爍地望著擺在花廳裡的一尊福壽金粉工筆劃青花瓷,訥訥說:「不是給我……是給萬姨娘……針線房今兒來賠罪說了點話兒……」

  「所以萬姨娘就來找母親鬧騰?」行昭坐起身,眼眸極亮望著方氏:「今早賀行曉穿著做舊的襖子,要在三叔面前打您與臨安侯府的臉。是我提的讓針線房去和萬姨娘賠罪,是祖母下的令。針線房管事李媽媽再是侯府積年的奴才,再得臉,總是個奴才,不敢來同我鬧,同祖母鬧,卻敢當面給萬姨娘排頭吃,您倒被萬姨娘氣得不行?」

  方氏抿了抿唇,爭辯著:「那時候你父親在旁邊兒,萬氏又實在是潑得很,我沒辦法……」

  行昭心頭苦笑,教養告訴她不該與母親爭論有關父親妾室的道理。方氏比賀琰小整十歲,賀家為了娶到方氏,賀琰等了近五年的時間,將成親就把通房都散了,在嫡子沒知事前,庶子一個也不准蹦出來。賀家的規矩算是極好的了,才將方氏養成這樣一個遇事就軟的性子,賀琰也只是惱方氏內宅的事都管不好,壓不住。

  看母親一雙眼哭得都紅了,行昭心下一軟,想了想措辭:「張媽媽的那句話說得很好,您是主母,理當是掌內宅的,父親難不成還要越過您去管她們?那父親還要不要在官場上行走了?您且看著吧,父親很長段時間,都會在正院的……」

  「每萬氏鬧上一場,侯爺是便不大去東跨院……」大夫人嘴裡念叨著,心裡細細想著。

  行昭加大力度:「您要賢惠,不與萬姨娘計較,這是對的。但是您不能讓她胡鬧,最後下的是您與父親的顏面,祖母與父親也只會怪責您。」

  方氏越發覺得女兒說得有道理,又憐又喜看著行昭,憐的是自己不中用倒累得女兒出謀劃策,喜的是放在掌心上的明珠,總算是發出了亮,到底是放在太夫人房裡養著的,若是跟著自個兒,只怕又是個只曉得哭的。

  方氏將行昭摟在懷裡,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

  行昭趴在母親肩頭,小小的人兒語聲堅定:「您呀,就該頂上的時候頂上,該軟和的時候軟和,您有我,有哥哥,腰杆硬實著呢!萬姨娘不懂事,教得賀行曉也不懂事,您是嫡母,教導庶女是千該萬該的。孫媽媽是個明理人兒,又是跟您貼心的,把她指過去,告訴賀行曉行事,最是妥帖不過。」

  方氏就著帕子擦拭眼角,直點頭說:「阿嫵才是我的貼心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1:11 AM

第五章 下帖(上)

  清晨趕早,連下幾日的雪總算是停了,行道上積著一灘連著一灘的雪水,一輛青篷榆木的雙輪馬車踏著雪氣兒,往九井胡同駛去,木輪滾動在一塊嵌一塊的青石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馬車下廂刻著個隸體的「賀」字兒,車裡正坐著的是賀家三夫人,如今八燈巷宅子的當家夫人,何氏。

  三夫人穿著件百花紋纏枝撒金褙子,昨兒個高高梳起的髻,今兒放了下來低低挽了個垂仙,只在鬢間簪了朵溫潤生意的綠松石蜜蠟珠花。賀太夫人年歲有些大了,不喜冷清,臨安侯府裡連丫頭們都是穿紅著綠,一派新鮮明麗。

  三夫人掃了眼身側幾張松木小案上繪著梅香蝶飛的石青色帖子,神情有些晴暗不明。

  今兒來求人,捨下一張臉面,連髮髻妝容都是想了又想,力求要討嫡母歡心,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你賀現!被扔在湖廣做那六品通判整三年,連別人送來給昀哥兒的區區一塊端硯石都不敢要,就為了成全你賀現的清廉名聲。可結果呢!?政績評的是中,連回京聽職的通告都等了整整半年,可到如今,具體的差事都還沒下來,吏部欺負的不就是你賀現不再是臨安候府的人了麼!

  想至此,三夫人覺得又後悔又心酸,早知道如此,當時賀現書生意氣要和臨安侯府分家出去的時候,自個兒就應該死命攔住,實在攔不住也該勸他軟軟和和的才是……

  何媽媽是跟了何氏積年的奴僕,覷了眼何氏的神情就知道何氏在想些什麼,只好勸道:「太夫人是個精明的,更是個好面子的,三房從昨兒個回來便一直做低俯小著,從湖廣帶回來的行儀,囫圇裝了四車全送到臨安侯府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太夫人明面上總是樂意提攜的……」

  「若是只要我低了頭,老爺的仕途,昀哥兒的前程就都有了著落,那叫我跪下去,在地上爬求太夫人,我都樂意!只是早年間,那崔氏和老爺,把臨安侯府得罪狠了。」三夫人苦澀笑著搖著頭,今兒來求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重要的是臨安侯府願不願意幫。

  何媽媽急忙說:「我的夫人誒!您可別糊塗!太太寫信來,您都忘了?太太說了,六品到五品是個坎兒!翻過去了,您就能鳳冠霞帔,成誥命的夫人,昀哥兒就能得了恩蔭,前程不愁了,連晴姐兒說親事的時候,腰板都能硬點!」

  自家母親因為賀現的差事久久沒著落,急得拿著帖子到處找人問,可惜何家撐著門庭的祖父早致了仕,父親擔著個公主府右長史令的虛職,在朝堂裡半分話都說不起。得來的信兒,說是年末,宮裡事雜且冗,讓待命的外放官兒都先等著。

  可自己卻清楚得很,賀現的師座是胡先明,而胡先明的頂頭上司卻是黎令清,黎令清任著吏部侍郎的職,更是臨安侯賀琰從小處到大的至交好友,黎令清要幫好友出口氣,不給賀現放行,誰還敢為了一個賀現捅破了天不成?

  是以三房才回京,開個堂會熱鬧熱鬧的幌子,求借臨安侯府的面子,把黎令清和幾位入閣的老爺請到八燈巷來,相互之間見了面,事情還不好從長計議?

  怕就怕臨安侯府不肯……

  「我知道,我知道!事在人為,我不會糊塗,為了昀哥兒晴姐兒,我都是要爭一爭的。老爺卻太不疼惜人了,我撕下臉面去圓他娘兒倆作下的孽,他倒好,商量交代一夜,今兒早走也不曉得哄一哄我……」三夫人有些羞惱。

  何媽媽這才鬆了一口氣,笑著:「夫妻是連枝的藤蘿,扯開誰,另一個都痛。您不幫著圓,誰去圓?老爺連個妾室都沒有,您給他備下的通房,老爺哪回不是頭天去了,第二天就賜下了藥?您捫心問問,哪家的爺們能做到這樣?您還說老爺不疼您!」

  三夫人面有羞赧,又帶了點得色說:「所以我才同他一心一意地過……」

  主僕二人正車上閒扯說話兒,馬車走街串巷,進了九井胡同口,臨安候府的門子瞧見了,有抬了杌子接三夫人下馬車,有駕著青幃小車來迎三夫人進內門的,有小丫頭機靈地往裡面跑去通傳,不多時,就有個在府裡有些體面的,穿了件靛藍色官兒襖褙子,插了支亮眼赤金簪子的黃嬸子,帶著個小丫鬟立在青瓦下,在內門候著三夫人了。

  「您來,昨兒也不提前說一聲兒,倒顯得奴才們沒規矩,怠慢了您。」好容易伺候完主子們,黃嬸子正圍著火坑喝稀飯,卻被拉扯著來迎三夫人,一口氣憋心裡,總要出出來。

  三夫人一滯,搭著她的手,下了代步的青幃小車,也不說話只低了頭理了理衣襟,何媽媽知情知趣,塞了個梅花的銀餜子給她,笑說:「瞧妹子說的,我家夫人就是這樣的性子?昨兒個將回來,還多少話沒同太夫人說呢。這不,今兒又來同太夫人請安了。太夫人那兒可有其他主子在?」

  黃嬸子暗裡掂了掂分量,倒有幾錢,登時咧嘴笑笑:「太夫人正由四姑娘陪著用早膳呢。幾位夫人姑娘們問完安,便回自個兒院子去了。」

  說完便無論何媽媽再問,也不肯再說了,何媽媽望著那黃嬸子頭上插著的明晃晃的金簪,抿了抿嘴,回頭看了三夫人,不再問了。

  這廂正低著頭,閉著嘴,引三夫人過了雙福壁影,又過了二門,九曲回廊,三進穿堂,往臨安侯府的中心,榮壽堂走近。

  那廂,穿了件家常玫紅色挑線裙子的行昭一壁夾了塊胭脂醬鴨胸脯肉,一壁偷覷著太夫人的神色,見其神色如常,便有些坐立難安,索性打破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將鴨肉放在太夫人面前的青花甜白瓷盤裡,拖長了聲調,撒著嬌:「祖母,您怎麼都不問我,昨兒夜裡母親來榮壽堂的事兒?」

  太夫人心覺好笑,只繞過鴨肉,撿了張媽媽布的翡翠玉米仁用,也不開口,也不看她。

  行昭撇了撇嘴,看了侍立在太夫人身後的張媽媽,只見張媽媽挑了挑眉,手在袖裡擺了擺。看樣子太夫人是知道夜裡的事兒了,昨兒母親來沒多久,便由張媽媽送回了正院去,那時候各個院子的鎖都還沒上,對外也只說是母親想她了,過來瞧瞧。方才母親戰戰兢兢問安的時候,太夫人也是一副面目柔和的樣子啊……

  「玲瓏,你在做什麼怪?」太夫人放箸,神情淡淡地說。

  玲瓏是張媽媽的閨名。

  行昭便也將筷子放在了碧色托臺上,順勢將杌凳拖去挨著太夫人坐,軟軟糯糯說:「您也甭拿張媽媽作伐子了。人家張媽媽容易嗎?昨兒個被母親折騰夠嗆了。」

  張媽媽在後,撲哧一聲,連忙擺擺手,連稱:「可擔不了!」

  太夫人拿眼一瞅行昭,七八歲的女孩唇紅齒白,正拿臉貼著自個兒,磨磨蹭蹭間,再大的火氣都消了。

  「我倒還真以為你是個沉得住氣兒的。今早過來只一個人的時候,你沒說。她們都出了院子後,你沒說。你倒真以為你祖母老了老了,便耳聾眼花了?」

  太夫人說得慢條斯理,輕聲緩言,聽得行昭臉紅到了耳朵上,低著頭玩了幾下垂在玉帶上的「喜上眉梢」的廉州玉佩,想了想才抬了頭說:「是您教導阿嫵要訥言謹行的……」

  太夫人氣得反笑:「你屬相是狗,倒學會了二師兄倒打一耙的本事了!」

  行昭見太夫人笑了,長呼一口氣,索性滾到太夫人懷裡去,笑著說:「今日早上不同您說,是因為母親過會兒便來,怕您在二嬸和六丫頭面前下母親面子。方才用膳前不同您說,是因為醫書上說了,膳前禁氣滯胸悶。若要同您說了,您與阿嫵,總有一個要氣滯胸悶,且那個胸悶得吃不下飯的,多半是阿嫵……」

  行昭決意,此生和太夫人說話,說就說得明明白白,半點小心思也不藏。

  太夫人忍俊不禁,直掐行昭的臉:「你且回護你娘吧!今兒一早,素青說得含含糊糊的,我一想就曉得是你交代過,就怕我一氣,在旁人面前落了你娘顏面!」

  「也是心疼您,既這事兒算是過了,張媽媽也將道理和母親說明白了,張媽媽您還信不過?您的左右臂膀,您的諸葛亮,您的智囊團,張媽媽出馬可不一個頂倆了?您又是慈母心切,恨不得母親立刻跟變個人兒似的,母親不爭氣,到時候氣的不也是您?」行昭嘟著嘴,揉了揉被掐的臉,將昨兒的事兒安在張媽媽頭上,張媽媽夠格且不傷面子。

  「你母親惹我氣,遭殃的是你!」

  祖孫正笑著,聽了門口一聲通報,說是三夫人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05 PM

第六章 下帖(下)

  三夫人低垂首,輕提裙裾,素手打夾棉竹簾,小踱步緩緩上前。

  行昭心頭暗贊一聲,三夫人行止間真真是好家教。又連忙起身,侍立在太夫人身後,看三夫人屈膝斂裙行禮「娘金安萬福」,待其站定身,行昭這才同問安「三嬸安」。

  三夫人朝行昭抿嘴一笑,兩個梨渦就被牽了出來,行昭琢磨不清,三夫人今兒又來這是什麼意思,前世這個時候,行昭正在大夫人那裡侍疾,但能肯定的是,三夫人決不是僅僅來請安的。

  「你坐吧。八燈巷的宅子收拾妥當了嗎?往前都是一旬來問一次安,昨兒才回來,正是事兒多的時候。」

  太夫人指了面前的杌凳讓三夫人坐,語氣平淡。

  行昭卻曉得下面的話不是自個兒該聽的了,退了兩步,朝兩人行禮:「祖母,三嬸,阿嫵的描紅都還沒寫完呢,再拖下去,行課的時候鄭先生便要罰阿嫵了。」

  太夫人含笑頷首,行昭牽過芸香的手,往書齋裡走。

  行昭剛穿過花廳,就聽見外廂,是三夫人清婉柔和的聲音:「謝娘掛心,往前是媳婦不懂事,如今獨門獨戶,才曉得有娘幫扶著是多大的福氣……」

  行昭一笑,原是來訴苦求情的,搖搖頭,欲往裡走,卻發現前廳緘默了半晌,太夫人並沒有接話,正納悶,就聽見三夫人聲音裡帶了點猶豫,語調拖緩了些,看樣子是想了又想才說的:「媳婦琢磨著,三爺外放回來,是不是該辦個堂會?昨晚同三爺商量了一宿,也沒拿個章程出來。在哪兒辦?怎麼辦?唱堂會的是請鴻雲社好還是請綿音社好?下帖子該下給哪些府裡?媳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來求娘給個主意……」

  行昭聽到「堂會」二字,腳下一停,直直盯著糊了層杭綢薄紗糊的內屋窗櫺,三叔辦的堂會!請來應邑長公主的堂會!逼死母親的堂會!

  「四姑娘?」芸香低了身,輕聲喚道。

  行昭回過神,打定主意了,向著芸香展顏笑開,大大的眼眯成一條彎月:「素青姐姐,咱們就在花廳裡寫可好?鄭先生說行書要有意,書齋裡放的都是佛手和繡櫞,一股子味兒。」

  芸香掩著嘴笑,纖纖玉手指了指外頭,眼中帶了幾分戲謔。

  行昭便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素青的天碧暗紋袖子,眨巴眨巴眼:「不會給祖母知曉的……往常我午睡起來,也是在花廳裡描紅的啊……」

  大家貴族素來深諳瞞上不瞞下的道理,下面的奴才們口徑一致,緘口不語,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兒,都樂意賣個面子。

  芸香笑著吩咐了幾個小丫頭,搬了個黑漆草卷邊暗金四方桌來,硯臺、筆洗、撒金宣紙、紫毫徽筆都挨個兒整齊地鋪在四方桌上,素青親去捧了個汝窯五彩金釉,裡面插著剛從花房摘來的幾大朵鮮嫩可人的赤芍,邊擱在案上,邊打趣已經坐在繡墩上,支著個耳朵往外聽的行昭:「牆上嵌了天青釉瓷屏,桌上擺了汝窯的古窯器,連筆洗都是前朝張曹宗用舊了的纏枝蓮青花瓷。奴才是個蠢笨人兒,眼裡只看到了富貴,文人口裡的意,便只有四姑娘能看見了!」

  行昭笑嘻嘻地看著她,耳朵卻是一點沒閑。外頭太夫人語氣半分未變,仍是淡淡的。

  「賀家三爺辦堂會,要告訴京裡頭的人,他賀現回來了,出的是三爺的風頭,自然是要按三爺的意思來。不論綿音社還是鴻雲社,你喜歡哪個就要哪個。三爺下帖子請的人,自然要是你們三房親近的貴家了。你們夫妻兩一向主意正得很,我一個分了家的嫡母,上哪裡去給你拿主意?」

  行昭趴在窗櫺前,透過縫兒,看到三夫人臉一時紅一時白,身子向前探了探,耳朵上墜著的碩大的亮碧色的貓眼石一顫一顫,有些坐立難安的模樣,面對嫡母不輕不重的責難,三夫人心裡多少有些準備,賠著笑說下去:「在京裡,娘好風雅是出了名的,每年盛夏六月,賀家辦的流芳宴,定京城裡有些聲譽的人家誰不曉得?媳婦三年沒回定京,京裡的風向好惡,是一點頭緒都摸不到,更別說八燈巷的門子連京城大戶貴家的門臉都認不全,下帖子都不好下,想燒香都找不到廟門,便厚著臉皮想求娘提攜提攜……」

  話到這裡,行昭有些明白了,想燒香找不到廟門,燒哪柱香?為什麼找不到廟門?又暗恨前世的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養成一個什麼也不曉得的嬌小姐,一心只曉得撲到周平寧身上。

  行昭皺著眉頭細細想,芸香有些好笑地看著正興致勃勃聽牆角的四姑娘,清了清嗓,壓低聲音:「四姑娘好歹也寫幾個字兒。」又拿手指了指外頭,「仔細過會兒不好交代。」

  行昭只好端正坐在小杌子,接過芸香遞來的紫毫筆,上好的徽墨香,香沉濃鬱,直直沖到腦頂,正欲下筆,就聽外廂出現太夫人有些嘲諷的聲音,卻仍帶著一慣的平靜:「『兒已成家立室,身擔從六品文職,娶有清流淑女,膝下有好兒嬌女,累臨安侯府甚深,父孝已過,生母突逝,兒雖為賀家兒孫,也不願再惹母親眼,今起分家。』我只問你,這段話,是誰說的?」

  這是三叔分家時說的話!

  父孝剛過,三爺就執意拉著宗族叔伯開了祠堂,打的是誰的臉?是太夫人的臉,是嫡長兄的臉,是臨安侯嫡支的臉。外人該怎麼想?是不是嫡母嫡兄虐待了庶子庶弟,臨安侯府的家教在哪裡,賀太夫人娘家的家教在哪裡?太夫人出身名門,嫁進名門,好強了一輩子,卻遭一個庶子打了臉。

  外廂久久沒有聲音了,兩世為人,行昭挺直脊背,沉住了氣,端住手,穩穩下筆,寫下四個大字——「秋後算帳」。行昭習的是顏體,橫平豎直,一筆鵝頭勾是行雲流水,看起來絕不是出自一個七歲女兒家的手。

  旁邊翹著素手磨墨的蓮蓉看著這四個字,一個沒忍住,撲哧一笑,卻遭芸香一橫眼。

  「老奴說句不好聽的話,三爺到底以為臨安侯府是怎樣沒羞沒臊的東西?厭棄臨安侯府的時候,拖家帶口的分了家產就跑了,想求著臨安侯府的人脈交往時,又拖家帶口地來了。」這是張媽媽的聲音,行昭挑了挑眉,真人不露相,張媽媽好利的一張嘴。

  外廂「噗通」一聲,行昭一愣,湊往縫隙裡看去,外廳的青磚上可沒有鋪著細絨氈毯,三夫人實打實地跪在了太夫人前頭,紅了眼圈,忍著哭:「兒知錯……」

  三夫人話還沒完,太夫人就擺擺手,目光微斜,有些居高臨下:「旁的也別說了。你且說說,你今兒來,是希望我提攜你們什麼?」

  三夫人聞言猛地一抬頭,帶了些不可置信,忙說:「黎令清,吏部侍郎黎大人!娘只要派個粗使媽媽去給黎大人府上送個堂會帖子便好,您派人送,黎大人一定會來!」

  至此,行昭才完全明白了三夫人的用意,再想那日太夫人在抄手遊廊裡說的話,三叔被涼了半年才接到告令,通知他回京述職。三叔回來的時候,都還用的是六品官的青色仙鶴紋制式,而他外放出去的時候就是六品官,這說明吏部到現在都還沒下官職調令,三叔是慌了……

  「我派人去送,就是以臨安侯府的名義去請,黎令清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個面子不會不給我老婆子。你們辦堂會,老大不可能不去,老大去了不可能不在旁邊幫襯著說句話。到時候,見了面,就什麼都好說了……」

  太夫人單手拿了茶盅,有一搭沒一搭小啜著,接著說:「老三一直很機靈,可惜不太清醒。離了臨安侯府,那臨安侯府憑什麼再無條件庇護著你們,就憑你們哭求幾句?連下面的僕從走親串巷,都曉得拎著盒點心去,老三沒拿出誠意,恕老婆子不敢相幫。」

  人都是短視的,在自身處於絕對地位的時候,很難不會趾高氣揚。太夫人很明白,既然有宿仇,索性就當陌生人處,兩方只是交換的關係,銀貨兩訖,再不相干。只是,臨安侯府被落下的臉面,也要有東西來還。

  三夫人一愣,她想過哭求,想過認錯,想過太夫人會一點臉面都不給,卻沒有想過要物物相易。心裡迅速算著,有什麼是值得的,腦裡電光激閃,眼眸變得極亮:「景哥兒明年要下場了吧?」

  太夫人瞧著下首跪著的人,輕輕頷首。

  「大儒明亦方,前朝狀元及第出身,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可惜因性方直,只在太學院裡撰寫了《亦方紀事》後,就隱歸田園,寄情山水了。娘,您還記得他吧?」三夫人說得極快。

  太夫人含了笑,再點點頭。

  三夫人看著嫡母嘴角有了笑,像受了激勵樣:「媳婦祖父和明亦方是忘年交,景哥兒聰慧靈秀,明先生定會答應出山親自教導!」

  清流之家,往來無白丁,這點是簪纓勳貴沒有辦法相比的。若要想真去找,也能找到,只是真正有名望有才學的名士大儒多半不樂意來侯府坐席,太夫人沒想到,這一網竟網來明亦方這樣的大魚。

  「三夫人怎麼還跪著,玲瓏,你也不曉得提醒我,快去把三夫人扶起來。」太夫人笑得斯文,又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行昭不禁目瞪口呆,以為兩世為人,是看盡了人世繁華滄桑。哪曾想,卻沒看清人心七竅,竅竅有玄機。

  外廳裡,是婆媳倆親親熱熱商量著臘月十五的堂會該怎麼辦;內閣裡,是行昭小兒拿著支紫毫筆,心裡暗歎,長路漫漫,何時是歸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31 PM

第七章 堂會(上)

  臘月初十過後,定京的天兒就進了伏冬,愈發地冷了,行昭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氅,手裡緊緊捂著一隻赤金手爐,指尖仍舊涼得像冰。

  一推門,榮壽堂裡是一派紅紅火火,珠翠環縈,二夫人正陪太夫人說著話兒,見著了行昭,連忙笑盈盈地向她招招手:「快過來快過來,這滴水成冰的天兒,你倒不貪暖,來得這樣早。」

  今兒是臘月十五,三房辦堂會的日子,女眷定的是未初在榮壽堂碰頭,再往八燈巷去,男眷下了衙、下了學就去八燈巷。

  如今離未初還有些時候,二夫人與賀行明一向趕早。

  行昭問了安又沖行明笑笑,便乖乖坐在了太夫人身側。看行明上裳是一件蔥綠色綾襖,下面是八幅鵝黃綜裙,外面罩了件水天碧色五蝠捧壽短衫比甲,腰間綴著幾道褶子,行動間猶如水紋,再挽了個小纂兒,鬢間插了幾朵掐絲珠花。不再是小女兒的打扮,行動舉止間都是少女的模樣了。

  也是了,行明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貴眷世家的女兒,大多都是十一二歲開始說親了,說個三四年,十五六歲就該出嫁了。

  挑女婿相媳婦,就是在世家間的庭會禮宴中進行的。

  不多時,大夫人帶著賀行曉和昕姐兒,也到了榮壽堂。

  賀行曉跟在大夫人後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絞了個齊眉的劉海,腰間垂了一方通透的梅姑獻壽玉璧,垂眸凝眉,溫順恭敬的樣子,太夫人滿意點頭,這才是庶女該有的樣子。

  再看賀行曉身後跟著孫媽媽,太夫人眼裡帶笑,瞥了眼行昭,招手喚過昕姐兒,行昭與昕娘一左一右扶著太夫人,出了門子。

  太夫人一輛馬車,大夫人與二夫人一輛,行昭、行明、行曉一輛,僕從媽媽們一輛跟在最後。

  馬車悠悠然出了九井胡同,過順真門,九井牌坊,雙福大街,再向左拐三百米,就近了。

  自那日聽太夫人與三夫人交鋒後,行昭便日日盤算,到底該怎麼樣讓母親避開應邑那起子禍事兒。母親是在正月裡去的。大過年裡,紅彤彤的燈籠,應邑前腳穿著大紅色遍地金的雲袖襖從母親房笑意盈盈地裡出來,母親後腳就吞金去了。

  母親走那日,她抱著母親軟軟的還帶了體溫的身子,嚎啕大哭,手裡頭握著把剪子,要衝出去找人拼命。可是找誰償命啊,七八歲的小娘子壓根不懂母親怎麼一夜間就沒了,大紅燈籠閃著搖曳的紅光,那是母親沒來得及流出的血淚。

  馬車顛簸,行昭緊咬住牙關,手裡頭死死掐住裙擺,行明只覺驚奇,往旁推了推行昭:「心裡鼓搗啥呢?一路上也不說話。」

  行昭被一推,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兒,鬆了手順勢將裙擺捋平了,一抬首又是笑得彎了眉眼:「無事無事,心裡算著該快到了。」

  話兒說著,已下了車的蓮玉就隔著簾子說:「三位姑娘,我們到了。」

  行昭挽著行明下了車,立在灰牆青磚下,這八燈巷裡三進的宅子是三爺分家時得的家產。在定京一向寸土寸金,更甭說八燈巷背靠千里山,前面兒是京城地界上頂熱鬧的寶成大街,旁邊兒住的都是些讀書的清貴人家。憑賀三爺六品的官兒,想在這兒置出房產,那您請好,在朝堂上再混個幾十年,等入相拜閣了來瞧瞧罷。

  太夫人一向捨得,捨的越大,得的就越多。

  何媽媽穿了件水紅色緞金褙子,笑得一臉褶子,大老遠就殷勤地迎了過來,重重請了安,連聲喚著:「太夫人,您可是來了!夫人要陪著眾位太太脫不開身,可從晌午就派奴才來門口候著您呢!」

  太夫人也不同她客氣,搭在她手上,便過了影壁往裡走,問:「幾個爺們可都來了?」

  「侯爺,二爺三爺在外院和老爺們說著話兒,景大少爺,昀少爺在旁邊作陪著,時七爺和小郎君們在花廳裡頑。」何媽媽弓身領著,還沒等太夫人問就搭話:「托您的福,黎夫人是方才來的,內眷們大多來齊了,應邑長公主賞臉說是午憩之後過來,算著時候也該到了。」

  說話間,將到了暖房,三夫人眼尖,喜氣洋洋地連忙迎了過來,挽過太夫人胳膊,就招呼著:「娘,您可算是來了,您不來,媳婦可都快慌亂了手腳了!」

  三夫人今兒個是主人家,打扮的是富貴逼人的模樣,撒金遍地玫紅的襖子,泛著碧藍亮色的蜜蠟點翠兒,襟口的盤扣都是一顆一顆晶瑩圓潤的珍珠,不像是六品文官的家眷,倒有些像哪家侯府的當家太太。

  眾夫人聽了聲兒,便圍了上來,互相又是一番恭維行禮。

  太夫人笑著只頷著首,撿了幾家問候。

  黎令清的夫人最後過來,卻最熟絡,後頭跟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一手摟著行昭一手挽著行明,眼神落在行曉身上,直笑說:「到底是老太君會調教人兒,幾個姑娘養得跟花骨朵兒似的,襯得我們家七娘灰頭撲臉的!」

  太夫人將胳膊從三夫人手裡不著痕跡地抽開,笑呵呵地摟過那小娘子:「七娘可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渾便渾了,只不許說我們七娘!」

  黎夫人笑得更歡了,直讓七娘去找行昭玩,攬著太夫人就往裡間去坐。

  三夫人見狀,笑了笑,招呼著大夫人與二夫人,又讓行晴去牽七娘的手。

  行明湊著行昭的耳朵悄悄說:「我瞧著那尊官窯玉青花斛,有點像以前我們家放著的那個……」

  行昭心裡有事,只抿了抿嘴,沒搭腔。重來一世,才發現人情練達皆文章。三房辦堂會,請的多是清流讀書人家,應往簡約質樸上走,才好叫別人忘了你出身顯貴的事兒。擺著臨安侯府的舊瓷,用著撒金碟碗,周身上下琳琅珠翠,別這邊將勳貴家得罪了,清流那邊也挨不上好。

  嫡女有嫡女的圈子,庶女有庶女的圈子。七娘性子同她娘那樣的長袖善舞不像,是個訥言的。行明倒是個會說的,可惜行昭心頭有事,七娘說話也只是笑一笑,行晴身子弱很少說話,難免有些氣餒,又想著今兒個母親交代的事兒,不禁面色發紅,也坐得端端正正的。

  倒是賀行曉和幾家的庶出娘子打得火熱。

  約是未時三刻了,才聽外頭傳來一聲:「應邑長公主到!」

  不多時,便有一穿著石榴紅明凰紋十六幅月華裙,頭上插著三支景泰藍白玉古雕金簪,高高梳了望仙髻,手上墜著個碧璽雲紋手釧,妝容精緻,眉如青黛,口如絳珠的三十出頭婦人形容莊端地進來了,兩列人撩開簾子,忽地一陣寒風撲面,讓行昭的一顆心涼透了。

  「見過應邑長公主。」眾人皆是行叩拜禮,口中唱著。

  「您可快起了吧!」應邑上前兩步,彎下身將太夫人扶起來,這才向眾人掃去,眼神在大夫人方氏身上定了定,才說:「都免禮。」

  行昭冷冷地看著應邑,忽然想起,若是前世自己當真拿著剪子,把應邑的心口狠狠剝開,她的心究竟是紅的呢,還是黑的。

  應邑一來,氣氛便冷了下來,三夫人見狀,忙招呼著人向聽音堂去。

  幾個小娘子落在了後頭,行明拿眼瞧著走在最前面的應邑,嘴裡嘟囔著:「不是說長公主新寡嗎?怎麼就敢出來應酬,還穿紅,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剛死了……」

  七娘連忙捂住行明的嘴,不叫她說下去。

  行昭昂著頭,挺直腰板,將手交疊在腹間,粉桃色綜裙裹著一圈繡萬字福紋的斕邊隨風而起,眉眼堅定地落在大夫人的身上。母親既長了張福氣相的圓臉,那就不該受這樣的苦難,只要您不死,應邑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入不了賀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37 PM

第八章 堂會(中)

  聽音堂在宅子的東北邊,定京官宦人家的房屋格局多是主宅居西北面,中庭是當家夫人或是太夫人的住處,因定京人好聽京戲,富貴人家都樂意在宅子裡辟個地方當做親眷宴請聽戲的廂房,癡迷的人家甚至還會在家裡養個專門的戲班子。

  一行人穿過西廂房和花園子,青磚朱漆,蒼柏盡染,又有碧湖微漾,綠波逐流。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聽音堂。聽音堂是夫人奶奶們來聽戲安置的廂房,幾台黑漆楠木卷邊八仙桌,每台上供著幾支梅花,壁角放著的銅盆裡燒著紅螺炭,出廊欄杆上垂了厚厚的夾棉竹簾,以作避寒。丫頭卷上簾子,便有暖香撲鼻,一派富貴天成。

  隔著碧湖,那頭搭著個戲臺子。

  按尊卑輩分落座,應邑長公主理應坐在上首,她卻硬拉著賀太夫人並排落座,笑說:「您是和母后一輩兒的人,輩分重著呢,應邑可不敢不尊重!」

  太夫人也不甚推脫,笑著握了握應邑的手,便由大夫人與二夫人扶著落了座。

  家夫人、奶奶們才依次坐下了,未出嫁的姑娘們圍著自家長輩坐,丫鬟們上茶來。

  行昭坐在太夫人身邊兒,一抬頭便正正好看到大夫人的側面,大夫人正在同黎夫人說著話兒,見母親微微低了頭,眸動含笑,露出一截兒玉白的頸脖,如同一彎明月樣美好,行昭便嘴角自然地往上勾了幾分,心頭有難言的安寧與平靜。

  戲班子班主垂頭恭謹地捧著戲單入內堂,行了個禮,喜氣洋洋地十分熟絡:「夫人們安好!請夫人們點戲。」

  三夫人接過戲單邊遞給了應邑長公主,邊笑著解釋:「就勞煩您點第一折戲罷。娘親自點的鴻雲社來唱戲,說是鴻運社新捧了個名角,叫什麼柳什麼來著……」

  「柳文憐!擅唱青衣,身段眼神,水袖一拋,嘖嘖嘖,那才叫個惹人憐咧。」二夫人是戲迷,這就接上了話兒。

  三夫人就著明錦絲帕笑,忙點著頭,又和堂裡的夫人奶奶們笑著說:「對對對!還是二嫂曉得行情!我在湖廣這麼三年啊,聽的是川劇,看的是變臉,京戲是個什麼味兒,也就只能在夢裡品上一品了。昨兒個我饞冰糖肘子不行,托人去老秦記買,誰曉得老秦記早關門大吉了!」

  「你且饞吧你,下回聚會,專門訂一席的冰糖肘子叫你吃,不吃完可不許走!」湊趣的是賀三爺同科黃家夫人,話音未落,夫人們便笑了起來。

  三言兩語,就完成了女眷間的拉近關係與裙帶之交。

  行昭端坐在錦杌上,目不斜視,餘光裡卻有應邑低頭耐心看著戲單的樣子,同樣是側臉,應邑卻像一朵開得極盛的牡丹,鼻樑高挺,嘴唇抿得薄薄的,便顯得下巴極尖,眉頭已微不可見地蹙了起來。應邑有些不耐煩了,是了,當今太后的嫡出麼女,真正的天潢貴胄,如果今兒賀琰不來,憑三夫人何氏父親做她長公主長史官的顏面,還請不來她。

  果然,應邑抬頭輕咳一聲,內堂裡瞬間靜了下來,將戲單放在了桌上,說:「柳文憐唱功長於細膩,情真意切,點一折《紅豆傳》吧。」

  《紅豆傳》講的是官家娘子陳紅豆,豆蔻年華時戀上府中西席尹先生,兩情相悅間,卻遭紅豆父親拆散,尹先生獨身往北,苦讀功名,陳紅豆卻在父親安排下成親生子。尹先生高中歸來之時,陳紅豆已撒手人寰,化作一縷芳魂,獨留尹先生含恨人間。

  內堂裡帶了小娘子來的夫人們,不禁面面相覷,又不敢直言,只好將眼神落在了賀太夫人身上。在有未出閣娘子的場合,約定俗成,這些摺子都是不樂意點的,就怕帶壞了涉世未深的女兒家。

  「歡歡喜喜好過年,這齣戲哭哭啼啼的,有些寓意太不好了。要不換齣武戲來?敲敲打打的,鑼鼓喧天,我這老太婆就喜歡熱鬧些。」賀太夫人啜了口清茶,放下了天青碧甜釉瓷茶盅,笑盈盈地和應邑打著商量。

  應邑面容一紅,仿若被戳穿了心事,掩飾般又翻了翻戲單,嘴裡邊念著:「《巾幗英雄傳》、《梨花演義》、《訓子》,都是柳文憐的好戲,太夫人您看點哪出好?」

  太夫人瞧了眼正襟危坐在下首的三夫人何氏,笑著說:「點齣《梨花演義》、再點齣《訓子》,《梨花演義》叫女兒家們學學英氣和正派。《訓子》嘛,孝悌和尊重大家都得好好學。長公主,您看可好?」

  應邑哪有說不好的,將戲單遞給婢子,婢子才走了幾步遞還給了班主。

  三夫人一聽,面色頓時有些不好,甚至覺得耳邊都有些嘲諷的輕笑聲。

  《訓子》裡有庶子忤逆,有嫡母寬厚,嫡母辛辛苦苦供庶子考科舉得高中,庶子心懷不軌,最後嫡支落得個家破人亡的境地,連天庭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金星下凡來訓子。

  三夫人強顏歡笑同那班主吩咐:「拿了單子下去吧,好好唱,唱得好,有賞。」

  班主高聲唱了個喏,便回了戲臺後的廂房,不一會兒,便有幾個伶人拿著銅鑼,嗩吶,古琴,花鼓出了來,戲臺後的背景也撤換了個淺棕色榆木雕五子登科花樣的屏風來。

  一聲清脆的鑼響,好戲正式開始。

  第一齣唱的是《梨花演義》,柳文憐演的主角兒芳娘,穿著一身桃杏色戲服,眉眼勾得彎彎的,眼波百轉千回,就似那碧湖青波,一唱一打之間,帶出無盡風流,引人入勝。

  如同二夫人那樣的戲癡看得都呆了,眼神跟著戲臺上的角兒動。

  行昭本也樂意看戲,戲中人生,唱念做打,倒比現實來得更真。

  只是今日行昭心裡揣著大事兒,時刻注意著應邑的一舉一動,便覺耳邊韻意綿長的京腔顯得有些吵嚷。

  應邑點齣《紅豆傳》,其中寓意昭然若揭,有情之人分離天涯,飽受相思之苦,可她如何知道她不是神女有意,襄王無情!

  行昭輕啜了茶,眼神落在應邑身上,見她神情專注看著戲臺,一顰一笑皆隨情節而變。

  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甫入口是清洌,再品是回甘,行昭輕輕眯了眼,前世的記憶就如走馬燈似的浮現,如今再回憶,顯得有些朦朧與迷離。

  再睜開眼,正好是第二場開鑼,芳娘代父從軍,已換了一身鐵甲頭盔,英氣逼人,後執紅纓槍,前策千里馬,決勝於戰場之巔,花鼓打得急促而短促。

  行昭習慣性地在往東側一瞥,應邑已經不在位子上了!不禁大驚,忙推身旁的行明,壓低聲音問:「應邑長公主這就走了?」

  行明眼神都沒動,直直盯著戲臺上,卻佝了身子,亦輕聲回:「哪兒能啊,總要聽完一齣戲才能走,這是規矩。估摸著看累了在廂房歇著呢。」

  行昭沉住口氣,沖行明點點頭,又起了身湊在太夫人耳邊輕聲說道:「祖母,阿嫵想出恭……」

  太夫人轉頭看看孫女,招手喚過身後的素青,正要吩咐素青帶行昭出去。行昭直扯著太夫人的衣角,愈加低了聲兒,笑纏道:「素青姐姐看得正起興呢,阿嫵又不是沒來過三叔家,帶著蓮玉就好了,難不成還有妖怪把阿嫵抓去吃了?」

  「好好好!不許往水邊兒去,不許往假山上去,不許離了蓮玉。」太夫人拗不過小孫女,挨個條吩咐著,行昭笑著一一應下。

  將撩開簾子,踏出內堂,便覺那沸反盈天的熱鬧與自己無關了,雪下了這麼多天,今兒個竟出人意料地停了,行昭望著天際邊,層巒聳翠間隱約可見的澄澈黃光,微微垂了眸,帶著蓮玉快步向前行。

  再往左拐,有五間緊閉的廂房,每隔十步就有穿著丁香色素紋小襖的侍女站立在側,行昭問了身旁的一個侍女:「廂房裡可還有歇息的夫人?」

  那侍女搖搖頭,又想了想說:「方才應邑長公主來歇了會兒,沒多久,就往外走了。」

  行昭笑著點點頭,讓蓮玉打賞了一貫錢,便裹裹大氅,將手袖在貂毛暖袖中,順著走廊往西邊走。

  再往西走,就是外院了……

  行昭心頭大惑,難不成應邑果真往外院去找賀琰了?也太過大膽了,若是真心想來湊面,會往哪裡去?內院通外院有門子,出入需要人開鎖放行,外院肯定不可能。內院女眷們在聽音堂聽戲,大半的僕從也在宅子的東北邊侍候。女眷往外院去沒有道理,那若是老爺們多喝了,要進內院來歇息呢!?

  行昭緩緩踱步,蓮玉性格沉穩緊隨其後,穿過垂拱花門,眼前豁然出現一個緊鎖的院落,許是久無人居,青石地上存著一灘厚厚的冰水,蜿蜒淌下,柵欄裡的雜草葉上有層薄薄的白霜,廂房的窗戶緊掩,被風吹得一動一顫。

  行昭心頭一動,斂起裙袂,便欲向前,卻被蓮玉拉住:「姑娘,如今可不是淘氣的時候,濕了鞋襪事小,磕著碰著可怎麼辦?」

  行昭轉了身,握著蓮玉的手,鄭重出言:「我必須去,不是淘氣,不是任性,不去……我心難安。」

  話到最後,含了些哽咽,蓮玉驚詫於行昭的鄭重和堅定,索性心一橫扶著行昭往裡走。

  將穿過圓門,地上極滑,主僕二人扶著圓柱慢慢走,忽然聽見有一帶著明顯壓抑,卻仍舊尖利的女聲:「阿琰,那病癆鬼拖了我十年,我念了你十年,你卻連一個承諾也不肯給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42 PM

第九章 堂會(下)

  是應邑的聲音,語聲有怒氣有酸楚,隱隱約約從前頭的小閣裡傳出去,話到後頭,鼻音濃重。

  行昭當即愣在原地,面色晦暗不明,緊咬住唇,眉眼半分未動,心卻兀地沉沉落下來,原有百種猜測,有千種準備,有萬種設想。真的到了那一天,親耳所聞後,竟還是不敢相信,更沒料想到自己竟然猜對了,賭對了……

  果然不是如同前一世定京傳言那樣——臨安候賀琰風姿綽約,人如挺竹,應邑長公主新寡後一見傾心,非君不嫁。

  行昭連忙回首,卻見蓮玉捂住嘴,瞪圓了眼,向其安撫一笑,又輕拍她手,示意她不要慌。

  蓮玉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頭一回親身聽到天大的隱秘,心裡像堵了塊大石頭,又如同置身在正月的冰窖裡,渾身凍得不敢動彈。

  又感到手被人輕拍,帶著不可言明的安定,惶然抬頭,卻看行昭展眉一笑,更覺行昭的笑裡,有苦有怪異,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平靜。

  主僕二人心懷各異,躲在紅漆寶柱後,小閣裡的二人渾然不知。

  小閣裡,幾扇窗櫺緊閉,內室只有透過窗櫺縫隙直射而下的光,顯得陰暗濕潤。有光斑駁在應邑長公主的臉上,應邑撐在蒙塵的半桌上,身往前傾,眉角高挑,方才那句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哀求。

  「你到底要我給你什麼承諾?娶你?」前方是一著青竹滾雲紋鑲邊斕衫,背手立於窗前,面容清俊,卻眉頭緊鎖沉聲緩言的臨安候賀琰。

  「你讓我等你的!我卻等到你穿吉服娶那方氏!方氏有什麼好?她到底有什麼好!」應邑本來還壓抑著的語氣,陡然揚高,怨毒得極似伺機而動的毒蛇。

  賀琰轉身扶住應邑的肩膀,眼前女人情緒幾欲失控,只好溫聲安撫:「你我相識於少年,方氏木訥笨拙,到底比不過你我情分。張君意累你甚深,你曉得我一直牽掛著你的。張君意一死,你便遣人給我送花箋,讓我來,我不顧前程家室,不也來了?」

  行昭靜靜地聽,面容半分未動,倒是蓮玉在旁邊顫得如同抖篩,大約怕多於氣。

  當事實以其原貌出現在面前時,哪怕真相能如同刀割一樣讓人鈍痛,也要咬牙沉住氣——這是歷經苦難之後的領悟。

  應邑聞言,登時紅了眼,軟了心。在年少時靜好時光裡,他是侯府颯爽英姿少年郎,別人都將自己當珊瑚珍寶一樣,敬著供著。只有他,明明是著青衫戴方巾的風流男兒,卻敢一揮馬鞭,揚塵而去,策馬贏她後,再回頭沖她挑眉一笑。這一笑,這個人,便直直撞進心裡,永生難忘。

  「阿琰……」這一聲喚得極纏綿悱惻,「你的玉簫,我還收著。我給你繡的扇套,卻不見你再戴了。」

  賀琰伸手攬過應邑,擁其入懷,輕輕說:「我細細藏著呢。是我的錯,方氏是母親費了心力求娶的。那個時候……」

  「我知道!」應邑急急打斷,「那個時候臨安侯府風雨飄搖,老侯爺一病經年,你需要一個臂膀極硬的外家。我雖是公主,若你娶了我,就要另辟公主府出來住,臨安侯府算是真斷根了……」

  行昭的手心已經被指甲摳出了血,扶著柱子,慢慢抬起頭,望著簷下百子戲嬰的雕甍,幾乎想嚎啕大哭,大約世間的男人們都一個德行,審時度勢,只取所需,心裡藏一個,身邊放一個,哪個有用娶哪個,沒用的時候便棄之如敝屣,再尋真心。

  周平寧如是,賀琰亦如是。

  只是母親何辜啊!她又何辜啊!世間種種遇人不淑的女人們,何辜啊!

  「你能理解便好。那日大婚,我喝得醉醺醺地挑開方氏的喜帕,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一挑開,便能看到你的臉。」賀琰見女人溫和如初,放下了心,繼續溫聲說。

  應邑極歡喜地一仰頭,便急急說道:「張君意已經死了!你娶我罷!我去向母后求,讓我做賀家的宗婦,你還是臨安候,不用搬到長公主府去!到時候我為你生兒育女,我為你肅清後宅,我們白頭到老……」

  說到最後,話裡的甜意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了。

  行昭一顆心攥得緊緊的,屏住呼吸,提起裙擺,躬身沿著牆垣往裡走,卻聽裡面一管清朗的聲音,略帶了些遲疑說著:「方氏到底是結髮元妻,也無犯七出之罪,停妻另娶,就是方皇后那裡也說不過去呀。」

  應邑一聲嬌喝:「方皇后?聖上早厭了方家了!方家遠在西北,擁兵自重,哥哥話裡話外多有責難,聽母后說,最近連鳳儀宮也不大去了。」

  又聽應邑略帶了些得意繼續說:「方皇后又無子,又失了寵,如今在宮裡都要夾著尾巴做人,自身都難保了,哪裡管得了方氏。」

  行昭大驚,前世她只是深閨娘子,母親正月裡自盡後,朝堂似乎是有大的動盪。母親死後,臨安侯府哪裡又會有人來同她說方家的事,白白惹她傷心呢。只是,到最後方皇后也並未被廢啊。

  行昭趕忙將耳朵貼在青磚上,卻聽賀琰難得地語聲激昂:「此事可屬實?方家……方家經營西北多年,在西北根深蒂固,近年確是越發有幾個御史連續參奏方家,但聖上皆留中不發,不像是要下力整治。」

  應邑一撇嘴,眉角高高挑起:「我不懂你們男人們前朝的事,但是我曉得後宮有時候是面鏡子,照得真真的。」複而又高興起來,從賀琰懷裡起來,歡喜地說:「等方家倒臺了,方氏死了,我就嫁到賀家了,給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嫡子。看方氏那樣子,生出的孩子能有幾個好的?」

  蓮玉杵在柱子邊上,不敢大口喘氣,抖得愈發大了。又想跟上前面的行昭,顫顫巍巍舉了步子,卻沒注意腳下,踢著個破磚,低低驚呼了一聲。

  裡頭反應極其靈敏,立馬安靜下來,只有男人低沉警覺一喝:「誰!」

  行昭一把拉過蓮玉,反身往牆角躲。

  賀琰幾步上前拉開門,虛掩一半,探身出來看,眼神極犀利,舉步就往牆角邊走來。

  行昭捂住蓮玉的嘴蹲在階下,透過橫欄眼看著那雙牛皮直筒靴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心也越跳越快,藏在喉嚨裡的尖叫幾欲破口而出。

  「侯爺?您在這兒做什麼呢?」是何媽媽在小閣那頭喚,行昭一瞬間幾乎喜極而泣。

  賀琰聽聲亦是一驚,卻迅速平靜下來,扶著腦袋轉過身,邊說邊急步走過去,不著痕跡地將門拉過閉上:「我還到處找人來伺候,三爺呢?」

  行昭看那雙直筒靴轉了邊,反應極快,拉著蓮玉就往小徑裡跑,一路快步地跑,疾風打在臉上,也不覺得痛,卻覺有雪蒙住了眼睛,不然怎麼會霧濛濛的一片呢。

  主僕二人鑽過側門,離小院愈遠了,蓮玉這才敢帶著哭腔,拖慢了步調:「姑娘——」

  行昭沒有停下步子,只轉過頭,一臉平靜地喘著氣兒說:「我們要比應邑先到聽音堂,把濕了的鞋襪都換了,應邑才不會起疑。」

  「姑娘,您——」怎麼哭了!蓮玉卻不敢說下去,心頭更覺心酸,親耳聽到親父與情人密謀著怎麼把親母休棄,姑娘到底該怎麼辦?

  蓮玉拿手一抹臉上的水,也不曉得是淚是雪,神情帶了幾分壯士斷腕般:「蓮玉是姑娘的人,吃的是姑娘的飯,姑娘……」

  行昭這才慢了步調,淚眼朦朧地看著蓮玉,想張口,卻不曉得說什麼,終是帶著淚扯開一絲笑:「我知道,我知道……我還有你們……我更要堅強起來……」

  主僕二人相攜到了聽音堂,聽太夫人念叨外邊兒冷不冷後,又去內廳換了鞋襪。

  一出來,戲臺上正是二胡在咿呀呀地低吟,九轉纏綿,極盡悲傷。

  柳文憐演的芳娘,重新對鏡貼花黃,換回女兒裝回到故鄉,家鄉的老父卻已經駕鶴西去,獨留下一個墳塚。

  賀行昭眼從應邑的空位上一晃而過,眼神定在戲臺上。

  她知道,從此她的父親在她的心裡,也只留下了一個墳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48 PM

第十章 繞梁

  戲臺上,芳娘一襲紅妝,髻上斜插一支金簪,形容哀戚,掩面悲啼:「戎裝一生,到頭來落得個東流逝水,再不回來——」

  水袖揚天一甩,幾經折轉,哀哀落在地上。

  聽音堂裡有嚶嚶的哭聲,行明聳著肩膀拿帕子擦眼角,二夫人也紅了眼眶,大夫人揪著帕子,一向訥言的七娘也靠在黎夫人身上。

  太夫人面色如常,老人家見慣了悲歡,戲臺上的做作,還入不了眼,同身旁的三夫人說著:「可見世事都圓滿不了,芳娘至情至性,在前方,以女兒身克敵衛國,老父卻……唉……」

  「芳娘代父出征,滿腔孝心忠心,她老父是個知恥明理的人,也算是含笑而終,算不得太大的悲劇。」三夫人面容雖有悲戚,卻不深。

  太夫人點點頭,深望了三夫人一眼,又指著行昭笑:「這倒是個鎮定的。」

  行昭僵著臉,在慢慢緩過來,兩世為人,經受的苦難多了,便也不那麼在意了。

  撞破內情,傷透心過後,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聽太夫人這麼說,行昭扯開一笑,神情裡帶了無奈:「三姐姐和七娘一直哭,我哄了這邊,哄那邊,就忘了自己也是要哭的了。」

  一句話逗得夫人奶奶們都笑了起來,行明有些不好意思,抽泣著紅了臉,拖著錦杌便往七娘那邊靠,嘴裡嘟囔:「阿嫵是個壞心的,我倆再不同她好了。」

  聽音堂裡又是一陣笑。

  這廂正說著話,那廂戲臺又敲敲打打著,《訓子》開鑼了。

  臺上將唱了一句,便有人撩了簾子進來,灌進來一股寒風,三夫人連忙迎上去:「長公主可趕得巧了,新戲這才開始。」

  行昭渾身一僵,聽得一個極是興高采烈的聲音:「是嗎?倒是我的運氣了,前一齣戲唱得怎麼樣啊?」

  縱然臺上已經是唱上了,應邑的聲量也半分未降,邊說邊落座,面容光潔眼神明麗,同方才那個拿著戲單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判若兩人。

  三夫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人趕著奉承了:「長公主點的角兒,能有不好的?柳文憐唱得著實好,聽哭了多少人呢。」

  應邑雙手放在黃花木扶手椅椅背上,抿嘴一笑,再沒有答話。眼神掃過大夫人,落在行昭與行明身上,沖她兩招招手,側首同太夫人明豔一笑:「這兩個小娘子就是您的孫女兒?臨安候的掌珠?」

  行昭與行明都站了起來,立在太夫人身後,長輩間說話,小輩不許輕易答話。

  太夫人搖搖頭,向縮在角落裡的賀行曉招了手喚過來,壓低了聲音:「行明是老二的女兒,那個才是侯爺的麼女,曉姐兒。」

  應邑眼神在行昭與行曉身上打著旋兒,一個脊樑挺直,明眸皓齒,眉眼之間毫不閃躲。一個絞了長長的劉海,遮住大半的神情,很標準的庶女模樣。

  行昭心裡極厭惡應邑那毫不掩飾的打量,她憑什麼做出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卻還是壓低了聲音,與賀行曉一道恭謹行禮問好。

  應邑笑盈盈地褪了腕上的兩支赤金鑲青石鐲子下來,一人一個地套在行昭與行曉手上,又拍了拍行曉的手,眼神從行昭身上一閃而過,同太夫人又說:「真是兩個好孩子。太夫人好福氣。」

  太夫人心下疑惑,應邑並不是好相處的主,連幾位王爺家的郡主都沒得過這樣的親近,旁邊還站著行明,三房的行晴、黎家的七娘也在,還有幾家的姑娘在,這樣區別對待行昭與行曉,是什麼道理?這個時候卻容不得人細想,太夫人亦是自矜回笑道:「哪裡又有多出挑,兩個小丫頭還差著遠呢,定京城裡多的是頂好的小娘子。」

  正巧,太夫人話音將落,臺上就響起了叮叮咚咚的鑼鼓聲,太夫人笑著朝戲臺方向,抬抬手,示意臺上正唱著戲呢。

  應邑微斂了笑意,輕輕頷首,餘光掃過行昭,瞬間變得極黯。

  行昭摸了摸腕上,明顯大了一圈的鐲子,青石冰涼沁人,她若有所思地再看了看賀行曉,賀行曉雖垂著頭,唇角抿得緊緊的,眼神裡卻有很不可置信的激動。

  戲臺上演到第二折,戲中老母蔡文氏正面向看官們哭訴:「我那兒,狼心狗肺,我予他吃,予他穿,助他高中皇榜。他卻叫我老來無依,老婦人有冤有怨,只好撞頭去向那閻王訴!」

  三夫人這廂正支著耳朵聽應邑長公主與太夫人在說什麼,那廂支愣一下,就聽到了這樣的詞兒,面色一下垮下來,似平復心情般,單手執了茶盅喝。

  二夫人心頭正暗怨應邑長公主厚此薄彼,叫行明出了大洋相,這邊一瞥三夫人作態,不禁大快,作勢輕歎聲:「這蔡恭少當真狼心狗肺,就是叫老天爺下三道雷來,立馬劈死這等不孝子,也不為過。三夫人,您說可是這個道理?」

  三夫人正喝著茶,被一嗆,滿臉通紅,半晌也沒說出來話。

  再看太夫人正拿手打著拍子,神情專注地看著戲臺,仿若未聞。二夫人那一聲歎說大不大,說小,這聽音堂大概也是能聽全的。

  行昭心頭暗笑,二夫人這樣的性子,左橫右橫,卻獨獨在二爺面前橫不起來。

  行明忍著笑湊過身來,同行昭使眼色。

  行昭一看,大夫人面含輕嗔,推了推二夫人,二夫人這才收了眼神,不再為難了。

  「我最敬重你母親。大伯母總是和事佬,卻不曉得祖母都沒說話,就是看著三房落面子的意思了嘛。大伯母卻看不下去別人為難。」行明同行昭咬著耳朵,輕輕說。

  行昭側身聽行明說,眼裡看著母親,如同在這盛冬裡看到了溫暖,母親是這樣良善溫和的女子。

  這齣戲是很典型的京戲,誇張了的京白,定京腔抑揚頓挫,聲調嘹亮,伶人們行止敏捷,聽音堂裡終於都看起戲來。

  行昭端坐在小杌上,眼裡在看戲,手袖在寬袖中,摩挲著那鐲子,心裡細細揣測起來,應邑回來極高興的樣子,是賀琰最後答應了她什麼,還是她十拿九穩方家會倒臺?

  賀琰是個很典型的家族族長,一切以賀家權益與自身前程為重。他可以為了賀家和自我前程娶方氏,也可以為賀家娶應邑,更何況,應邑是他少時的情人。皇位已穩,賀家為公卿之家鼇頭,權勢煊赫,這個時候娶到聖上的胞妹,又有忠誠之意,助力也不會小。若這時候方家已經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賀琰絕對會捨棄。

  行昭嘴裡發苦,如今看來,這已經不僅僅是應邑與母親的戰爭了。

  前世的真相,如同臺上這折戲,抽絲剝繭般,漸漸清晰起來。

  戲中的蔡恭少跪在仙人面前,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鑼鼓之聲變得愈加鏗鏘有力,蔡恭少革職除家,流放千里,嫡母誥命加身,重享榮華。

  是大團圓的結局,聽音堂裡太夫人率先拍掌,贊了聲好。班主攜柳文憐,與其他幾個角兒出來叩頭謝恩。

  三夫人一抬手,就有個小丫鬟捧著纏枝填金託盤端上戲臺,裡面有十錠紋銀,賞了鴻雲社一百兩。在定京權貴簪纓之家裡,也不算寒酸了,主家賞銀占大頭,其他的隨禮就好。

  太夫人聽《訓子》聽得心情舒坦,吩咐素青取了十錠銀子去賞。應邑見狀,也賞了一百兩下去。

  廂房裡的黃夫人,黎夫人都各有賞。

  那班長捧著託盤,愈加喜氣,隔著碧湖揚了聲調:「鴻雲社在此恭祝諸位夫人,福壽安康,少艾永葆!給您磕頭了!」

  謝了又謝後,笑盈盈帶著社員退下了戲臺。

  天色漸晚,屋簷下已有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僕從們恭謹侍立。

  定京城裡的習俗是下午唱堂會,留下來用晚宴,再各家訴各情。三房請來的多是清流人家,在朝任官,如同百年老松藤蔓交纏,臨安侯府雖是勳貴,賀琰在朝堂上卻任有重權實職,此時有機會,自都是攀附套交。

  三夫人招呼著眾位:「羊湯鍋子可都暖好了!諸位往花廳裡請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52 PM

第十一章 餘音

  眾人笑盈盈地應了,便簇擁著應邑長公主與太夫人往花廳去。

  走在抄手遊廊裡,天際處有已停在山腰的夕陽,透過暖洋洋的紅燈籠看去,血色殘陽。

  到了花廳,霧氣縈繞,羊湯銅鍋子都燙在了桌上,冷盤熱盤燙菜都拼在一塊,花團錦簇,瞧上去十分熱鬧。

  幾位夫人坐在上席,未出閣的小娘子們坐在下首,男人們在外院擺桌。

  將開宴,三夫人便斟滿了一盞酒,起了身先敬:「謝過諸位今兒個賞臉來。我們一家才從湖廣回定京,各門各路都顯得生疏了,萬望各位姐姐妹妹們提攜相助。」話音一落,便甚是豪爽地將滿杯酒一飲而盡,倒杯示意。

  夫人們紛紛起身舉杯相迎,小娘子們卻只能抿抿身前的甜果酒。

  行明嘗過一口,便沖行昭擠著眉毛,一副被辣到的樣子。

  行昭捂著嘴笑,湊近她說:「端莊賢淑啊。想想二嬸今兒出來囑咐你的話——」

  行明一挑眉,看上席的二夫人正同黃夫人說得火熱,又想到黃夫人家裡還有個考上廩生的郎君,更怕自己母親把她說到這黃家去,雖面上不以為然,身子卻坐直了,嘴邊一撇向行昭耳語:「那黃夫人奉承不了上邊那幾個,就來哄我娘罷。」

  雖是耳語,但邊桌能隱約聽個全。

  行昭一聽,便曉得不好了。

  黃家是寒門出身,攏共才富貴了兩代,這一代考中兩榜進士,和賀三爺走得近,就想巴著縫兒攀上頭來。讀書人家看重名聲,以聲譽立家,行明這話說得過了。

  果然,邊桌坐著的黃三娘,十一二歲的年紀,將銀筷子往桌上一掇,就扭頭過來,滿面通紅:「賀三姑娘這是什麼話!」

  行明心裡越想越不過味,方才應邑長公主嘴裡說臨安候的女兒,把其他的賀家姑娘放在哪裡了,倒顯得自個兒站起身像是不要臉地往上湊,火氣正大,放下筷子就要回過去。

  行昭連忙拿手按下行明,語氣婉和地往黃三娘那頭說:「不過說三嬸家的黃花魚新鮮這些話罷了,黃姐姐莫惱莫惱。」

  那頭黃三娘也不是個省油燈,嘴角一挑,就拿眼瞥行明:「俗話說得好,半罐水響叮噹,李逵也姓李,唐太祖也姓李,可惜啊,一個只能當衝鋒去送死,一個卻是英明果決的聖上。」

  這話戳在行明心尖尖上了,父親是庶出又不爭氣,靠嫡兄活,連她在與行昭交往中,母親都要教導她,要捧著行昭要讓著行昭。

  一樣的姓賀,別人看,卻還是有尊卑秩序,三六九等。

  行明一抹臉,把眼角的淚擦乾淨,父親爭不來的氣,她來爭。正要還嘴,卻聽行昭慢條斯理,一本正經的話。

  「黃姐姐姓黃,黃花魚也姓黃,可惜一個是清流世家的小娘子,一個是遭人飲食的畜生,是大不相同的,黃姐姐可是想說這樣的道理?」

  行昭一手玩著掐絲琺瑯松竹梅酒盞,一邊笑吟吟地看著黃三娘說。

  話音將落,七娘便笑出了聲,難得說句話:「一個是清流,一個是在水裡遊,隨波逐流的,都是水裡的貨色,區別也不太大。」

  黎七娘向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那一桌的小娘子們面色瞬間就不好了,有一個七品官出身的秦娘子,撂了筷子便輕聲嚷著:「什麼叫隨波逐流,什麼叫水裡的貨色,你說清楚。」

  大周朝重文輕武,文人酸腐氣十足十。頭懸樑錐刺股讀出來的,大抵都看不起勳貴世家躺在祖先功勞簿上的高傲模樣。勳貴人家又看不上那起子讀書人在朝堂上一副自視甚高的模樣,特別是那些御史逮著什麼參什麼,生怕不能一頭撞死在太極殿的柱子上。

  行昭出身勳貴,甚是覺得清流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看見對自己有利的便腆著一張臉,那時候就忘了讀書人的意氣了,著實討人厭。明明就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有時候投胎也是項運氣,怨不得誰。

  便垂了眼,拉過行明轉身坐過來,又給七娘夾了塊黃花魚,同她笑稱:「你嘗嘗,方才三姐就是在和我說,今兒個的黃花魚可新鮮了,嫩著呢。」

  黎七娘抿嘴一笑,還是一副訥言謹行的模樣,嘴裡嚼著黃花魚,聽身後還在不依不饒,淡淡說了句:「你若不曉得,就去上頭問問賀太夫人和你娘,長輩們見多識廣,定能和你細細說出一二三四五。」

  身後一時間緘默無聲了,行明拿著銀箸將盤裡布的羊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爛了,同行昭與七娘小聲喃喃說:「是我言辭無狀,倒連累你們兩個來幫我收拾場面。」

  行曉這時候倒站出來了,幫著行明斟了盞梨汁糖水:「三姐姐本也沒說錯啊。」

  行昭輕笑一聲,推了推行明。行明沒理賀行曉,繞過梨汁糖水,又拿起了甜果酒來,這次一口而盡,小娘子沒飲過酒,強忍下咳嗽和嗆口,面臉通紅,眼眸卻亮得像繁星。

  行昭習慣性地抬頭看上首,下面有動靜,上席選擇仿若未聞。一抬頭,卻對上了應邑長公主的眼睛,應邑彎了絳唇,微微歪了頭,一派天真,舉杯向行昭遙遙致意。

  行昭同樣端起酒盞,皓腕向前一伸,露出腕間的那方赤金嵌青石鐲子,向應邑笑得甜,仰頭將酒盞中的甜杏果酒一飲而盡。

  果酒偏酸濃厚,流芳唇齒之間,久久不散。

  屏風後的天際已是昏黑一片,花廳裡也酒酣饜足,夫人奶奶們起了身,準備告辭了。

  行昭去扶太夫人,太夫人卻向大夫人一努嘴:「去扶你母親,她今兒個被灌了幾杯酒,這會兒正難受呢。」

  大夫人手裡掐著帕子,蹙眉扶著額頭,靠在黎夫人身上,左邊是二夫人攙著,二夫人笑道:「弟妹新釀的酒,後勁足,大嫂平時酒量也不差啊,被長公主灌了幾杯,這就扶不住了。」

  行昭心頭一動,沒答話,扶過大夫人,大夫人面色酡紅,滿身是清冽的酒氣,這哪是才被灌了幾杯酒啊。應邑是個極天真且喜怒行於色的人,現在的手段也盡於此了。

  「賀大夫人將門虎女,極豪爽,敬酒就喝,應邑自歎弗如啊。」應邑在後手裡捂著暖爐,嬌笑說著,在紅燈籠映照下愈顯嬌豔,如同一朵牡丹花。

  說著話,還沖行昭眨了眨眼睛,笑不露齒。

  行昭抿嘴一笑,同其也眨了眨眼,又湊近大夫人,溫聲輕言:「母親母親,您可難受?」

  大夫人皺著眉頭搖搖頭,複而又點頭,眼神迷離像在尋找什麼。

  行昭又是一笑,也不說話了,一行人便往外門去,還好大夫人只是難受,神智還清醒著,行昭人小扶不動,大夫人還是靠在二夫人身上居多。

  將踏過三寸朱紅門檻,賀家的馬車就等著了,賀琰與賀二爺,騎著馬候於前,見女眷也出來了,就下馬來扶太夫人。

  太夫人看著兒孫,高興問:「景哥兒呢?時哥兒身板小,這冰天雪地的我也不叫他再騎馬回去,景哥兒可是練著的呢。」

  「景哥兒喝趴了,在馬車裡呢,您快上車吧。」二爺弓著身子扶太夫人上馬車。

  一聽,全笑起來,二夫人快人快語:「兒肖母,這句話可真沒錯!這不,母子倆像商量好似的,醉在一塊兒了!」

  行昭人矮身小,藏在大夫人身後,看到賀琰的眼眸,迅速黯了下來。

  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厭惡。

  行昭挽著行明也上了馬車,賀行曉也在後面跟著,行昭挑開馬車簾子,露出一條縫。

  馬車吆喝著往前跑,她看到,應邑立在灰牆綠瓦下,眼神灼灼地望著賀家的馬車,漸行漸遠,她的眼神卻像一隻已獵到兔子的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12:57 PM

第十二章 親事(上)

  馬車拐過順真門,臨安侯府就近了。不多時,就聽到外面喧喧嚷嚷的,各房各院的婆子丫鬟都等在門口,扶著主子往回去。

  賀琰、賀二爺和太夫人告了安,便一個回正院,一個回東跨院。

  太夫人倒是拉著賀琰交待:「你媳婦喝多了,是應邑淘氣給硬灌的,你可不許沖她吹鬍子瞪眼。」

  賀琰聽後,面色晴暗不明,只好點頭應了。

  行昭神情淡漠,斂過裙袂蹲身行禮:「父親母親,二叔二嬸走好。」便轉身扶過太夫人,往榮壽堂走。

  前面兩個小丫鬟打著羊皮角燈,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或聽風嘯聲,又聞樹葉簌簌聲音。一靜下來,行昭便心如亂麻,低著頭數步子,一步兩步,離正堂愈近,眼前的光亮就愈刺眼。

  「阿嫵,你從聽音堂出來就不對勁,我讓素青問蓮玉,蓮玉咬死不說,只說你受了凍。」靜謐中,老夫人的聲音有種不急不緩的安撫感。

  行昭低著頭,聽太夫人話,先是一愣,將眼神直直盯在青磚上,先搖搖頭,又點點頭,便不言語了。

  太夫人也不追問,將踏進正堂,太夫人一揮手,丫頭們頷首退去,蓮玉頗為憂慮地看了眼行昭,行昭沖她點點頭。

  丫頭們一退出門,素青便拉過蓮玉,正要開口問,卻見蓮玉忍著淚偷偷往裡面張望,素青心裡兀地一痛,吞下了嘴裡的話。

  正堂裡只餘行昭與太夫人二人。

  太夫人解下大氅,行昭接過踮著腳掛在花架上,太夫人斜靠在炕上,端起茶盅:「是因為你母親?」

  行昭緊抿了唇,端了個錦杌坐在跟前。

  老人家什麼風浪沒見過,眼毒著呢,行昭自詡兩世為人,很肯定今日行事為人仍在竭力沉穩周到,沒想到賀太夫人竟也看出來了。

  太夫人見狀,笑著道:「你是誰帶大的?你是什麼性子誰最清楚?你回了聽音堂後,端茶盅的時候,手就一直抖。聽完一折戲,你便去看你母親。雖是一直在笑。」

  太夫人一邊說,一邊拿手指了指眼睛:「那笑沒有達到這裡頭。」

  行昭在馬車上便一直在想,要不要同賀太夫人說。說了,老人家將如何自處?兒子與媳婦孰輕孰重,將事情一說,老人家萬一受不住該怎麼辦……

  行昭攥著手,閉了眼,難以抉擇。再一睜眼,似下了狠心。眉眼堅定地看著太夫人,語聲婉和:「祖母,阿嫵這世上最願意相信的人只有您。今日您也累了,上回沒歇息好都難受了一天,明日一早,阿嫵鐵定同您一五一十全說了。」

  太夫人看著眼前的小孫女,握了握行昭的手,小娘子一雙手沁涼到了指尖,再將她散在鬢間的髮挽過耳後,輕輕說:「阿嫵,你記得就好。無論發生了什麼,你總還有祖母。」

  榮壽堂終是熄燈安謐下來,二爺的東跨院裡卻將鬧開。

  月華閣裡,行明正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便將揪在手上的帕子扔在地上,邊哭說:「我不嫁到黃家去!誰愛嫁誰去嫁!黃家能是個好的嗎?祖上是個貨郎擔!這兩代才有了出息就開始不得了了!什麼東西!」

  「看你這撒潑的模樣!又像個大家娘子了!?親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哪裡輪得到個小娘子來說嘴!還不是父母讓你嫁誰,你不就得嫁誰……」二夫人扶著額頭,扳著指頭和行明細細數:「你看,我們賀家是門楣高,但你爹是個什麼官兒啊?是封爵了還是入閣了?好點的人家憑什麼不要賀行昭來要你?黃家是根基淺,根基淺也有根基淺的好處,只要賀家在一天,他們就一天不敢怠慢你……」

  旁邊的劉媽媽撿起來帕子放在黃梨木小案上,又擰乾了帕子邊給行明擦著臉,邊說:「我的姑娘誒!您見過哪家的太太夫人還和小娘子商量親事的?這是夫人心疼您呢!」

  行明語塞,溫水擦在臉上,氣卻堵在心裡頭,深感黃家不是個好去處,又不好將宴上黃三娘的話說出來,一抬手將劉媽媽的手打落,哭成個淚人兒:「母親哪兒是心疼我!是將我往火坑裡推!行昭若是平嫁,嫁的也是勳貴世家,若是高嫁就嫁成皇室媳婦兒了!這我不敢肖想,可是我也不嫁個自以為是的貨郎擔!」

  二夫人怒極反笑,站起了身,踱步邊說:「好好好!我是那壞心的後娘,竟將女兒嫁到那火坑裡去!」

  劉媽媽勸完這邊勸那邊,歎口氣:「三姑娘這是拿話戳你娘的心窩子!何況說親說親,不到處看看說說,親事哪裡來啊?」

  行明聽話聽音,趕忙抬頭問:「那和黃家的事兒還做不得准?」

  「現在肯定做不了准啊!是黃夫人開的頭,約定過兩日就和二夫人去定國寺上香,順道相看相看,相看不行,還不是做不得數。」劉媽媽向行明使著眼色,示意她哄哄二夫人。

  行明卻從話裡聽出了其他的意思,冷笑一聲:「黃家起的頭兒……我便知道他們家不懷好意,攀不上大房就來攀我們二房,沒有魚,蝦也好,他們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二夫人輕歎一聲,想起來賀二爺賀環的不著調,又想起將才她不過是和賀環商量著說,黃家隱隱約約有個想結親的意思。賀環倒是喜笑顏開地一口應允,誰不曉得,他不過是看在黃大爺身在戶部,又善鑽營,這幾年的官運亨通,黃老爺子又會投機,家財不少。

  「你沒有親生兄弟,往後也沒個人幫你出頭撐腰,大房雖然親,終究是隔了一層。我幫你說親事的時候,就往下面看看,你低嫁過去,別人好歹不敢怠慢你。女人娘家硬,在夫家也能說上話。」二夫人頗有心力交瘁之感,賀環無子,說話間常常怪到她身上來。她在外人面前做出蠻橫精幹的樣子,遇上賀環,也總是覺得自己理虧。

  行明抽泣著擦乾了淚,二房的情況她也不是不曉得,搖著二夫人的手:「我惱的不是低嫁不低嫁的。是不樂意嫁到黃家去,門楣低的人家多了去了,哪裡一定要和黃家相看……」

  「黃家哪裡不好?是讀書人家裡難得又有經商的,嫁人嫁人吃飯穿衣。黃家家底厚,不用一家人跟狼似的盯著你嫁妝。黃家小郎是嫡出長子,又是廩生,現在在國子監讀書,前途不可限量。黃夫人瞧著又會做人,是個和氣人兒,不像是會拿捏媳婦的婆婆。算過來算過去,黃家是今兒個堂會裡最合適的人家了。」

  二夫人越想越覺得好,喝了口清茶,將天青色舊窯茶盅輕擱下,剛準備啟唇又說,卻聽得紅燭「嘣」的一聲響,不禁笑逐顏開:「燈花爆,好事到!」

  行明聽母親說得愈加興起,心頭一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您,婆婆好不好算到了,郎君好不好也算到了,怎麼就沒算到黃家有個刻薄勢力的小姑子呢。」

  二夫人頓時一愣,倒是劉媽媽邊拿銀籤子去挑燈花,邊問:「三姑娘這是個什麼說法?」

  行明一撇嘴,看著燭火往東一閃,又往西一回,冷聲說:「黃三娘今兒個在宴上說我雖然是姓賀的,卻不比正經的賀家人有體面,人家瞧不上咱,咱們又何必那熱臉去……去……哼!」

  終是臨安侯府養大的,教養讓她不能說下去了,只輕哼一聲,轉過頭不再看那燭火。

  二夫人這才聽明白,一壁又捨不得因為一個要嫁出去的小姑子壞了這門好親事,一壁又咽不下黃三娘的話,蹙著眉頭,久久不語,行明等了半晌才聽到二夫人說:「罷了罷了,累了一天先睡了,明兒個一早就去給太夫人問安,太夫人總能拿個主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1:01 PM

第十三章 親事(中)

  晨鐘朝露,秋鴻春燕,隨時光閑過遣。

  清早,天剛濛濛亮,臨安候府中的僕從丫鬟們已躡手躡腳地忙活開了。

  行昭輾轉反側一夜,臨近四更天將睡著,這會兒就又醒了,心裡有事兒,哪裡能睡得踏實。

  輕輕一嗅,東廂房裡已經燃起了沉水香混著松針凝露的香,便喚來蓮玉。

  一陣洗漱梳妝後,用過一小碗紅棗薏米粥,吃了兩個魚卷,便從東廂房往正堂去,將到門口,張媽媽便迎了過來,引行昭入了內閣,邊笑著:「太夫人果真沒說錯,今兒個四姑娘來得最早,竟比過二夫人與三姑娘了。太夫人剛起,用了早膳,這會兒正梳妝打扮呢。」

  行昭朝她笑笑,反常地沒了言語,一撩簾子,就瞧著太夫人正坐在宋安銅花鏡前面篦頭髮,見行昭過來,笑著朝她招手:「蜂蜜梨汁喝了沒?冬日裡不將息好,你又有咳疾,等春天到了,仔細嗆著。」

  行昭連聲應了「喝了喝了,整整一盅」,起身接過芸香手裡的犀牛角篦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幫太夫人梳頭,就等著太夫人屏退眾人,好叫她細細說來。

  太夫人見孫女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心裡明白,卻仰著頭眯著眼,嘴裡也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你說,今兒我是穿絳紅色的那身褙子好呢還是穿靛藍色夾棉杭綢小襖好?」

  張媽媽不曉得太夫人是同誰說話,又瞧了瞧行昭沒開口的意思,只好笑著接話:「穿絳紅的好,您穿著顯貴氣。」

  太夫人沒接話,依舊是閉著眼。

  「穿絳紅的褙子,裡面穿件秋杏色的綜裙,再把我給您打的那條絡子給戴上,這才叫十全十美呢。」行昭這才算是體味出太夫人的意思來了,這是在磨她的性子呢——心裡揣著再天大的事兒,面上也得鎮定著,言語間該附和的附和,不能露了怯。

  聽孫女的聲兒,太夫人這才笑著坐起身:「今兒就照著四姑娘說的這麼穿,梳矮髻,戴那支皇后娘娘賞下來的點翠步搖。阿嫵你去將羊奶子喝了,我讓下面的人把沫子打得乾乾淨淨,沒膻味兒。」

  張媽媽見勢,趕忙從箱籠裡翻出了褙子和綜裙,伺候太夫人換上,又從梨木匣子裡拿了支虞美人點翠燒琺瑯步搖出來。

  行昭將篦子還給芸香,坐在小杌上,捧著羊奶小口小口地喝,見芸香手腳麻利地兩三下就填了個矮髻出來,口裡贊道:「祖母果真是會調教人兒,個頂個都是好的。」

  太夫人眼裡看著銅花鏡,用手扶正了步搖,戲謔道:「你房裡個頂個也是好的,屬蓮玉最忠心了。」

  行昭面色一紅,曉得太夫人這是在打趣蓮玉昨晚嘴硬心強。又見蓮玉立在旁邊,一時間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正要拿話去回,就聽見打簾的人說,二夫人和三姑娘來了。

  一陣風樣,人未到聲先行,「剛剛從東跨院過來,看見花房裡種的迎春花都起了苞了,阿彌陀佛,這隆冬可算是要完了。」二夫人與行明緊緊捂了手爐,帶著雪氣與寒風入了內堂。

  太夫人笑著賞了座兒,又讓人端上兩碗羊奶子來:「你和行明也喝碗,春冬交際的天,最凍人。」

  二夫人喜氣洋洋謝了接過,小啜了口,將碗放在幾桌上,往後張望了下,笑著寒暄:「大嫂今兒個來得晚,娘可得罰她給您做雙鞋襪。」

  「她酒醒了,腦仁疼,我讓她今兒早就甭來請安了,自個兒補補覺去,晚上再帶著孩子們來問安。」太夫人從妝台下來,扶著張媽媽的手,坐靠在了正堂上首的八仙凳上,輕描淡寫地說。

  二夫人一副放下心來的模樣,笑意盈盈:「定京城裡,誰不曉得臨安侯府裡的太夫人疼媳婦,嫁進來就跟跌進福窩窩裡似的。」

  行昭在旁聽著,也覺得太夫人為人精明中亦有溫善祥德,不用媳婦立規矩,連請安都是各房用完早膳再過來,用太夫人的話說,府裡頭上上下下僕從丫頭幾百口,不讓奴才服侍,讓自家媳婦服侍這是什麼道理。

  簪纓貴家裡的女人,哪個不是多年媳婦熬成婆,被婆母整治後就愈發狠地折磨自己的媳婦,立規矩,搶孩子來養。有狠的,連媳婦懷著孕都要站在婆婆身邊,服侍婆婆布菜吃水。前世,周平寧是平陽王府庶出,又憑自個兒本事另辟府衙,別人說起她來,不是羨慕她是王妃夫人,而是豔羨她上頭沒有個正經婆婆壓著。

  行昭躬身立在旁,忽地發現她如今想起周平寧竟然能夠心淡無波,正巧一抬頭,就見行明沖她齜牙咧嘴地作怪,行昭一愣,複又抿嘴一笑。

  「這丫頭半刻也閒不住,娘,索性打發這兩丫頭去暖閣繡花,咱娘倆好好說說話。」二夫人探出身子來,帶了問詢。

  太夫人瞅了眼行昭,又看看行明,曉得二夫人這是有話要說,吩咐素青:「給姑娘們備上果脯蜜餞,煮兩碗杏仁酪茶端進去。」

  行昭、行明屈膝斂裙袂,便躲到內間去了。

  將上炕落座,還沒拿上繡花繃子,行明便憋不住了,面帶青色,一把將繡籠推開,一副皺眉癟嘴的模樣。

  行昭看著好笑,把繡籠拉近身,選了副水天碧的銀絲線,邊垂了頭就著牡丹花邊繡,邊問:「三姐這是怎麼了?吃誰炮仗了?」

  行明一癟嘴,低了聲湊近說:「那黃家——」話到嗓子眼,說不下去了,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怎麼好意思說得出自己看不上的人家來提親的話。

  行昭卻瞬間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賀太夫人帶著一家子女眷去定國寺添香油的時候,碰巧遇見了黃家,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黃家還帶著他們家的小郎君一道去,這就有兩廂相看的意思了,可行明最後也不是嫁的黃家,而是個家無恆產的舉人相公啊……

  行昭也停了針線,將繃子歇在手上,看著行明,有些訥悶:「黃家怎麼了?難不成黃三娘對晚宴上的事兒還不依不饒了?」

  素青捧著廣彩描金花鳥人物四方碟進來,裡頭盛著鹽津梅肉乾和棗幹,笑得溫婉。

  行明朝行昭搖搖頭,很一副不好說的模樣,見素青進來了,趕忙撐起小臉問:「前頭講到哪兒了?」

  素青捂著嘴吃吃笑:「這我哪兒知道啊,二夫人與老夫人說話,難不成做奴才的還能貼著耳朵去聽?」

  行明失望垂頭,行昭看得分明,若真是為了黃賀兩家聯姻相看這事兒,行明打死不說也屬正常,左右往後也都會知道,黃三娘是這個德性,看孫看老,他家長輩能好到哪裡去?只是行明不說,自己總也不好率先提出,只好勸慰:「二嬸與祖母總不會對你壞吧,靜待著就是了唄。」

  行明亦是輾轉一夜,又想著黃三娘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又想著若真嫁到黃家,自個兒沒個過硬的夫家,母親更是舉步維艱,又隱約閃過黎家二郎舒朗的眉眼,心頭一驚,似掩飾般喝了口杏仁酪茶,半晌才吐出句話:「這茶可真苦。」

  行昭笑著搖搖頭,捧了蜜餞說:「總有甜的,三姐你嘗嘗梅肉乾。」

  少年不識愁滋味,比起生死性命攸關,世間的所有情事都屬尚能挽回的狀況。

  前廳裡,瑞腦銷金獸,有煙嫋繞,二夫人爽脆清麗的聲音在空蕩的大堂裡,似有綿音回轉繞梁。

  「媳婦拿不定主意,只好來求娘。女子嫁人猶如第二次投胎轉世,一旦嫁不好,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媳婦嫁到賀家來,娘待媳婦就像親女兒似的,這便是媳婦的福氣。」二夫人極會說話,奉承得潤物無聲。

  太夫人心忖,黃家如今的形勢也不差,一家人都是會做人的,否則哪有這麼容易能和臨安侯府攀上交情,只是用賀家庶子的嫡女去套黃家,會不會虧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1:10 PM

第十四章 親事(下)

  太夫人手撫在光滑的黑漆楠木幾桌上,是石榴簇百子戲嬰的圖案,賀家延綿百年,如今兒孫旁支,在九井胡同裡都住不完,更要步步為營。

  「你先說說,你看中黃家什麼了?我眼裡頭,黃夫人眼皮子有些淺,她家姑娘行事眼神我也不喜歡,黃太夫人娘家是揚州鹽商,出身也太低了。」太夫人緩緩說著,將黃家的女人們分析個遍,卻絕口不提黃小郎與黃老爺。

  二夫人心裡有些不以為然,臨安候太夫人,能看上誰?恐怕看宮裡的皇后娘娘,都能嫌棄她方家行伍武夫,看誰都小家子氣兒。面上卻也只有賠著笑說:「怪說呢,娘的眼睛真毒,黃三娘就是黃太夫人養大的,學了一身的臭毛病,昨兒個把我們行昭和行明氣得夠嗆。」

  太夫人眯了眼,晚宴上的事兒,在馬車上張媽媽就一五一十地說了個全,行明先挑釁,到二夫人嘴裡就全成了黃家娘子的臭毛病了。老二媳婦劉氏出身中山侯府,旁支嫡出,難免眼界就薄些,光曉得要讓女兒低嫁,好仗娘家的勢,不受欺負。卻不曉得結親結的是兩姓之好,結了親就像有了條線將兩個陌生的家族栓在一起。

  「既然都結下樑子了,還硬拉生拽在一塊兒做什麼?小心結親不成結成仇。」太夫人接著就說。

  二夫人一時語塞,支吾說道:「行明嫁的是黃小郎,黃家娘子隔不了幾年就出嫁了,黃小郎是黃家長房嫡長子,行明一嫁過去就是宗婦……」

  嫁過去就是宗婦,主持中饋,又有賀家撐腰,這日子想過不好都難。二夫人的著眼點只有行明,唯一的女兒過好了,比什麼都強。

  太夫人卻不這麼想,笑著把串在腕上的檀香木佛珠摘下來,「砰」地一聲扣在案上,說:「黃夫人瞧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連黃太夫人都中氣十足,前些日子才和娘家打了場嫁妝官司,定京城裡誰不曉得?行明熬呀熬呀,總算能主持中饋說上話了,我這老太婆估摸著也瞧不見了。」

  「您可千萬甭這麼說!您可是要活百壽齊福的人!」二夫人趕忙嗔道,見老人家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心頭一灰,估摸著方家這親事是成不了了。

  面上有些犯愁,端起茶盅心不在焉啜了兩口,賀家門楣夠高,臨安候權勢夠煊赫,可她們二房連點邊兒都挨不上啊,這些年勝在聽話,又有三房這樣忤逆的做襯,老夫人也樂得抬舉二房。可三房如今瞧明白了,也肯伏低做小了,二房可怎麼活啊……

  行明難嫁,她心裡是知道的,好點的人家別人看不上,更不能娶回家當宗婦,差點兒的人家自個兒都看不上,老夫人那關更過不了。黃家這樣的不是正好嗎,誰家沒幾個難纏的主啊,還不是看自個兒怎麼過。

  太夫人見二夫人不說話了,開口道:「妻好夫禍少。黃太夫人不是省油的燈,商賈沒什麼,只是這麼大年紀了還和娘家的子侄扯錢幣官司,這就有點擰不清了,從黃家娘子身上就能看出她家長輩的品性。黃小郎若不是黃太夫人帶大的,都還好說,就怕是一脈相承下來的。」

  二夫人聽太夫人有鬆口的跡象了,不由自主地往前傾,連聲說:「黃小郎是在黃老爺跟前養大的,黃夫人是泰安名門出身,小郎君將滿十三歲,就已經是廩生了,在國子監念書。黃老爺官在五品,蔭封也好,自己要下場考也好,前途是不愁了。」

  「蔭封?他們家能恩蔭到什麼職?讀書人家三代之內無人在朝堂任實職,家族就算沒落了。」太夫人不留情面地嗤道,看了眼有些重燃希望的二兒媳婦,又言「你們既定下定國寺一行,就去吧,正好也卡著點,去把明年的香油錢捐了。到時候叫黃小郎君和黃夫人來和我請個安,我好好看看。」

  二夫人聽前面,有些耷拉,又聞後言不禁喜出望外,連忙站起身躬身行禮,太夫人親去,這是給行明做顏面啊。

  「方才說媳婦是跌進了福窩窩裡,果真是沒說錯!」二夫人笑彎了眼,連聲喚門外的劉媽媽,邊說:「一定要叫行明來和祖母磕頭!連皇后娘娘都免了太夫人的問年禮,現下還要為行明這樣奔波……」

  太夫人看著有些好笑。

  老大媳婦木訥怕事,卻勝在忠厚溫良。老二媳婦精明知機,卻子嗣艱難,在丈夫面前得不了好。總的瞧起來,就只有賀現的媳婦,前堂後院一把抓,端的是賢良能幹的當家主母,老侯爺為老三當真是殫精竭慮。

  太夫人念及此,笑顏微斂,抿了抿嘴,朝二夫人擺擺手,說:「要是黃小郎君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或者黃夫人是個沒道理的,我照樣不答應這樁婚事。賀家的子嗣不豐,統共就只有兩個嫡女,貴重著呢。」

  推門進來的劉媽媽,聽到這話,邊應下,邊轉身往外走。不由心下一咯噔,兩個嫡女,太夫人這是沒將三房算到賀家裡去啊……

  二夫人現下正得意,有賀太夫人過問行明的婚事,不怕嫁不好。是太夫人親掌的眼,過的目,就連嫁妝也能豐厚些。

  劉媽媽拐過抄手遊廊,石紋柵欄裡種著的青草,在暖爐薰染下,青草香混著松凝清露,沁人心脾。

  暖閣裡行昭低著頭,撐著繡花繃子做針線。

  行明或執起茶盅又放下,或湊攏過來看看行昭的針線,或拿本《左氏春秋》來看,抬頭一看,是劉媽媽來了,不禁眼神一亮,趕忙下炕躋上繡鞋,連聲問:「可是祖母讓我們過去?」

  行昭一抬頭,將繃子輕擱在繡籠裡,看劉媽媽笑著點頭,也忙下炕套上鞋子,和行明一道往正堂去。

  一進去,就看到二夫人站在太夫人跟前,一臉喜氣洋洋,行明暗道不好,來不及想多,就聽二夫人笑盈盈說:「過些日子,咱們一大家子都去定國寺祈福。讓行明給您做個抹額可好?」

  抹額,做工簡單,兩日就能做完,又是戴在外面的,別人一眼就能看到。二夫人無論是為了展示行明手藝也好,顯示太夫人對行明上心也好,太夫人都樂意順水推舟。

  果然,太夫人樂呵呵地說:「好啊,做個兔毛鶴紋樣式的,人老了就想把頭髮給箍得緊緊的,顯得精神。」

  二夫人一聽笑得更歡了,從行昭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行明垂著頭,手縮在袖裡。行昭心裡一歎,黃家有什麼不好呢?最少能得安穩一生,歲月靜好。

  二夫人拉著行明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告了安,便歡天喜地往外走,行昭去送,回來後,顯得有些悶悶不樂。

  太夫人靠在西番蓮紋八福軟墊上,看行昭眉眼鬱氣,笑說:「怎麼了?不樂意去定國寺?」

  行昭長呼出一口氣,看坐在上首的賀太夫人,一笑眼角已有幾縷紋路了,罷了罷了,先解決前一樁事兒吧。

  行昭出人意料地,「噗通「一聲跪在氈毯上。

  「四姑娘這是做什麼!仔細膝蓋疼!」張媽媽一聲驚呼,趕忙下來扶,卻被太夫人攔住。

  只聽太夫人沉聲地吩咐道:「所有人的出去。玲瓏你留下,蓮玉留下。」

  太夫人是如何睿智的人,行昭一跪,就知道她這是要將堂會的事兒原原本本說出來了。

  雕葫蘆萬福楠木朱門「咯吱」被關上,一時間廂房內,只留下了四個人,與滿室的靜謐。

  行昭在安靜中,率先開口,小娘子的嗓音還很清脆稚軟,卻還在力求肅穆端嚴:「堂會上,應邑長公主離開了近一個時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1:17 PM

第十五章 坦白

  太夫人邊聽邊點頭,示意行昭繼續說下去。

  行昭抿了抿嘴,想了想,繼續說道:「但在這一個時辰裡,應邑長公主並沒有在偏廂休憩,而是在一個久無人居的院落裡……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太夫人蹙著眉頭,直覺這個男人和臨安侯府有關係,沒開口問,沉住了氣,頷了下頜,繼續聽行昭說。

  行昭說到這裡,抬起頭,眼眸如星般光耀,她看到太夫人面色漸漸嚴肅起來,掩了眸,輕輕卻一字一頓地說出聲:「阿嫵,聽到的是爹爹的聲音,應邑長公主讓爹爹休掉母親,母親被休回方家後,她就能嫁到賀家了,和爹爹白首偕老。」

  清亮乾脆的破瓷聲陡然而起,圓口青花繪纏枝蓮的舊瓷茶盅被一下拂落到了地上,青黃的茶水順著缺口流到氈毯上,細絨的白毯瞬間被染成了茶色一樣的汙濁。

  滿室噤聲,茶盅是太夫人一怒之下拂落的,賀琰年少時的情事她隱約知道些,那時賀琰出入宮闈甚繁,去的時候笑逐顏開,回來的時候喜氣洋洋。大周民風開放,在貴家士族裡尤勝,年紀輕輕的小娘子與小郎君暗生情愫也沒什麼了不得,只是都明白家族比天大,終會順應長輩安排,嫁娶於家族有益的對象,再斬斷前塵情緣,好好經營一生。

  只是沒想到,賀琰鍾情的是應邑。更沒想到,事到如今,塵埃落定了,兩人竟然還密會相商要剷除擋路石,再續前緣。

  這會給賀家帶來多大的震盪,會給賀方兩家的關係帶來多大的影響,會給景哥兒的前程帶來多大變數,他們想過嗎!

  太夫人心知未完,沉聲問:「侯爺是怎麼說的?」

  「父親說,母親未犯七出之罪,貿然休棄,怕方家不會善罷甘休。」行昭語聲很平靜,再抬首,眼裡卻有淚光,殷殷看著太夫人,繼續說:「應邑長公主卻說,方家如今惹了聖上的眼,就算是母親死在賀家,方家自顧不暇,又怎麼會管呢。爹爹聽了,語氣變得高興極了,連聲問詢細況。後來,有人來了,阿嫵就回聽音堂了,再後來,應邑長公主也回聽音堂了。」

  行昭不知道朝堂上究竟會發生什麼,卻記得在前世,大夫人方氏自盡而亡後,賀家將此事壓下不提,對外只說大夫人是暴斃,方舅爺遠赴定京提槍來問,是太夫人出面以賀家全族作保,方家才肯就此罷休。到後來太夫人抵死攔著,不許應邑進門,是王太后出面,太夫人妥協,卻帶著賀行景避到莊子上去,賀琰穿著素服背著木荊去接,她沒有回去,應邑抱著新生兒子去接,她也沒有回去。

  行昭暗忖,前世裡,太夫人應當是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的,但也是母親死後才知道的。勸退方家,是不得已時必須保全賀家的顏面。不許應邑進門和帶著行景避到莊子上,這是在內疚中,保全自己的良心。

  行昭在賭,賭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賭注太大了,禁不起輸。

  當這件事還能夠挽救的時候,太夫人絕不會因為方家的暫時動盪而袖手旁觀。

  屋內的四個人都沒說話了,好像安靜得連呼吸都會嫌重,行昭穩穩地跪在地上,她並不打算繼續說了。

  靜默半晌,知子莫若母,聽太夫人冷哼一聲:「看起來應邑長公主知侯爺甚深啊,句句話都撓在癢處。臨安候這個位置坐穩了,方家的助力不需要了。這個時候,應邑就來了,既成全了少時的情懷,又能為今後的仕途保駕護航。我怪道他成親這麼些年,還瞧方氏不順眼,連看景哥兒也不親近!」

  張媽媽在一旁聽得惶惶然,她是太夫人身旁服侍了幾十年的心腹,太夫人曾不止一次地說,侯爺完完全全是賀家的種,將老侯爺身上的自私與自負繼承得丁點不剩。

  太夫人說完,見小娘子強忍著淚,卻還能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句賀琰的壞話都不說。太夫人心頭一陣疼,賀家的女人艱難,是因為攤上了賀家這樣薄情寡義的男兒漢,連聲喚:「阿嫵,你快起來。你有何錯,要跪天跪地啊!」

  行昭仰著臉,搖搖頭,梗直了頸脖說:「阿嫵昨日偷聽,應邑長公主言之鑿鑿,似有勝券在握。心下惶恐,既恐應邑長公主仗勢欺人,謀害母親,又恐父親受人蒙蔽,背棄母親,還恐阿嫵無錯卻要眼看慈母被休,哥哥無錯卻要與親父相悖,母親無錯卻要變成飄零浮萍!阿嫵只求祖母庇護!」

  最後一句話說完,行了一個叩首大禮,俯身在地上,久久不起。

  一旁的蓮玉哭得泣不成聲,也一把跪在地上,連聲哭說:「萬望太夫人庇護!四姑娘昨兒個翻覆一夜,又想去看大夫人,又怕露了話出來,連遇見侯爺,都不敢看侯爺眼睛。」

  張媽媽抹了抹淚,腦子裡卻無端地想起了老侯爺還在的時候,賀琰的學業他是半點不問,卻天天在崔氏房裡考校賀現。賀琰五六歲的時候,被一起子壞心的奴才慫恿,把書都給撕了,那時候的太夫人也是這樣一邊梗直脖子忍著哭,一邊狠狠地打賀琰的手板心…….

  太夫人走下堂,佝身將行昭扶起,摟在懷裡,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溫聲安慰:「祖母庇護,祖母庇護。我們賀家是承有太祖皇帝下發的丹書鐵券的大家貴族,你母親是賀家的宗婦,應邑不敢堂而皇之地來謀害她。你母親是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八抬大轎嫁進賀家的。你爹沒道理,更不能將她休棄,若你爹有這個念頭,我頭一個不答應。」

  行昭貼在太夫人懷裡,心裡有句話,卻不敢說,應邑是外人她自然不敢來三番兩次地賀府害人。而賀琰可是賀家人,和大夫人一起吃一起住的枕邊人啊,他想說個什麼,做個什麼,易如反掌。

  「您知道的,母親性懦,禁不起風雨,連萬姨娘都能惹得她只曉得哭。哥哥又搬到外院去住,阿嫵想搬到正院陪陪母親。」行昭悶聲說。

  太夫人點點頭,這樣也好,搬到正院去,挨著方氏住。若是賀琰說露了嘴或是應邑按捺不住了,行昭好歹能警覺些,勸勸方氏,就怕鑄成了大禍。

  「好好好,今兒個就收拾箱籠,本來按照規矩是滿八歲再出去單獨住,現在出去也說得通。正院裡的有個小苑,離你母親的正堂近,離榮壽堂也近。等下讓張媽媽去開庫房,選點好東西去擺著。」太夫人連聲應諾著,不經意間餘光瞥到了還跪著的蓮玉,目光一凜,繼而說:「這丫頭跟了你也有些年頭了,這次就不跟著過去了,在榮壽堂留下吧。」

  行昭一驚,忙脫開身來,她能理解太夫人這樣做的用意,蓮玉不是張媽媽,沒有歲月積澱下來的情分在,一個奴才曉得了這麼隱秘的事,主家有千萬種辦法讓你說不出來話。她不能讓蓮玉又受牽連,扯著太夫人的雲袖,急忙說:「昨兒個您派素青姐姐去問她,她都沒說。可見她是忠心護著阿嫵和賀家的,這樣的奴才,阿嫵身旁除了她可再沒有別人了。」

  張媽媽也勸:「您安知蓮玉就不是另一個玲瓏了呢?」

  玲瓏就是張媽媽的閨名。

  太夫人看了看,伏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蓮玉,又聽張媽媽的話,心頭一軟,語聲硬氣卻到底溫和了許多地朝蓮玉說:「你主子信你,那我也信你。張媽媽在我身邊是怎樣的體面,你是看到了的。忠心為主,不搬弄口舌,遲早你也會有張媽媽的那份體面。」

  蓮玉淚都顧不得擦,連忙又磕了幾個頭,嘴裡唱著:「蓮玉不敢,四姑娘一直都是蓮玉的主子,四姑娘護著蓮玉的心,蓮玉永生不忘。」

  行昭仰臉向太夫人抿嘴一笑,又貼了過去,緊緊回抱住太夫人的腰,喃喃地說:「幸好還有祖母,爹爹一定也會憐憫我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1:22 PM

第十六章 豪賭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正堂四人的情緒都平靜了很多了。太夫人揚聲喚進來丫頭們,素青領在前面,小丫頭們或端著裝了溫水的喜鵲陽紋銅盆,或端著裝了妝粉帕子的黑漆描金託盤,一溜地小碎步進來,行昭和蓮玉重新梳洗抹面。

  太夫人又吩咐了兩個小丫頭去東廂房收拾歸置,又給了對牌讓張媽媽帶著素青和蓮玉去庫房選東西。斜斜靠在榻上,手裡翻著一本日曆冊,鼻樑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嘴裡在念叨著:「大後天就是個好日子,宜遷居破土。和黃家約定的是臘月二十五去定國寺上香,正好搬了就去。明天就把小苑收拾好,再通通風,要搬就儘量在年前搬完。」

  行昭靜靜地聽,靠在太夫人身上,連連點頭。

  太夫人扳著指頭算:「今兒是臘月十六,讓僕從們收拾到臘月了臘月十九,就搬過去。大東西就不用搬了,往後你總還要來榮壽堂住。姑娘房裡應有兩個大丫鬟,四個二等丫鬟,一個管事媽媽。你往前在榮壽堂住,和我房裡的丫鬟們都是混著用的,除了蓮玉蓮蓉和王媽媽,就沒個得用的二等丫鬟,也要再選一選。」

  話說到這兒,太夫人歎了口氣,摟了摟行昭,說:「按道理,哪兒能這樣急的搬家啊,總要請人來算算,還要改一改小苑的格局才好……我是曉得你的,出了這樣大的事,你哪裡坐得住。早點搬過去也好,安你母親的心,也安你的心。只一點,侯爺總歸還是你父親。」

  若說前話裡是捨不得,那最後一句話明顯帶了些無奈。行昭鄭重地點點頭,大周以孝治天下,允許父弒子,卻不許兒女有半分忤逆,無論長輩對與不對。

  祖孫倆正說著話,就見張媽媽帶著人撩簾子進來,手裡拿了本冊子,邊翻邊唱:「……小苑裡本就家俱是齊全的,就在庫裡翻了點東西去把八寶格填滿。一對廣彩青花撒金官窯方斛,一個密金仙人青銅香爐,一個掐絲琺瑯羅漢……」

  太夫人聽得極認真,時不時點點頭,等張媽媽念完,又吩咐:「把庫裡那台十二幅紅珊瑚碧玉楠木屏風抬過去給四姑娘鎮宅,再把陳雲之的那幅《窠石早春圖》帶過去,還有我房裡那台白玉紅瑪瑙蓮紋水珠的擺件也別忘了,都登在冊子上,四姑娘一向喜歡那擺件。再去問問管人事的,府裡各家還有沒有十二三歲的小娘子,四姑娘房裡還缺幾個小丫鬟。」

  楠木性屬陽,又細膩溫潤,擺楠木掛件在內屋裡鎮宅,是大周的規矩,可一抬十二幅的楠木屏風就有些太貴重了,更甭說還貼了一簇二尺高的紅珊瑚樹,就這一簇珊瑚樹都能當成貢品呈上去。

  「我瞧了瞧那小苑,正屋不太大,就怕屏風擱進去放不下……」其他的都還好辦,張媽媽也有些為難這屏風。

  太夫人聽了,臉沉了沉,就說:「那就換個院子,正院裡還有個水榭,我記得挺寬敞。」

  行昭曉得太夫人的意思,如今不明不白突然搬回正院,不明白的人還以為賀家四姑娘失了寵。流水的東西搬過去,賀太夫人這是在向賀府昭示四姑娘分量還重著。

  行昭不由心裡暖暖的,一向大局為重,理性自持的太夫人,在這樣的時刻,還能在小事上記得護著她。

  「祖母,您也別為難了。哪裡就非要屏風不可了呢,您屋裡還有個楠木雕纏枝紋的掛件,阿嫵也喜歡。帶著您的味道,掛在床前正好鎮著,叫那起子小妖小魔,輕易入不了阿嫵的夢。」行昭輕聲說。

  太夫人本來早間聽了這糟心事兒,自小養在身邊的小孫女又要搬走,正壓著火卻聽行昭這樣一句話,連聲說:「對對對,讓那起子魑魅魍魎近不了身。」

  張媽媽聽著笑起來,邊拿筆在冊子上勾勾寫寫,邊說:「那就換成掛件了!方才過來,東廂房裡只有王媽媽和蓮蓉在,兩個丫頭過去說要收拾箱籠,把她們倆嚇了個大跳,也不曉得隆冬的大氅還收拾不收拾了,就托我來求主意呢。」

  太夫人一聽就明白了,突然搬院,把東廂房的人嚇得夠嗆,開口:「阿嫵先回去定定神,給下人們拿個主意。晚上你母親來問安的時候,我再把你提早搬家的事兒給她說,她只有高興的份兒。」

  行昭笑著點點頭,起身告退,將帶著蓮玉跨出正堂,就聽內屋裡太夫人語氣不明的話:「玲瓏,侯爺身邊伺候的德喜是你的侄兒吧?我記得他的差事還是你給通的路子。叫他今晚來榮壽堂一趟,我有話交代他。是榮壽堂大,還是侯爺大,他分得清楚。」

  行昭垂眸看了眼身後將掩上的門,終於彎了嘴角。

  把事情原原本本給太夫人說,這本就是一場豪賭。

  幸好,她賭對了。

  太夫人就算不喜母親,也更不想應邑以這樣的方式嫁進來,而太夫人的力量比她可大多了。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太夫人都不會喜歡應邑。應邑要嫁進來,那大夫人怎麼辦,要麼被休要麼去世。

  於情,大夫人是賀行景與行昭的生母,太夫人看重嫡孫,喜愛行昭;於理,賀家長房嫡孫,未來的臨安候的生母不可能是個被家族休離的棄婦;於公,賀方兩家結為姻親,這段關係更要延續下去;於私,應邑一嫁衛國公世子,上不侍公婆,下無子延綿,世子亡逝後,便迅速與情人勾結,這樣的女人,誰敢要。

  蓮玉忽然想到什麼,壓低聲音問:「要是侯爺知道了是您給太夫人說的,這父女親眷之間,該如何相處啊。」

  行昭語氣有些淡淡的,緩聲慢言:「所以祖母只會讓貼身的人跟緊父親的行蹤,而沒有貿貿然地去質詢。一個人去了哪兒做了什麼,總會有跡可循,到時候祖母一問,父親答不上來,便是戳破真相的時候。這就與你與我,毫不相干了。」

  如今的情形終於有了實質的變化了,太夫人知道了,她要搬去正院守著母親了,是不是意味著努力後結局一定會有不同呢?

  行昭捏了捏蓮玉的手,眉眼間終有了些雀躍,笑著說:「蓮玉,太夫人是不會讓她如願的。」

  她自然是應邑,蓮玉重重地點點頭,嘴裡念著:「等咱們去了正院,見天的守著大夫人。」

  東廂房與正堂離得近,不過一條遊廊的距離,主僕二人說著話間就到了。

  王媽媽和蓮蓉正在廂房裡忙活著,蓮蓉眼睛尖,見行昭回來了,連忙出來迎:「怎麼今兒請了個安,就要搬院子了呢?叫我嚇一跳!」

  行昭一擺手,說得模模糊糊:「反正八歲也要搬,現在搬與過些日子搬也沒什麼不同啊,正好年末要清庫裡,話趕話的,索性現在就搬了。」

  邊說著,邊看就早晨這幾個時辰就收了一個箱籠了,歸置得整整齊齊的,她放下心來,同王媽媽說:「你和蓮蓉領著收拾吧。日常能用上的都帶著走了,擺件裝飾就別搬了,留幾件衣物在外面。」

  王媽媽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就算行昭完全搬進自個兒的小院了啊,連聲應了,卻見蓮蓉眯著眼睛看蓮玉,招呼著:「還愣著做什麼!」又讓行昭去暖閣裡歇著,「我一瞧姑娘昨兒個就沒睡好,趕緊去補補瞌睡,暖閣裡聽不見外頭吵吵嚷嚷的。」

  行昭這麼一番折騰,著實有些精疲力竭,想起來對蓮玉說:「你也去歇一歇吧,暖閣就不要你伺候了。」

  蓮玉連聲應了,卻還是先給行昭鋪好軟緞,墊好湯婆子,守著行昭沉沉睡去了,才出了暖閣。

  一出暖閣就被蓮蓉一把拉到了牆角去,聽蓮蓉壓了聲量問:「你和四姑娘這是在搗什麼鬼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1:28 PM

第十七章 善後

  蓮玉探頭看看暖閣裡,索性把蓮蓉拉進旁邊的小隔間,邊親給她斟了杯茶,邊說:「能有什麼鬼?只是把日子提前罷了,原先景大少爺不也是六歲就搬到外院去了?」

  蓮蓉接過茶盞,喝了口茶,再看看蓮玉青著一張臉,眼下烏黑一片,越發覺得不對勁,姑娘卻寧願和蓮玉說,也不給她露聲兒,心裡不忿:「哼,你且就瞞著我罷。景大少爺是小郎君,提早是應當。姑娘卻是太夫人的心頭寶,哪兒捨得放!連王媽媽都覺得不對頭,別以為這偌大個東廂房就你一個人忠心!」

  蓮玉給自己也倒了杯茶,一時間也不曉得該怎麼答,她本就不善言語,這件事又大過天了,連大夫人都瞞著。蓮蓉性烈,自小服侍姑娘,又是太夫人給的而自己卻是後來大夫人派過來的……

  蓮蓉見她不說話,心頭愈發生氣,認定了蓮玉這是在作張作喬,將茶盞重重磕在桌上,騰地一下起身,扭身要就走。

  蓮玉連忙上前兩步,拉住蓮蓉,嘴裡直說:「沒想瞞著你!是實在沒事兒,大不了的事就是大夫人想姑娘了,姑娘這才搬到正院裡去。」

  蓮蓉哪裡肯信,一甩手將蓮玉甩開,蓮玉的手「嘭」地一聲磕在了方桌邊的角上,蓮蓉被一驚,卻仍硬撐著:「你也別敷衍我。去聽八燈巷的堂會,姑娘選的就是你陪著。今兒去正堂問安露臉,也是讓你陪著。如今有了事兒還是給你說,還讓你瞞著這一屋子的人……」

  邊說邊傷心,越想越委屈,抹了把臉扭身坐在凳上,背過蓮玉,抽泣著說:「你憑什麼啊你。明明是我陪著姑娘更久,明明你連自己老子娘都剋死了,我才是府裡長大見識廣的,姑娘往前喜歡聽我說話,到現在姑娘卻越來越喜歡你……」

  蓮玉被砸,趕忙縮著手,十指連心,虎口都已經淤青一片了。她卻顧不得這麼多,這才聽出來,原來蓮蓉是在爭寵。

  蓮蓉的老子是外院的採辦管事,娘在太夫人院子裡當差,而自己卻是莊戶上的孤兒苦出身,被大夫人看上了才帶進府裡的。

  不過蓮蓉這番話也太傷人了,蓮玉有些生氣,卻壓抑著怒氣,舉步就往外走,不想再扯下去了,邊走邊說:「你我同屋四五年,除了王媽媽,你一直是東廂房裡的第一人。姑娘又一向一視同仁,說不上更喜歡誰。退一步說就算姑娘有偏好些,難不成另一個就要心忖怨懟,不用好好辦差了嗎?」

  蓮蓉背身坐,咬著唇,聽到東廂房第一人那裡,氣本來消了一半,卻被後面的話又勾起了一半,提起裙就追出去。

  追到正廂房,見蓮玉已經拿起了冊子在對物什,她衝上去一把搶過來,眉頭高挑說:「這種粗重的差事是姑娘吩咐給我們的,自然是我們要好好當差。蓮玉姐姐是精細人兒,快去歇著吧!」

  王媽媽一聽就知道這兩有了不對付,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心裡卻無條件的偏向從小看到大的蓮蓉,便說:「姑娘叫你去歇著,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麼。過會兒,姑娘就要用午膳了,也離不得你。」

  蓮玉咬咬唇,望了王媽媽一眼沒說話,看著王媽媽與蓮蓉指使著小丫鬟們幹得起勁,心頭有委屈有傷心,站了一會兒,便捧著手往偏廂去。

  兩個大丫鬟引起的風波不大,熟睡中的行昭自然不知道,當她醒過來搖鈴喚來人時,看是蓮蓉在身旁麻溜地挽帳點香,微怔,問:「蓮玉還沒起來?」

  蓮蓉一撇嘴,眼神有些躲閃,卻說:「嗯,估摸著是真累著了。我已經讓荷心提了飯去偏廂了。」

  行昭屋裡的丫頭,一等大丫鬟是蓮字輩兒,二等是荷字當頭。

  行昭正迷迷糊糊的,點點頭,梳洗過後,就在炕上用過午膳。

  午後初霽,這幾日的雪總是在晌午時分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澄黃的暖陽。

  行昭靠在炕上拿著本《孟子》打發辰光,在安寧的時光裡,心裡就如同三伏天喝下冰水般熨貼。

  臨近晚膳時,張媽媽過來了。

  照舊寒暄屏退左右後,張媽媽就直入主題了:「……太夫人想了想,這樣無緣無故地搬,怕是眾人心裡都要各種猜忌,如今不好再起事端了。午間,太夫人特地請來順天真人來問了一卦,說明年是庚子年,四姑娘最好居坤位,這樣才好避邪魅。」

  順天真人是勤於行走在定京城裡大戶人家的出家人,哪家出了個什麼事兒都原來叫順天真人來問問。

  行昭一聽就懂了,帶了些赧色說:「所以我才要趕在翻年前,搬到處在坤位的正院去。到底是祖母思慮周到,這樣府裡的言辭也就統一了。」

  張媽媽笑了笑,又說:「大夫人過會來問晚安的時候,就把這事兒正經說下去。太夫人讓我來問四姑娘,過會兒去正堂還是不去?不去呢,也好在屋裡趕緊收拾箱籠,畢竟時間不寬鬆。」

  行昭點點頭,聽張媽媽話裡只說了不去的好處,自然明白太夫人是不想她去的,便順著她話說:「那我就不去問晚安了。今兒晚上祖母房裡是誰貼身侍候呢?」

  「是芸香。」張媽媽笑得愈深,甚是覺得這四姑娘七八歲的年紀,處事為人卻老道而沉穩,從早上話裡話外沒說任何人的半句不是,卻把後果說得明明白白悲悲戚戚的,讓太夫人一心為了她打算,繼而又加了一句:「太夫人向來不拘著丫頭們,晚上讓蓮玉去找芸香說說話繡繡花也可以。」

  話說完,就起身,話帶到了就告退了。

  行昭見張媽媽明白自己的意思了,揚聲喚來蓮蓉送張媽媽出去。

  天際漸晚,正堂裡僕從們把高高吊起的燈籠扯著線放下來,點了燈油,又升上去,青瓦紅光,相映生趣,一片燈火輝煌。

  將用過晚膳,便有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入了正堂。又過了近一個時辰,便又浩浩蕩蕩地出了正堂。

  聽蓮蓉在耳邊說,大夫人走了。行昭抬了頭,輕聲吩咐她:「讓蓮玉去找芸香,問問祖母同母親說了什麼。」

  蓮蓉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點了點頭,就轉身往外走。

  過了三刻,蓮玉一手捧著託盤,裡面裝了兩碟點心,一手撩開簾子進來了,將託盤放在了窗櫺邊的小案上,和行昭交代說著:「……太夫人先是吩咐大夫人記得要讓花房的來把小苑旁邊都種上芍藥,大夫人看上去很高興的樣子。太夫人接著就在囑咐大夫人還要照顧好侯爺的生活……」

  說到後面,蓮玉帶了些疑惑,卻還是照實說著:「太夫人還說今兒個順天真人總算是把算好的卦拿來了,您這次提早搬到正院是去避禍的,要大夫人約束好萬姨娘和侯爺其他的妾室,別讓她們不長眼驚了您……」

  果然,這些話太夫人不好當著她,交代大夫人。太夫人的言下之意不過是,你女兒都搬去和你住了,為母則強,可千萬別出現了像以前那樣,被萬氏逼得哭哭啼啼跑來榮壽堂的情形了。

  行昭邊聽邊點頭,這樣就算是名正言順,餘光卻瞥到蓮玉的右手虎口烏青一片,蹙了眉頭,問她:「這是怎麼了?」

  蓮玉趕忙將手藏在了袖裡,搖搖頭,只說:「剛才做噩夢,手一揮,就撞到了床頭的匣子上,不礙事。」

  行昭聞言,便仰頭看她,小娘子神色不像是精神不好的,但眼下卻是又有團烏青,這幾日的事兒,讓這個沉穩內斂的女孩心力交瘁,不禁有些心疼,說:「去拿一匣安神香點著吧,點著能睡好些,等二十五日咱們去定國寺,再去求求符來鎮鎮,會好的。」

  蓮玉點點頭,卻暗地裡瞥蓮蓉的神色一下子變得極差,不禁一歎,心想總要找個時機和姑娘說說。

  第二天,和太夫人定下了四個二等丫鬟,一邊麻溜地將小苑收拾了,一邊將東廂房收拾完了。

  大夫人一連幾天都是笑逐顏開地跑上跑下,連小苑裡的柵欄用藤木還是青竹,都要來榮壽堂與行昭商量。

  幾處的人,幾天的功夫,緊緊擰成一條心,總算是拾掇妥當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2:17 PM

第十八章 喬居

  到了臘月十九日,一大早晨難得的放了晴,卯時一過,天際邊就有半輪明日羞答答地露出頭來,洋洋灑灑飄落下的,從鵝毛大雪換成了梅花瓣兒一樣的細密雪花。

  王媽媽從暖閣出來,望著天歡喜極了,連說:「好兆頭好兆頭,一連幾日都沒出太陽,今兒可真難得。」

  行昭牽著蓮蓉的手,跨過門檻,扶著門欄,回首一一掃過,暖閣裡擺置得整整齊齊的幾個大黑漆箱籠,床帳前掛著的還沒來得及收下來的石榴紅如意結,牆角長得鬱鬱蔥蔥的冬青樹,還有隔間上小時的玩物,幾個神情生動的唐代木制仕女玩偶。

  行昭仰頭看著蓮玉,笑了起來,從醒來到現在事情終於有了質的變化了,軌跡正在慢慢地改變。

  蓮玉一頷下頜,便看到小娘子烏溜溜的一雙眼睛裡有歡喜與期望,如同盛夏的天裡被雨刷洗過的碧玉珠子一樣,也發自內心地彎了嘴角。

  蓮蓉一側身就擋在了二人中間,蹲下身笑說:「咱們快走吧,耽誤了吉時就不好了。」

  順天真人又算了掛楠木和放鞭炮的時辰,放過鞭炮後,各家各房才好來向主人家竄門問禮。

  行昭笑一笑,穿過遊廊,見太夫人穿了一件深絳紅色七珍紋杭綢褙子,額上箍著墨綠色兔絨抹額,正由張媽媽扶著樂呵呵地向外走,太夫人說她要親去給行昭掛上楠木鎮宅。

  行昭趕忙上前去扶,和太夫人一前一後做上輦轎往小苑去,後面跟著一行或抬箱籠,或提著包袱的僕從,還有四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統一穿著秋香色小襖,低著頭跟在後頭。這就是新來的四個二等丫鬟,行昭的眼神落在其中一個眼睛大大,鼻樑挺直的小娘子身上——她的哥哥在賀琰身邊做小僮子,雖不是要職,卻日日不離賀琰。

  太夫人能掌住賀琰身邊的管事,她沒這個能耐,只能從不打眼的人身上入手。

  臨安侯府大約有八十畝地,太夫人喜好清淨,榮壽堂和祠堂在最北端,正院在全府的正中地方,另有東跨院與西跨院。二房住在東跨院,如今西跨院沒有人住。

  過九裡長汀和碧波湖,就到了正院了。

  行昭的小苑喚作懷善苑,在正院的東北角,原是賀琰的胞妹,賀太夫人的嫡長女賀琉的住所,共有上房五間,偏廂三間,另有圍著籬笆精巧別致的小花園一個。

  到時,大夫人已經候在了門口了,行昭先行下輦,眼見自家母親穿著一裳鮮桃紅萬字連紋比甲笑意盈盈地去攙太夫人,便乖巧跟在後頭,邊走邊聽前面說話。

  「……備了五大串鞭炮也不曉得夠不夠放……中午讓廚房特地整治了一桌席面,也把府裡的孩子們都請來了,孩子們都漸大了,能聚一次是一次……咱們就在正院吃,備了您愛吃的燴八珍……」

  太夫人聽得連連頷首,這時候也不願意再去挑兒媳婦的錯處,自打曉得了賀琰與應邑的事兒後,她便對大兒媳婦寬容了很多。又見這懷善苑煥然一新,葉子都沒沾上昨夜的雪粒兒,心裡勾起了對遠嫁女兒的思念,直說:「好好好,咱們去掛楠木,點鞭炮!」

  是太夫人掐線點火,火舌纏上那麻線,鞭炮跟著「劈嚦啪啦」地炸開,大夫人佝身跟行昭歡快地說著:「你父親今兒個答應早些下衙,就為了來給你坐屋。」

  坐屋子,也是大周的習俗,讓男性長輩在小輩房裡鎮一鎮,與掛楠木點鞭炮一樣的道理。

  行昭一聽,笑容一僵,卻很快反應過來,笑得粲然,連聲答應:「好!用過午膳我就去將龍井給父親備上!」

  府裡四通八達的消息傳得極快,將點完鞭炮,二夫人就帶著行明過來了,行昭行過禮後,懷裡就被塞了一個錦囊,二夫人柳葉眉一彎,笑著說:「恭賀遷居之喜!我們四姑娘長大了,也分院了,快帶著行明四處轉轉,好好行地主之誼!」

  行昭捂嘴謝過後,二夫人便纏著大夫人與太夫人要去正院烤火,讓小輩們自個兒處。行昭挽著行明進了正房,裡頭薰染的是清淡雅致的茉莉香,幾桌上擺著原先太夫人房裡的碧玉紅瑪瑙水珠,青磚光亮映人,紅螺碳摞在地龍裡,暖烘烘的一片。

  行明幾日不見,臉瘦了一圈,雖在笑卻能發現笑得極勉強,行昭詫異,莫不是還因為那黃家,攜著她坐下就說:「一個抹額怎麼就累成這個樣子?這幾天做不出來,祖母難不成還沒抹額帶了?」

  行明低了頭,再抬頭卻是雙眼含淚,搖著頭說:「我知道……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我本不該說這些的,只是我想了又想,實在不曉得該和誰說了……」

  行昭坐近了些,看了看屋裡要麼是她的心腹,要麼是行明的貼身,便握了握她手說:「還是因為黃家?」

  這回輪到行明大驚:「你怎麼知道!?」

  行昭一怔,按道理她確實不應當知道。這幾日的事事順遂,她的警惕竟弱了下來,心下後悔,咂咂嘴,敷衍過去:「在堂會上,黃三娘與我們鬥嘴,二嬸教訓你了吧。」

  行明一聽,有些落寞地垂了頭,說:「不是這件事……」

  話還未完,就有人鬧騰著撩簾子進屋來了,是行景和行時兩兄弟來了。

  「阿嫵!」行景性子急,又有少年人心性,幾個大跨步進來,把包袱一甩給了蓮蓉,就一臉期待地啞著嗓子說:「給你尋了一管白玉蕭!你快看看喜歡不喜歡!」

  行時才五歲,前面牽著他的大哥哥走得快,他跟不上,就弱氣地先停住了,給姐姐哥哥們請安,又說:「我姨娘給四姐姐繡了一方帕子……」邊說邊從懷裡抽出一方絲帕來。

  行昭接了,笑盈盈地拍拍行時,又看看帕子,上面繡著纏枝西番蓮紋,配色鮮豔又做工精細,說:「好漂亮!時哥兒,記得替我謝謝姨娘!」又轉了頭,笑著起身向行景問安:「喜歡喜歡!哥哥送的東西,阿嫵都喜歡!」

  「你就曉得敷衍我。連時哥兒的帕子都看了,我的白玉蕭卻不看,可見你是個喜新厭舊的……」行景頗有些委屈地說。

  大家一聽都笑了起來,行昭心裡如破冰般,再活一世,看到是行景的率直性情,行明的明朗歡快,行時的守禮溫和。

  為什麼,在前一世清傲自負的自己心裡,行景是衝動蠢鈍,行明是刻薄傻氣,行時是畏縮孱弱呢?

  或許有時候只有改變自己,才能改變世間。

  廂房裡正說著話兒,一個穿著十樣錦夾棉衣大襖的丫鬟撩了簾子進來行禮,邊說:「六姑娘前日著了風寒,就不便來了。特遣了奴婢來送上賀禮。」邊從袖裡掏出了一個荷包來,承了上來。

  行昭笑著讓蓮玉收了,又關照了幾句,讓行曉她自個兒好好歇著。

  賀行曉的缺席並沒有帶來遺憾與惋惜,四個孩子圍坐一塊,熱熱鬧鬧地用過了午膳,行景與行時就不捨地告了辭,兩個小郎君下午還有學要上。二夫人也派人來接行明,姐妹兩想說的話沒來得及說出來,行昭憋在心裡的安慰也只能化作一個溫暖的握手,化作一句溫暖的話,湊在行明耳邊說:「你別急,凡事要從長計議。」

  行明愕然相看,瞪圓了眼睛,想要說什麼卻被劉媽媽催著走,卻一步三回首。

  太夫人用過午膳後來瞧了瞧行昭,看廂房裡什麼也不缺,便囑咐了個沒完「你別去管萬氏,有人收拾她。」、「缺什麼要說,你母親要不來的東西,就來找祖母。」、「過會兒你父親專門要來給你坐屋,要沉住氣,別說岔了。」、「丫頭婆子不聽話,就打發出去,千萬別委屈了自個兒。」

  行昭只窩在軟墊團子裡點頭,有些想哭,卻也曉得不能勾起太夫人更深的思緒:「曉得了曉得了,您就別嘮叨了。我總日日還要同您請安呢,父親無論怎樣也是我父親,行昭心裡都明白。」

  太夫人這才勉強點點頭,行昭性子原先也烈,又傲氣。可如今變得愈來愈沉穩和明白了,孩子原本都是在種種磨難中成長。她卻有些遲疑,讓小娘子一個人來面對薄情的父親與軟弱的母親真的好嗎?

  太夫人蹙著眉頭一抬頭,卻看見行昭眉眼間一派風光霽月與從容大氣,又將心放下了。這整件事就像一塊磨刀石,直面苦難與風波,比什麼都強。左右還要她攔著,應邑能翻起什麼浪來。想了想,帶著人走了。

  曲終人散,懷善苑裡終於恢復了安寧與靜謐,午後的冬日,有風綏綏而來。

  行昭盤腿坐在炕上,又點了一炷茉莉香,邊照著顏真卿的帖子描紅,邊等著賀琰來坐屋。午睡都等過去了,也沒等來賀琰,卻等來了白管事,白管事是賀琰身邊的第一人,只聽他弓著身子抱歉:「侯爺今兒個著實早回不了屋,晚上是信中候擺宴,也推不掉。小的在這兒恭賀四姑娘喬居之喜了!您喜歡玉器。侯爺特別吩咐了老王記給您送來了一盞白玉嵌夜明珠的花壁宮燈來,您瞧瞧喜歡不喜歡?」

  行昭心頭冷笑,明曉得賀琰的慈愛是水中月,鏡中花,自己竟然還心有期待。

  面上不顯出來,仰著臉,稚聲稚氣說:「不礙事的,祖母已經點了鞭炮了,鎮邪了!您記得讓爹別喝多了。」

  白管事應過後又躬身一行禮,這才抹了抹額頭出了門子,心卻想著坐屋本來就是父親應當做的,侯爺這明明都答應了,卻為了約給推了,赴的誰的約,他可不曉得。可他知道,肯定不是信中候擺的宴,人信中候才死了房寵妾,哪有這個心思啊!

  白管事走後,蓮玉捧了盞山楂水進來,她也曉得賀琰今兒不來了,把方才收的荷包拿了出來,有意逗行昭歡喜起來:「這還是六姑娘頭一回給姑娘送禮,姑娘您快看看,裡頭是什麼?」

  行昭接過荷包,打開一看,臉卻僵住了。

  裡頭赫然是堂會上,應邑給行曉與行昭一人一隻的,那個赤金鑲青石鐲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2:22 PM

第十九章 拜佛(上)

  接連幾日,賀行曉都以風寒為由,臥病在床,早晚問安都告了假。大夫人拿著帖子先是請來年紀尚輕的鄭太醫,賀行曉仍舊每日昏睡不醒,後來又請來了太醫院院判張太醫,開了長長的一大張藥方子,吃了幾天這才稍有好轉。

  到了臘月二十五日,賀行曉仍舊纏綿病榻,自然也去不了定國寺。

  大夫人帶著行昭,二夫人帶著行明,先後在榮壽堂碰了頭。在不長的寒暄時候裡,太夫人卻看了行明好幾眼。

  等外頭的雪落得小點了,眾人這才出了內院上了青幃小車。

  行昭與行明仍舊坐一車,馬車輪子咕嚕嚕地直轉,行昭斜靠在大紅繡麻姑獻壽的墊兒上,一截碧玉樣的手腕從袖裡露了出來,腕上直直墜著那對實旺的赤金鑲青石鐲子。

  行明日日來懷善苑,自然是曉得行曉將另一隻鐲子給了行昭,邊轉了眼挑開簾子往外看,邊說著:「你怎麼還給戴了出來?她不過就是想給你安個刻薄庶妹的罪名罷了。」

  行昭斂眸一笑,不在意地把袖子重新攏住了。她連想了幾日,總覺得這件事不像表面那麼簡單。前世賀行曉並沒有生病,更沒有將鐲子送來,這是個預兆,或者說得更模糊,這是一個轉折,她卻琢磨不透,這到底在預兆和表示些什麼。

  行昭卻抬了眼,打量了行明好幾眼,梳的是平髻,她前額寬廣,本不適合梳平髻,平日裡都是梳的雙螺髻,意在蓋住前額一些。穿的是秋月色平襟小襖,裡面卻套了件青白色的綜裙,加上髻上垂著的朱粉色流蘇,整個人顯得安靜有餘,靈動不足。

  「過會下車,三姐姐披上我的玫瑰紅灰鼠毛披風吧。太夫人方才可是看了三姐姐好久呢。」行昭笑著拿話岔過了。

  行明不以為然,今日的相看她本來就是十萬個不樂意,二夫人忍著沒說話,生怕讓她再去換身衣服後,她就不耐煩去了。馬車已經駛過兩條大街了,行明放下簾子,婉拒好意:「我穿了,你穿什麼?曉姐兒的病還沒好,你就想染風寒了?」

  行昭見行明沒聽明白,把話掰扯開了說,說的就不只有提醒衣飾的意思了:「定國寺素來是定京城裡世家官宦女眷去得勤的地方,定雲師太又不是個正經的,不打誑語的出家人,三姐姐仔細一面定終生,叫那老尼姑四處亂說。」

  行明一怔,明白過來了,深閨娘子的名聲本就是靠家眷世家相互傳頌的,要是定京城真落下個賀三姑娘呆板滯訥的名聲,那真是得不償失,躲過了黃家,也難找更好地人家了。

  「今日咱們無論遇到誰,撞見誰,三姐姐都要牢牢記得,要恪守本分,否則牽一髮而動全身啊。」行昭意有所指,前一世行明嫁得落魄,難保不是因為今日之事。

  行明登時有些神情恍惚,眼神掃過車帳上掛著的正紅如意結,這幾日的盤算被行昭的幾句話摧毀得分崩離析,而後兩人一路無話。

  定國寺位於定京城的西北角,背靠益山,前擁蒼林,是太祖為潛心修佛的先太后修建的,綿延幾百年,到如今已經成為了世家大族供奉香油的必進寺廟了。

  現任主持定雲師太,五十來歲的樣子,眯著眼睛瞧起來慈眉善目,早早地立在山門前候著。離她幾丈遠的地方,站著的是一個穿著雙福字八字暈靛青色比甲的矮胖婦人,左下首是一個站得筆挺,下頜揚得高高的清俊郎君,右下首站著的是一個撇著嘴,或低頭玩腰間纓絡,或四處張望的小娘子。

  「怎麼還沒來,娘——阿元腳都站凍住了…….」撒著嬌的便是黃家三娘。

  黃夫人還沒來得及呵斥,就看見不遠處幾輛榆木精製的青幃馬車穩穩地停在了廟前的空地上。只見定雲師太面容一喜,快步上前,又喚來小沙彌去給賀家人撐傘,太夫人踏在小板凳上,一下車,定雲師太就大聲唱了句阿彌陀佛:「瑞雪兆豐年,您一來,益山的雪都落得大些了似的。」

  太夫人握著佛珠,雙手合十,回禮:「阿彌陀佛,多日未見,定國寺越發巍峨雄壯了,是師太您的功績。」

  前面的兩人你來我往間,後頭的人也挨個兒下了車,行昭搭著蓮玉的手先一步踏在了雪地上,轉頭一瞧。

  雪白如玉,青傘似蓋,背後有遠山覆雪似眉黛有霜,近前有伊人紅衣如烈焰綻放。

  行明到底是披了那件玫瑰紅的披風,側扶門欄輕提裙裾,行止進退間盡是世家娘子的風儀與規矩。明眸皓齒的人兒,再一抬眸,眼神便如七夕夜晚間最亮的那顆織女星。

  行昭一笑,上前牽過行明的手,往太夫人身後站住了。

  「出家人不打誑語,賀家的小娘子果真是一個賽一個的教養好。」定雲師太笑著側過身,正好能看見黃家一行人正往這邊走,又聽她帶了些歉意向太夫人說:「您來祈福,本該早早封了山門。黃夫人心甚誠,貧尼也只好放行了。」

  太夫人笑著擺擺手,連說道:「不礙不礙,拜佛祈福本來是好事,要是因為我來,別人就來不成了,那不就成了壞事了嗎。」

  大概權勢人家都有說黑成白,順水推舟的本事,連出家人都能裝作自個兒什麼也不知道。

  說話間,黃家已然走近。行昭明顯感到手被行明緊緊一握,行昭仰頭,行明向來是個喜怒行於色的,如今的神情,緊張不安相雜。

  最先入人眼簾的不是最前頭的胖墩墩的黃夫人,也不是穿著一襲紫衣的黃三娘子,而是一個抿著唇,眉間緊鎖的,瞧上去不過十二三歲,卻已有些風範的小郎君。

  行昭心中暗道,難怪黃夫人敢提這門親事。

  先是小輩們互相告了安,到了黃小郎君,只聽他沉聲垂首,十分恭謹地作揖朗聲道:「後生黃沛給賀太夫人,臨安侯夫人,賀二夫人請安。今日風大雪急,夫人們切記注意腳下。家父囑告晚輩,今日前行的皆是婦孺幼女,沛就理當擔起男兒漢的職責來。」

  太夫人連聲說好,眼卻瞥向二夫人。二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得意,眉梢飄飛,她不曾想到黃夫人身寬體胖,生出的兒郎無論樣貌與談吐,都是這樣的出色。

  「不過幾日沒見您,這心裡就像貓撓撓似的,直難受。今兒一見太夫人就好了!」輪到長輩這頭,黃夫人先是同太夫人規規矩矩地問了安,又轉首直沖大夫人與二夫人笑,同大夫人寒暄後,又同二夫人說話,語氣卻明顯帶了親昵:「看起來臘月二十五果真是好日子呢!您們快往裡間兒請吧,外面站著涼。聽賀太夫人要來,我們家老太太拄著拐也非要來,又受不得涼,正在裡間兒等呢。」

  太夫人樂呵呵地應了,一行人便走上了定國寺前那一百零八步青磚階梯。

  行昭能感覺到有目光直直注視著這邊,她原以為是黃小郎君,一抬頭回望過去,卻看見黃三娘眼帶挑釁地看著行明,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黃小郎君一步一步走得認真極了,眼神專注地落在面前的臺階上,半分餘光都沒往行明這處撒。

  這是在為他選擇相伴終生的正房妻室,行明雖萬分不樂意,但也垂著頭紅了一張臉,他卻恍若無事,連正常的羞赧與無措都沒有。

  這樣的郎君,胸有成竹勝券在握,性格冷靜自持,卻不免薄情寡義,冷心冷腸。

  一陣風吹過,行昭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她仿佛在黃沛身上,看到了賀琰的影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2:28 PM

第二十章 拜佛(中)

  行明今日穿的綜裙長得委地,上階梯時堪堪踩在了裙角上,不由驚呼一聲。她身後的金梅眼明手快,一把將她扶住。

  黃三娘噗嗤一聲笑,惹得前頭正說著話的二夫人轉了頭來,帶了些嗔怪地問了聲:「怎麼也不小心點!」

  行明紅著臉沒出聲,倒是黃夫人笑著開口解了圍:「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樂意穿長襦裙,寬衣水袖的,是好看。」

  二夫人見黃夫人說這樣的話,登時笑得愈發真心,親親熱熱地挽過黃夫人,二夫人身形瘦削又高,黃夫人有些矮胖,見二夫人彎著身子也不知和黃夫人說了些什麼,兩人俱是十分歡喜地笑出聲。

  行昭卻注意到黃小郎君的眼落在黃夫人身上久久沒移開,小郎君原先篤定沉穩的神情終於有了破裂,取而代之的是不解與委屈。

  一百零八步階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炷香的功夫,一行人終於爬上了寶殿。

  定雲師太領著女眷先是在大殿裡上了香,太夫人讓人取來二十兩金子當作明年的香火錢,定雲師太笑著接了,又帶眾人往內裡的廂房去,邊說:「黃老夫人怕是等了有些時候了。」

  黃夫人登時面有赧色,她家婆母做事向來隨心所欲,本來是讓她一道在下面等等賀家人,她偏不,還十分執拗直說「是我們家相看媳婦,哪有讓太婆婆在下面等著的道理。這是還沒嫁呢,要嫁進來了,是不是還要我去給她請安啊。」

  她也不想想,是他們黃家相看媳婦沒錯,可賀家是什麼門楣,黃家是什麼門第,姿態做足些有什麼不好呢。賀太夫人今兒個都來了,算是萬分給黃家面子了,叫賀太夫人去廂房見她,這是什麼道理。

  果然,聽太夫人應了句:「剛剛聽說黃老夫人今兒還是拄著拐來的。怕是被前些日子的那場官司折騰得夠嗆吧?」

  後一句話是在問黃夫人,黃老夫人前段時間和娘家子侄,蹦躂著打的那場錢財官司,怕是定京城裡沒有幾戶人家不知道。黃夫人臉上一陣火辣辣的,像被人當面扇了個巴掌,太夫人問話卻不敢不答:「娘家子侄不孝……母親更多的是傷心……」

  太夫人不置可否的笑笑,沒再說話了,眾人也不接話,只有個黃三娘忿忿不平想開口說話,卻被黃小郎君一把拉住了。

  青燈鳴鐘,藤蔓幽青,拐進寺廟深處,內裡的廂房統一是青藍的顏色,定雲師太停在了第二間廂房門口,合掌告了退:「阿彌陀佛,外頭冰天雪地的,廂房裡暖和。黃小郎君若是閑來無事,去和靜一師太手談一局,也未嘗不可。」

  到底是有兩個未出閣的小娘子在,已有十二三歲的黃小郎再與之同處一室,就顯得有些不合適了。靜一師太是定國寺頂有名的高僧,精曉佛學,玄學與論理。黃沛一聽,登時喜出望外,與身後女眷告辭後,便跟著定雲師太往佛寺後廂去。

  定雲師太與黃沛走後,黃夫人親上前去踮腳打簾。一入內,暖氣盈人,能嗅到醇厚的檀木佛香。有一穿著葡萄紫銷金平襖,白胖眼小,五十出頭的老夫人斜倚在老木太師凳,見有人來,便拄了拐慢慢騰騰地起身。

  「您腿腳不好,就歇在炕上吧,不礙的。」太夫人先出言。

  黃太夫人一笑,見過禮後沒回話,眼神卻定在了站在最後的兩個小娘子身上,大的那一個十一二歲的樣子,杏眼長睫,膚白唇紅,站在那裡背挺得直直的,長輩望過去也不曉得將眼神避讓一點,黃太夫人心裡有些不喜。又轉眼看了看旁邊的那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娘子,生得極好,圓圓的一張小臉,嘴角含笑,最重要的是眸色清亮,態度夠收斂,眼神輕斂落在矮几上的劍蘭葉子上。

  「這兩位就是賀家的小娘子吧?誰是三娘,誰是四娘?」

  黃太夫人在明知故問,聽長輩提到自己,行昭與行明卻不好不上前行禮答話。

  「見黃太夫人安,晚輩是賀三娘賀行明,這是行明四妹。」

  兩人間,由行明代為回話。

  黃太夫人讓人將二人扶起,又一人給了一個翡翠嵌寶纓絡,一對老銀裹白玉手鐲,行昭與行明謝過後,又聽她問讀書讀到哪裡了啊,女紅上可會繡屏風了啊,琴棋書畫精哪一樣啊。

  都是由行明一一回了:「……行明讀到四書,四妹將啟蒙還在描紅念《孟子》……能繡小手絹了,還在學平金針法……」

  話還沒答完,黃太夫人就輕笑一聲說:「才學到平金針法?我們三娘和你差不多的年紀,如今都能繡盤條紋夾金絲枕巾了。」

  黃三娘跟著黃夫人身後,聽完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傾了身,眉梢間有得色。

  行明不曉得該如何接話了,轉頭向二夫人望去,二夫人正要啟唇,就聽太夫人緩緩說:「秉德朝的賀皇后曾經給我們家留下過四字家訓,明善端遜。最後一個字兒,遜字兒,是『危行言遜』的意思,講究行為正直言談謙遜。黃家以詩書傳家,在老姐姐身上卻半點瞧不出來。」

  黃太夫人將拐杖「嘭」的一聲杵在地上。黃夫人渾身一顫,心下悔恨,生怕失了這麼一樁好親事,更怕沛哥兒被婆母做主配給她娘家的侄女,連忙跳出來圓場,拉住黃太夫人,笑著向大夫人與二夫人打岔:「說到秉德朝的賀皇后,就不能不提這定國寺的素齋了,聽人說賀皇后最喜歡吃的就是定國寺裡的素三珍,也不曉得是真是假。」

  二夫人心下有氣,甚是佩服太夫人老人老練,還沒見過這黃太夫人,就能鐵口直斷,扭過身對黃夫人置若罔聞。大夫人是個好性的,幫著打圓場:「賀皇后都是我們這輩兒的祖姑母了,祖姑母喜不喜好吃素三珍,我是不曉得。我卻曉得二夫人是喜歡吃的。」

  黃夫人便笑,看了眼扭身專心看牆角那顆菩提樹的二夫人,嘴裡發澀,一想到黃太夫人娘家的侄女嫁進來的場面,便心裡發慌,放低姿態去哄二夫人:「那可真是瞎子撞到福字兒,運氣來了呢,正好,今兒裡就點了素三珍!兩位老太太,大夫人二夫人往隔間兒請吧!」說著便去挽二夫人,二夫人覷著太夫人的神色如常,也不好再作態了。

  一行人圍坐了一桌,點的是定國寺聞名的素齋,雖無葷腥,但也鮮香撲鼻。

  太夫人是個鎮定的,出口嗆了人,還能神色從容的說笑談天。黃太夫人卻只吃面前布的菜,也出聲不回應。一頓飯靠著黃夫人活躍,大夫人時而湊個趣,倒還吃得不算沉悶。

  用完午膳,黃三娘想去看佛像壁畫,黃夫人拗不過,便讓貼身媽媽跟著,又喚來行昭與行明問要不要一道去,行昭不大樂意去,行明卻是個畫癡,有些躍躍欲試。

  太夫人見狀,笑著囑咐:「想去看看就去吧。今兒個佛寺裡沒多少外人,帶上幃帽就行了。」

  行明笑盈盈地應了,拉著行昭便往外走。

  將竹林長廊,便碰上了迎面而來的黃小郎君,黃三娘走在前面,快步就往長兄身邊湊,便嗔說著:「阿兄,將才怎麼不和我們一道吃素齋啊?」

  黃小郎君見帶著幃帽的行明與行昭跟在後面,微微一怔後,便躬身作揖:「靜一師太佛法玄妙,沛與之相談,一時便忘了時候了。萬望兩位小娘子勿怪沛怠慢之禮。」

  行明沒想到黃小郎君竟會向她作揖賠罪,忙側開身避開過這個禮,連忙擺手:「不礙不礙,您用過午膳了嗎?」

  「未曾。聽過師太一席話,就如同飲下瓊枝甘露,一點也不覺得餓。」黃小郎君站得筆直,溫聲出言。

  行昭在旁邊冷眼瞧著,這黃沛未必沒有存想娶行明的心,避開女眷在靜一師太處躲著可以說成知機明趣,向行明作揖賠罪卻是明顯地在搏好感了。他對行明可能沒有好感,卻並不反感這樁婚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2:35 PM

第二十一章 拜佛(下)

  行明透過幃帽前的青紗,能夠隱約看見少年挺直的鼻樑和入鬢的劍眉,腦中無端想起了黎小郎的形容,心頭一悸,緊接著就說:「那您快去廂房用飯吧。」

  黃沛笑著點點頭,看面前的小娘子富貴天成,手裡捧著暖爐,帶著青幃帽,看不清臉卻香馥撲鼻,又想起來母親的囑託「阿沛,就算賀行明只是賀家的庶子嫡女,但她出身在賀家,臨安候能不管她?賀家長房兒女娶嫁後能不管她?這能給你給黃家帶來無限助力。」,眼眸一暗,溫言清朗說:「轉過角亭,就能看見柳樹林了,可惜冬天裡柳樹葉子掉光了,能看到紅瓦青牆,青牆外面有小販子在賣熱氣騰騰的豆腐腦,也有賣黃豆糯米糕的,讓丫鬟去買來嘗嘗也是可以的。若是丫鬟不方便離身,沛也可…….」

  「阿兄——」黃三娘出言打斷,扯著黃沛的衣角撒嬌,眼角瞥了眼行明,催著黃沛:「阿兄快去用飯吧,剛才祖母還在問你呢。」

  黃沛面帶歉意看了眼行明一眼,退了一步,出言告辭。

  待得黃沛轉過遊廊拐角,行明與行昭舉步往前走,聽黃三娘語有得色地說:「我阿兄是真正的謙謙君子,你說是吧?」

  行明身形微頓,沒有答話,牽著行昭便進了小塔裡,塔閣裡沒有人,兩人就將幃帽摘下了,閣壁上繪著的有彩帶飄飛的仙女,有坐蓮掐指的觀音菩薩,有慈眉善目的笑羅漢,精細的工筆劃一條線一條線的勾,一寸一寸的染色,做得栩栩如生,顏色明麗,行明看得直咂舌。

  行昭跟在後面,手裡緊緊捂著暖爐,看著前面那個披著玫瑰紅披風的小娘子,披風讓行明穿有些短,堪堪打在膝蓋處,玫瑰鮮紅的顏色下露出裡頭秋月色的垂裾,倒也好看。她前世裡嫌外面過涼,又嫌沒話同行明說,並沒有出來,而是守在了太夫人身邊,等回來的是哭得梨花帶雨的賀行明。

  黃三娘見行明沒接話,頓感挫敗,三步兩步追進來,也將幃帽摘了,邊說:「賀行明!」

  行明有些不耐煩了,轉身便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黃三娘將頭高高一揚,嘴角一翹:「那日你們說黃家與那黃花魚是一樣的貨色,隨波逐流見利起早,今兒個還不是同我們一道來定國寺。世事無常,因果輪回,可真真是好笑!你賀行明神氣啊神奇,現在看你還神氣個什麼勁兒!」

  「你叫住我們,就為了說這個?看起來你們家不僅不知道遜字兒是什麼意思。連最起碼的儀德二字都不認識!老的是這樣,小的也是這樣!真是家學淵源!」行明冷哼一聲,立馬反唇相譏。

  行昭在旁邊一聽,頓時有些焦頭爛額,行明性子好強,氣極了常常口不擇言。黃三娘再出言無狀,也只是指摘的平輩。行明最後一句話卻將對方長輩都牽扯進來了,這番嘴仗怕是不好善了了。

  「你說誰家老的小的都這樣呢!」黃三娘瞪大眼睛,直直朝這頭衝過來,黃夫人身邊的媽媽連忙將她攔住,身子衝不過來,嘴上卻沒有停:「賀行明,你要不是姓賀,我阿兄才不會答應娶你!你除了姓賀,品貌才學哪點兒比得過魏大表姐!阿兄明明喜歡的也是魏大表姐!」

  話說到最後,那個媽媽嚇得不行,又不敢去捂黃三娘的嘴,只能連聲喚著:「三姑娘且想想夫人的囑咐啊!」

  行明氣急,張口就來:「你們自己家自甘墮落,大道不走,只曉得攀附權貴想走捷徑!現在倒還怪起來我姓賀了!天下的讀書人若都像你們家這樣,孔聖人能氣得從棺材裡跳起來!」

  行明沒能抓住重點,行昭卻恍然大悟,黃沛今日從開頭到剛才的舉止都能解釋通了,說黃沛像賀琰,真真是沒怪錯他。

  行昭一把將還想說些什麼的行明拉住,行明比同齡的女兒家都要高,黃三娘竟然也與她差不多的個子,行昭站直了堪堪在黃三娘的耳朵處,只好仰起臉看她,咧開嘴一笑:「魏大表姐?是黃夫人娘家的侄女?和黃家阿兄很親熱嗎?怎麼今兒不將幾位姐姐也叫上呢?」

  黃三娘被問得一結舌,自知失言,又想起了母親的囑咐,半天沒說話。旁邊那個三十出頭的媽媽佝著腰杆賠笑說:「哪兒能啊,是太夫人娘家的侄女兒,自幼失怙,是我們太夫人好心,把那三姐妹都接到府裡來養著,大郎君也是來請安時偶爾見一面。」

  行明反應過來了,一聲冷笑,斜挑了眉梢:「原來是青梅竹馬的戲碼啊——說你們黃家下賤還真是坐實了。家裡養著幾個不明不白的東西,也敢來招惹我們賀家。黃沛喜歡那個表姐表妹的,有本事他就把她娶了啊。別看著碗裡的還盯著鍋裡頭,你說你們黃家怎麼這麼不要臉啊,什麼玩意兒。」

  行昭登時有些瞠目結舌,她壓根就沒有想過行明竟會說得這麼露骨,她前世是完完全全的恣意放縱,哪曾想她身邊的小娘子個頂個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竟以行明為最。

  黃三娘張牙舞爪地掙開那媽媽,幾步就氣勢洶洶地就衝到了跟前來了,行昭站在行明前面。大約人到了氣急敗壞的時候,力氣就特別大。黃三娘一把就將行昭推開,行昭一個沒站穩,就勢坐在了地上。

  行明還沒來得及彎腰扶起妹妹,就聽黃三娘在耳邊惡狠狠說:「我們下賤你就不下賤!?你們賀家?你撐死了也就是隻癩蛤蟆,還想裝青蛙?你爹可是臨安候?你爹是誰!?你爹不過是個下賤奴才生的種!你娘也是個庶女,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不許別人生!誰知道你是不是隨了你娘,成親後兒子都蹦不出來!我們黃家是可憐你,願意娶你進門,等娶了你,阿兄就納魏大表姐為貴妾!你要不願意,你且看看定京城裡哪個稍好一點的人家願意要你!你就等著被賀家賣到那起子商賈家裡去吧,你倒還是能賣個好價——」

  「啪——」清脆的一聲響打斷了黃三娘的話。這些話每一句都戳到了行明的痛處,母親無子,父親無能,身份低微。行明氣得發抖,紅著眼,揚手又給了黃三娘一巴掌。黃三娘本來膚色偏黑,原先被打的右臉騰地一下變成了紫紅色,過後被打的左臉也慢慢腫了起來。

  突然安靜下來,一行人皆是愣在了原地,黃三娘捂著臉,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行明。貴家娘子間再不對付,也沒見過當場就動手打臉的,還一打就是兩巴掌。

  「阿彌陀佛,幾位小娘子這是在…….」外頭響起一聲帶了些遲疑的聲音。

  行昭側身一望隔間外面,是定雲師太,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尼姑。行明一見來人頓時手足無措起來。

  行昭還坐在地上,前思百轉中,眸光瞥到黃三娘捂著臉正要哭,便反應極快地拿手捂著腰,搶在黃三娘前頭「哇」地一聲就哭了出來,邊哭,邊嚎:「師太…….黃家姐姐打我還推了我……」

  定雲師太一聽趕忙進來,將行昭扶起來,連聲問,疼不疼,要不要揉揉。

  行昭淚眼朦朧,癱在定雲師太身上,向行明微不可見地一頷首,接著就放聲哭了起來:「行昭可疼!行昭不過就問了句,怎麼今日不把住在黃家的幾位表姐姐也一道帶出來祈福,黃家姐姐就生氣了,衝過來就把行昭撂倒在了地上。三姐姐就像戲臺上的俠女,看不得行昭被欺負,就打了黃家姐姐一下。師太,我們錯了,我們不該動手打人!」

  行明受了示意,也上前哭得停不住,邊扶住行昭,嘴裡邊哭訴:「我是不該打黃家姐姐,可她也不該將行昭推成這樣啊!」

  定雲師太哄了行昭,又要去哄行明。

  黃三娘捂著臉,呆在原處,好容易聽明白了,這兩姐妹竟然將賀行明打人,三言兩語間,就轉化成了賀行明是護妹心切,自己才是率先出手傷人的那個。頓時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臉也來不及捂了,探身就要去捉定雲師太懷裡的行昭:「死蹄子你給我起來!年紀不大!就慣會顛倒是非!我就那麼輕輕一推!你能被撞得癱在地上這麼久?賀家果然沒一個好種!」

  行昭往定雲師太懷裡躲,哭得更凶了:「師太!您聽!黃家姐姐說的話!我要娘!我要祖母!行昭和姐姐快被黃家姐姐欺負死了,行昭腰疼!」

  定雲師太受賀家供奉,今日進來又著實賀行昭是癱在了地上,定京城裡誰不曉得賀家四姑娘是賀太夫人心尖尖上的人物。更蠢的是,這黃娘子還敢在人前說這樣的話,她不禁蹙了眉頭:「阿彌陀佛。黃娘子切記謹言慎行!這是佛堂清淨地!」

  言罷,又讓小尼姑去請賀黃二家的人過來,又拿手揉按了幾下行昭的腰,行昭連聲呼痛,行昭一哭,行明也跟著哭。黃三娘被人喝退,心裡覺得外頭像六月在下雪,明明是賀行明先惡言相向,明明是自己白生生地受了兩個巴掌,越想越委屈,也縮在牆角裡嚶嚶哭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2:42 PM

第二十二章 欲離

  等幾個夫人慌裡慌張地來了這塔閣,看到的就是三個小娘子哭成一團的場面。

  黃三娘見黃太夫人拄著拐顫顫巍巍地走在最前頭,心裡如同一塊幾丈大石頭落了地,心頭的酸楚和委屈又如波濤般翻湧直上,頓時放聲大哭,邊叫邊往黃太夫人身上撲:「賀家欺負人!賀家欺負人!」

  黃太夫人捂著孫女直哄,帶著怒氣地詰問定雲:「不是說賀家四娘被撞了嗎!我們家娘子怎麼哭成這個模樣!你們定國寺怎麼看護的!」

  行昭在定雲師太懷裡,抽了抽鼻子,會哭的孩兒有奶吃,前世裡她不懂,橫衝直撞地就算心頭委屈到了極點,面上也硬氣得很。今生她懂了,該哭便哭,該委屈就委屈,該聲東擊西就聲東擊西。金剛石是硬,可在火裡不也要被燒成一堆碳,能夠把火滅了的還是水。

  行明見賀太夫人由大夫人二夫人攙著,神色從容,步履沉穩地進來了,臉一下子變得刷白。行昭見狀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行明掌心被軟軟一握,不禁淚盈於睫,要是沒有行昭方才的機敏,就那一怒之下的兩個巴掌,能叫她在定京城裡聲譽盡毀。

  定雲師太被黃家娘子一鬧,本就帶了怒氣,又聽黃太夫人強橫地不分青紅皂白地訓斥,好容易忍下氣,雙手合十地唱了句佛:「阿彌陀佛,貧尼一進來就看到四姑娘倒在地上,說是黃娘子推的。黃娘子就衝上來掐四姑娘,邊掐邊罵四姑娘。」

  賀太夫人站定了,置若罔聞的一副樣子,招招手讓行昭與行明過來:「快過來,祖母瞧瞧,傷著哪兒了沒?」

  又想起剛才那小尼姑來請時結結巴巴地稟告,說是賀四姑娘被推搡在了地上,如今腰正疼,賀三姑娘與黃娘子也哭得不行。按住心下疑慮,見行明哭得一張臉通紅,行昭正抽泣著忍著哭,一人一邊地擁在了懷裡,輕聲安慰著。

  黃太夫人聽了定雲的話,怒氣更甚,咄咄逼人:「出家人不打誑語!定雲師太您可別瞧著對方勢大,就是非混淆啊。照你這樣說,還是我們家娘子欺負了賀家姑娘了!」

  黃夫人雲裡霧裡,只好先按住氣頭上的黃太夫人,將黃三娘拉了出來,溫聲問:「阿湖,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你將賀四娘推下的?」

  「是!可是過後賀行明打了我兩巴掌!」黃三娘哭得一雙眼眯成條縫兒,嘴都咧到了耳朵邊,臉又一片紫紅。

  行昭縮在太夫人懷裡,看得只想笑,想她兩世為人,還要用先聲奪人的伎倆對付不過十歲的黃三娘。

  老太太身後的二夫人一聽,一雙杏眼瞪圓了,但看太夫人都還沒說話,只好忍下。行明心頭一急,卻看行昭朝她眨了眨眼,將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她竟然無比地信任著這個小她三歲的堂妹。

  黃太夫人勃然大怒,拿著拐就指向賀太夫人,氣得直哆嗦:「老婆子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聽小娘子張手就是給人兩巴掌的!貴府好教養!」

  賀太夫人沒說話,卻聽懷裡的小孫女嫩嫩的一聲:「祖母,死蹄子是什麼?黃家姐姐說二嬸嬸生不出兒子,三姐姐也生不出來嗎?三姐姐會被我們賣到商賈家嗎?黃家姐姐還說我們賀家沒一個好種…….」

  二夫人一聽,眼眶登時紅了,也顧不得太夫人了:「你們黃家又是什麼好家教!年紀小小的小娘子竟然說得出來這樣誅心的話——」

  賀太夫人聽明白了,摸了摸行昭仰著的小臉,笑了笑,一抬手止住了二夫人的話,又抬了頭望著黃夫人,帶著笑溫和說:「我們家的家教是兄友弟恭,姊妹間誰受了欺負,都要站出來,別人都欺負到頭上了,難道還等著別人在我們頭上撒尿不成?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了。」

  定雲師太手裡轉著佛珠,眯著眼,輕歎一聲說:「阿彌陀佛。貧尼方才幫賀四姑娘推揉幾下,四姑娘連聲嚷著疼,小娘子骨頭軟,被這麼一推,怕是要拿紅花祛瘀,好好養幾天了。」

  大夫人是泥人一樣的性子,聽到這裡也有些忍不了了:「我們行明張手打人是不對。可放在外頭去說,誰不誇一句行明是性子果決,長姐護妹。你們黃家姑娘小小的年紀卻又先出手傷人,又口出惡言……」

  黃三娘一聲尖叫,企圖將話掩過去,吊著嗓子直嚷嚷:「她先說我們家自甘下賤,家學淵博的!她先說的!我只不過是還嘴而已!」

  行昭見勢不妙,若要牽扯出前面的嘴仗,那行明壓根不占理,看了看黃太夫人像抓到根救命稻草一樣的神情,就扯了扯行明,下面的話她不好說,行明卻好說。行明沒懂,行昭只好做了一個口型,行明恍然大悟。

  「祖母,黃家姐姐汙行明清譽,她說等行明一嫁到黃家,就要納自小養在她們府裡的魏大表姐為貴妾。行明年將十一,是大姑娘了,禁不起這樣的攀誣,否則,行明只好斬斷三千煩惱絲,就在這定國寺裡古佛青燈了卻殘生了!」行明往後一步,騰地一下就跪在了地上,頭磕在磚上,沒有起。

  行昭出言:「黃家姐姐還說黃阿兄與那位表姐兩情相悅,互定終生。行昭也只在話本子裡聽過這兩個詞兒,是好詞兒嗎?」

  二夫人氣得發笑,原來外表光鮮的這樁親事的背後還有這麼一個故事:「阿嫵,把耳朵捂住,醃漬話兒以後都別聽。黃沛好本事啊,一個是風流小郎君,一個是飄零俏娘子。未娶妻室,先定妾室,可不是話本子裡的講的嗎?」

  黃夫人登時僵在那裡,手腳冰涼,這樣的話傳出去,定京城裡還有哪家願意嫁給黃沛?難道果真要娶那黃太夫人的侄女,魏氏了嗎?她一想起魏氏那嬌弱扶柳,說話時哭哭啼啼的模樣,便渾身打了個寒顫,不行!絕不可能!

  黃夫人親將行明扶起,軟了調:「今日之事是我們家娘子不對。可魏娘子和沛郎何其無辜,便不要攀扯他們了。小娘子清清白白的名聲還要不要了?沛郎還要下場考試,千萬禁不起這樣的流言啊。」

  黃太夫人本就青睞自家侄女,正想說話。卻聽賀太夫人一笑,一手牽著行昭一手牽著行明,向黃夫人說:「黃小郎與那個小娘子無辜不無辜,我們不知道,也再不關我們賀家的事兒了。我只知道,我們家的姑娘才是真無辜。今兒個是來拜佛的,我們就不怪罪黃娘子出言無狀了,也算是功德一件。也請黃家諒解我們行明的護妹心切。」

  黃夫人聽得心如死灰,太夫人沒有說得很明白,明眼人卻能瞧清楚——黃小郎與魏氏的事兒賀家就不出去說了,連帶黃娘子的失態賀家也諒解了,行明的那兩巴掌你們黃家也別追究了,親事是甭想了,別出去瞎說,否則誰也饒不過誰。

  再側身看了眼被黃太夫人捂得緊緊的黃娘子,心頭陡升悲涼,難不成這黃家都要毀在她魏氏身上了嗎!

  太夫人說完話兒,又同眯著眼置身事外的定雲師太行禮笑言:「今日勞煩師太護著這兩小丫頭了。年節時,我們家還要請師太幫著誦經呢。」

  定雲師太一笑,睜開眼看了眼,那個眼睛睜得大大的,正規規矩矩行禮告辭的小娘子。這賀家四娘最厲害的一點,就是從一開始就給賀三娘打人定了性——是氣急護妹,再仗著年紀小要喚來賀黃二家,再借她之口說出黃娘子惡語,最後扯出黃小郎與魏氏之事壓軸,環環相扣,話雖不多,卻總能在要緊處形成轉折。

  定雲師太摸了摸行昭的頭,笑言:「是,定記得給您備下開過光的經書。四姑娘也要記得每日擦藥酒。」

  行昭乖巧點點頭。

  太夫人往後望了眼黃太夫人,看她正捂著黃三娘跟捂了個紅珊瑚寶貝似的模樣,心頭一嗤,妻賢夫禍少,黃家這幾個孩子怕都要敗在她手頭。

  正回首欲離,餘光裡卻看到大夫人方氏勸慰二夫人的模樣,白白圓圓的臉,溫溫柔柔的眸。又想起了德喜稟報的行昭喬居那日,賀琰並沒有去信中候家,而是拐去了一個青巷酒棧裡。不禁心下一暗,牽過行昭,沉聲道:「走吧,咱們回家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3:29 PM

第二十三章 家常

  從定國寺回來,二夫人就直說心悸腦仁疼,太醫來看過後,開了副益氣補虛,養脾健胃的藥。行明一連幾日都守在床邊侍疾,偶爾來懷善苑一趟,便偷偷和行昭抱怨:「母親哪裡是病了,分明是覺得臉上過不去,又怕太夫人來說。」

  行昭就邊做著針線,邊捂著嘴笑。自從黃家的事兒了了後,行明就萬般放心起來。太夫人發她抄佛經一百遍,以靜靜心,也歡天喜地的領了罰:「抄佛經一百遍換來打那可恨的黃三娘兩巴掌,不算虧!」太夫人知道了,氣得反笑,又讓她多抄一百遍,怕是能將過年給抄過去。

  年節愈近,臨安侯府內早早就開始佈置了,各家廂房的窗戶上都貼著各式各樣的窗花,大紅燈籠高高掛,連遊廊裡走得急急匆匆的僕從們都換上了或喜上眉梢,或百子延福的綢子衣服。

  大夫人忙得團團轉,各地的莊子和賀家的通家之好接連送來了年禮,能分攤的都分發到了各房各戶去,貴重的不能分的就歸到侯府的公中庫裡。行昭正襟危坐在楠木書桌前,端著紫毫筆,邊聽大夫人說邊記:「河北的莊子上送來了十大筐芸豆,五大袋涿州玉米,還有一尊一丈高的壽星公冀州玉雕。我看芸豆就一房一筐,榮壽堂兩筐,黎家半筐信中候家半筐。涿州的米,太夫人一向喜歡吃,榮壽堂三袋,我們大房與二房一個一袋。」

  行昭挨個記下,忽而心頭一動,說:「不用給皇后娘娘備年禮嗎?」

  大夫人一笑沒說話,倒是領著小丫鬟在炕上剪窗花的黃媽媽笑起來:「送進宮裡的年禮,要由侯爺拍板定釘。夫人要想送皇后禮,就私底裡備下,等正月裡覲見的送出去就好。這些家常東西,就別拿上檯面了。」

  行昭一怔,便接著問道:「那母親準備送姨母什麼禮呢?」

  稱謂從皇后娘娘變成了姨母,大夫人並沒有太夫人的聞音知雅,邊翻著冊子對物件兒,邊沒在意地說:「準備了一對珍珠米粒白玉如意,那個意頭好,皇后娘娘一向喜歡米粒珍珠。」

  行昭知道那對如意,是梧州提督呈給賀琰的,用一樣大小的幾百顆米粒珍珠串成手柄,再嵌上戈壁白玉,做工很精細,也拿得出手。但是大夫人與方皇后是什麼關係,是嫡親姐妹。行昭做了十年的晉王妃,隆化朝的陳皇后不管事,管事的是閔賢妃,她又一向與閔賢妃交好,送年禮時,常常送的都是平日裡時時用著的,比如貂絨大氅再比如一個嵌著琉璃瑪瑙的精巧手爐,這些家常的東西才能顯出親疏。

  「母親,要不再加一方顧宛之刻的漢磚硯吧?阿嫵搬家的時候,祖母賞了多少好東西。姨母又素來喜書畫,平日裡還能時時用著。如意擺在那兒,便不動了。」行昭擱下筆,向大夫人眨眨眼,認真說道。

  大夫人笑起來,將冊子擱下,單手摟了摟小女兒,十分歡喜的樣子:「好好好,就說是阿嫵送的,是阿嫵的心意。」

  黃媽媽是大夫人的陪嫁,跟著大夫人從西北嫁到定京來,在正院裡就像是張媽媽在榮壽堂的角色。她拿著銅剪子三下兩下就剪出了一張步步高升,邊拿漿糊貼上了牆,邊唱著:「侯爺平平順順,景大郎君來年下場考過了,姑娘懂事穩重了,我們家就算過得越來越好了!」

  榮壽堂一向如同佛寺般安寧,正堂裡卻常常暖烘烘地說著話。大概果真是物似主人型。

  裡頭正熱鬧著,有人一撩簾子進來了,聲色清朗乾淨:「這麼高興,是在說什麼呢?」

  大夫人神色一斂,在炕上說說笑笑的小丫鬟們也噤了聲,行昭趕忙起身,莊端行禮:「阿嫵給父親問安。」

  來人正是賀琰,將下了衙已換了身褐色常服,頭髮只用了一支木簪束起,動作從容,神色含笑地將行昭扶起,又探身看了看行昭剛才寫的那本冊子,笑著說:「不練顏真卿,改寫柳公權了?」

  行昭一抬頭正好能望到,賀琰面容白皙,保養得極好,一點贅肉和皺紋都看不到,大致符合古人們說的道貌岸然的模樣。

  「還是練的顏真卿。顏真卿的字兒講究大氣溫蘊,一筆一劃都要筆力豐厚。阿嫵人小,記冊子時寫柳大家的字兒,能寫得更快更容易些。」行昭笑著答。坐屋的時候沒出現,第二日一大清晨才回來,她絕不相信賀琰是去吃信中候的酒席了。她問不出來實情,不代表祖母問不出來,靜待著便是。

  賀琰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個九竅玲瓏佩環來,給行昭:「也有道理。拿去玩吧,我同你母親說說話。」

  行昭抬手接過,指尖挨到玉,一片沁涼。她心也同那玉一樣,兀地墜到了冰窖裡。賀琰不是個樂意與方氏閒話家常的人,甚至在嫡子出生後,正院裡也只是每月點個卯,多是在萬氏與劉氏處過夜。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該來的始終要來。行昭心裡卻無端覺得這件事不應該是由賀琰捅破的,按這類人的性子,常常會把惡行與壞事往別人身上推,自己絕不出面,到最後他還是如同那白蓮一樣,出淤泥而不染,甚至在外人看來他還是受害者。

  那要談的究竟是什麼呢?

  行昭望了眼大夫人,見她面上有愕然有欣喜有羞赧,不禁有些明白,前世母親為何會選擇那一條道路了。當女人對一個男人還抱有期望的時候,她會為男人任何不合常理的行為與要求找到理由。而當事實與真相明明白白擺在眼前時,脆弱的女人們有勇氣去死,也沒有勇氣去相信。

  行昭捏了捏手裡的佩環,看到黃媽媽喜笑顏開地帶著小丫鬟們魚貫出了正堂,欲言又止了幾下,腳在地上擦了幾下,便又在原地杵著。

  賀琰看得直笑,大夫人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摟著行昭往外走,嘴裡哄著:「阿嫵乖。晚膳給你另外加道鰒魚,你不是都念著好幾天了嗎?」

  行昭欲哭無淚,心裡頭又想笑,哥哥都快到成親生子的年紀,母親還是這樣稚氣和簡單。卻也只好點點頭,出了正堂。

  走過遊廊,心神不寧著,邊盤算過會兒該怎麼樣去套母親的話,又在想什麼時候去問祖母知道的實情,還在掛念著賀行曉反常地一病幾日,便沒注意對面的來人。

  「幾天沒見四姑娘,四姑娘可好啊。」一個軟媚輕糯的聲音就此響起。

  行昭一抬頭,是那萬氏,穿著品紅芍藥紋褙子,梳了個墮馬髻,一雙丹鳳眼勾得極媚,嘴抿得小小的,上的是櫻桃紅的顏色,正顰顰婷婷地站在前面,身後並沒有帶著賀行曉。行昭一笑,頷首示禮:「萬姨娘安。阿嫵自然是好,曉姐兒纏纏綿綿地也病了有十來日了,也不見好,阿嫵心裡掛著呢。」

  萬姨娘面色半分未變,還是照舊笑得糯糯地:「真是勞煩四姑娘心裡牽掛了。曉姐兒今兒個躺在床上,還在問怎麼不見四姐姐來瞧瞧她呢。」

  行昭仰著頭,心裡不耐煩與這萬氏拉扯,索性一堵就堵全了:「姨娘是曉姐兒生母,曉姐兒如今既還躺在床上,姨娘不親自照看著七妹妹,來正堂這是做什麼呢?同母親問安?這也沒到時辰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3:49 PM

第二十四章 齊心

  萬姨娘一梗,她敢去惹方氏是因為摸准了方氏的性子。這賀行昭背後是老夫人,能是個善罷甘休的主兒?再加上心裡頭卻惦著正事,邊扶了扶耳畔簪著的玉簪花,邊服軟道:「四姑娘說得是。這不聽著侯爺進了後院,曉姐兒便想她爹去瞧瞧罷了。」

  行昭心頭冷笑,從那日堂會後,賀琰就有些日子沒入後院了,是賀行曉想爹了還是她萬氏想爭寵了,顯而易見。也不欲與她做過多牽扯——小娘子與父親的妾室或怨或好,都不得體。

  回望了一眼朱門緊閉的正堂,黃媽媽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守在外頭,正要搭腔欲離,卻聽身後的蓮蓉開了口:「侯爺正和夫人說體己話兒,四姑娘都識趣出來了,姨娘就不要去平白討沒趣了。」

  萬姨娘被行昭嗆,她忍了。被一個小丫鬟這樣挑釁,她萬眉揚還從來沒忍下去過。輕哼一聲,站直了身子,看到了行昭身後的蓮蓉,長得眉清目秀,年輕娘子們便是不上粉塗脂,也是唇紅齒白的小模樣,心下愈煩。她怕的就是,賀琰這些天是被哪個小蹄子勾去了魂兒,這麼多年了,她也算是這侯府後院的第一得寵人,否則她哪兒來的力氣去和正房太太叫板、截胡。

  「主子們說話,有奴才開口的份兒嗎?你是想到黃媽媽領頓板子吃了吧!」

  萬姨娘連訓斥個人都是一副夭夭嫋嫋的口氣。

  行昭心頭暗怒蓮蓉越發不知進退,卻也不得不站出來:「萬姨娘慎言。蓮蓉是行昭房裡的丫頭,領不領板子,遭不遭訓斥都是行昭的事兒,再說蓮蓉也算是是從榮壽堂出來的丫頭。在太夫人那兒時都還規規矩矩的,怎麼一遇到了姨娘就失了分寸呢?行昭回去了,一定好好問她。」

  沒等到萬姨娘答話,行昭就轉了頭,看了蓮蓉一眼吩咐道:「走吧。咱們回懷善苑,看起來爹爹今兒是要與母親一道用晚膳了。」

  便看也沒看萬姨娘一眼,目無斜視,帶著身後的一行人遙遙而去。

  萬姨娘攥緊了帕子,眼神直直盯著已拐過長廊漸無身影的那行人,她萬眉揚也是這麼長大的!也是爹爹疼娘親,像被人捧在手裡頭的明珠一樣長大的!現在呢,還不是被家族歡天喜地地送到了這四四方方的見不到天日的侯府來做妾!只是因為萬家在冀州首富久了,野心勃勃地想要找個門路敲開定京城的城門……

  而平日裡千嬌百貴的女兒家就正好成了那塊敲門磚。

  萬氏的大丫鬟英紛,眼瞧著主子面色晦暗,正堂的門又一直緊緊閉著,心裡沒主意,便湊攏了問她:「姨娘,咱們還去正堂找侯爺嗎?」

  「去什麼去!沒見四姑娘都避出來了嗎?我分量比四姑娘還重不成!?」萬姨娘一把甩開帕子,扭身要走。英紛連忙跟上,又聽萬姨娘低聲說了句:「你過會兒往正堂跑勤點,看看能不能打聽到侯爺和夫人說了些什麼。」

  英紛一驚,鼻子眼睛皺成一團,這是僭越啊,便有些瑟縮地遲疑了下。萬姨娘恨鐵不成鋼,拿手戳了戳她額頭:「說你笨還真憨上了!誰叫你明目張膽地打聽了?你不敢去和夫人身邊的月巧月芳走近乎,總敢去和次一等的滿兒套交情吧!問問夫人神情怎麼樣,侯爺生氣了沒,總能行吧!」

  英紛這才重重點了頭。萬姨娘笑一笑,才牽著她回了東廂房。

  行昭一踏進懷善苑正屋,一路上忍著氣。正屋裡兩個二等丫鬟荷葉、荷心正一人一個拂塵掃著八寶櫃,蓮玉坐在小杌凳上正繡著花兒,見行昭回來了,連忙迎上來說:「還以為大夫人要留您用飯呢,我馬上去吩咐小廚房加幾道菜。」

  行昭回頭掃了一眼走得規規矩矩的蓮蓉,這個丫頭說忠心也算忠心。前世她行為不端,蓮玉頂了滿院子人的罪,保下了這些人。過後又跟著她嫁到了晉王府,言談舉止算是伶俐,卻有些太爭強好勝了,這本也不算太大的缺點,只是今日怎麼會犯下這樣的錯處!

  「荷心荷葉出去守著,王媽媽過來了就讓她進來,其他人都不要放進來。」行昭沉聲吩咐道,前世的苦難告訴她身邊不能放一個隨意的人,人的欲望是無限的。今天能夠貿然挑釁,明天就能陽奉陰違。再來一世,已是佛祖垂憐,她不敢也不會放任一點點的不安定擴大成為足以讓今生悔恨的汙點。

  兩個小丫鬟面面相覷,應過一聲就往外走。蓮玉捧著繡花籠子也正準備出去,被行昭一聲叫住:「蓮玉你留下。」

  門「咯吱」一聲被掩得死死的,屋裡只剩下了蓮蓉、蓮玉與行昭三人。蓮蓉心下惶恐,「嘭」地跪在地上。蓮玉如今隱隱有些獨佔鰲頭的意味,今日她好不容易一個人陪著姑娘出門,本來是想在姑娘面前掙個面子,姑娘不好說的話,她幫忙說了,姑娘總能念著她的好。可如今這個架勢看來,姑娘不僅沒念著她好,還有心怪責…….

  心裡想著,面上便帶出了些怨懟。

  行昭看得真真切切的,輕歎一聲:「我能壓著賀行曉,卻不能對萬氏有半句惡語和質疑,你可知道為什麼?」

  蓮蓉一抬頭,心裡安慰了些,左右姑娘還願意和她溫聲溫氣的說話。再一看蓮玉避在了旁邊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心裡又有了些氣兒,姑娘也太不給她面子了。都是同等級的丫鬟,憑什麼讓蓮玉看著她挨訓斥,又念著姑娘平日裡對她的寬縱,語氣中就有些輕慢:「那是姑娘性兒好!今兒個侯爺前腳來正院,她後腳就跟來。這作給誰看呢!」

  行昭心裡頓生失望,她不要求她身邊的人能個個都像蓮玉一樣聰明沉穩不多舌,可也不能這麼自作主張和不識時務:「那是因為萬氏是爹的東西!連祖母房裡養的一條狗,我們都不能妄加評論!何況是爹爹的妾室!再者,我說她的是非,我變成什麼了?」

  行昭的聲量大了些,蓮蓉身子一縮,無端地覺得平日裡像個小妹妹一樣的姑娘幾時變得這麼淩厲和讓人望而生畏了。

  行昭見蓮蓉沒說話,繼續說:「你出言挑釁,我可以看作是忠心護主。可我都還沒說話,你就能掂量著幫我拿主意了,我還不知道身邊的丫頭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有主見了。」

  蓮蓉一聽,頓時哭出了聲,這才明白姑娘氣的是什麼,邊哭邊辯解:「蓮蓉不敢。是萬姨娘口不對心,蓮蓉看不下去。姑娘是嫡出,聽她話裡,憑什麼還要責備姑娘沒去瞧七姑娘的病啊。侯爺才進夫人的屋,她就敢趕過來敲門。蓮蓉是心急口快才搶了姑娘的話…….」

  行昭看蓮蓉跪在地上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心頭一軟,想起來前世她為自己痛斥周平寧,又時不時省下月例給遠在通州的蓮玉送去,示意蓮玉把她扶起來:「萬氏是個什麼樣的貨色,你我皆知。來日方長,她能討著什麼好,我們且看著。咱們才是一屋子的人,做什麼都有商有量的來,不急進不軟懦,不惹事不怕事,還能有什麼做不好?現在是平和日子,誰又能保證能一直平穩下去呢。遇到挫折和難事的時候,我們誰也不自作主張,擰成一股繩,又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呢?」

  蓮蓉聽了哭得愈加厲害,直想問那您是更看重蓮玉還是更看重她些,又問不出口。蓮玉伸手來扶,手腕露出來,能看見虎口那兒的淤青都還沒散,那日她怕蓮玉告狀,小心翼翼地觀望了幾天,發現蓮玉一點動靜也沒有,便心裡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邊哭邊說:「您喜歡蓮玉,我心裡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又什麼也做不了。只好做些蓮玉不會做的事情,來討您歡心了…….」

  蓮玉面色一紅。行昭微怔,原來出在這裡,心情一下放鬆下來,果然萬事皆有因果,蓮玉陪著她一起撞見應邑與賀琰的髒事,她便把蓮玉看成了知根知底的心腹。而不知道這件事的蓮蓉,就會感覺自己像被隔絕出了圈子。

  「你們都是和我一道長大的,哪有喜歡誰不喜歡誰的說法!蓮玉行事更穩妥,你言行更討巧些,術業有專攻。我喜歡和你說話,喜歡和蓮玉商量,各有各的好啊!」行昭笑著溫聲勸。

  蓮蓉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上首,蓮玉就拿了帕子幫著擦眼淚,心裡歡快,她想了很久沒有說破,心裡又惦著應邑這樁事,生怕蓮蓉在大戰之際出岔子。如今雙方都說開了,便什麼都好了:「我可比不過你嘴巧。太夫人都喜歡聽你說話呢。」

  行昭放了心,若是一個屋子裡的人都相互存有芥蒂,那外敵來勢洶洶之時,又該如何應對呢?

  蓮蓉破涕為笑,不好意思在這裡同蓮玉道不是,只扯了蓮玉的手往外走,邊說著:「不是說要和小廚房說聲加菜嗎?就一道去吧!」

  和樂融融地用過晚膳,行昭便打發蓮玉去正堂看看,蓮玉回來說侯爺陪著大夫人用過晚膳後,就去外院書房了。

  行昭想了想,收拾了東西便往正堂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3:53 PM

第二十五章 初現

  撩開簾子,大夫人正歪在炕上拿銀叉子叉著瓜果在吃,見是行昭來了,笑盈盈地朝她招手:「快進來,上盞蜜水來,裡面擠幾滴百香果汁兒,保管不甜。」

  行昭喜好甜食,在榮壽堂時太夫人吩咐滿院的人盯著,不許她多吃,說吃多了倒牙,又會胖。到了正院裡,大夫人是想著法兒滿足行昭的甜食欲,連擠點酸果汁進去,蜜糖水就能不甜的話兒,都說得出來。

  行昭一笑,眼睛彎成了一輪初七的月兒,換了襪套上了炕,守在大夫人身邊,邊小口小口地啜著糖水,邊拿眼覷著大夫人。

  大夫人的氣色好極了,白潤的面頰上泛著容光,唇紅眼亮,連站在博物櫃前邊兒的黃媽媽也是一臉喜氣色。行昭心起疑惑,賀琰到底同大夫人說了些什麼,讓一屋子的人都喜氣洋洋的。

  「爹爹呢?」行昭捧著琺瑯七彩杯盞四處望,嘴裡又在問詢。

  大夫人邊將銀叉子擱下,邊笑說:「臨到過年,正是新舊變更之際,多少堂官外放,多少外放官兒要進京,這些侯爺都是要管的,阿嫵沒事兒別去煩你爹爹。」

  大夫人一向是個好說話又不記事兒的人,別人說了什麼一晃神便忘了。只有賀琰的話不同,她一向將賀琰吩咐的奉為經綸聖言,日日在心裡過一遍,嘴裡念一遍,再吩咐別人一遍。否則她也不會因為賀琰說她無能這麼一句話,能立馬哭得跑榮壽堂。

  行昭再來一世,看著大夫人這個樣子,心下便如錐刺骨般疼。

  「母親是爹爹的賢內助,爹爹什麼都同母親說。」行昭笑著將杯盞擱在小案上,歪得趴在了大夫人身上,又問:「爹爹是治世能吏,更是慈心父親。剛才可有提到哥哥與阿嫵?若沒有,阿嫵鐵定要去同爹爹鬧。」

  大夫人嗔了眼靠在懷裡的小女兒,連聲說:「提到了提到了的。還說等你舅舅進京回職,讓他指點指點阿景的武藝。侯爺說,男兒家光會筆桿子的功夫可不成,總要有幾招在身,這才是好兒郎…….」

  行昭身子一僵,賀琰提到了方家,他提方家做什麼!?摸底還是打探?

  「爹爹還提了舅舅?怪道母親這麼高興。」行昭輕聲出言,將大夫人念叨賀琰的話打斷:「舅舅真要回京了?」

  黃媽媽拿著帕子捂嘴笑,眉梢眼角盡是喜氣,說:「夫人這樣高興可不止因為這一件事兒!侯爺總算答應年後就上摺子立景哥兒當世子了!」

  行昭一驚,抬了頭,看大夫人滿臉的高興都像要溢出來似的,大夫人沖著黃媽媽點點頭,邊說:「我還奇怪呢。今兒個侯爺怎麼突然問我們這些日子和西北有沒有往來,有的話都說了些什麼。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向來是半年一封信的來往,前些日子才接到嫂嫂的信,說了些家長裡短,也沒提要來京啊,侯爺怎麼突然問這個?說起提立世子的話,更是把我嚇了一大跳。別人家都是七八歲,至多十歲就將世子立下來了。我們家景哥兒都快十四了,還沒動靜。今兒猛然一聽侯爺解釋,覺得說得也有道理。」

  「侯爺向來覺得男兒漢應當堂堂正正立在這世上,久不立世子,也是為了磨練景哥兒心性。我們家統共景哥兒一個嫡出,時哥兒能和景哥兒搶?」

  大夫人聽了,更為信服地連連頷首,黃媽媽的順勢接話,既贊了賀琰,又安撫了大夫人。

  行昭在靜靜地聽,心裡細細地想。賀琰問詢方家近況是想證實應邑說的是否屬實,方家是不是要倒了。他卻沒算到,方家舅爺怎麼可能與大夫人說朝堂上的事兒。就算方家近來行為不端,出了岔子,能和大夫人說?

  如今重提起要立行景為世子,難道是應邑那頭逼得急了,賀琰要安大夫人的心?

  行昭看著歡天喜地的母親,坐直了身子,事情太複雜了。她只知道結果,卻不知道過程。是誰在母親面前捅破了那層紙?他們最初的目的究竟是休妻還是一直要致母親於死地?難不成休妻和離不成,動了殺機?期間又出了哪些伎倆。她一律不知道。

  「這樣大的喜事兒!」行昭掩下萬般思緒,扯開嘴角笑:「明日我就去當耳報神,向哥哥領賞去!」

  大夫人聽了笑得更開懷了。

  閒扯了近半個時辰的話兒,行昭捂著暖爐靠在大夫人懷裡打呵欠,大夫人這才吩咐人帶行昭回去就寢,行昭搖著頭說:「阿嫵今兒個就挨著母親睡!」

  大夫人臉一紅,黃媽媽連忙抱過行昭,邊說:「姑娘睡這兒,侯爺與夫人又睡在哪兒啊?來,媽媽抱著姑娘回去睡可好?」

  行昭一愣,這才注意到大夫人換了身朱紫色抽紗繡並蒂蓮紋比甲,這樣晚的天兒了,還點了唇又細描了眉。原來是賀琰晚上要來啊!行昭面色也一紅,遮掩似的拿袖子捂了臉,打了個呵欠,伸手抱住了黃媽媽,嘴裡邊說:「也好!那明日阿嫵要挨著母親睡。」

  大夫人如釋重負,又想起賀琰最後在她手心裡輕捏了一把,湊著她耳朵呼氣說,今晚要來正堂裡,叫她好好準備,不禁面紅耳赤。連聲應了:「好好!明日後日都好!」

  行昭頭搭在黃媽媽肩上,看著今日的母親如含苞的茉莉花一樣羞澀微豔,心頭頓生酸楚。

  到了懷善苑,黃媽媽親自主持著打水溫香,服侍行昭就寢,臨了時,湊身幫行昭掖了掖被子,輕聲哄:「姑娘快睡吧。年來年往的,各家門都要相互竄。姑娘不得養好精神跟著夫人應酬啊?」

  行昭躺在床上,看著黃媽媽,有些愣愣地問:「這也是爹爹說的?」

  黃媽媽嗤地一笑,摸了摸被窩的冷暖,回:「是啊。侯爺今兒專門囑咐,夫人要打起精神來應付,後幾日怕是要客走旺家門了。姑娘快睡吧。」

  行昭乖巧地應了。

  黃媽媽這才輕手輕腳地放了帳子,吩咐人熄燈熄火,帶著丫鬟們出了房門。

  屋內陡然暗了下來,只有一盞羊角宮燈微微弱弱地亮著光,行昭掩了眸子,心裡細細想著賀琰那句話的含義,有客盈門,這個客裡有黎家,有信中候家,有其他的交好貴家,可為什麼需要打起精神來應付呢?需要應付的,難道要是應邑?賀琰知道應邑要來賀家,卻攔不住,但又在大夫人面前既安撫又敲警鐘,這是什麼矛盾的道理。

  應邑來賀家應該是這幾日的事兒了,該來的總會來,她的第一次登門會以什麼樣的形式與理由呢?會不會初來就鋒芒畢露?還是選擇循序漸進?行昭不知道。

  黑暗中,光明在哪裡,行昭也不知道。行昭篤定的是,塵封的往事正被人揭開面紗,拂去灰塵,一點一點地以它的原狀出現在人們面前。

  而這一次,她就是光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4:17 PM

第二十六章 端倪(上)

  夜很深了,除卻風刮過樹杈「呼呼」的聲音,再沒有任何聲音了。懷善苑裡陷入了無邊蔓延開的黑寂中,只剩了一盞閃著微弱光亮的燈靜默地杵在床腳。

  透過青碧色螺紋雲絲罩,能看到行昭緊緊蹙著眉,死命咬著牙關,額上直冒汗。

  在夢裡,有一個穿著一身大紅色龍鳳呈祥嫁衣的女人走近了,在一片白光虛無中,那樣的紅,鮮豔得像是涓涓而流的血。女人的臉一閃而過,丹鳳眼,柳葉眉,還有一個尖尖的下巴高高抬起,顯得倨傲而刻薄。

  行昭心中悶,悶得想尖叫卻叫不出聲。畫面一瞬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躺在地上,手裡握著一支點翠赤金簪子的女人,圓圓的臉青紫一片,顯得猙獰不堪,雙眼鼓起,眼裡直直看向天頂,眼皮怎麼合也合不攏。

  行昭拼盡力氣往那邊跑啊跑啊,卻怎麼樣也跑不到大夫人身邊。

  「母親——」這是一種怎樣淒厲又無助的呼喚啊,尖銳地刺破了懷善苑的夜空。

  行昭騰地一下坐起身,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抹了一把臉,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睡在暖榻上的蓮玉趕緊起身,小襖也來不及披,衝上去撩開了簾子,見到的是驚魂未定的行昭,也顧不得了那麼多,順勢坐在床沿邊兒,一下一下地拍著行昭的背,一摸卻發現小衣已經打濕透了,便揚聲喚了外間值夜的小丫鬟:「溫壺茶水,再打盆溫水來!」

  外間守夜的荷葉也聽到了動靜,趿了鞋子急急慌慌地點燭溫茶,端著託盤送進去。

  蓮玉服侍著行昭喝了兩口茶,又拿著帕子給愣在床上的行昭隔了背,讓荷葉出去,才溫聲安撫:「姑娘是夢靨著了,沒事兒沒事兒,醒來就好了。咱們喝口茶,定定神。」

  行昭呆呆咽下,眼神遲緩地移向蓮玉,看了眼蓮玉在燈下溫婉和宜的臉,心中酸楚與無助陡升,摟住了蓮玉,將臉埋在她懷裡,無聲地哭:「我夢到娘了,娘還是死了……娘還是死了……」

  最後幾個字說得似乎低到了塵埃裡,蓮玉鼻頭一酸,姑娘日日盤算,步步為營。從坦白,到搬正院,再到套話。每一步都走得精准無比,她知道姑娘心頭是慌的,是怕的,絕沒有表面那樣的從容明朗。前路不明,又牽扯到了兩個至親的人,又有誰能做到運籌帷幄,不出破綻呢。

  「蓮玉小時候聽村裡的老人們說夢都是反的,夫人與您定能逢凶化吉,化險為夷。」蓮玉語聲乾澀地安慰著。

  行昭怔愣了半晌,才慢慢點點頭。

  懷善苑裡的燈亮了又熄了,而東廂房次間的燈卻亮到了天明。

  芙蓉花開雕花羅漢床裡的睡著的賀行曉也在做夢,她一連幾日昏昏沉沉中,都反復做著一個和行昭一模一樣的夢——穿著大紅從虛無走來的應邑長公主和一個手裡握著金簪倒地而亡的女人。

  她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直到今晚才看清楚那個死去女人的臉,赫然是大夫人方氏的樣子!

  賀行曉尖叫著醒來,嘴裡含著微涼的茶水,心裡卻在細細摸索著。那日賀行昭搬院子,是她第一次做這個夢,她被嚇得沒有了力氣,身邊的丫鬟說依例要送禮去,她鬼使神差地褪下了腕間那個應邑長公主送的鐲子。

  穿著嫁衣的應邑長公主與倒地而亡的大夫人,這個夢,究竟想要告訴她什麼?

  一時間頭疼欲裂,又暈在了萬姨娘的懷裡。

  兩個小娘子,一樣的夢,她們都忽視了夢中極為重要的一點——應邑長公主大紅色嫁衣蓋著的小腹,微微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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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大早,行昭滿腹心事地去正堂,大夫人已經梳洗妥帖了,賀琰也在,正吩咐白總管:「拿了帖子去請張院判來,請他務必來。」

  行昭與白總管錯身而過,白總管向她行了禮後便急匆匆地往外走了。行昭微愕,進屋行了禮,坐在了大夫人身側便問:「誰不舒坦啊?還勞煩張院判來瞧病。」

  正在擺箸布碗的行時生母劉姨娘,抬了頭向東邊兒努努嘴:「明兒個就除夕了。六姑娘病還沒好,院子一開那邊就哭著來求,大過年的多不吉利啊……」

  賀琰聽了,蹙著眉頭,有些不高興:「在姑娘面前渾說些什麼!」

  劉姨娘三十來歲,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一向是一顆心撲在大夫人身上,生了行時提了姨娘後,更是眼裡只有大夫人一個主子了,說話惹了賀琰不高興,就沒開腔了,但也沒賠禮,低著頭小踱步,站定在了大夫人後面。

  大夫人待人和軟,對陪著自個兒幾十年的丫鬟更是護著,打著圓場:「今兒個侯爺沐休,可惜常先生不給景哥兒時哥兒下學,否則咱們就可以一家人去和太夫人問安了。」

  賀琰看了大夫人一眼,她這樣的話不也沒把萬姨娘與行曉算進去,夫妻這麼多年,她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忍了忍,又想起了另一樁事兒,索性不揪在這一處上了,沉聲吩咐道:「開飯吧。」

  賀琰,大夫人,行昭三人是正經主子,便圍著黑漆榆木圓桌坐用飯,劉姨娘立在大夫人身後布菜。賀琰講究儒家那一套,食不言寢不語,故而只能聽見瓷器碰撞的聲音。行昭只夾了身前的幾道菜,瞧著賀琰的速度,邊喝著一小半碗紅棗薏米粥,賀琰放了筷子,行昭與大夫人也就勢放了筷子。

  去榮壽堂,二夫人神情熠熠,帶著行明早到了。見大房進來,賀二爺笑著去迎賀琰。二夫人見著行昭,含蓄地笑著頷了首,行明倒是很激動的模樣。行昭回她一笑。

  問安坐定後,太夫人便囑咐大夫人幾句,「交好的幾家送年禮問安的時候不能怠慢了」、「明兒個的除夕家宴記得加幾道水蘿蔔,小芹菜之類的蔬菜」又問:「……三房的帖子送了沒?」大夫人連連點頭說:「送了送了,明兒個三房也來。」

  太夫人才放心了,這個兒媳婦兒要時刻問著敲打著,才不會出簍子。又轉了首囑咐其他的人:「明兒個除夕放煙火,都離碧波湖遠一點。宮裡頭的宴約是初五的時候賞,明兒個侯爺和二爺都記得早回來,還指望著你們帶著小郎君們。」

  說著這話,太夫人的眼神在賀琰身上定了很久,才移向二爺。

  大傢夥兒的都起身應了,賀琰與賀二爺就往外院去,大夫人與二夫人陪著太夫人說話。行昭就和行明兩姐妹親親熱熱地坐在西北角的榻上做針線,時不時湊兩句趣兒。

  太夫人想起了行曉的病:「…….曉姐兒的病還沒好?那明兒個還不能出來吹風呢?」

  大夫人有些為難,又不好不答:「是呢。今兒個一開鎖就來求,要去請張院判來瞧瞧。說是昨兒晚上又有些不好,小娘子出了一身虛汗。」

  太夫人不以為然,前頭張院判來瞧病,開的都是補氣安神的方子,說明賀行曉壓根沒什麼大礙,這樣的作態又趕上年節,真是晦氣。微點點頭,便又將話轉到了行昭的新屋子身上。

  榮壽堂裡正說著話,有小丫鬟來通稟:「應邑長公主的車駕到了門口兒了,說是來問臨安侯府年禮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4:23 PM

第二十七章 端倪(中)

  太夫人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看那小丫鬟一眼。

  行昭正拿著茶盅喝茶,聽那小丫鬟通稟,茶盅一歪,溫燙的茶水就這麼灑在了手上。心頭百轉千回,前一世應邑上門,榮壽堂裡有大夫人、她、行曉還有太夫人在。二夫人因為行明在定國寺出的岔子,到年後稱病閉門謝客。應邑拜見了太夫人後,送了禮就歡天喜地地回去了。

  大夫人見太夫人竟然愣在那裡沒發話,壓下心頭疑惑,不管什麼緣故,客人來都來了總不好將她一直晾在那兒。

  「快請長公主到榮壽堂來!」

  小丫鬟應一聲,便往提了裙子往外跑。

  二夫人眼神一轉,笑得清清伶伶地:「可算是奇了。這位主兒連往前兒衛國公家的家宴都推三阻四不參加,今兒個還曉得來問咱們家的年安,還是咱們家老太太分量重。」

  太夫人沒搭話,瞥了眼在榻上兩耳不聞窗外事,低著頭認真做針線的行昭,心下大慰,君子之心當如碧波蓮池,投一塊石子兒下去,泛起幾朵漣漪後,就應當歸於平靜。人哪兒能讓一個不懂事的玩意兒亂了心神。

  等應邑下輦時,大夫人、二夫人帶著行昭行明早已候在了遊廊裡,見一穿著蹙金絲品紅繡孔雀開屏褙子的紅妝麗人,面敷透白,一雙丹鳳眼高高揚起,抿著嘴,扶著丫鬟的手,提著裙裾緩緩下來,似是步步生蓮往遊廊而來。

  「賀方氏攜臨安侯府女眷,給應邑長公主問安。」大夫人帶著眾人行禮。

  應邑嘴角一勾,扶住了大夫人,一副親親熱熱的模樣:「幾日不見,臨安侯夫人愈見圓潤了。應邑要向大夫人賠不是,那日可灌了大夫人不少酒呢。」

  大夫人面帶赧色,忙擺擺手:「本是我貪杯。」又側身讓了路:「咱們快去裡屋吧!外頭也夠涼的。」

  一道說著話,一道走在遊廊裡,拐過一個彎兒,就是榮壽堂正房了。

  撩開簾子,轉過屏風,太夫人穩穩坐在上首的八仙凳上,見應邑挽著大夫人進來,未言先笑:「老婆子今兒早上看案上供著的迎春花兒,爆出個苞兒,心裡還暗道是好兆頭,這個年能過好。哪想得到先應在了您身上,客走旺家門啊!」

  應邑笑開了,幾步就走近了太夫人身側:「哪兒就是客人了呢,我就是您看大的,您直管將應邑當成自家人。」

  行昭聞言心下一顫,無端想起了登堂入室四個字。

  太夫人笑了笑沒接話,吩咐人又加了一筐紅螺碳進來,又重新上了茶與糕點,岔了話連聲說:「都坐下都坐下!嘗嘗新做的綠玉糕,我們家二爺是個定京通,前些日子嚷著從皖記高金請來個廚娘,說是做綠玉糕是一絕,我嘗著是還不錯。」

  應邑長公主坐在左上首,與太夫人並排。大夫人坐在次席左上,二夫人坐在次席右上,下面挨個兒坐著行明與行昭。

  二夫人捂嘴笑,與有榮焉的樣子:「若要問定京城裡哪裡的簪子打得好,哪裡的燉肘子好吃,我們家二爺哪個不知道?這綠玉糕是拿過水糯米,加上過霜的綠梅花和珍珠粉,再用白玉盤細細地磨…….」

  二夫人的話還沒說完,應邑輕咳一聲打斷其言,眼裡仿佛只有太夫人,笑盈盈地說:「您屋子裡的東西能有不好的?前些日子我屬官從封地裡得了一匹老坑玻璃種青碧翡翠。這也不算稀奇,難得的是上面的水頭極好,又侵了幾點水光進去,瞧起來像隻仙鶴在舞。」說罷,一揚手,身後的丫鬟便捧了一個紅漆描金匣子上來,一打開,有一整塊的玉璧,水天碧的顏色,沒有黑點,只在玉璧中間有幾條光絲湊在一起,是像一隻仙鶴在揚翅。

  應邑揚了揚下頜,笑得更真心:「中寧要用她的一個小郡邑來換,我沒給,就等著捧著它給您拜年禮呢。」

  二夫人面色青一塊白一塊的,被應邑搶白,面上有些掛不住。再一看那物件兒,不禁也倒吸一口氣:「那和氏璧,怕也只有這樣的水色!」

  行昭低著頭喝茶,賀家招待人的茶分三類,第一等是雨前龍井,第二等是雲南普洱,第三等是鐵觀音。而今日應邑來,太夫人吩咐人上的是六安瓜片,性甘且溫,一口品下去,舒坦到了心脾裡,感到整個人都安定沉靜了下來。

  應邑聽了二夫人的話,終於拿眼瞧了瞧她,似笑非笑地說:「二夫人見過和氏璧?」

  二夫人又被搶了話,憋著氣再也不答話了。

  「長公主有心了。老婆子倒覺得那和氏璧在這玉璧跟前一比,都不過爾爾罷。」太夫人樂呵呵地給二夫人解圍,大約明白了應邑長公主的來意,卻推辭「玉養人,人養玉。老婆子怕是沒那個福氣能養得起這翡翠。咱們大周朝啊,大概只有宮裡頭的娘娘主子能有這福氣!」

  應邑一急,脫口而出:「太夫人莫不是嫌禮輕了?屬官快馬加鞭送來,中途累死了幾匹好馬,就為了趕在年前給您拜年呢!」

  行昭默默在心裡給應邑安上了急躁兩個字。自傲、自負、急躁、恣意還有剛愎自用,多像前世的自己。

  太夫人笑著搖搖頭,將那匣子蓋上,又吩咐那丫鬟拿過去:「太后娘娘都沒有的東西,老婆子敢要?這百子戲嬰的匣子挺好的,寓意也好,就當做這匣子是賀禮吧。」

  應邑被第一句怔住,啟了唇囁嚅幾下,到底沒說出聲。她今兒個本是抱著討好太夫人,為以後嫁進賀家鋪路來的。加上賀琰一道支支吾吾,只說讓她等,她哪裡等得住啊,索性收拾東西就來走太夫人的路子。在那病癆鬼身邊忍了十幾年,好容易擺脫了,話本子上都寫著有情人終成眷屬,怎麼到她那兒就這麼多坎坷啊!

  應邑洩氣,算是默認了太夫人的道理,自己到底急功近利了些!垂了頭癟癟嘴,眼神瞄到了置身事外的大夫人,圓圓的臉,圓圓的腰身,圓圓的手腕,賀琰喜歡的明明是她這樣身姿婀娜,個性伶俐的女人!又想起了那幾日幽會,賀琰撫過她的背,她的頸,她的眼,熱切而急迫地低喁,一次一次地佔有她,不禁紅了臉。

  「這麼些年了,衛國公府與臨安侯府也不親近,應邑空有一顆親近的心…….」應邑扭扭身子,望向大夫人,盈盈道:「這九井胡同是太祖皇帝特意賞給臨安侯府的,以碧波湖畔、九裡長亭、九轉遊廊的景聞名。可能勞煩大夫人領著應邑遊上一遊?」

  行昭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前世裡並沒有這樣的場景!

  太夫人正端著茶盅,聞言手腕一頓,就順勢放下了:「那是自然的。老婆子也要陪著,這才是待客的道理。」

  大夫人大驚,可不敢在這樣的大雪天讓太夫人出去走,帶著歉意同應邑那頭說:「太夫人可不敢這樣出去走!她老人家腿腳不好,要在外頭這樣一凍,晚上鐵定膝蓋疼,怕是明兒個路都走不了。望長公主千萬見諒!」

  行昭不由哭笑不得,太夫人主動作陪不就是提防著應邑在大夫人面前說什麼,怕刺激她。大夫人倒好,就這樣給推了……這樣實誠、心好、純孝又和軟的人,怎麼生出行景那樣率直和她這樣的啊。

  太夫人顯然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了,心頭沒來由的一暖,只好又吩咐:「那老二媳婦也陪著吧。兩個小丫頭也陪著。總不好叫應邑長公主覺得怠慢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4:29 PM

第二十八章 端倪(下)

  應邑抿了抿嘴,率先起了身,向太夫人一頷首,便往外走去。

  大夫人與二夫人應了聲便緊隨其後,行昭與行明跟在後頭。行昭特意認真地與太夫人屈膝辭行,太夫人一副很疲憊的樣子,指了指行昭,側頭向張媽媽說:「你也去看著吧。守在行明與行昭後面,別叫她們倆離水近了,危險。」

  明顯的意有所指,行昭鄭重地點點頭,拉著行明追了上去。

  大約精明的人,都願意把所有的事情都攥在自己手上。就像太夫人不放心行昭一樣,一定要安排一個人看著她,才能安心。

  出了榮壽堂,走在遊廊裡,轉個彎兒,二夫人落在了後頭,應邑與大夫人挽著手走在前面,聽見大夫人指著西南邊在說:「過了碧波湖和九裡長亭,就是我們家正院了。長公主春天來最好,能看得見垂柳長堤,偶爾後山養的鳥雀就飛在柳枝上停駐下來,嚶嚶啼啼地叫,五彩的羽毛與碧青色的垂柳放在一塊兒,真是好看極了。」

  大夫人說了大半天,見應邑沒有反應,湊過身連聲喚道:「長公主長公主——」

  應邑這才回過神,漫不經心地望著迷迷濛濛的天,敷衍點頭:「是好看。」

  行明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走一步就抬頭望望天。行昭看著好笑,也抬了頭,只能看見雕著或是博古,或是蝙蝠圖案的五彩直梘,沒什麼好看的,推推她,小聲問:「你怎麼了?」

  行明回之苦笑,特意慢了步程。張媽媽樂得行昭離應邑遠點兒,也不催,跟在後面慢慢地走。

  「長公主看不起我們二房,有時候我真羨慕你。」行明輕聲說,沒有避開後面的張媽媽。

  姐妹多年,這是行明頭一回將話說得這麼直白。因為自卑所以敏感,因為自卑所以堅強,行明一向以虛張聲勢和爭強好勝來將自己偽裝得滴水不漏。這是第一次,行昭聽到了行明真實的想法。

  行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頭軟軟的,有一種叫喜悅與溫暖的情緒充斥在心間。她輕輕捏了捏行明的掌心,回之:「她也不見得瞧得起母親和我。你看,母親說十句,她能回一句都算好。這樣沒有禮數的人,也不會討別人喜歡。」

  行明搖頭,語氣苦澀地說:「她不需要討別人喜歡。」

  行昭愣了一愣,以前她也以為站得高,臂膀硬,就算別人再不喜歡,場面上也要做出一副諂媚的樣子來討你歡心。可假的就是假的,換不來真心,她正要勸行明,卻聽見前面二夫人在喚:「兩個小娘子快跟上來,可是走不動了?」

  行昭拉過行明就往前去趕上,被行明一打岔,竟然忘了正事兒。

  到了前頭,應邑瞥了眼兩個,沒在意又轉了回去。倒是大夫人想起什麼,提了句:「要不咱們叫幾輛青幃小車來?」

  應邑搖搖頭,突然素手一指,煙雨朦朧中越過長亭與半池碧波湖,指向小山腰上的一處小苑,蒼翠叢林見隱隱可見飛簷走欄,十分好奇地問:「那是什麼地方?」

  大夫人順著手指望過去,一笑:「是歷代臨安候的書房『勤寸院』,在別山山腰上,碧波湖圍著,又要穿過湖心小島,上半座山才能到。太夫人說那個地方是我們家的心臟和頭腦。」

  應邑步子停住了,直直望向那裡,輕聲問:「侯爺也是在那裡辦公,行文,做出舉足輕重的種種決議?」

  行昭心裡揪緊,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到應邑癡癡的神情和含情的眼眸。

  大夫人沒有察覺,笑著點頭:「是呢。侯爺十日裡有五六日都在『勤寸院』住,一應日常東西是正院裡備一份兒,『勤寸院』備一份兒。侯爺頸脖不好,坐久了就使不上勁,這樣涼的天,也不知道德喜盡心不盡心……」

  大夫人嘮叨個沒完,應邑支著耳朵認真地聽,時不時地應聲和一句,「……那侯爺每回上去都要爬這樣高的山?那用膳怎麼辦?在書房裡設個小廚房?」

  大夫人似乎很高興有人應和,說得更細了:「我們家郎君從小就要勤練身體,這點山路算得了什麼。書房不許設小廚房,只能按點燒水,怕出問題。每回就由小丫頭提著食盒上去,冬天裡飯菜不是容易涼嗎?就用隔著瓷碗拿熱水燙,燙溫了侯爺才吃。」

  行昭不由失語,兩世為人,她頭一回見到這樣的正室和這樣的外室。一個生怕別人不曉得自家老爺的習慣,一個生怕別人看不出藏在心裡的居心。

  行昭拉了拉張媽媽的衣角,仰著臉沖她眨眼睛。張媽媽哪裡又沒聽出不對,心中正焦急,看著遠遠的有個小丫鬟急急匆匆地來報。不由大舒一口氣,笑著上了前屈膝行禮:「張院判來了,是讓他同您請了安再去瞧病,還是讓人直接領去東廂房?」

  「直接帶過去,有什麼好請安的。」應邑聽得正高興,被人打斷,沒好氣兒說:「東廂房住著誰呢?這樣大的顏面,請的來張院判瞧病。」

  行昭心頭一動,轉眼望著大夫人。這是個極好的機會,只聽大夫人會怎麼說。

  「是萬姨娘的屋子。曉姐兒,哦,我們家七姑娘,您也見過,病了有些天了。昨兒個夜裡加重了,就請了張院判過來瞧瞧。」大夫人一副粉飾太平的模樣,似乎很沒有顏面說起侯爺重視妾室的舉動來,不自在地拿話岔開:「說起來,侯爺最喜歡北碧波的景兒,還寫過一副對聯『綠水柔波碧無痕青光雲天亨永享』,還親自寫下來裱了……」

  「裱起來,還充作了東廂房的楹聯,萬姨娘歡喜了好些天!」行昭掩嘴直笑,杏眼瞪圓了,顯得天真爛漫,又揚了頭,很是得意的小模樣:「爹爹不僅是能臣,還是慈父。平日裡除了在正院逗行昭,便是去東廂房看七妹妹,而且常常是一連幾日都住在東廂房裡了。上回爹爹得了一套十二個紅瑪瑙擺件,給行昭了兩個,其他的都送到了東廂房裡了。行昭還在想,七妹妹喜歡的是金器,什麼時候轉了性喜好瑪瑙了呢。可七妹妹是妹妹,行昭得讓著她。長公主,您說,行昭是不是可乖了?」

  應邑越聽心火越冒,到最後,氣得一甩袖,又看見行昭仰著臉得意的模樣,心裡又氣又笑!方氏蠢,生個女兒比她還蠢!庶妹不喜歡瑪瑙,可架不住那妾室喜歡啊,嫡出正房不留,流水樣地往妾室房裡送!請太醫院院判去給一個庶出娘子瞧病,還親自給妾室寫楹聯,還流連在妾室房裡!賀琰不是喜歡極了那萬姨娘是什麼!?虧得他還口口聲聲說,一輩子都沒忘過她,心裡只有她!

  大夫人見應邑神色陡然不好,卻不知為何,雲袖掃過的風,將行昭的鬢髮都吹揚起來。行昭的話雖是冗長些,卻是一片慕孺之情啊,莫非是太嘮叨惹了這位喜怒無常長公主的厭?

  「小娘子總覺得父親比天高。」大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賠笑,將行昭往身後拉:「長公主不要怪罪。」

  行昭怯怯地藏在後頭,強抑住嘴角揚起的欲望,有期待的女人最容易受挫,他愛我嗎?真的愛我嗎?只愛我一個人嗎?反復反復地想,反復地問,可惜的是男人卻總禁不起質詢與誘惑。以應邑這樣執拗與偏激的個性,容不得賀琰對另外的女人用心。

  哪裡來這麼多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啊。

  應邑冷哼一聲:「不過一個妾室,至於這麼抬舉嗎?叫旁人知道了,只會說臨安候沒規矩!」好容易平復下心緒,卻終難咽下這口氣,轉了身:「本公主來得不巧了,遇上臨安侯府又有客!就不去同太夫人辭行了,勞煩臨安候夫人傳個聲。」

  大夫人愣了愣,原是看不慣賀琰寵愛妾室,不由惺惺相惜起來:「…….衛國公世子原先怕也是在妾室身上用心的吧。長公主正值華年,定能再覓如意郎君。」又揚聲喚來丫鬟,「備車!」又轉了頭,執起了應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哪日我去公主府拜訪您!」

  行昭頓時一個扶不住,欲哭無淚。

  應邑一怔,隨即點點頭。一行人將她送至二門,便又回了榮壽堂裡,二夫人藏不住話,一五一十地都說了。

  太夫人沉吟半晌,手裡頭轉著佛珠,邊安撫:「那位主兒本就是個喜怒無常的,定京城裡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家禮數是周到的,就行了。」又笑著,眼風掃過了行昭,囑咐一回,「明兒個除夕可是大日子,都穿亮色點兒啊。」

  太夫人目光深沉睿智,這點小把戲依仗的就是行昭年紀小,別人聽了不會往歪處想。行昭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坦然坐著聽。

  大夫人放下心來,和二夫人應和著。兩個媳婦,兩個孫女兒陪著太夫人用過午膳,晌間兒又打葉子牌,言笑晏晏間,倒真有點過年的喜氣。一天的功夫很快過了,還沒晃過神兒來,除夕就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01 PM

第二十九章 除夕(上)

  第二日,臨安候府裡歡歡慶慶的一片喜氣,僕從間都是相互笑著點頭拜年「過年好過年好,一年更比一年好!」、「您也好!」,留著頭的小丫頭們十分羨慕地望著各房花枝招展的大丫鬟——臨安侯府的規矩,只有一等丫鬟在年節兒時能穿得豔麗些。

  「您瞧,戴上好看嗎?」

  懷善苑裡,蓮蓉笑嘻嘻地拿著朵絳色絹花往鬢間簪,又想往行昭這頭瞄,又捨不得把眼從前面的銅鏡上移開。

  行昭坐在上首,瞧著蓮蓉,捂著嘴笑,讓蓮玉去掐她:「這眼神兒都快忙不過來了,瞧這鬥雞眼!」

  旁邊兒立成兩排的小丫鬟們也笑,蓮蓉作勢氣鼓鼓地將花兒放在了託盤裡,又轉顏一笑,直招呼丫頭們來拿:「一人兩朵,這可是姑娘拿自個兒月例銀子從馮記裡買的,比內造都不差。」

  凡是懷善苑裡的丫頭都能拿,二十幾朵花兒幾下就沒了。院子裡多是十來歲的小丫頭,有更小的七八歲,手裡拿著絹花兒,爭著要謝禮,謝了行昭,又去謝蓮蓉蓮玉兩個姐姐的照顧。

  行昭樂呵呵地受了,又讓蓮玉去派紅封,大丫鬟能拿兩個梅花樣的銀餜子,二等丫頭拿一個,其餘的能拿一個稍小點桂花樣式的餜子。大的能有五錢重,小的三錢,行昭月例銀子不過每月十兩,這一下子就去掉了兩個月的份例。

  丫鬟們挨個兒叩頭,荷葉機靈,從懷裡拿了張年年有魚的窗紙來,一定要行昭貼在窗戶上,說是自個兒心意。

  行昭笑著接了,親塗了漿糊,貼在琉璃窗上,贊道:「好看!」

  一屋子主僕笑著將一上午過了,用過午膳後,大夫人便遣人來催。

  行昭帶著蓮蓉和荷葉,又往正院去,大夫人見行昭來,拉著行昭念叨,「萬姨娘又拿曉姐兒說事兒,昨日張院判來都不曉得開什麼方子才好,說曉姐兒氣血充足,沒什麼病,只讓靜養。剛才東邊又派人來說曉姐兒吹不得風,多半是來不了。我又從嫁妝裡劃了一盒百年何首烏給她,本還想留著給你壓箱底的…….」

  行昭見大夫人說得十足委屈,拍了拍她手,笑說:「我還能缺嫁妝?咱們就當是掉財免災。她不去拉倒,我一瞧見她就滿臉官司,八成和她八字不對盤。」

  大夫人想想也是,在腕間加上串紅珊瑚刻佛字樣兒手釧,就帶著行昭往榮壽堂去。榮壽堂前是一個面生的,十五六歲模樣的丫鬟在迎客,見大房過來了,屈膝笑說:「奴才白芷,替素青姐姐打簾。幾位爺都來了。」

  一撩簾,二夫人和三夫人正陪著太夫人圍坐在一桌打牌九,估摸著是差個人,又捉了二爺來湊數。

  二爺見人進來,連聲求救:「大嫂,您快過來頂我。老祖宗將發的紅封,這一晃眼就給輸沒了!」

  大夫人挽了挽袖子,兩廂問了禮,行昭又接到幾個大紅封。太夫人先擦了擦手,戴著玳瑁眼鏡,笑呵呵地給了行昭一個紅封,行昭摸了摸裡頭脹鼓鼓的,笑得真心又屈膝謝過,給蓮蓉收著。

  大夫人換下了二爺,行昭就去東次間找行明,行明與行晴正在玩翻花繩,見行昭進來,行明正將花繩翻到自個兒手上,騰不開身,朝她點點頭,算是打招呼。行晴卻起身問好:「四姐姐過年好!」

  行昭笑著應了,便半坐在邊上笑盈盈地看她們倆玩,一個接一個花樣,翻得龍飛鳳舞。

  耳朵卻支愣起來,聽到隔間有人結結巴巴地在背:「……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是行景的聲音,行昭頓了頓,賀琰、三爺和幾個小郎君都不在外間,難不成是在這裡頭考學問?又聽一陣衣衫悉悉索索間,是賀琰忍氣低沉的聲音:「是何解?」

  「君王的兒子……嗯,是親骨肉,也不能仗著沒有功勞在高位上,沒有勞動受供奉……而守金玉之重的意思是……嗯,而守護金石玉器的重量,何況人臣呢?」

  行昭扶額,果不其然聽賀琰語氣含了明怒:「<觸龍說趙太后>這不是名篇,你背的不熟,也就算了。這麼簡單一段話,都解釋得東拉西扯!還虧得你三叔給你請來明先生做西席,真是丟我們賀家的臉!」

  最後一句話揚了聲調,東次間的人都聽見了。行明停住了動作,將花繩團成一團放在案上,怕行昭難堪,就湊近了身,同她輕說:「大伯剛才也罵了時哥兒,三叔也罵了昀哥兒……」

  竟然越過年長的行景,先考的行昀和行時……

  行昭往隔間看了眼,靛藍色夾棉竹簾直直墜著,她能想像得到賀琰對行景的態度,賀琰不止一次地說過行景不肖父,而像他舅舅,只喜歡舞刀弄槍。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苛刻的評價。行昭笑著朝行明搖搖頭,又招呼著她:「快翻花繩啊!阿嫵想看五子登科呢。」

  五子登科,講的是竇燕山堂前教子,家庭和睦,五子皆及第的佳話。行昭在暗喻,賀琰訓子太過。

  裡間的賀琰隱隱約約能聽到行昭的聲音,暗暗著惱,掩飾般的又吩咐行景背<曹劌論戰>,看到長子漲紅了一張臉,思緒卻飄到了夜裡收到的那張信箋上,應邑在厲聲責問他對萬姨娘懷著究竟怎樣的情懷,還說她一過門,他就等著給萬姨娘收屍吧。

  應邑鬧脾氣很好哄,可萬姨娘他也捨不得放啊,畢竟陪了他這麼多年,又機靈人又媚,最重要的是說話句句能抓到人心尖上。

  應邑最近逼得越來越緊,昨日她竟然還親自跑來臨安侯府,也怪方氏不會說話,竟然把萬姨娘也牽扯出來了。必須要想一個萬全之策,既能擺脫方氏,又能娶回應邑,還能保全住萬姨娘……

  「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顧逐之!」行景高聲背完,仰頭看賀琰,一臉期待。

  行景背完見賀琰心不在焉,有些失落,倒是三爺笑著開口:「景哥兒這篇背得好,三叔賞你一尊玉如意。」

  賀琰聽三爺的話,這才反應過來,正欲言,就看見行昭從竹簾子旁探了個頭來,笑嘻嘻地喚:「爹爹,三叔!祖母讓你們出去了,咱們一道去九里長亭!」

  除夕家宴定在九里長亭裡辦,分兩桌,仗著在高處,隔著碧波湖就能賞到煙花,能對月飲酒,是個十分愜意的地方。大夫人早早就吩咐針線房趕工出了幾丈亮白的夾棉簾子,掛在亭子幾方擋風,又在各腳放了火盆,拿香櫞、佛手和木瓜熏了果香。

  如今天色微落,夕陽墜在了兩山溝壑之間。一行人簇擁著太夫人往長亭走,拐過彎兒,九里長亭就像一個大的,美好的孔明燈出現在眾人面前。

  「這都是嫂子的功勞!」二夫人挽著大夫人笑說。

  行昭由行明牽著,十分高興地看著波光粼粼之間的長亭,長亭裡透著黃澄澄的光,顯得溫暖且親切——就像大夫人一樣。

  大夫人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她不習慣成為眾人焦點,忙上前攙了太夫人,小聲說:「娘,您仔細腳下。」

  「今年定在九里長亭辦,外面又下雪,階上萬一一個沒掃乾淨,娘摔著了可怎麼辦?你光曉得搏出彩,卻沒想到娘的身體。」賀琰往下掃了眼大夫人,淡淡地說。心裡又想到了昨夜應邑言辭犀利的責難,全遷怒在了大夫人口不嚴的錯處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08 PM

第三十章 除夕(下)

  行昭看得真真的,也聽得真真的,目瞪口呆地看著神情淡漠的賀琰。令她不可思議的是,賀琰竟然還有臉對大夫人赫然發難?

  「堂前教子,床前教妻。你媳婦一手一腳地操持這家宴,累得偏頭痛都快發了。你有什麼不曉得好好說,非要一開口就打死人。」太夫人回握了大夫人手,看方氏佝著頭想說不敢說的樣子,又思及昨兒個應邑言談,心裡愈發對賀琰來氣,又礙著這麼大家人在,拉著大夫人的手往前走,又道:「要論孝順和厚道,我看老大媳婦是頂好的!」

  賀琰面色一僵,他這麼些年沒受過太夫人的教訓,這下竟然為了方氏這個蠢婦訓他……

  氣氛一下涼下來,論親疏遠近,三房是不好開口的,這個差事就落在了向來愛說話的二夫人身上:「大嫂是個孝順的,那老二媳婦孝不孝順呢?娘給評評!」

  行明在後背杵了杵行昭,又一揚眸,示意行昭去賣個嬌,打圓場。行昭只做不知,太夫人在給賀琰提醒,又在給大夫人正名,她又不傻,哪裡願意主動地這麼插科打諢過去。

  倒是大夫人聽了太夫人的話,鼻頭一酸,險些掉淚,心裡又怕賀琰失了顏面,一抬頭笑著出聲應二夫人,又招呼眾人:「我們家的人哪一個不孝順?來來來,羊肉片兒切得薄薄的,火都升好了,過了點兒怕是就不嫩了!」

  二爺裝腔作勢地朝大夫人作了個揖:「謝嫂嫂賞飯吃——」

  三夫人輕拈兒了玉色鴛紋帕子,掩嘴笑:「二伯才是個不正經的,二嫂平日裡也不管管!」

  二夫人念著黃夫人和三夫人交好,不由遷怒,有心晾晾她,又覷了覷太夫人神色,只好轉笑應和:「老祖宗果真是沒說錯兒,當著孩子們面兒,都是些潑猴!」

  笑鬧中,好歹將那插曲掩過去了。家宴沒那麼多避諱,統共擺了兩桌。老爺夫人一桌,太夫人坐在圓桌正東向,左邊是賀琰,右邊是大夫人,正對著三夫人。小娘子和郎君另一桌,行明拉著行昭坐在行晴邊上,三個小郎君坐另一邊兒。

  冷菜、拼盤、小食,蔬果,幾大樣兒、湯鍋陸陸續續端上了桌。等太夫人端著酒杯,起了身時已經是十分高興的模樣:「冬去春歸一年時,燕子堂前築暖巢。咱們家明年會更好!」眾人都端著酒應和,家宴這才正式開始。

  行昭是真高興,太夫人願意表明態度總是好的!

  銅盆刻紋鍋子擺在正中,裡頭的清湯已經是煮得沸開了,上頭浮著紅的枸杞,碧的青蔥,還有黃的薑片兒。行昭笑得眉眼只剩了一條縫,心裡放鬆些,食欲就上來了,夾了一筷子羊肉片兒,非得要自個兒踮腳去燙,嚇得蓮蓉臉色都不好了。

  還是行景解的圍,筷子伸得老長,將自己燙熟的肉夾在了行昭跟前的粉彩小碟兒裡:「您可別折騰蓮蓉了!阿兄燙給你吃!」

  惹得行明與行時伸著頭,直嚷著也要,行景只好挨個兒燙好,又額外給行晴與行昀也燙了一碟,還特別細心交代行晴「羊肉才起來,燙。你們在湖廣多年,忘了黃豆醬什麼味兒沒?」,煙霧迷蒙中行晴紅著一張臉道了謝。

  行昭邊吃,邊看得笑。什麼是君子,不是不苟言笑、處事冷漠才叫君子。行景雖不擅書,但品性端方,知禮護幼,心細溫和,這才叫有君子之風。

  一頓飯從夕陽西下,吃到斗轉星移。頭桌上,三爺去敬賀琰,賀琰一口氣喝乾,大夫人斟酒去哄賀琰,他也喝,二爺一直纏著賀琰喝,倒把自己喝趴了,賀琰只紅了臉。太夫人瞧了眼更漏,笑呵呵地吩咐人去打簾子,外頭天際處「劈里啪啦」地響起幾聲。

  一眾孩子連忙撒了筷子,跑到階前去瞧,深寶藍的天兒上熠熠生輝,正紅的碧藍的深黃的顏色,簇成了幾朵國色牡丹花,隔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遙遙地看,真是十分好看。一朵接著一朵地滅,天際上卻始終有幾朵花兒在那兒。

  行時前幾年還小,沒看過,這回頭一回看,看得又拍手又叫又笑,把太夫人逗得樂,摟著幾個孩子笑。

  就有小廝跑過來,直喚:「宮裡來賞了!」

  這回輪到大夫人瞧更漏了,瞧後笑著去攙太夫人:「算算時候也差不多。」

  臨安侯府這樣的人家,每年都能在接到宮裡的賞,東西不貴重,表現的是天家看重賀家的一片心。

  一行人就往二門去,二門前有個大院子,院子裡燈火輝煌,有一個內侍打扮的人立在最前頭,身後幾個人弓著身子正將幾抬楠木箱子放下來。那內侍見人來了,笑著先問太夫人和賀琰好:「咱家恭祝賀太夫人長命百歲,福壽安康!侯爺官運亨通!」

  太夫人笑著讓人塞了個大紅封去,嘴裡說:「托貴人的福!」

  賀琰笑問:「貴人這是還有幾家兒要走呢?」

  那內侍搭著個拂塵,望了眼賀琰,笑應:「您這兒是頭一家!不僅聖上賜了賞,太后娘娘也賜了下來!得兩處賞,您是頭一份!」邊說著話兒又從袖裡拿了卷五彩繡九爪金龍踏雲紋布卷兒來,這東西闔府都熟,連忙都跪下了。行昭跪在最後頭,大過年下聖旨這是做什麼呢?邊想邊聽那內侍尖細的聲音說:「臨安侯賀琰嫡長女賀行昭接旨!」

  行昭怔住,連忙往前小跑,又跪伏在地上。

  「奉天誥命,皇帝制曰。臨安候賀琰嫡長女賀氏,定京盂縣人,名門毓秀,幼承庭訓。年少且淑和,性方且柔嘉。封溫陽縣主……」

  行昭愣在原地,前世有這一齣嗎?沒有吧!

  來不及細想,謝過恩,那內侍又將那幾台賀禮留下,道了個賀:「恭喜溫陽縣主得封!初五,可記得去慈和宮叩頭謝恩呢!」

  這算是點明瞭是誰封的這名號,不是姨母封的,是顧太后……

  行昭愣在冰涼的青磚地上沒回過神,太夫人卻回過神來了,招呼著人去又去打賞內侍。

  內侍一走,滿院子裡的人眉飛色舞起來,二夫人喜氣洋洋地向大夫人討酒喝,卻被太夫人喝住,「我們家皇后出過,太后出過,縣主也出過!沉住點氣,心裡念著皇恩浩蕩就好!」

  太夫人此話一出,都靜默下去了。也是,大周朝的縣主既無封邑,又無賞地,除了每年能得一點俸祿,倒也沒什麼大用處,賀家還不缺個縣主來撐門面。大夫人雖高興,也有些遺憾怎麼不將景哥兒的世子位也一道封了呢,好歹湊個雙喜臨門。這樣一想,便拉著二夫人與三夫人去攙太夫人,又往裡頭走。

  行昭卻心亂如麻,忽而福至心靈,「蹭」地一下,起了身去瞧放在匣子上的清單,果然在上頭找到了一個前世沒有的東西——半邊刻明月流水紋路的白玉銅鏡,指名給大夫人的!

  行昭一眼就看見了放在託盤裡的那半面銅鏡,這分明是對物!太后賜給大夫人的只是陰面!

  「母親也得了個怪東西!」行昭揚了揚手裡頭的那半面鏡子,高聲喚道。

  大夫人接過那半面鏡子,有些詫異地左右打量,口裡邊念叨:「這東西……我怎麼像在哪裡見過……」

  賀琰本是站在燈下與三爺說著話,餘光瞥到有一處反光,心頭莫名一顫,撇下三爺快步上前去。一把拿過大夫人手裡的鏡子,看清了,面色陡然垮了下來,這樣的半鏡他也有一個,是刻陽文的。他一個,應邑一個,是十六歲那年兩人分離時留作念想的,湊在一起才是個完整的太極狀圓鏡!

  如今卻以太后的名義送過來,太后應當是知道了,太后將破鏡送來,是要破鏡重圓的意思?那皇上知道嗎?皇上的態度又是怎麼樣呢?指名給方氏,是為了警告他還是緊逼他?太后要插手了嗎?

  賀琰的面色在大紅燈籠下,顯得青白一片。大夫人則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行昭見賀琰反常,心落到了谷底,對半之物常常是有情之人一人一半,這個是陰面,那另一個就是陽面。陽面在哪裡?不難猜出陽面在賀琰那裡。那她能不能理解為太后已經知道了應邑與賀琰的情事,並且表示贊同,而突然冊封自己縣主,只是為了表示補償與安撫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14 PM

第三十一章 謝恩

  太夫人沉得住氣,大夫人一無所知,賀琰欲蓋彌彰,幾個關鍵人物都是一派風輕雲淡,故而大家無論對行昭獲封縣主,還是太后賜下莫名其妙的對鏡,都緘口不言,粉飾太平。

  只有行昭的心中像有幾百隻老鼠齊撓一樣,直癢。

  初一初二不出門,初三初四掃祖墳,一連幾天行昭都沒有逮到機會和太夫人獨處。到了初五,又要套上馬車進宮謝恩去。闔家裡,太夫人是超品夫人,大夫人是一品誥命,賀三爺的遷令下來了,總算是升上了堂官五品,三夫人的誥命卻還沒來得及。故而這次去的,也就是太夫人與大夫人,再加個新出爐的溫陽縣主,賀行昭。

  進宮謝恩是大事,皆是按品大裝,幾人一車。車上,大夫人顯得很高興,和太夫人天南海北地扯,太夫人笑著應和。

  拐過順真門,就進皇城了,論你多大的勳貴,多高的官都要在這裡下車。

  慈和宮的內侍便領著往裡走,太夫人笑著同他打招呼,又問了「……都有誰家的夫人到了?」內侍一一答了,不過來了兩三家人。行昭心忖,賀家向來都是趕早不趕晚的。

  進慈和宮次間候著,剛進去,就有信中候閔家的太夫人帶著幾個媳婦來打招呼。大周的丹書鐵券之家被廢得越來越少,到了這一朝,一隻手就能數過來,勳貴之間就更惺惺相惜了。

  太夫人親親熱熱地和閔太夫人拉著手從養生飲食聊到兒女親事,閔太夫人邊拿眼瞧行昭邊拉著太夫人的手說:「可惜我們阿範比溫陽縣主大了近十歲,否則我一定來提親。」

  縣主沒有特定副制,行昭穿著件銀紅雙福紋鑲錦竹斕邊高腰襦裙,髻上簪了朵品紅色的芍藥絹花,正脫了玫瑰紅灰鼠皮遞給宮人,只裝作沒聽到,微紅一張臉垂首望地。

  太夫人謙遜地搖搖頭,先大贊了閔大奶奶的德行言工,又說:「……除夕夜裡領到聖旨,又驚又喜,難得太后喜歡我們家娘子,又感懷皇后照拂——到底是嫡親姨母。」賀家一直以謙遜溫和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受封個縣主雖然沒什麼大不了,卻將一向低調的賀家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推到了高處,太夫人必須找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解釋。行昭在旁靜靜聽,這些女眷話裡的機鋒試探,永遠不會少。

  這頭說著話兒,人也都陸陸續續地來齊了,就有女官高聲呼道:「太后娘娘到!」

  眾人便各家各處地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便齊齊唱道:「願太后娘娘萬福金安,壽與天齊!」

  不多時,就有一個五十來歲,面長眉挑,中等身材,看起來比太夫人年輕很多的婦人走了出來,身後跟著穿大紅花樣十樣錦紋飾的應邑長公主。

  「都平身吧!」顧太后出身不高,從采女爬到太后,宮中沉浮幾十年,養成了無論何時說話都帶了幾分含蓄和低沉的習慣,待眾人都起來了,又讓宮女賜坐上茶。

  行昭端手半坐在小杌上,垂首環了內堂一圈,前世她沒有封號,輪不上她來。如今看來應邑在太后跟前真的很得寵啊,太後坐在上首,應邑就端了個錦墩坐在太後腳前,太后問詢到哪家,只有應邑敢出言調笑幾聲。

  「臨安侯夫人和侯爺可喜歡那幾件年禮?」顧太后向前傾了傾身子,面容帶笑地越過太夫人,問大夫人。

  行昭心頭一緊,面色刷白。這算是證實了她的猜測!對鏡是顧太后賞下的!她現在分明已經知道了所有事兒!

  大夫人愣一愣,才起身一福,面色微赧地答:「皇恩浩蕩,臣妾自然是十分喜歡的。侯爺……侯爺也很喜歡。」

  顧太后滿意地點點頭,看了眼身邊兒的應邑,又將眼落在了穿著一身紅的行昭身上,揚了揚下頜:「這就是溫陽縣主?」

  行昭心頭一歎,腳上卻沒耽擱,連忙上前去。由太夫人出聲答話,「這就是臨安候長女,賀行昭,現年七歲……」

  太后擺擺手,直道:「讓她自己說。」

  行昭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頭,口裡唱著吉祥話兒,又聽上頭這樣的話,心頭疑惑,還想讓她說什麼?說求求您太后行行好,管管您那不著調的女兒,還是說求求您不要給您女兒撐腰,助紂為虐趕走自家母親?

  行昭跪在地上,眼神定在青磚上,半天沒開口。大夫人急得在後頭揪帕子,鼓足氣開口:「她——」

  一個她字兒沒完,就聽見應邑巧笑一聲打斷:「行昭是個十分乖巧的小娘子,拙言慎行,極似臨安候。賀家家教十分好,母后瞧瞧前朝的賀皇后就知道了。」話說完,又讓人將行昭扶起來,朝著行昭溫聲溫氣地說:「可是太后娘娘親封的你溫陽縣主喲,還不謝過太后。」

  行昭抿了抿唇,心頭直冒火,應邑這手套近乎玩得不錯,她當行昭果真是五六歲的孩童,對太夫人選擇曲意奉承,對賀琰選擇威逼利誘,對行昭則選擇誘哄收買,妄圖各個擊破。皇家裡長大的她似乎卻忘了不是每一個人都會在利益和親緣之間,選擇利益!

  「行昭感懷天恩,珍而重之,卻無以為報。」好歹開了口,行昭說完垂了眸子,語氣乾澀地說。

  太夫人一直面色含笑,卻沒有眼尖的人發現,她緊緊攥成拳頭的手陡然鬆了下來。

  顧太后覷了眼殿下的小娘子,垂著頭也能看見眉眼像極了賀琰。恍惚間,又想起了除夕家宴後,一向疼愛的小女兒跪在她前面,一把淚一聲哭嚎地求她「阿緩喜歡了賀琰半輩子了,好容易有了點盼望。娘若阻攔,女兒轉了頭就去投護城河!」

  她在震驚之後,心裡竟然生不出反對來。她只是一個破落官家的庶出女兒,捨棄了多少,沾了多少血才爬上了這個位子,她已經記不清了。女兒不一樣,她生來就是金枝玉葉萬千寵愛,她不需要捨棄什麼來成全……她委曲求全了一輩子,她的女兒不能這樣……

  顧太后壓了壓舌,方家又怎麼樣。方家還能和天家爭出個一二不成?氣受了就受了,給我往肚子裡咽!那些勳貴世家仗著祖宗耀武揚威得也夠了!

  「好了好了,小娘子臉皮薄。這一身紅衣穿得,跟應邑站在一起跟母女似的。」顧太后定了心神,笑呵呵地擺擺手,示意行昭坐回去。又轉頭和閔太夫人念叨:「……你們家阿柔哪天也帶進宮瞧瞧,我記得她是仲春生的,開年就滿十一歲了吧……」

  行昭低眉順目地退回去,極盡可能地想忘掉最後那句話。坐在杌凳上,不禁心下苦笑。受盡了苦難,還改不了性子,明明一句好聽話就能掩過去的事兒,還非得要硬扛著,位卑言輕,這樣的反抗,又有誰看呢。

  殿裡的聲音像是被鐘罩罩住似的,「嗡嗡嗡」的響在耳邊,坐了像是有一刻鐘,又像是幾個時辰。總算是聽見顧太后沉喑的聲音:「都去未央宮吧。皇后怕是等了很久了。」

  眾人才又磕頭叩地,由內侍領著往西邊兒去。

  進了未央宮正殿,方皇后已經坐在了上首,著明黃鳳吟九天紋,頭戴九翅瞿冠,眉間點朱砂一點,和大夫人一樣是圓圓的臉,卻沒笑,背挺得直直的,很是端莊的模樣。

  下首花團錦簇地坐著四、五個打扮富麗的女子,都是後宮裡排的上的妃嬪。

  行昭一進去,一眼看到了方皇后,嘴角便止不住地揚,方皇后待她如親母待女。奉詩書,教禮儀,訓道義,都是親力親為,自母親去後,說她是由方皇后養大的也不為過。

  按捺住澎湃,隨著眾人叩頭行禮,口裡唱福氣吉祥話,都是一套的禮數,差不離,皇后說了平身,眾人又向幾個內命婦見禮。方皇后挨個兒介紹:「陳德妃與陸淑妃都是常見的,惠妃和王嬪則是才拿到寶冊寶印的。」

  行昭抬眼看了眼王嬪,二十七八歲,身形小巧,受了眾人的禮接著還頷首還一半回去,十分恭謹柔順的樣子——也是未來的王太后,誰也沒想到是她生下的二皇子周恪榮登大寶。

  方皇后比大夫人像將門虎女,說話言簡意賅,坐這麼幾個時辰都不會靠在椅背上。不會像顧太后那樣和人嘮家常接下話來,場面常常會僵下來,每到這時應邑就斜靠在楠木後椅背上撇撇嘴,吹一吹染得血紅的指甲。

  好容易更漏打了午晌,方皇后便揚揚手,留了幾家賞飯,其餘的都叩安回去。

  回去的人家,大都在心頭長長呼口氣兒,這宮裡頭行差踏錯一步,都不曉得明兒個還不能見著太陽。臨了踏過門檻要走了,卻又不由羨慕起能被留飯的幾家來,瞥眼看看,心裡頭又安慰自個兒,留下的不外乎是幾位長公主,連上賀家黎家,誰叫人家沾著親帶著故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21 PM

第三十二章 真相

  說是賞飯,又有誰敢真吃飽。行昭現今是吃什麼都味同嚼蠟,心裡頭在默念阿彌陀佛,只求吃完這頓飯就趕緊散了。

  好容易用完飯,幾位長公主提裾告辭,說是要往康和宮去看各自母妃。

  方皇后哪會不應,吩咐蔣女官拿出幾個匣子來,「……從西北送來的藥材,有鹿茸有人參,八娘才生了頭胎,記得給她捎份兒。」又讓蔣女官送出去。方皇后待這幾個小姑子是極好的,彰德帝登基時,幾個庶妹都還小。說人家、辦嫁妝、操辦婚事,都是方皇后做的主,顧太后只推脫沒有精神來管。

  前頭剛走,這頭,應邑就叉著一塊蜜瓜也不吃,放在自個兒跟前的粉彩小碟裡玩,揚眸戲謔:「方家是西北的土皇帝。財大氣粗,什麼搞不來?也難為嫂嫂了,既沒生養過,又沒懷過,還知道這些東西對坐月子好。」

  外命婦皆屏氣凝神。大周百年,皇后無子的多了去了。只是敢當著面兒指摘的,應邑還算是第一人,她敢說,並不代表外人敢聽。

  方皇后置若罔聞,轉頭又同黎老太君打招呼:「前些日子聽聞您腰腿不太好?如今可好些了?本宮記得黎家是住在外郊的雙慶胡同,本宮也不多留了,天晚了路就難走了。」

  黎家如釋重負,穿著絳色仙鶴紋超品副制的黎太夫人六十多了,顫顫巍巍地站起身,聲音有些抖:「老身感懷皇后娘娘好意。」黎夫人攙著黎老太君轉頭向應邑行禮,又和賀太夫人見了禮,這才告辭歸去。

  偌大的正殿,只余了方皇后、應邑、中寧長公主與賀家。方皇后這才伸了伸背,眼神定在應邑身上,語聲冷冽:「皇帝這兩個字兒是可以隨便說的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是皇家的公主,更需謹言慎行,那番話你將皇帝置於何地,本宮置於何地?」

  大快人心!行昭腦中只浮出了這四個字。

  行昭低垂了頭,伸手去拿案上的茶盅,正埋首小啜,突如其來「嘭」地一聲——是應邑一氣之下將蜜瓜砸在了碟兒上,行昭手一抖,茶水便灑了幾滴在衣襟上。

  方皇后瞧了眼行昭,先吩咐人:「帶溫陽縣主去裡頭更衣。小九的衣服,阿嫵也能穿。」

  待宮人牽著行昭進了內閣,方皇后餘光裡瞥了瞥低眉順目的中寧長公主:「應邑不曉得長進,中寧你這個長姐就該管起來。本宮說話重,應邑心裡不舒坦了。你心疼,太后更心疼。」

  中寧長公主一聽臉色都白了,她是什麼出身,她母妃原先只是顧太後身邊兒的宮人,如今嫁的也不過是個閒散勳貴,靠自己的食邑過。只要方皇后和應邑有了齟齬,顧太后捨不得責備應邑,方皇后作風又硬,第一個被收拾的就是她。見應邑「蹭」一下就要起身,她趕緊撲過去按住,使著眼色安撫住:「你不是和臨安侯夫人一見如故嗎?何不邀了賀夫人去明珠樓喝茶呢?」

  應邑一聽,頓了一頓,轉了笑,起身草草福了福,當做賠禮:「原是我渾說,嫂嫂莫惱。」又笑盈盈地嫋嫋走過來拉大夫人,語中帶嬌,「臨安候夫人可樂意和阿緩去吃茶?明珠樓是我以前的住處,種著各樣花花草草,瞧著可好看了。」

  太夫人從今日入宮起,就沒將手裡的佛珠放下,聽應邑這樣說,不由攔道:「外命婦哪裡敢在宮闈裡亂竄?長公主是一番好意……」

  「這是我與大夫人之間的事兒,太夫人就安心在皇后這裡吃茶吧,宮門下鑰之前,應邑定將大夫人全鬚全尾地送回來。」應邑擺擺手,打斷了太夫人的話。

  太夫人停下了轉佛珠的手,望著皇后。

  大夫人左右為難,她倒是對應邑的印象極好,可又不敢違背太夫人的意願。

  「應邑邀你,你就去吧。入宮不准帶侍婢,就讓蔣明英陪著你。」方皇后一錘定音。

  話音一落,「皇后娘娘!」應邑尖利的聲音就起來了,中寧在後頭拉了拉應邑的衣角,示意她見好就收,應邑撇撇嘴,有蔣明英這個狗奴才在,說什麼都不方便——可總比什麼也說不成好。

  蔣明英是皇后身邊第一得力人,皇后不曉得應邑與大夫人之間的官司,但也心有靈犀一樣地將蔣明英放在妹妹身邊。應邑挽著大夫人就往外頭走,邊興高采烈地吩咐中寧:「二姐好好陪著皇后,正好你們四個人可以打葉子牌!」

  行昭在內閣裡換上了九公主的襦裙,青綠鑲斕邊上襦交領,下幅綜裙,又重新梳了雙螺髻。一出來卻發現大夫人不見了,心頭一緊,連聲問:「母親呢!?」

  皇后笑答:「應邑請她吃茶去了。」又招手喚,「快過來,到姨母這處來。」

  行昭趕緊轉了身就小跑去追,想去跟上大夫人。中寧探身將小碎步往外攆的行昭伸手一把攬住,箍在自個兒懷裡,笑著對太夫人說:「這樣大的小娘子乖得跟小貓兒小狗兒似的,追著都要去攆。」

  行昭被按在那人懷裡,死命地將她手往外推,卻推不動,漲紅了一張臉,眼眶裡淚打著旋兒。來者不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應邑的來意。不,也許是有的,比如死死攔著她的中寧。

  方皇后見了,眼底裡閃過不高興,「中寧,這是個什麼比喻。」又讓宮人去牽,溫聲安撫:「你娘過會兒便回來了,她們估摸著都走遠了,你去尋也尋不到。姨母曉得你要來,讓人做了金絲酥,你嘗嘗好吃不好吃?」

  太夫人親從中寧懷中抱出小孫女,行昭感到自個兒的背被輕輕拍了一下,聽到太夫人附耳輕語:「蔣尚儀跟著的,她是個極精明的人。」朦朧中瞥見太夫人一臉篤定的神情,嗆了兩聲忍住哭。太夫人見小孫女平靜下來,笑著將她交給那宮人,同皇后說:「從小就黏人,中寧長公主的說法也不算錯。」

  方皇后將行昭抱在懷裡,輕聲撫慰,「喝不喝乳酪?」、「要不讓小內監來說笑話?」、「要是你娘沒回來,姨母就去幫你尋,可好?」

  行昭心神不寧地一一答,前世相處十幾年,她從骨子裡對方皇后的不陌生,讓皇后喜出望外,直喚著行昭與她有緣分。

  皇城近七十公頃,前朝後寢,應邑的閨房明珠樓在太液池東北角,離乾清宮近,離慈和宮也近,和行昭的懷善苑有異曲同工之妙。

  應邑和大夫人走在歸園裡,隨侍的宮人跟在後頭,小斑紋石鋪成一條曲徑通幽的石板路,路旁的積雪能沒過腳背,邊有長得蔥蘢的小矮灌木,也有三人高的柏樹,枝葉繁茂,有幾束都伸出頭來打在了石板路上,瞧得出來這裡是宮人們不常來的。

  大夫人提了提裙裾,好容易避開了一灘將化未化的雪水,見應邑走在前頭,連聲喚:「長公主且慢一點。這路可一點不好走呢。」

  應邑懶懶側了身,遙遙看著丹屏正纏著蔣明英不往裡頭走近,放下心來,素手遙指,讓大夫人看:「您看那裡。」

  大夫人順著指尖望去,什麼也沒望到,帶著驚詫問:「長公主指的是……?」

  應邑如同恍然大悟一笑,緩緩說:「原是我糊塗。別人又怎麼能看得見呢。」見大夫人神色更茫然,好心解釋:「少時,我總和一個人偷摸著跑到這個林徑裡來,坐在樹下這樣往西望,夕陽餘暉,總感覺這就是世間最美的景色了。」

  大夫人一笑,回道:「或許現在是被雪遮住了好景。」

  「不,不是。」應邑正色道:「是因為身邊陪著的那個人。那個人在身邊就覺得哪裡都是一副好畫。」

  大夫人愣住了,遲疑問:「是衛國公世子?」

  應邑嗤笑一聲,眼神往下看,帶著輕蔑否定:「他?他就是個懦夫和小人。」似乎是玩鬧夠了,貓兒露出了利爪,應邑笑著拉過大夫人,一下一下地拍在大夫人的手背上,壓低了聲音,吃吃笑說:「那個人,是臨安候。」

  如同天雷哄頂,大夫人木在原處,瞠目結舌。

  應邑笑得愈見明媚,似乎很樂意看到這個樣子的大夫人,又呆又蠢,紅唇湊近了大夫人耳邊,繼續說:「那個明月紋半鏡就是我的,另一半在賀琰那裡,湊攏一起才是花好月圓呢……」

  大夫人瞪圓了眼睛,突然想起除夕那晚,賀琰拿著那柄半鏡魂不守舍的模樣,嚇得往後啷噔退了兩步,強扯出笑:「年……年少輕狂……誰沒有過呢。現在你們兩個都成家立室了……」話沒說完,突然想起什麼,連忙捂住嘴巴,應邑才死了丈夫!

  應邑輕按了按鬢間指甲蓋大小的紅寶石,笑哼一聲,卻帶了戾氣:「這都是上天安排,否則怎麼會一個才脫了身,一個就上趕著來求娶了呢?」

  大夫人愕然,不可置信地搖頭:「侯爺怎麼可能娶你!怎麼可能?」到最後已經是哭吼了,捂著嘴邊拿帕子擦乾,似是在說服自己,囁嚅:「你在騙我。就算你們互有……你是公主也不可能嫁進來當妾室……」

  應邑噗嗤一笑,樂不可支地挽過大夫人,壓低聲線,帶了幾分誘惑:「你不信?那就去問賀琰啊。嫁娶嫁娶,自然是鳳冠霞帔,十里紅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26 PM

第三十三章 大白(上)

  大夫人在雪中急急喘粗氣,她的思緒已經跟不上應邑的話了,腦海中像有一團漿糊把所有的東西都黏在了一起,使勁拉扯,卻還是分不開。這種感覺就像聽不見,看不到,說不出話來。她不想相信,但是直覺又是信的。機械地轉過頭,看著應邑紅唇如火,嚇得驚聲尖叫起來。

  「你胡說!我不信!我是臨安侯夫人!你怎麼可能嫁得進來——」

  應邑伸手就將大夫人的嘴死死捂住,最後幾個字在吞咽與艱難中破碎地喚出。

  尖利的聲音把後頭的蔣明英一驚,甩開了丹屏的手就往前走。

  應邑冷笑,湊耳輕言,加重砝碼:「所以你最好識趣一點,趕緊給我騰出位子來,要麼選擇和離,要麼選擇被休。」輕輕一頓,應邑轉頭看了看,蔣明英往前越走越近,更加輕地耳語:「要麼選擇,死。賀琰早就想你死了。你不知道吧?同床這麼多年的丈夫,竟然一直想讓你死。」

  大夫人周身抖篩,見蔣明英來了,手虛空地往前抓了兩把,沒抓住,順著應邑的身子往下癱。

  蔣明英快跑兩步,上前扶住,連聲問:「臨安候夫人怎麼了!」

  應邑退了幾步,垂首站在一旁,十分無辜道:「本宮也不知道。說著說著話兒,臨安候夫人就叫起來,估摸著是犯了癔症,倒把本宮嚇了一大跳呢。」

  大夫人總算是找到了一個支柱,扯著蔣明英的衣襟,渾身發顫,哭說:「應邑長公主說混話,她……」

  「臨安候夫人仔細閃了舌頭!瞧瞧這是個什麼地方!給您的兒子和女兒留點顏面吧!」應邑升高語調,毫不留情打斷。她不怕她與賀琰的事情流傳出去,她已經捨棄了顏面,豁出性命也不在乎。但現在不是時候,賀琰不會容許這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賀琰不高興,她也不會高興。

  蔣明英佝身扶住大夫人,沒有理會應邑,沉穩地問:「大夫人,您不急,細細說。您情緒不穩定,要不先回鳳儀殿?」

  應邑倨傲地一揚下頜:「蔣尚儀好大的口氣,犯了癔症的外命婦也敢帶到皇后娘娘跟前,驚了鳳駕你擔當得起嗎?」又笑著轉向大夫人,「要不先送大夫人出宮,臨安候在旁邊鎮一鎮,大夫人或許就能好。」

  犯癔症,常常是說人失了魂。

  大夫人一聽臨安候,心頭一顫,猛地揪在蔣明英的手臂上,哭得喘不過氣來,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去找賀琰,找他問個清楚,現在!馬上!

  「我要問清楚!我不信!」大夫人神色迷惘地起了身,細聲哭著踉蹌往外走,邊走邊念,腳一深一淺地踩在地上,能聽見枯枝「嚓嚓」的響聲。

  蔣明英做了半輩子女官,這樣的女人,她在冷宮裡見多了,心頭一涼,這回的當差出了岔子!兩步追上去,扶住大夫人,邊輕聲哄,邊領著她往鳳儀殿去。

  應邑輕拈裙裾,踮起腳揚聲道:「錯了!那條路是走鳳儀殿!東邊才是出宮門回去的路!」說完,便十分得意地瞧著前面形同瘋癲的女人,喜上眉梢,愈發覺得中寧說得沒有錯,賀家門裡大夫人是最容易對付的,往前自個兒想法兒討好太夫人,逼緊賀琰,還不如讓方氏自亂陣腳。方皇后是個性子強的,誰知道妹妹是個這麼蠢的!

  大夫人一聽,死活不往那頭去,任憑蔣明英好勸歹勸。大夫人哭得一張臉花成一片,嘴裡還在直念,「先回去!」

  蔣明英想問緣由,大夫人就反復只有這麼一句話,逼急了就只哭不說話,扯著她的衣角不往鳳儀殿走。蔣明英沒有辦法,實在不放心,見大夫人哭得著實傷心,聞者都紅了眼眶地勸:「您是皇后的妹妹,有什麼不能先和皇后說呢!」

  歸園是個僻靜的地方,蔣明英帶的都是親信,守在四角。

  大夫人垂著頭嗚嗚地哭,抽泣半天才斷斷續續說出一句話來:「事情還沒有水落石出……冒冒失失地說,會傷了賀家和侯爺的顏面……總要先問個清楚!」到這個時候了,大夫人心裡還念著賀琰。

  蔣明英心頭有了輪廓,見大夫人實在意志堅決,只好妥協叫人備車,又親自把大夫人送到皇城口,安撫著,不過是「……馬上回鳳儀殿,賀太夫人回去了什麼都好辦了」、「您路上注意安全,千萬別氣糊塗了」、「萬事還有皇后娘娘呢」,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大夫人只邊哭邊點頭。

  先送走大夫人,蔣明英加快腳程回了鳳儀殿。將撩簾子,就聽到應邑的聲音:「……臨安候夫人大約是癔症犯了,半途裡蔣尚儀就將大夫人送回去了。」

  蔣明英心頭憋氣,低眉順目地走進殿裡先見禮。皇后沉聲說了平身,緊接著就問,「臨安候夫人到底怎麼了?」

  「賀夫人半路哭起來說應邑長公主說混話,應邑長公主讓賀夫人想想溫陽縣主與賀大郎君。應邑長公主便說大夫人是失了魂兒了。」蔣明英聲線平穩道,說完往太夫人處行了禮:「而後賀夫人身子不適,讓奴才給皇后娘娘問個安,給太夫人告個惱,就先回去了。」

  應邑吹著指甲,置若罔聞地喝了口茶。

  行昭感到自己的指甲都要嵌進了肉裡,犯癔症!母親哪裡來的癔症!千防萬防,還是百密一疏!應邑先出言刺激,再安一個惡疾在母親身上,真是鋪墊得好啊!咬緊牙關,恨不得騎上千里駒去追!

  太夫人越到危急越沉穩,起了身和方皇后告個惱:「老身實在放心不下大兒媳婦,今兒個怕是要擾了皇后娘娘興致了。」

  方皇后聽得雲裡霧裡,直覺是應邑出言挑釁了妹妹,自家妹妹從小性子和軟,遇事只知道躲。聽賀太夫人告辭,連忙抬手應允:「本宮謝您還來不及!您多擔待些惠娘。」又吩咐人去送,臨出門給賀太夫人裝了幾匣子東西。

  行昭呼了口長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福身謝過後,便攙著太夫人往外走。

  祖孫兩個在馬車上靜默不言,行昭腦中轉得極快,大夫人若是受不了刺激,那麼就應該請的是太醫來,而不是急急忙忙地回去。都沒向嫡親的姐姐辭行,以大夫人的性子做不出來,應邑極有可能將事兒同大夫人說了,卻將謎題和矛盾拋給了賀琰,這才讓大夫人趕緊回府,半刻也等不得。

  太夫人眯著眼,手裡頭卻極快地轉著佛珠,一睜眼,撩開簾子問跟在外頭的張媽媽:「今兒個侯爺在家沒有?」

  張媽媽想了想說:「門子上說侯爺今兒個晌午有客,現在客人應該走了。」

  太夫人點頭,揚聲吩咐,把馬車趕快一點。

  進了九井胡同口,太夫人這才和行昭說了一句話:「我原以為應邑沒有這樣大的膽子和這麼厚的臉皮。是老婆子判斷失誤了。」這是在向行昭解釋,她沒有盡力阻撓應邑將大夫人帶出去。

  行昭一聽,鼻頭一酸,卻勉力穩住心神,重重搖搖頭:「盡人事,聽天命。長公主來勢兇猛,志在必得,行昭雖怕,卻仍舊願意奮力一擊。」

  太夫人面容未動,手裡頭卻更快地轉動佛珠了。

  一下車,兩人便直奔正院去,正院無人,守著的婢子回說:「大夫人去別山找侯爺了。」

  太夫人半個身子斜在張媽媽身上,帶著行昭又往別山趕,太夫人並未覺得帶著孫女攙和到長輩間有無不妥,就沖著行昭在馬車上的那句話,也該帶著。心頭希冀著賀琰能不幹蠢事,不說蠢話。

  將進院子,白總管就把太夫人攔住了:「侯爺和大夫人在裡頭說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32 PM

第三十四章 大白(下)

  「侯爺交代的不許我進去?」太夫人練了一輩子的涵養功夫,如今已經臨到了爆發點。

  白總管極擅審時度勢,連忙賠笑,打哈哈:「哪裡哪裡。您和四姑娘先去次間用茶,奴才去請侯爺和大夫人出來見您,可好?」又彎下腰來哄行昭:「暖閣有玫瑰羹,還有霜糖糍,您最喜歡甜食了……」

  行昭往太夫人身旁靠了靠,抿抿嘴,耷拉了眼沒理他。

  「那就勞煩白總管了。」太夫人雖在笑,卻明顯帶了催促和命令。

  白總管正親要領路,太夫人手一揮吩咐,「找個小丫頭帶路就行了,你去請侯爺。」白總管又福了福,轉身往書房走,心頭暗暗叫苦,心腹心腹,拿到好處的是心腹,被推到刀刃前面擋著的也是心腹。

  半個時辰前,大夫人拿袖掩面,一路哭著要找侯爺,一見到侯爺便直哭嚷。侯爺吩咐他在外頭守著,誰也不許進,要是太夫人來了,攔得住就攔,攔不住就來通稟。他隔著門,隱隱約約間聽到幾個詞兒「臨安候夫人」、「和離」,不由膽戰心驚地趕緊甩手往外走,心裡只盼著侯爺能將大夫人安撫住,以免東窗事發。是的,東窗事發,賀琰這些日子的神出鬼沒,他全都知道,明明是拐進了一個蓬門青巷,卻吩咐他在日程記錄上遮掩上公事繁重。

  他不敢問,前後一聯繫,其實不難猜。男人養個把外室,有什麼了不得?何況侯爺權勢煊赫,身邊有女人湊上來也屬正常。只是連侯爺也不敢納進府,又惹得大夫人哭哭啼啼地來問,想那個女人的身份是實在上不得檯面,歌姬?伶人?難不成不是女人,是個美貌的小倌?

  白總管被自己的猜測嚇一大跳,趕緊搖搖頭,把思緒甩出腦外,快步拐過抱廈,先將耳朵附在澄心窗紙上聽,裡頭已經沒了女人的哭叫,心頓時落了一半下,曲指扣了扣黃木隔板,揚聲道:「侯爺,夫人,太夫人與四姑娘來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賀琰先出來,大夫人在後頭磨磨蹭蹭幾下才出來。

  「四姑娘怎麼也來了?」賀琰出人意料地先開口問行昭。

  白總管一哽,賀琰一眼就能抓到重點,他還沒來不及想太夫人怎麼把四姑娘也帶過來了,想了想正要開口回,卻被賀琰揚手止住,又聽賀琰向大夫人說:「咱們走吧。你看你讓娘多擔心。」

  大夫人臉也紅,眼也紅,偷覷了眼賀琰,見他不是真生氣,放心大膽起來,跟著小步緊追上賀琰。

  勤寸院是歷代臨安候的書房,堂裡擺著的都是莊重肅嚴的擺設,行昭半坐在黑漆八仙靠椅上,聽外頭有窸窸窣窣的緞面摩挲聲音,她人小腳挨不到地,只能往下一跳,便趕迎出去。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溫笑的賀琰,而後跟著的是垂眸含笑,面有羞赧的大夫人。

  行昭頓時目瞪口呆,如同看到了天橋下耍把式的手藝人——大夫人被應邑出言刺激得連辭行都沒來得及,怎麼這一下被賀琰一哄,就像雨後初霽了,笑開花兒了呢!

  賀琰見小娘子瞪圓了眼的模樣,不由好笑,伸手去拍行昭的肩膀,行昭下意識地往後一躲。賀琰手拍了個空,愣了愣,便笑著轉臉吩咐白總管:「帶四姑娘去裡間。」

  行昭自然不樂意,仗著年幼「蹬蹬」跑過去抱住大夫人,嘴裡直說:「我不去!我要在母親跟前!」大夫人正蹲下身想哄,就聽見暖閣裡頭太夫人的聲音:「讓阿嫵也進來。」

  賀琰無奈,只好讓大夫人牽著行昭,單手撩開簾子,便看見了眯著眼,神色肅穆的太夫人,撩袍行了禮:「母親,今日入宮還算妥當?」

  「本來是很妥當的。」太夫人邊說邊睜眼,這才看到神色如常的賀琰和情緒穩定的大夫人,中途改了原本想說的話:「你怎麼先回來了?皇后娘娘和阿嫵擔心得很。」

  「媳婦……」大夫人猶豫著拿眼去看賀琰。

  賀琰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應邑長公主不會說話,加上阿福有些胸悶。您說怪不怪,一回來身子就舒坦了。皇后娘娘寬和,做臣子卻不能恃寵而驕,是要找個日子去道個惱。」

  太夫人手一停,順勢便將佛珠套在手上,半晌沒說話。到底該不該打破砂鍋問到底,如今看來賀琰明顯不僅沒有做蠢事,還將方氏哄得極好,一派太平景色。罷了罷了,不癡不聾不當家翁。兩個小輩願意將這件事這樣過了,那就這樣過了吧。應邑再說什麼,只要賀琰不願意配合,終究掀不起大風浪來。

  「那我就放心了。」太夫人笑著起了身,又說:「走走,今兒個晚上我去正院用飯。」邊招手喚過行昭,往外走,走到了門框邊兒上,太夫人身形頓了一頓,收斂了笑,帶著戲謔地說了句:「可見應邑長公主也是個不會說話的。癔症兩個字兒也是能隨口亂說的嗎?」

  賀琰臉色一變,一瞬之間又笑得溫和:「是嗎?今個兒子陪著母親用飯。阿福去年釀的梅香老窖挖出去了,咱們一家人喝幾盅驅寒。」

  一行人又往正院去,太夫人一天奔波,身子有些受不住,用上了肩攆,身上裹著白羊絨氈毯,半眯了眼,面色平和。行昭卻知道這是風雨欲來,滿含擔憂地望了眼興高采烈跟在賀琰後頭的大夫人。

  用完飯,太夫人將賀琰留在了書齋裡,又將方皇后臨走時拿的匣子交給大夫人,讓她挨個兒對冊入庫。行昭心頭明白得很,這是太夫人支開旁人,只連聲喚著要同母親一起去對冊。太夫人也樂呵呵地應了,臨了還交代:「不許看晚了,睡前喝碗薑茶。」

  正堂裡點著松脂燈油,暈暈冉冉間,清香熏得人陶陶然。大夫人立在妝台前,對冊子對得認真極了,手裡頭拿著一支兩個巴掌長,已經成了形的九鬚人參,嘴裡念著:「西北老林是出好東西。」

  行昭坐在炕上看書,有些失語,轉了轉眼珠,嫩嫩出聲:「您身子可好些了嗎?」

  「好多了……」大夫人一愣,笑著答,而後便不說話了。

  行昭問不出什麼,向黃媽媽使了個眼色,便笑著招呼丫頭們往裡間兒走:「月巧姐姐,月芳姐姐來教教我繡雲紋吧!昨兒個拿青綠配銀白,可真是難看。」

  大夫人邊對冊子邊笑著搖搖頭,直同黃媽媽說:「這麼皮的娘子,怎麼就入了太后眼了呢。」

  行昭兩步三步走進了隔間裡,歡歡喜喜地和丫頭們商量著配色針法,心裡頭卻憂心著黃媽媽能不能套出話兒來,想了想,黃媽媽是大夫人身邊自小陪到大的丫鬟,自家小娘子在正院做活,屋裡那口子在管著大夫人的陪嫁,大夫人什麼都願意和她說,總算是放下心來。

  這廂黃媽媽哪裡不懂行昭的眼色,只待幾個丫頭進了裡間,便給大夫人斟了盞茶,順話接下去:「瞧夫人說的,四姑娘的好,您看的見別人也能看見!」頓了頓,笑說:「勤寸院守衛最嚴,尋常不敢往那處走,今兒個四姑娘倒被侯爺容許進院子了,這怕是臨安侯府這麼些年頭一遭吧。」

  大夫人聽到勤寸院,愣了一愣,想說什麼又止了話頭。黃媽媽也不說話了,笑盈盈地束手侍立在旁。

  「侯爺……唉……」大夫人終是忍不住,把匣子放遠了點,順勢坐在錦墩上,示意黃媽媽也坐,想了想,湊近黃媽媽耳邊小聲說:「應邑長公主,以前……以前和侯爺是一對。今兒個我進宮,她哄騙我自請下堂給她騰位子,還說侯爺也想這樣做。」

  黃媽媽半坐在小杌上,一驚,腳下一軟差點沒撐住。驚天的秘密,叫一個奴婢知道了!四姑娘可是害慘了她了!

  心知還有後文,憂心忡忡問:「長公主是騙您的吧!」

  大夫人抿嘴一笑,含蓄地半含了眸子,卻帶著十分得色:「是呢!侯爺坦白了年少輕狂時,他和應邑長公主確實是一對兒,可如今都成家立室了,情分早就淡了。是長公主耐不住寂寞,就來訛我,讓我千萬別上了當。」

  黃媽媽心頭惴惴,眼神恍惚。

  大夫人推了推她,又笑說:「你也別怕。侯爺說了我當家這幾年只有功沒有過,又有景哥兒傍身,阿嫵還封了溫陽縣主,不說堅不可摧,可也是根基深厚啊。」話說到這兒,大夫人喝了口茶,帶著些隱秘和狂喜地又壓低聲音說:「況且侯爺還說,他這輩子做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他對不住我。可攜手白頭,這個是下定決心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38 PM

第三十五章 盤算

  大夫人說到後頭,語氣漸輕,十分不好意思的樣子,掩飾般拿起柳青芙蓉遍彩茶盞啜了口清茶。

  黃媽媽方恍然大悟,面上笑著應和,卻不敢把心放下,大夫人在方家是被人捧在手心上的明珠,養成了和軟單純的個性,嫁進賀家來,又將一心撲在了賀琰身上,連她們做奴僕的都不敢完全相信自家那口子,更何況臨安候賀琰待大夫人頂多是相敬如賓,敷衍面子情罷了。

  女人的直覺告訴她,應邑長公主說的倒是十分有八分真,而賀琰突然拿這樣話來安撫大夫人……

  「您且放寬心吧!」心下雖惶恐不安,黃媽媽卻還是笑著應和大夫人。

  大夫人抿唇一笑,輕輕點點頭,仿佛帶著無盡歡喜。

  戌時初,懷善苑已經備寢暖香了,行昭坐在妝台前抹春凝膏,蓮玉輕手輕腳地進來說:「黃媽媽來了。」

  行昭點點頭,算算時辰也差不多了。

  蓮蓉親候在門口打簾,黃媽媽進來時,看到的是行昭穿著藍青眉織布裡衣,坐在妝台前笑得溫和地招呼她過去,心下一緊,連忙低眉垂瞼,三步並兩步,恭謹地見了禮。行昭連忙伸手把她扶住,又喚來人搬上錦墩,上茶上點心。

  黃媽媽只挨著個邊兒,坐了繡墩的三成位置,十分恭謹的模樣。

  行昭心裡有了個底兒,笑著招呼她:「……黃媽媽喝茶。」接著直入主題,「母親睡了嗎?」

  黃媽媽一滯,腦中飛轉,四姑娘年紀不大,卻行事沉穩又見機敏捷,最重要的是母女連心,四姑娘應該是這臨安侯府最和大夫人一條心的了。

  「……大夫人在宮裡受了驚嚇,回來見到侯爺後,大夫人心就落地兒了,現在點了安息香,已經睡下了。」黃媽媽頓了頓,又說:「我們侯爺不是個善言辭的人,如今卻願意哄大夫人,夫人很是高興呢。」

  黃媽媽絕口不提應邑的戲份,而行昭關心的則是賀琰的說法,她的身份尷尬,小娘子打探長輩隱秘,放在哪裡說都要臉紅。黃媽媽的說辭,可謂是機巧十足,大夫人的態度就間接表明了賀琰的態度,而用的那個字「哄」,就很耐人尋味了。哄騙哄騙,哄者,呵也,大約黃媽媽也覺得賀琰是哄騙多於真心。

  還願意敷衍和隱瞞,都還算好的吧!

  行昭笑道:「母親安心了,阿嫵也就安心了。」接著和黃媽媽天南海北扯開了,從年節擺著的大紅燈籠好不好看,到繡歸雁是用銀灰好還是用棕褐好,話到後頭,行昭小小地打了個呵欠,黃媽媽就見機告辭了。

  行昭親將黃媽媽送出院口,轉身回院子的時候,蓮玉眼尖,向行昭指了指正院的東北角,行昭踮起腳一探,正院的書房亮著燈,走廊裡十步一隔還站著低首斂足的小丫鬟們。看來,太夫人存了好多的話要與賀琰說呢。

  行昭一笑,轉身招呼人回屋:「咱們今天能睡個好覺了。」

  行昭這邊是安穩了,而賀琰與太夫人之間卻陷入了僵局。

  「……那位主兒是個什麼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前年衛國公世子側室診出有孕,愣是三五個月就折騰沒了——自個兒沒有的,別人也別想得到。」太夫人雙手掌在太師椅上,沉吟道:「應邑就像個火藥罐,指不定哪天有個火星子,就能炸得我們賀家粉身碎骨。」

  賀琰沒急著答話,啜了口茶,才抬了頭。剛才太夫人問他前緣後因,他都一五一十答了。從年少時與應邑暗生情愫,到前月再續前緣,一一道來。

  兒子與媳婦、賀家和方家,他深知太夫人的選擇,所以無所顧忌。招惹應邑非他初衷,年少之時對應邑確實也用了心,用了情。可到了如今,世事沉浮多變,再多的情誼也被算計和交易磨成了一地渣子。

  「今日之事實屬突然,應邑好哄,守著一個承諾能活一輩子。」賀琰邊說,邊不在意地將杯盞擱在案上,輕聲一笑:「我們賀家因從龍發跡,煊赫到今天,定京城裡逛一趟,掌著實權的勳貴還有幾個?應邑雖是天潢貴胄,也不過一介女流,哪裡有這麼大的能力……」

  「應邑沒有,方家卻有!」太夫人一挑眉,氣勢變得淩厲起來:「你信不信你前腳休了方氏,方祈後腳就能從西北來告御狀!你別忘了,皇上如今膝下三子,雖然沒有皇后的嫡子,可王嬪生的二皇子母族式微,四皇子無母又有足疾,生了六皇子的陸淑妃,娘家江北陸氏早投了方家,誰當皇帝,方皇后都是唯一的太后,方家都立於不敗之地!」

  「只要方家不倒,方皇后就不會倒,方氏也還是臨安侯夫人。」賀琰笑了笑,整個人的氣質猶如暖春破冰,看太夫人神色不好,言語軟和地四兩撥千斤:「母親莫慌。方家這麼一個強援,兒不會傻到自毀長城的。應邑是顧太后的心肝,我們是外臣,內宮的事兒不好插言,可應邑不一樣,她說一句能頂旁人十句。外有方家為盟,內有應邑支撐,我們賀家會越來越好。」

  太夫人心頭涼透了,女子的情意竟被賀琰當作縱橫朝堂的利器,他,竟比他老子還不如!至少老侯爺是真心喜愛崔氏!

  賀琰將盤算一點一點地攤開,期待能看到母親的放心,卻不想太夫人半眯了眼,一副不想再言的模樣,語氣更軟了:「母親您放心。應邑的個性,我自小便清楚,一撓一個准。她怕我不娶她,更怕我不理她。方氏還是臨安侯府的當家夫人,只要方家不垮,這點就不會變。就算是太后知道了又能怎樣?顧家是外戚,領的是個虛銜兒,說不上話。前朝樂安公主養面首,召入幕之賓,與官吏張昌之糾纏不清,遭御史彈劾後,張昌之沒事,因為他是肱骨之臣,根基深,而樂安公主卻名聲掃地,懸樑自盡……」

  話到一半戛然而止,是被太夫人緩緩抬起的手打斷的。

  「你方方面面都算到了,就是沒算到你枕邊女人們的心意。」太夫人難得失態,眯著眼,語氣難掩失望與痛心,「我一直以為你是冷情,這個不算錯處,詭辯與狡敏,也不算錯處,可沒想到我養了一個這麼卑鄙的兒子。我以前是怎麼教導你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利用兩個女子成全自己,賀琰,我教過你耍這樣的招數嗎?」

  賀琰頓時啞口無言,他是看著太夫人空燈落寞到大的,可女人怎麼可能有成就一番事業來得更重要呢!

  賀琰沒說話,太夫人卻什麼都能明白,苦笑著擺擺手,手撐在太師椅上起了身,口裡淡淡地說:「幸好景哥兒不像你,也不像老侯爺。」

  賀琰臉上突如其來地火辣辣的疼,怔坐在原地,他錯了嗎?他喜歡應邑,卻更喜歡權利。他敬重方氏,卻更看重地位。他寵愛萬氏,前提是萬氏不要給他惹麻煩。有錯嗎?只有站得高,才不會被人砸下來。做臣子做到這個地步,到頂了,再上前就稱得上謀逆了。他只是希望賀家不要像「苗安之亂」那幾家勳貴一樣,在史冊上如同曇花一現,盛極必衰罷了!

  太夫人早已離開,乘著肩攆,帶著對寄予厚望的兒子無限失望離開了。

  燭火搖曳,蒙著窗櫺的澄心堂紙上顯出一個剪影,是現任臨安候賀琰還在書房裡靜默,誰也不敢進去叨擾,自然也不會有誰能聽到賀琰在最後笑著,囁嚅了一句話。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名垂青史的,不也有小人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42 PM

第三十六章 山雨(上)

  一連幾日,太夫人皆以身子不適為由,免了闔府上下的早晚定請。由兩個媳婦帶著幾個孫女交替在床前侍疾,其間賀琰與賀二爺下了朝,穿著官服就過來看,被張媽媽攔在院子口出言婉拒:「兩位爺到底是御前行走的人,恐帶了病氣給聖上。老夫人左右不是大病,喝下幾貼藥就好了,盡孝也分時候,老夫人不在乎這一星半點。」

  賀琰一聽,沒回話,只將張院判叫出來好好吩咐一番,便撩袍走人。

  卻把賀二爺嚇得魂不守舍,惶恐不安地去向二夫人討主意。二夫人看得透,直入主題:「太夫人罵你向來不留情面,何時這樣委婉地讓張媽媽來訓話了?再說你能見聖上幾回面啊,八成你是遭火星子連帶燒了起來…….」一句話說完,倒讓二夫人陷入深思,嘴裡小聲念:「也不曉得侯爺是做了什麼惹得太夫人不高興。」

  若是行昭在,定給二夫人獻上一盅茶,喝上一句彩。那日宮裡發生的事兒,是被瞞得緊緊的,二夫人僅憑張媽媽一番話就猜得八九不離十。

  二爺放下心來,卻不認同二夫人的話,冷聲一哼就抬腳往妾室房裡走:「我好歹也是穿著官服天天要上朝的人。兒子生不出來,貶老子倒是挺在行。」話一出,頓時將二夫人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第二天就叫來幾個妾室通房站在雪裡立規矩。

  初春時節,乍暖還寒,破冰融雪的時候最涼,正院裡的火燒得旺旺的,小丫鬟時不時拿裹銅長夾,夾塊兒紅螺碳置入火籠裡。

  大夫人盤腿坐在東窗的炕上,正對著賬冊,對到一半,再對不下去,索性把紫毫筆放在筆洗裡,湊過了身,憂心忡忡地同行昭念叨:「都怪我不好,定是那日太夫人來回奔波受了寒。」

  行昭沒立時言語,合攏了書頁,將《左傳》放在小案上,太夫人那日和賀琰說了什麼她不知道,但可以從這幾日太夫人的態度上,能覷出個一二——那定是一場不歡而散的談話。

  「您也別多想,太夫人雖一向身子骨健朗,可人食五穀雜糧,哪裡有不會生病的呢。」行昭笑著安慰大夫人,看黃媽媽單手提一個黑漆描金食盒進來,下炕趿了鞋子,邊說:「藥熬好了,咱們該去換二嬸和三姐了。」

  大周約定俗成,擺罐熬藥不能在老人家院子裡進行,故而生火熬藥大都在正院裡做,東偏房裡也一直在熬藥喝,這幾日沉積下來,似乎正院裡的樟木柱子裡都透著點藥香。

  行昭一出正堂,就在遊廊裡聞到了若有若無的甘苦,心頭一動,隨即就想到了賀行曉。

  賀行曉的染病,應邑的突然發難,太夫人的插手干預,還有賀琰的選擇安撫,一切都偏離了前世的軌跡,而這種錯節讓行昭欣喜異常,她每日扳著指頭算日子,離前世裡母親自盡而亡的日子愈來愈近,可情形變得越來越好,並且逐漸豁然開朗起來。

  行昭一仰頭,看見了母親如滿月般的面龐,緊緊攥住大夫人的手。

  到榮壽堂時,行明正坐在小墩上拿了話本給太夫人高聲說故事聽,見行昭來了,行明將書放下就過來牽行昭的手,太夫人靠在八福杭綢壽星公軟緞團枕上,笑呵呵地指了指,同媳婦兒說:「小姐妹情意深。」

  行昭掩嘴一笑,拉著行明順勢就坐在了榻邊兒,輕了語調:「您還難受嗎?」

  太夫人笑著搖搖頭。行昭趁機細細打量——今日的太夫人瞧起來面色已經慢慢轉好了,雖然還是癱靠在床沿上,說話有些有氣無力,眼神卻漸漸明亮起來。

  太夫人是個堅毅的人,一輩子只有兩個軟肋,兒子與賀家。她在賀琰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現在就有多大的失望。

  想想前幾日太夫人心灰意冷的模樣,行昭心裡酸楚,卻無可奈何,半坐著拉過太夫人的手,拿著小銀鉗子,一點一點極認真地給太夫人剪指甲——她要找事兒做著,心裡才能少些愧疚。

  「張院判昨兒才在說,叫屋子裡不要滯留這麼些人。老二媳婦累了一夜,快帶著行明回去睡了吧。明兒個不是要回娘家嗎?」太夫人揚揚手,讓二夫人走。

  二夫人瞧了眼大夫人,牽過行明,行禮告辭:「娘昨夜裡咳了幾聲,今兒記得喝川貝燉銀耳。」太夫人笑著點頭,二夫人和大夫人見過安後,便出了院子了。

  大夫人邊從食盒裡端出藥,扶住太夫人一口一口喂了,太夫人邊拿帕子擦拭嘴角邊吩咐大夫人:「……前兩天,皇后娘娘派趙公公來問你好,你記得寫信送進宮了嗎?」

  方皇后放心不下,隔天就派人來問,按道理大夫人應該寫封信送進去,才稱得上禮數。

  大夫人一怔,隨即搖搖頭。這幾日賀琰都獨居在勤寸院,她忙著備被褥、香料和換季衣服過去,一時間給將這檔子事兒給忘了。

  「那現在就去裡間寫!」太夫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話一急就又咳起來,行昭連忙起身,又拍背順氣,又餵水安撫。

  大夫人趕緊應了聲,提裙出門。

  待大夫人一走,太夫人就眯了眼,將頭仰靠在床柱上,榮壽堂四面窗都留了個縫兒,風吹動了罩在內閣的雲絲羅簾子,行昭眼隨著簾子一下下地動,也沒說話,她直覺太夫人有話要說。

  果然,靜謐半刻之後,內堂裡響起了太夫人略有沙啞的聲音,「別恨你爹。」

  話一出,行昭的眼淚毫無徵兆地刷一下就落下來,拿手捂住嘴,抽泣聲卻支離破碎地溢出。

  親人之間的博弈,大概是這世上最讓人心碎的,一邊要冷靜地計算得失,一邊又割不斷親緣血脈。

  太夫人長長歎了一聲:「這幾日我常常在夢到侯爺小時的樣子。被老侯爺拿巴掌寬的竹篾子打,眼睛都紅了還是強忍著不哭。老侯爺喜歡老三,他不服。三九時抄史記,墨水都凝了,還在抄。三伏時,書房的冰塊兒化成了一灘水,早就沒了涼意,他裡衣外衫濕透了都不將書放下。從小就爭強好勝,我也教導他要成為人上人,才不會被人忽視。」

  行昭邊聽邊哭,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流淚,只是胸口悶得像雨前昏黃的天。

  太夫人再睜眼的時候,老人家精幹一輩子,現在卻露出了迷惘與悔意:「取之有道,取之有道。他讀這麼多書,怎麼一點也沒學進去呢…….」

  行昭輕輕握住太夫人垂在床邊的手,太夫人的痛苦並不比她少。

  太夫人回握住行昭,偏頭靜靜看著行昭稚嫩的臉,再難開口。賀琰的話萬千錯,有一點她卻十分贊同,那就是如果方家一倒,為了賀家,只有捨棄方氏了。這一點她沒有辦法和行昭說,她經受了一輩子的沉浮,看慣了世間萬態,賀家到這一步,一個行差踏錯,滿盤傾覆。

  「母親……阿嫵只願母親安好……」行昭低聲說,這是她最終的目的,所以在知道賀琰還願意哄著大夫人時,異常欣喜。

  太夫人攬過小孫女,心裡默念阿彌陀佛,上蒼保佑方祈能在西北站得穩穩的,否則方家的兩個女兒,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

  祖孫間一時無話,行昭小時候做的琉璃風鈴仍舊高高掛在內閣裡,被風吹過,叮叮鈴鈴地響,很好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46 PM

第三十七章 山雨(中)

  大夫人寫好信,折成兩疊兒,拿正紅撒金信封套上,又蓋了紅漆封口,囑咐黃媽媽送出去。外命婦送信進宮自有一套規章,要先統一收到宮中的司房,再分發到各宮各殿去。

  黃媽媽領了命,便往二門走,守門的婆子見是正院得臉的黃媽媽來了,笑臉迎上來,又是寒暄又是相邀:「黃媽媽今兒個怎麼想來二門了?那日想請您吃酒,您說您要當差,您且說個時間,咱齊齊整整置辦一桌候著您!」

  「約莫出了正月才能得空了,現如今身上都還領著差使呢。」黃媽媽矜持笑了笑,把信從懷裡稍稍抽了些出來,露出個紅角兒,「幫大夫人往宮裡送個信。」

  婆子聽得宮裡兩個字兒,更加羨慕了。幫夫人姑娘做事,體面又清閒,哪像自個兒日守夜守,誰來誰往的還得勤往前湊,才能得個小錢兒,這麼大冷的天兒就只有喝口熱粥暖暖的份兒,心頭這樣想,面上就帶出來幾分。

  「那也是夫人信任您啊!哪像俺們呢!也就是景大郎君心好,整日裡出來進去的還能體恤俺們這些做下人的。」婆子佝著腰,笑著邊搓手邊哈出幾口氣兒說:「今兒個也算是俺運氣了,一早侯爺出去,扔了個銀角給俺,大郎君出去又扔了個銀角兒,俺都攢著,請老姐姐吃酒!」

  黃媽媽蹙眉,身子往後傾,避開呼出的那團白氣,抓住了那話裡的動向,皮笑肉不笑地問:「侯爺今兒個沐休也一早就出去了?大郎君這幾日也出去得勤?」

  婆子眉開眼笑地點頭,直附和:「是嘞!一大早!大郎君這幾天出去得早,回來得晚,一看就是有大出息的人!」

  莊戶裡頭的人大都認為男人窩在家裡是窩囊,整日往外跑的才是有大出息的。

  黃媽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夫人忙著打理年節,景大郎君又搬到外院了,兒大不由娘,想問也不曉得怎麼問起。侯爺又一連幾日都獨居住在勤寸院,再聯想到前幾日從宮裡回來的事兒,她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

  一時間,事情的接口又對不上,腦子是一團亂麻,搖搖頭,索性不想了,和婆子道了別,就往城東司設房去。

  雙福大街正熙熙攘攘的一派熱鬧,百音成曲,其間夾雜著偶有走街竄巷的貨郎擔高聲吆喝,也有天橋下哄鬧與喝倒彩,還有剃頭匠刮銼刀「嚓嚓」的鈍響。

  穿過貞成牌坊,右拐進一個小巷子裡,灰磚綠瓦間藏著一扇不起眼的緊掩的角門,推開門,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一大早就打馬出門的臨安候賀琰就在這裡頭。而在人意料之中的,同室而居的還有應邑長公主。

  賀琰將一張箋紙,「啪」的一聲拍在梨花木幾桌上,口裡隱隱含了怒氣:「你打草驚蛇,去恐嚇方氏,我並沒有責備你半句。現在你又想恐嚇我不成!」

  應邑自矜地端身坐著,聽突兀「啪」地一聲,還是不由自主地往裡縮了一下,複而又梗直了脖子,不甘示弱地望著賀琰:「你一連幾日都不理我,這比責備還叫人難受!」又是一哼,探身將箋紙拿在手上,「我要是不這樣寫,你會出來見我?」

  賀琰神情鬱結,拂袖背過身去,半晌沒說話。

  他原想晾一晾應邑,叫她知道貿然去招惹方氏,只能引來他的不贊同和厭惡。哪知昨兒個夜半三更,白總管急急吼吼地跑到勤寸院裡來,又哆哆嗦嗦地從袖裡掏出封信來,嘴裡直念叨,「應邑長公主的人守在我西郊的院子裡……說……說要是不將這信立馬給侯爺送來,就放把火將奴才的院子給燒了!」

  他本還有些得意,論誰被一個女人這樣放在心尖上,都很難不得意。打開那信一看,卻大驚失色,上頭赫然寫著「賀郎無情,妾無義。明朝蓬門小聚,若張生不至,鶯鶯只好修書一封,告辭人世。」

  賀琰向來不在乎誰以死相逼。可應邑不同,摻雜著情誼與利益的女人不能死,更何況以這樣的方式,留下這樣一封書信,牽扯上自己去死。可真是羊肉沒吃著,反倒沾了一身羊膻味!且不說顧太后,皇帝也不能善罷甘休。

  應邑轉了眸子,眨了眨眼睛,自己也覺得委屈極了,嘟了嘟嘴,站起身從背後抱住賀琰,軟了調子:「阿琰……你總叫我等,我半刻也等不得了。由我去向方氏挑明,總好過你落得個陳世美的名聲吧……」

  「你可知道我當時有多難做!」應邑語氣一弱,賀琰的氣勢就高漲了起來。

  應邑溫恭且清脆地安撫:「我知道,我知道……」

  「那頭方氏想不過彎,這頭你不去哄,她越想越怕,越想越惶恐,一定就像是進了個死胡同出不來,除了哭著一頭撞死,她還能怎麼樣啊。」應邑既責備賀琰不配合,又怕賀琰來氣,將頭埋在賀琰背裡,語調纏綿悱惻:「阿琰……你不知道,這幾天我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母后還想插手,叫我給攔了。」

  賀琰劍眉一挑,他拿著那方對鏡的時候,就能肯定顧太后已經知道了,顧太后知道了也不打緊,投鼠忌器,前面擋著個應邑,她不敢做出什麼過激的反應。如今之急卻在於安撫住應邑,叫她不要輕舉妄動。

  賀琰反身環抱住應邑,帶著笑朝應邑耳垂吹氣。

  「你說得輕巧!我不去哄,太夫人就要過問,事情越鬧越大,等你嫁進來的時候,定京城裡沸沸揚揚的,你又要受太夫人白眼。你不在乎,我還心疼呢。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賀琰腹中的詩書,變成了張口就來的情話。

  應邑吃這一套,絳唇一勾,抿嘴笑著扭捏幾下,就想軟在賀琰懷裡,卻想起了顧太后的話「男人,就是你進他退,退無可退的時候,才會急了眼說實話。」,便在他懷裡使勁掙了幾下,口裡念著:「方氏一天不讓位,我們一天就是一對野鴛鴦!名不正言不順,我也是從小念過《女訓》、《女戒》的人,我也曉得這樣羞人。你好歹是個男子漢,總要給我個堂堂正正的名分吧!」

  又拿手一下一下戳在賀琰的胸膛上,一字一字地說:「否則,就算你再權勢滔天,又素有賢名,別人口裡,我們也是對不要臉的奸、夫、淫、婦!」

  賀琰一怔,心頭莫名煩躁,那日太夫人才痛心疾首地說她生了一個卑劣的兒子,如今應邑又拿話來激他。順勢撒開手,冷笑一聲:「阿緩,我可曾逼過你和我做對姦夫淫婦?」

  應邑愣了一愣,賀琰的反應並不是預想的那樣——哄她,順著她,趁勢給她一個明確的承諾和期限……

  賀琰沒等她說話,拿過掛在高幾上的大氅,推門欲走,忽而想起什麼,反身不耐煩一言:「臨安候夫人的位子,你想拿就憑本事吧。你也知道,我不是什麼君子,小人向來不喜歡激將法。」

  話一完,門被重重一甩,應邑睜大眼睛看著來回晃蕩的門,一臉不可置信,手緊緊握成一團,半晌才又緩緩放鬆下來。

  應邑的癢處,賀琰一撓一個准。

  賀琰的個性,吃軟不吃硬,應邑卻沒大摸准。

  「各憑本事。好一個各憑本事!」應邑的眼裡似乎是有冰,又像要噴出火來,貔貅赤金香爐裡的沉水香已經燒得黧黑一片了,語氣陰沉得透出水來,「阿琰,是時候叫你看看我的本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5:51 PM

第三十八章 山雨(下)

  定京城的正月十五,難得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點滴打在四方光潔的青磚上,不一會兒就氤氳成了一團迷蒙的霧氣。

  行昭一副家常打扮盤腿坐在炕上,點著的茉莉香燒到了頭,行昭便手裡頭拿了根素銀籤子去翻香爐的香灰,剛才掀開了鎏金香爐蓋子,就聽見人一聲略帶嗔怪的話。

  「您可快歇著吧,風一揚,仔細那香灰迷了眼睛。」

  行昭一笑,扭頭看,是蓮蓉一手將青藍油紙傘放在抱廈的小案上,一手提了個秋杏色包袱進來,邊說:「春雨貴如油,鄉裡頭的人該高興壞了。」把包袱交給荷葉,騰出手來抿了抿鬢邊的頭髮,又說:「娘做的糖蓮子,姑娘您一向喜歡吃。給王媽媽和蓮玉帶了兩罐雞油,小丫頭們一人一小罐炸面幹兒脆!」

  懷善苑的丫鬟們輪替放年假,蓮蓉這是才從家裡回來。

  「你家就住在後面偏房裡,一刻鐘不到,愣是一副遠行遊子的作態,仔細蓮玉來掐你!」行昭樂不可支地笑說,又拍了拍身側的小杌子讓蓮蓉坐。

  蓮玉捂著嘴笑,王媽媽也笑,連聲道了謝:「謝謝吳嬸子了!」

  蓮蓉也笑,避開王媽媽的禮,邊半坐在小杌上,邊口裡嘟囔了句:「剛才回來,路過二門,見外頭吵吵嚷嚷的,晚上才鬧元宵,現在才過午,怎麼就鬧起來……」

  她說得小聲,行昭探過身去聽,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聽見外頭急急喧喧的聲音,不由蹙了眉,正想叫蓮玉去訓斥下。只見大夫人房裡的月巧一撩開夾棉竹簾子,就哭著告訴行昭:「四姑娘!你快到正院去!大夫人暈過去了!」

  行昭心頭發緊,身子趕忙往下一縮,趿上繡鞋就往外頭走。

  月巧邊哭邊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行昭問她詳細話,也說得支支吾吾地:「有人來鬧……鬧得凶極了……那婆子潑得都賴到咱們府門口的地上了……」

  「所為何事!」行昭沉聲問。

  月巧和大夫人一樣的性子,捂著帕子抽抽啼啼,半天話說不清楚:「我……不知道……話裡牽扯著景大郎君……像是……」

  「那婆子是誰讓人領進來的?太夫人知道了嗎?母親剛才情形如何?」行昭等不及,話跟連珠炮似的問,看了眼六神無主,哭得面色卡白的月巧,邊加快腳程拐過廊角,邊強壓住堖坼,輕聲安撫:「月巧姐姐莫慌,慢慢說。」

  月巧深吸口氣兒,慢慢想,複而又哭道:「是大夫人讓人領進來的,太夫人身子不好沒往榮壽堂說……大夫人……大夫人一口氣兒沒上得來,就暈了,如今黃媽媽在主持……月芳切了參片兒給大夫人含著……」

  月巧的一番話,斷斷續續的,行昭在前頭走得像一陣風,話說完也就到了正堂。

  行昭先進屋去瞧大夫人,正堂裡暗沉地讓人心悸,一走進去就能聽見大夫人「嚶嚶嚶」地哭聲,還有月芳的勸解,「您消消氣兒,景大郎君是什麼樣的人兒,您還不知道了?這八成是那起子遭錢迷了心眼的市井小人在攀誣呢……」

  大夫人哭得沒有辦法,從胸裡頭抽氣兒:「她手裡頭拿著景哥兒貼身的竹節儺灘玉佩……」

  「母親——」行昭一聽大夫人還有中氣說話,手指尖兒漸漸回暖。

  大夫人一聽是行昭的聲音,如同抓住了稻草一樣,從床上起身:「阿嫵……你哥哥他……」話沒說完,就拿著帕子嗚嗚哭起來。

  行昭快步上前,抓住大夫人的手,語氣十分沉穩:「母親,您別慌,您慢慢細說。」

  大夫人邊哭邊搖頭,立在床沿邊兒的月芳歎了口氣兒,把行昭帶進了內室,小聲地將事情一一道來:「……外頭來了個鄭嬸子,她說,她說她兒媳婦懷上了景大郎君的孩兒,大夫人一聽就急了,趕緊讓人把那倆帶進中庭來,後來聽她來龍去脈一說,大夫人偏頭痛便犯了……」

  月芳說得面有赧色,被逼到這份兒上,也不管面前站著的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娘子了。

  「那個鄭嬸子是什麼身份?」行昭沉吟問。

  月芳想了想說:「應該是個軍戶,她說她兒子在翼城當兵,如今家裡頭只剩婆媳二人。」看了眼行昭,心頭詫異行昭的不動聲色,更輕了聲調地說:「那鄭嬸子一來就在我們府大門口撒潑打諢,帶著她那兒媳婦,說是要找咱們家討個說法。」

  行昭眼神落在矮几上那一碗枝葉橫斜的黃壽丹上,神色不明,想了想,吩咐月芳:「太夫人這幾天身子不好,不好去叨擾她老人家。」又輕哼一聲,「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盤呢。挑了正月十五來鬧!侯爺與哥哥在哪裡?」

  「侯爺今兒個一早就入宮了,大郎君去城西拜訪明先生了,都不在府裡。」月芳態度越發恭敬。

  「你親去東跨院將二夫人請來。」行昭顧不了那麼多了,自己不好說的話,二夫人卻好說,無論如何一定要將這件事在晚上三房來請安前摁下來。

  月芳放下心來應了一聲,行昭出了內閣又坐在床沿,吩咐丫鬟去小廚房燉天麻烏雞湯,細聲細氣地安慰大夫人:「哥哥是這樣的人嗎?哥哥才多大啊,說句不好聽的,咱們府裡的丫鬟們哪一個不是眉清目秀的,犯得著去招惹一個軍戶家的媳婦嗎?」

  大夫人手腳皆軟,靠在軟緞上,聽著小女兒的話,張了張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了外頭有老婦人扯破喉嚨的鬧嚷聲。

  「我們鄭家!三個兒子戰死沙場啊!在外頭保家衛國!留下來的家眷就這麼被欺負啊!俺那早死的官人喲……你好歹也上來看看別人家是怎麼欺侮我們的啊……」

  又有年輕婦人的哭嚎:「景郎,你快出來啊!你不出來,阿金就要被沉塘了啊!」

  黃媽媽按不住,叫婆子去架那兩人,誰知手還沒碰到那婦人的身上,就被那婦人喝退,「我懷著的可是你們賀家的骨血!是你們的小郎君!是主子!誰敢來碰我!」

  行昭眯了眯眼,扭頭望向窗櫺外,大夫人一驚,趕緊捉住她,連聲說著:「你是天上的雲,她們是地上的土,這樣的齷齪事兒,你別去摻和!」

  「您放心……」

  一句話安撫的話還沒說完,庭院裡就響起了另一個軟媚的聲音,「這是在做什麼呢?大過年的,哭天搶地,也不嫌晦氣得很。」

  是萬姨娘,行昭緘默半晌,終是拍了拍大夫人的手背,便起了身抬腳往外走:「您放心,過會兒二嬸就來了,您偏頭痛還沒好,讓月巧過會兒服侍您將雞湯給喝了。」

  大夫人攔不住,頭又疼得厲害,伸手去拉,沒拉住,便又捂著帕子哭起來。

  行昭穿過院堂,繞過喜上眉梢影壁,有一個穿著深藍色麻布衣,在腦後挽了個纂兒的五十來歲老婆子,跪在地上正哭天搶地,另有一穿著一身俏桃色高襟平襦的,不過二十出頭的年輕俏媳婦拉扯著前頭那老婦人的衣角,哀哀地哭。見有人出來了,連忙抬頭望,一看卻是個七八歲的小娘子,不由得怔了怔。

  行昭掃了一眼地下,眼神卻落在靠在朱欄上看笑事的萬姨娘身上,開口涼涼地說:「曉姐兒的病可好了?姨娘好歹日日去菩薩面前拜拜,戒一戒這多口多舌的毛病,您可積點德吧,興許七妹妹的病便能好起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08 PM

第三十九章 意外(上)

  萬姨娘一聽,直了脊背,下意識就要開腔,忽而像想到了什麼,重新輕笑一聲靠在了欄杆上:「夫人才是菩薩沒拜好吧,夫人都不著急,我有什麼好著急的。」

  行昭懶怠和她打口水仗,直接吩咐黃媽媽使了個眼色:「把萬姨娘帶回東偏廂。」又笑,「她老人家總沒有那姐姐一般金貴吧。」

  黃媽媽大呼一口氣,她雖得臉,到底只是個僕婦,萬姨娘在旁邊笑嘻嘻地看,偶爾煽風點火,真是叫人心裡窩火又找不到地兒發。行昭話音一落,兩個婆子就一左一右架住萬姨娘的胳膊,萬姨娘哪裡受過這樣對待,下意識就掙紮,嘴裡直念:「哪家小娘子敢這麼對待庶母的!仔細侯爺回來秋後算帳!」

  兩個婆子怔住,又來看行昭的臉色。哪料得行昭自顧自地吩咐人端來兩把黑漆石榴開花太師椅,放在庭院的正東處,又讓人上茶上點心,端身坐穩後,才揮揮手道:「你們直管將她拖下去,有些人自己都把自己當灘爛泥,就別怪別人要抬腳踩上去。和她多說,倒費自己口舌。」

  黃媽媽站在行昭身後,如同孫大聖吃了幾百個蟠桃一樣爽快,在大夫人身後忍氣吞聲慣了,行昭一來就擺好架勢,以雷霆之勢鎮住場面,穩住人心,不禁讓人揚眉吐氣一把。

  兩個婆子得了准信,一邊一個架著萬姨娘就往東邊兒走,萬姨娘鬧鬧嚷嚷一路,行昭只當沒聽見。

  待聽不到萬氏聲音後,行昭邊啜口茶,邊漫不經心問道:「你們可是莊子上的農戶?」

  那鄭徐氏看得目瞪口呆,這小娘子年歲不大,做起事說起話來,卻有點無所顧忌的意思。叫拖人走就拖走了,說話更是哪疼打哪兒,這氣勢比起城東白太守家的當家夫人都要強些。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忽過行昭戴著了一對丁香花白玉耳塞,胸前的赤金嵌八珍纓絡,玫紅色的繡雲紋褶皺襦裙上,這種三江布,怕是要賣二十兩銀子一匹吧……

  滿眼的榮華富貴,終是一咬牙關,又嚎起來:「我們可是清清白白的軍戶人家啊。兩婆媳守在一處過日子容易嗎!你們家大郎君汙了我家門庭清白後,就不見了影蹤,我將我兒媳婦兒帶大,還沒和我小兒子成親圓房,就叫那龜孫子破了身子,懷了個兔崽子啊,今後的日子可還怎麼過啊……」

  蓮玉趕忙上前來捂住行昭耳朵,終究是晚了一步。

  行昭將茶盅「嘭」地一聲重重擱在幾案上,指著那老婆子,聲量提高:「給我打她嘴巴!」

  黃媽媽出身西北方家,見慣了彪悍民風,招呼兩個婆子按住那婦人,親自上陣挽了袖子,蒲扇大的巴掌左一下右一下「啪啪」扇在鄭嬸子臉上,那鄭嬸子見是真打,仰天扯開嗓子叫喚:「賀家欺負死了人誒!哎喲喂!我老婆子造的什麼孽哦!我家裡頭小兒子也是在外頭當兵頭的體面人兒啊!」

  行昭抬抬手,黃媽媽冷哼一聲才停了手。

  「太祖皇帝定下的士庶之別,牢牢記著!嘴裡不乾不淨,打你都是輕的!你再滿口亂扯,立時叫人拿了棍子將你打出去!」行昭面無表情,冷冷又言:「我們賀家以詩書賢名立世幾百年,向來仁義道德,你有一說一,不會說就讓別人來說。」

  軍戶之家在大周不算是良民民籍,賀家是什麼門楣,願意遣個婆子見她已經是天大恩典了,是大夫人一聽事涉景哥兒,又怕這兩人將事情嚷得滿城風雨,同樣這兩人似乎也算准了賀家不會仗勢欺人……

  鄭嬸子聽後立馬噤聲,倒是跪在後頭的那小婦人滿臉是淚地接話:「賤婦無知,衝撞了賀四姑娘罪該萬死……」俯身磕了個頭,又哭說:「小婦人薄氏是城東鄭家的童養媳,鄭三郎如今在翼城當兵,本說定下七月就成親,如今……」話沒說完,邊嚶嚶哭邊又說:「四姑娘年紀小,在您面前說這事不體面……」

  能一口叫出深閨大宅裡小娘子的排號,說話條理清晰,最後還隱晦點出自個兒年紀小,要見賀家當家能做主的人。

  行昭暗忖,這薄氏不是省油的燈。更讓她確信這件事有預謀。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行景馬上要下場科考,又要預備說親事了。陡然出個這樣的事情,他還怎麼在科考場上抬起頭來,又怎麼說成一樁好親事?

  行昭深知景哥兒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那又是誰給了一家軍戶這樣大的膽子,敢來攀誣臨安侯府?

  腦中無端浮現出應邑的面容,不對,應邑當務之急是叫方氏騰出位子來,且投鼠忌器,賀行景無論如何也姓賀,她不敢冒著開罪賀琰的風險貿然行之。

  等等,翼城!中寧長公主的封邑就在翼城!

  中寧與應邑,應邑與賀琰,賀琰與方氏,方氏與行景,行昭陷入了揣測與自我否決的深淵裡,事情如同纏成一團的毛線,揪不出首尾來。

  那薄氏見行昭沒說話了,便垂頭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鄭嬸子兩頰漸腫起,一雙眼還在四處亂瞧,看著庭院裡斜插在琉璃窗裡的蘭草,蒼勁挺拔的松樹,連鋪在路上的小石子都大小均一、色澤光亮,鄭嬸子眼睛眯成一條縫藏在肉裡,露出羨豔的光。

  二夫人一聽月芳來請,提著裙子急急匆匆過來,身後跟了個提著藥箱的老大夫,轉過遊廊,就見到行昭小小的一個人坐在正東的太師椅上,前面跪著兩個粗麻布衣的婦人,整個庭院安靜得只能聽見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音。

  行昭見二夫人來了,忙起身去迎,蹲身行過禮後便沉聲道:「叨擾二嬸了,母親偏頭痛犯了,太夫人近來也不舒坦。阿嫵想來想去,只有請二嬸來主持局面最為妥帖。」

  二夫人笑著拍拍行昭的手,整個院子裡沒有哭鬧,沒有喧嘩,鬧事的兩個婦人都安分地跪著,二夫人不由對行昭另眼相看,但轉念一想,小娘子強悍淩厲的名聲傳了出去,一屋子的姑娘都要受牽連。

  「阿嫵,你先進去陪你娘。左右不過是向來訛錢的潑婦無賴,二嬸打發出去便是了。」二夫人邊落座兒,邊不在意地說道。

  鄭嬸子一聽,伸直脖子又嚷嚷起來:「我們是來求個道理的!」

  行昭瞥了她一眼,鄭嬸子縮縮脖子話聲漸小下去,行昭這才轉過頭來,低聲同二夫人說:「二嬸可見過哪裡的市井無賴吃了豹子膽,敢來訛詐我們賀家?她手裡頭拿著哥哥的貼身飾物,開頭竟然敢在九井胡同裡頭打滾撒潑,敗壞賀家名聲,阿嫵瞧起來這件事不是那麼簡單。」

  二夫人想了想,沒作聲了算是默許行昭在一旁,只吩咐人守著各個院口,不叫多嘴多舌的亂傳話。

  行昭輕咳一聲,重新坐上椅子,揚了揚下頜,對那薄氏說:「能當家做主的夫人來了,你從頭到尾完完整整地說罷。」

  只聽那薄氏,帶了哭腔,卻柔聲緩語,慢慢道來。

  「妾身薄氏,從小在鄭家長大,是鄭家三郎的童養媳,但尚未成親。前月,妾身出門去定河打水,偶遇喝醉了酒的景郎……」薄氏邊說邊拿袖子拭了拭眼角,似是悲啼細聽卻帶了歡喜,「妾身便扶著景郎回城東休憩,過後景郎,景郎就,」抬眼看了看行昭,面色飛了兩片酡紅,細聲說:「如今,妾身已有兩月身孕了,有景郎的竹節腰佩為證,妾身不敢胡言亂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14 PM

第四十章 意外(中)

  薄氏話音未落,那老大夫就躬身去把薄氏的脈,未滿一刻鐘,老大夫滿臉猶豫,幾欲張口,二夫人強捺下火氣,讓他直管說。

  「這位小娘子脈似走珠,律動有力且規律,是,是有兩月身孕的脈象…….」老大夫說得結結巴巴,每說一個字兒,二夫人的眼皮就跳一下,她完全不敢想像這件事所承擔的後果。景哥兒德行有虧,下頭一連串的弟弟妹妹都要遭人白眼詬病,行明,行明本來就難嫁了!

  「將她捆了送到順天府去!大膽賤婦,不知道是哪裡的野種,竟然也敢攀誣上門,妄圖混淆我賀氏血脈,汙我一門清白!」二夫人一巴掌拍在木案上,話下意識地衝口而出。

  幾個婆子應諾,上前一手一邊抬起薄氏的胳膊。

  薄氏大為失色,撐起了身子,陡然厲聲出言:「妾身所言如有半點虛假,叫天打五雷轟,永世不得超生!」

  尖利的聲音,幾乎要衝破了眾人的耳膜。今人重誓,言出必行,這樣毒的誓言,讓庭院登時靜了下來,二夫人怔在原地,幾個婆子僕從訥訥不敢再有所動作,那老大夫縮著頭,將身形藏在角落裡,心裡頭暗暗叫苦,他本是走街竄巷的遊醫,今兒個遭臨安侯府招進來本是心頭竊喜,哪曉得攤上這起子紈絝子弟的破事兒!

  「呵,死後的事情,有誰知道?」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行昭輕聲出言打破僵持,她又起身緩步踱至薄氏其前,一根指頭抬起她下頜,薄氏的模樣不錯,杏眼黛眉,臉嫩得似是要滴出水來,抿嘴一笑,輕聲說道:「只不過菩薩什麼都知道,所以蠅營苟且之徒,大多不得善終。積德揚善之輩,才能造福子孫萬代。薄家娘子就不怕誓言果真靈驗了,最後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的境地嗎?」

  薄氏下頜被行昭高高抬起,聽其後言,眼中閃過幾分掙紮,終是下定決心,緊咬牙關,正要辯護。

  行昭一把將其放開,擺擺手止住薄氏,面無表情問:「說吧,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鄭嬸子一聽賀家鬆了口,眼中一亮,連忙往前爬了幾步,笑逐顏開說:「我們鄭家……」

  「妾身什麼都不要!」薄氏被行昭一把甩開,癱在兩個體壯婆子的身上,一雙輕妙目婉轉盈盈,搶過鄭嬸子話後,向二夫人重重叩了三個頭,又說:「只求景郎能給妾身一個名分,丫鬟,通房都可以,只求您給賤妾一個身份!」

  薄氏果真是聰明,看來這兩婆媳各有各的盤算,鄭嬸子是來求財,而這薄氏心太大,想的卻是一步登天。

  行昭點點頭,一笑,回身向二夫人道:「連包青天都沒有斷案只聽一面之詞的道理。哥哥申時之前必定回來,要不要先聽聽哥哥怎麼說?」拿眼瞥了眼薄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阿嫵看哥哥身邊的玉屏、歡扉幾位姐姐,論品貌論身段,都不曉得高出這薄娘子多長一截兒。」

  薄氏咬咬唇,低垂了頭沒再說話。

  鄭嬸子支愣著耳朵聽,聽賀家這意思是想賴,便又嚎起來:「阿薄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兒,叫人得了手,嘗過甜頭,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老身就是去滾釘伴兒,走火盆,告御狀都要求一個道理來啊,別人不叫我活,我拼了條老命也不叫別人好過!」

  二夫人聽得滿腦門子官司,賀家太平了幾十年,這些日子怎麼一樁一樁的事兒接著來啊,心裡直後悔應了月芳來撐場面。可轉念又一想,二房攀在大房身上過活,行昭那句話說得好,菩薩可是什麼都知道的,阿彌陀佛,今日二房挺身而出的道義,希望來日能換來行明的錦繡前程。

  「那,等景哥兒回來再說?」二夫人覺得行昭說得也有道理。

  行昭蔑眼鄭嬸子,沖二夫人點點頭,又說:「鄭家兩位今兒個就在臨安侯府住下吧,待之以賓禮,好吃好喝伺候著,鄭嬸子住在後院東廂房,薄娘子住在西偏房,黃媽媽記得下來囑咐各自伺候的僕從,不要怠慢了。」黃媽媽反應快,瞬間明白了,行昭一笑,又吩咐道:「等明日塵埃落定,該算帳算帳,該補償補償,不差這一刻。」

  杵在院子裡的婆子領了命,一人帶著一個往出走,後院住的是賀家家生子,東西偏房是拿來招待奴才親眷的地方。將兩人扣在賀家,放在眼皮底下,行昭放心。且東西偏房遙遙隔了一個院子,行昭又一人遣了一個婆子去伺候,說是伺候其實就是守著,不讓兩個人有商量的機會,只要兩個人心裡的盤算不一樣,各個擊破總比合二為一的好。

  那薄氏乖乖跟在後頭,臨了走出院子,又哭得梨花帶雨地折了身,跪在地上向行昭磕頭:「勞煩四姑娘與景郎說一句,阿薄無悔!」

  二夫人嗓子眼直發澀,如同咽進去幾隻蒼蠅一樣。行昭笑著招招手,示意婆子將她帶下去。

  待兩人一走,二夫人立時癱在了太師椅上,行昭卻來不及鬆懈,又接連吩咐下去:「今兒個勞煩大夫了,您且去賬房支一百兩銀子。各位媽媽多領三個月的月錢,今兒個辛苦了。」

  見眾人也似乎是鬆了口氣,輕笑一聲,挺直了脊背,仰頭高聲,話是對著整個院子的人在說,眼神卻看著那大夫:「我們賀家一向是賞罰分明,諸位今日有功,自當賞。若他日有過,就休怪賀家不留情面了。」

  老大夫哆嗦一下,除了他院子裡的人都是賀家的奴僕,這小娘子的話擺明瞭是沖著他來,連忙擺清立場:「老夫行醫走藥二十年,眼裡只有病患苦疾,再無其他,再無其他!」

  行昭仰臉笑著,滿意地點點頭,又讓蓮蓉帶著他去賬房。二夫人眯著眼聽,行昭可是比行明還小三歲呢!

  而後行昭請二夫人去裡屋陪陪大夫人:「……母親遭氣得床也起不了,有些話阿嫵不好說,勞煩嬸嬸勸慰勸慰,別叫母親鑽進死胡同裡了。」二夫人笑著應了,又起身往裡去。

  一時間,庭院幽深,雨一早就停了,青瓦凹陷處積了一灘水,有風吹過,偶有豆大的水滴從簷角順勢滴流下來,砸在中庭的土壤裡,瞬無聲息。

  行昭一個人靠在太師椅上,微微眯了眼,心中暗忖,這般的來勢洶洶,直逼主題倒是很像應邑的手筆,賀琰雖奉行左右逢源,處事圓滑精明,但到底站在風口浪尖上,也不能排除是政敵下套誣陷的可能,或者是方家的政敵另闢蹊徑……

  「姑娘姑娘!」

  蓮玉在耳旁輕聲喚,見行昭睜開眼,湊耳說道:「景大郎君回來了!一聽這事兒,就往正院來了。侯爺帶了信兒給門子,說今兒個要夜裡才能回來了。」

  也就是說,要趕在夜裡,賀琰回來之前,讓一切塵埃落定!

  行昭斂起裙子,三步並兩步走,杵在正院雙鶴八卦紋圓門前,遠遠的見有一少年著豆綠色直綴,步履匆匆地過來,行昭趕緊迎過去:「哥哥!」

  「母親還好嗎?」行景面色不見張惶,只有焦慮。

  行昭大慰,讓蓮玉去外頭望著,扯著哥哥的衣角往行廊深處走,邊走邊說:「二夫人正在裡頭勸慰母親,你先別去。父親晚上就回來,咱們長話短說,薄氏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我從明先生那裡回來,玉屏就哭喪個臉,說鄭家那兩個娘們兒來了!」行景一揮袖子,只恨恨說:「我那天喝醉了,縱馬撞了那婆娘,她不依不饒,訛了我五十兩銀子和一汪水頭極好的碧璽,年前又三番五次來找我,還揚言要告到父親那裡去,我心頭一怕,又賞了她家幾十兩,如今膽兒愈漸肥了,還敢訛到我們府上來了!」

  行昭大喜,踮起腳眼眸極亮,連聲問:「沒別的了?你沒在她家過夜?」

  行景一愣,隨即皺著一張臉嫌棄道:「我是會在那種人家家裡過夜的人嗎!」

  「那你的竹節玉牌呢?」行景雖行事無章法,卻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行昭心頭大慰,又追問道。

  行景蹙了眉頭,嘴裡邊念邊去摸繫在腰帶上的壓角玉佩:「配在我身上啊……咦,怎麼不見了……」又在懷裡摸了摸,沖行昭不好意思笑笑:「你曉得啊,我的東西大多都是林竹在收著,估摸著他昨兒個給我換成了這個玉葫蘆壓角。」

  林竹是行景的貼身小廝,在他身邊兒侍候四五年了。

  行昭止不住笑意,將行景拉下身,踮腳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今兒個鄭嬸子帶著薄娘子來咱們家,口口聲聲說,薄娘子的肚子裡裝著阿嫵的小侄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19 PM

第四十一章 意外(下)

  「那兩個婆娘好不要臉!」

  行景怔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而後勃然大怒,白淨的面孔漲得通紅,出身世家的少年郎頭一次見識到這麼齷齪,自斷後路的市井伎倆。憤懣之餘,竟有些後怕,佝身探頭輕問:「母親信了嗎?」

  行昭輕輕搖頭,往回一探,正堂朱門緊掩,也不曉得二夫人勸慰住了沒。

  「不知道,我將鄭家二人扣在了家裡,免得叫她們兩個在外頭渾說。」行昭突然想起什麼來,又問:「林竹現在在哪裡?」

  「今兒輪到他休假……」行景二丈和尚摸不到頭腦,這事兒擺明瞭是鄭家婆娘迷了眼,吃了雄心豹子膽敢來訛詐賀家,又關林竹什麼事兒呢。

  行昭點點頭,招手喚過蓮玉,邊扯著行景往裡走,邊吩咐蓮玉:「……讓林竹來正院,另外悄摸兒地把薄娘子帶過來。」蓮玉抬眼覷了覷行景神情,而後告了禮往外走。行景愈漸不明白了,走過影壁就是正堂了,行昭低聲同行景解釋:「薄娘子手裡攥著你的竹節玉牌。」

  點到為止,行景也不是笨人,瞬時轉過彎來,眉頭一飛,手頭緊緊攥成拳頭,像是握著一條馬鞭隨時準備抽出去,將那起子吃裡扒外的小人打得半條命都不剩。

  行昭輕輕拉了拉行景的衣角,先是拿手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用眼瞥了瞥拿桃花紙糊成的窗櫺,示意別叫大夫人知道了掛心。

  「我待他這樣好!」行景終是憋不下氣,悶聲低吼。

  「總要先問清楚,萬一是旁人陷害,他也只犯了個管理不嚴的罪。母親氣得偏頭痛都發了,如今二夫人正陪著說話兒。哥哥,你過會兒見到母親就先跪下哭著認錯,然後一五一十都說。縱馬傷人總比德行有虧的好,可千萬別想再瞞著府裡什麼了!」行昭語速極快地交代完,就快步上前,將門「吱呀」一聲推開來,帶了幾分歡快高聲說:「母親,哥哥回來了!」

  大夫人靠在羅漢床沿邊上,神色怏怏,見行昭來了便招招手讓她過來,又瞥到了跟在後頭的行景,別過臉去,緊抿了唇,十分不想理他的模樣,還願意生氣和責備,到底也比剛才萬念俱灰的神色來得強。

  行昭同二夫人深行了個禮兒,二夫人借機告辭,卻被行昭拉住,口裡說著:「二嬸是今兒當家做主的人,我們兄妹還指望二嬸辨清黑白呢!」二夫人只好坐下,行昭順勢坐在了床邊的小杌上,朝著行景眨眨眼。

  行景在大夫人面前一向不顧忌,當即一撩袍,跪在鋪著水獺絨氈毯的地上,抹了把眼睛,著實沒有眼淚,只好眯了眼,仰頭高聲言道:「是兒不孝!刀山火海,兒一人承擔!望母親千萬珍重!」

  大夫人一聽,氣得想拿手裡的暖爐去砸跪在地上的長子,行昭心頭歎了一句,賀琰是深諳詭辯之道的人,太夫人更是一番話能將人說得羞愧埋地,怎麼到了行景這裡,性情就變得這樣耿直了呢!讓他磕頭認錯,就認得這麼徹底,一點鋪墊也不曉得打!

  「哥哥並沒有做下傷風敗俗的事來!」行昭搶在大夫人氣極之前開口,大夫人愣了一愣,行昭轉頭催促行景:「哥哥你快說啊!」

  行景抿了抿嘴,又想了想才接著說:「大約是初冬的時候,信中候家的閔寄方,閔二郎,邀我去西郊騎馬,後來又去李記喝酒,喝完酒天色已經暗了,兒子就駕馬回來,哪知在定河旁邊就撞了個婆娘,當時就賠了幾十兩銀子,而後又來鬧,也都讓林竹出面打發了,前些天兒那婆娘鬧到林竹家裡頭去了,我只好出府又給了幾十兩……」

  行景抬眼看了看大夫人的神情,行昭順勢接下話,語氣低沉:「哪知那個婦人就是今日來我們府裡吵嚷的鄭嬸子,撞的是鄭嬸子,她家的童養媳,薄娘子竟然還撞出了兩個月的身孕,娘,您說稀奇不稀奇。」

  大夫人還愣愣的,二夫人卻冷笑一聲:「心思機靈,頭腦也轉得快,又擅瞅準時機,這鄭家的倒還是個人物。」

  「她一個軍戶敢找上門來認親……」大夫人卻有些遲疑。

  大夫人話音剛落,蓮玉就進來了,恭謹通稟:「……薄娘子來了,是叫她進來還是依舊在庭裡候著?」

  算算時候差不多,林竹是賀琰心腹管事的兒子,自然不會老老實實住在賀府,一來二去也該是薄娘子先來。

  「帶進來。」行昭揚言喚進,又讓人將行景扶起來,悄聲問了句話,行景連忙搖搖頭,行昭抿嘴一笑,沖行景附耳說了幾句話,行景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抽身就往內間去。行昭又沖蓮玉吩咐,蓮玉捂著嘴巴應了諾,又出去了。

  大夫人與二夫人看得不知所云,行昭笑著說了聲:「您請瞧好吧。」

  丫鬟們放了一抬琉璃嵌金絲八廂屏風在隔斷處,不叫人看見寢居內閣裡面的情形,這是世家的固執和堅守。

  不一會兒,薄娘子就進來了,一抬頭,就是一方光潔映人的屏風,透過屏風可以綽綽約約地看見有人在內閣或坐或站,一時間花了眼,黃媽媽輕咳一聲,薄娘子這才回過神來,忙斂裙行禮:「民女薄氏見過夫人姑娘。」

  行昭在後頭做了個手勢,大夫人是全心全意地相信行昭,二夫人是事不關己自然樂意叫別人打衝鋒。

  「薄娘子起來吧。」是行昭出的聲,又說:「叫你單獨來,是怕你那養母為難你,我瞧著那鄭嬸子十分想將你嫁給他家三郎?可惜你卻懷著我們家的孩兒。」

  薄氏一聽,猛地抬頭,滿面不可置信。心頭忽地想起來那人那日來說的話「世家上族重視血緣,賀家必定不會認你,但以他家的聲譽,也不會過分為難你。你肚子裡的是個野種,鄭家更不會要你,只會折磨死你。你只有坐地起價,討價還價,才能狠狠撈上一筆,闖出一條生路來。」

  她提出的要求她自己不敢相信賀家能夠接受,只是商人還價,總要抬出一截兒來,才能賣得比實際高。鄭家那老虔婆的刻薄與惡毒,鄭三郎的醜陋瘸腿,那神秘人許之以三千兩白銀和幫助她離開定京的承諾,還有一度春風後,那俊俏郎君留下的懷念……

  薄氏咬了咬牙,手伏在小腹上。

  行昭見薄氏沒說話,望了望了窗櫺外,隱約有兩個人影兒,揚聲道:「哥哥回來了!你便和他當面對質吧!」

  行昭話一完,便有一個穿著薑黃色杭綢直袍,拿一支雕梅蘭竹三君子和田玉簪子束髮,穿著青色牛皮直筒靴,長得眉清目秀,鬢髮濃郁的富貴小郎君進來了,後頭跟著亦步亦趨的蓮玉。

  那郎君一進來,就瞥見了跪在地上的薄氏,蹙著眉頭道:「我不認識這娘子!賤婦休要胡亂攀扯!」

  「景郎!景郎!我是阿薄啊!你怎麼能不認我!」薄氏遲疑片刻,便淚盈於睫,撲上前去抱住那人的靴筒,直喊:「男兒漢果真都是薄情郎嗎?阿薄等了你多久,念了你多久,阿薄,阿薄還懷了你的孩子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25 PM

第四十二章 好戲

  行昭在後廂靜靜地聽,長長呼出一口氣,她賭對了。

  回首再去看大夫人與二夫人,大夫人驚得將手爐掉在了軟緞上,二夫人卻恍然大悟。行昭輕輕一笑,拿食指比出噤聲的模樣,正要開口,卻聽見外頭有人撩簾入內,簾子被撩開,風了吹進來,有呼呼的聲音。

  「這是在幹什麼?」賀琰略帶低沉的聲音響起。

  行昭趕緊起身,心頭浮現出千百種善後方法,終先低聲出言:「娘,你頭痛還沒好,先別出來。」而後越過屏風,揚聲問安:「阿嫵給爹爹問安!」又上前乖巧接過賀琰手中的灰鼠皮大氅,一瞧那裡頭還穿著墨綠色鶴雲紋朝服,原來賀琰是一出宮便往家裡趕的,一邊將大氅抱著交給蓮玉,一邊輕聲問,眼卻落在白總管身上:「爹爹不是帶了話兒說是晚間回來嗎?」

  「侯爺一聽府裡頭出了事兒,怕大夫人偏頭痛犯了,處事手忙腳亂,就連忙辭了聖上,緊趕慢趕回來主持局面了。」白總管心領神會地回道,背身立在屏風前,自覺擋住內閣裡頭的光景。

  不愧是賀琰身邊的人,一句話說得是給足了大夫人面子。果然內閣裡有應景的窸窸窣窣聲音,賀琰往屏風後一探,沒說什麼,眼神又往堂前一掃,在小郎君和跪在地上的那娘子之間來回打量,眉間愈蹙愈深。

  不是景哥兒闖了禍,那家軍戶找上門來鬧了嗎?

  「你是誰?」賀琰蹙著眉頭,沉聲問。

  小郎君神色惶恐,下意識拿眼去找行昭,行昭朝他輕輕搖頭,眸色一轉,笑一笑,帶了幾分稚氣地回:「這是城東鄭家的薄娘子。」又上前兩步蹲下身子同薄娘子溫聲說:「侯爺問你話呢,你且一五一十地說。我們家侯爺最是通情達理,又端正嚴明的人,今日定不叫你受委屈。」

  薄娘子正扯著郎君的衣角哀哀地哭,耳朵卻支愣起來,一聽原來是臨安候回來了,心頭急跳,面紅耳赤地抬著袖子半遮半掩地覷,又聽行昭的話,婉轉了聲調,纏綿成音:「妾身薄氏是城東鄭家的童養媳,還沒來得及和鄭三郎成婚,就,就懷了景郎的孩兒……」話到這裡,又仰起頭去看那郎君,神色更悲,語音裡帶著哭腔:「哪知景郎薄情寡義,竟狠得下心,矢口否認妾身和妾身肚裡的孩兒!求侯爺給民女做主啊!」言罷,結結實實地又磕了頭。

  「你說你懷了我們賀家的孩兒?」賀琰見此場景,哪裡有不明白的了,邊越過眾人,穩坐在上首太師椅上,邊意味深長地瞧了眼行昭,又拿手指了指小郎君問:「懷了賀家長房嫡孫賀行景,他的孩兒?」

  「妾身不敢妄言!」薄娘子一雙淚目帶了幾分控訴和怨懟,直勾勾望著那神情平淡的小郎君,一番話說得是肝腸寸斷。而後又是一磕頭,為表決心,俯身在地久久不起,自然也錯過了賀琰盛怒之下的譏諷神情。

  「荒唐!」賀琰雖是笑著說,聲音也不高,可眾人都能聽出明顯的震怒,「你懷了景哥兒的孩子,卻不認得景哥兒的長相!我倒不知道,我的兒子什麼時候變了模樣。」

  薄娘子一瞬間大驚失色,愣在原地半刻,才明白過來,賀家耍詐!

  眼角的淚也來不及擦,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仰頭看那小郎君。三庭五眼,面容白淨,身姿挺拔,每一點都符合鄭嬸子所說的賀大郎君的相貌啊!

  行昭抿嘴一笑,朝還杵在那兒的小郎君招招手:「林松快來給侯爺問安領賞。」又好心地和薄娘子解釋:「這是哥哥身邊的貼身小廝,四五年來都同進同出,大概人在一起待久了,總會有一絲半絲相像的地方吧。」

  行景撞的是鄭嬸子,幾次三番鬧起來的也是鄭嬸子,行昭剛才福至心靈,論理來說,鄭嬸子那樣的人是不可能讓自家未出閣的童養媳出來拋頭露面的,所以問行景有沒有見過薄娘子,行景搖頭,行昭便叫蓮玉去教行景房裡另一個貼身小廝如何行事,如何假裝,兵不厭詐,果然一詐就塵埃落定了。

  賀琰的提早回來,實屬意外之喜。

  「我記錯了!我記錯了!」薄娘子癱在地上胡亂舞著手,眼睛從行昭轉到賀琰身上,又轉到屏風那頭,驚恐言:「那天晚上可黑,我沒看清楚!他不是景郎!」

  賀琰氣極,一巴掌拍在黃花木幾桌上,再不耐煩聽她胡言亂語,指著那婆娘:「將她拖下去,關到柴房裡頭去。」

  「西偏房裡還住著她的養母。」行昭加了一句,再抬眼看了看黃媽媽,黃媽媽會意,上前添言:「這鄭家兩人手裡頭拿著景哥兒的貼身飾物作證,如今都已經水落石出,要不要將景哥兒屋裡的人也都押起來?」

  黃媽媽的話說得隱晦,卻將層面一下子抬高,內外接應,這擺明了不再是市井潑婦無賴來訛錢這樣簡單的事情了。

  賀琰沉吟,行昭冷眼旁觀,她的直覺告訴她賀琰也應該猜到了這件事與應邑有關,所以他遲疑和猶豫了。行昭氣極,竟有些眼前發暈,混淆血脈這樣大的事情,賀琰竟然無動於衷!

  「阿嫵記得前朝吳郡顧氏出過一件大事,長房嫡孫愈長大就愈像胡人,瞳仁茶色又毛髮微卷,當時的顧家長公,言之先生當機立斷,終於查到孩子是被人使了狸貓換太子的伎倆。」

  行昭按住心緒,緩緩出言,笑著說,帶出了面頰上的兩個梨渦,「言之公下令繼續徹查,發現是他當時的政敵,忻州白家下的狠招。顧氏長房當時只有一個孩子,言之公有話『血脈天倫乃天下聖事,白家心如蛇蠍,當一族絕之!』」

  賀琰聽到政敵二字,下意識地挑了挑眉,靜默半晌,一抬手,斬釘截鐵道:「查!把景哥兒屋裡的人都押過來!鄭氏和薄氏分開關!晚上細細審!」

  黃媽媽乘勝追擊:「管著景哥兒飾物的是一個喚作林竹的小廝,他今兒個出府回家了,聽景哥兒說,林竹一家都接觸過鄭氏。」

  黃媽媽在剛才已經將所有情況都摸清了,行昭暗暗點頭,黃媽媽夠狠、聰明且世故,最重要的是對大夫人忠心耿耿。

  「將刑管事一家都叫回來!」賀琰話音一落,外頭就響起了一陣響亮的鼓掌聲,行昭蹙眉,哪裡來的人敢這樣放肆。

  一抬頭,卻見一前一後進來兩個郎君,前頭那個十四五歲的樣子,著寶藍軟緞面直綴,劍眉入鬢,一副劍膽雄心的模樣,而後一個卻只有十歲出頭,比前一個矮了一頭,銅綠青色直袍,書生氣十足。拍掌的就是前頭那個。

  賀琰率先起身迎上去,撩袍作揖:「家事荒唐,叫兩位皇子見笑了!」又皺眉瞥了眼跟在其後的管事。

  行昭心下一驚,兩位皇子!莫不是二皇子與六皇子!內閣裡眾人連忙起身,連大夫人與二夫人都從裡間出來,屈膝福身,口裡唱著:「見過兩位皇子,請皇子安!」

  前頭那個趕忙虛扶一下大夫人,又沖賀琰擺擺手:「別怪責管事,我和小六本也是來賀府蹭宴蹭酒,耍鬧來的。在書齋也關不住,一聽正院有好戲看,旁人也不敢來攔我們。就直直衝進來了。好一齣兵不厭詐,我和小六隔著窗板聽得極高興!」

  行昭埋首,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聽得高興?一旦確鑿,哥哥的世子之位就更有理由不上書了,一旦確鑿,哥哥的德行聲譽就蒙上了一層紗,一旦確鑿,那不就是應邑計謀得逞,母親的情景又陷入被動。

  這樣沉重的話題,竟被說成是一齣好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37 PM

第四十三章 圓月

  賀琰挺了挺身沒答話,六皇子跟在後頭,微不可見地扯了扯二皇子的衣袖,二皇子蹙了蹙眉,有些不耐煩:「做什麼!」

  六皇子皺了皺眉頭,轉身向賀琰作了個揖:「二哥沒有其他意思,只是預備拜見一下太夫人,便走到正院來,想同您說一聲,哪曉得正堂裡頭正在說話兒,我們就不便進去了。」

  賀琰面色微霽,側身避開那禮,笑著擺擺手:「太夫人近來身子有些不太好,正閉門養病。皇上難得放兩位出宮,今日又是元宵佳節,兩位皇子是想喝杏李酒還是桃花釀?我們賀家的杏李酒是在定京城裡都有幾分薄名的。」

  老侯爺好飲,賀家的佳釀好酒多的是,賀琰提起的要麼是果酒要麼是味甘醇,不易醉的桃花釀,意在不讓兩個皇子醉飲傷身。

  行昭耷拉著眼睛,縮在後頭靜靜地聽,皇帝只有三個兒子,竟然放心其間兩個都來賀府,賀琰是朝中重臣,重臣與皇子接觸,本就敏感,這一下還是來了兩個。

  等等,兩個?

  莫不是皇帝在考慮立儲,所以需要重臣在對兩位皇子有了一個認識後,提出恰到好處的意見?

  「杏李酒!」行昭被二皇子高昂的聲音一驚,抬頭見他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六皇子卻微垂了首,以二皇子馬首是瞻的態度。

  賀琰細瞧面前兩個性格迥異的少年郎,一個外放一個內斂,一個喜怒行於色,一個心中有計較,怎麼看也是六皇子更適合做帝王一些。可惜二皇子儲位呼聲卻最高,一來居長,二來其生母王嬪伴君二十載,從潛龍時期至今,與皇帝感情頗深,否則一個小小的宮人出身,怎麼可能一連產下三位皇裔。

  賀琰的眼神不著痕跡地移向了六皇子,老六周慎,陸淑妃的兒子,就等於是方皇后的兒子,奪嫡勝算幾乎為零。方家兩個女兒,一個嫁了皇帝,一個嫁了臨安候,本家又久在西北盤踞,手掌重兵,皇帝不會樂意見到下一任皇帝,仍舊和方家親密。方家再往上爬,就能爬上太極殿裡的那柄龍椅了。

  而今日二皇子說想要出宮看看,皇帝一口答應,又叫來六皇子,隨即就讓自己負責兩位皇子的起居住行……

  大周素來都有前朝重臣輔佐新朝君王的慣例,而那輔佐之人既是前朝心腹,又當得新朝棟樑,這是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啊……

  賀琰念及此,笑得愈發真心,上前拍了拍二皇子的背,語聲極似一個慈父,帶著寬縱和熨貼:「好!今兒個咱們爺兒們就痛飲杏李酒,不醉不歸!」

  二皇子眉飛色舞地轉頭,卻一眼望見了木愣在地上的薄娘子,指了指,口裡說:「這小娘子好生無賴,臨安候一定要好好審下去,一個平民哪裡來的膽子敢這樣和世家叫板。」又移了眼,瞧見了角落裡低低垂首的行昭,笑嘻嘻地問:「這是溫陽縣主?」還沒等行昭回話,便揚聲吩咐:「這下可以叫賀行景出來了吧!聽旁人說賀家大郎是一把喝酒的好手,今兒就和他比一比!」

  薄娘子抖得更厲害,幾乎想藏到桌案下去。

  「賀現過會兒也來!三房的昀哥兒喝酒也不差,有的是人陪二皇子喝。」賀琰笑著答,一邊往裡望望,眼神落在薄娘子身上時,變得異常冷冽,二皇子知道了並且過問了此事,怕就沒那麼好收場了。

  再轉頭,就是向大夫人溫聲交代了:「過會兒景哥兒回來了,叫他換身衣服過來。」

  大夫人連連稱是。

  賀琰便幾個快步走到門前,請二皇子六皇子先行。行昭立在大夫人身後挺直脊樑,卻垂著頭,她能夠很明顯地感受到,有一束專注且帶著問詢的目光在打量她。

  一抬頭,卻只見到了六皇子略有瘦削卻挺立的背影。

  行昭皺了皺眉,她直覺地就不喜歡這個六皇子,大約是見多了這樣口蜜腹劍的白面書生,再來一個這麼心思玲瓏又懂得審時度勢的人,就會無端地遷怒吧!

  「把這個薄氏拖下去!」大夫人難得地強硬了語氣,她一想到這樣噁心的人和事兒纏上了景哥兒,心頭就像燃起了一股越燒越旺的火。

  行昭走近了那薄氏,細聲細氣地說:「二皇子是什麼樣的人物,是真正的皇親國戚。他都過問這件事了,薄娘子過會兒還是老老實實交代完了,只要不是你最先動的歪念頭,或許還能給你一條活路。我賀四娘向來說話算話。」

  薄娘子手腳冰涼,聽到這番話,突然覺得似乎從裡到外都回暖了一樣。只要願意全部說完,就能活嗎!只要不是自己主謀,就能活嗎!她蠢,中了賀家的詐!她運氣不好,遇上了二皇子!但是她一向是最曉得趨利避害的!

  「我說,我全都說!是個婆子找到鄭家來……」薄娘子被兩個婆子拖出了正堂,卻還在遊廊裡高聲交代。

  「你留著晚上和侯爺交代吧!」

  行昭沒有心情聽,她要的是讓賀琰知道真相,並且不要忽視真相。

  不多時,三房便來了,三夫人一向喜歡把兒子拴在褲腰帶上,如今一聽兩位皇子在府上,趕忙把昀哥兒趕去前廳,又柔聲囑咐:「不准灌皇子的酒,多和皇子說話,多把話往詩詞經綸上領。」

  昀哥兒不耐煩,一邊往外走一邊擺擺手,表示知道了。

  三夫人一見兒子這樣作派,坐在右下首和大夫人又是歎氣又是埋怨:「也不曉得這孩子隨的誰。他爹是個極好學問的人,我更是時時刻刻教導他要好學好學……」又問太夫人好些了沒,等大夫人點了點頭,便又把話扯到了城西邵家那場兒女官司上去了。

  沒了爺們在旁邊,幾個夫人太太東家扯西家短的,把三個姑娘並一個行時聽得直笑。

  一頓飯用得極快,三夫人告辭,說是要去向太夫人問安。正堂裡只剩了大夫人與二夫人一人一邊兒地坐著嘮叨,一個擔心自家兒子被灌酒,一個深恨自己沒有兒子被灌酒,東拉西扯地說,聽得行昭與行明直打呵欠。

  不一會兒就有媽媽來報:「兩位皇子出門回宮了。」過會兒又有人來通稟,這回是湊在行昭耳朵邊兒說的話:「侯爺在審薄氏和鄭家的,審完後又去北柴房審林竹一家了。」

  行昭點點頭,大夫人見這頭有動靜,轉眼來問詢,行昭笑著說:「無事,在和我說,我房裡的鸚鵡會說新春吉祥了。」

  大夫人笑嗔一句,「哪有小娘子喜歡鼓搗這些的。」又扭頭和二夫人說話兒。

  行昭靠在行明身上,心裡頭細細在算,前世裡母親是正月二十二日去的,還有七天,她不相信這七天,母親都不能安然度過。不經意地轉頭,瞥見窗櫺外的深藍色天際處有一輪圓月。

  十五的月兒真圓啊,圓得叫人心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45 PM

第四十四章 善後

  第二日一大早,行昭正睡眼迷蒙地坐在黑漆月半桌前用早膳,嘴裡頭一下一下嚼著水晶玲瓏蝦餃,心裡卻在想著昨兒個夜裡正院始終亮著的燈——賀琰帶著白總管親自審薄娘子和鄭家的,而後又審了林竹一家,也不曉得審出了什麼名堂。

  昨晚上進進出出的,懷善苑離正堂不算遠,隱約也聽到了一些聲響,有女人尖利的哭聲,有男人憋悶的聲音,也有瓷器碰碎的清脆聲音。

  「姑娘!」蓮蓉端著溫水進來,一臉眉飛色舞,見屋裡立著荷葉和荷心,便縮了縮脖子,噤了聲兒。

  行昭被一驚,筷子夾著的蝦餃跟著滾到了地上,只好將銀箸放下,招招手讓她過來:「過來坐著,你小聲點兒!」蓮蓉知機,昨兒個夜裡就守在正院口,又和賀琰身邊服侍的楊歌套交情,一早就出去了。

  蓮玉接過水盆放在黒木架子上,蓮蓉束著手站著,有些為難的樣子,荷心荷葉心裡有數,便躬身告退。

  「都留下。」行昭出言,荷心的哥哥是賀琰身邊兒的小廝,荷葉是從榮壽堂跟來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叫她們心裡存了個疙瘩,倒是得不償失,「都是懷善苑裡的人,哪裡有話是說不得的。」

  荷心喜出望外,荷葉沉穩得多,拉過荷心站在一側。

  蓮蓉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上前兩步,帶著暗喜與隱秘壓低聲音:「……那薄娘子肚子裡的孩子被白總管逼問出來了,不是我們家郎君的,您猜猜,是誰家的孩子?」

  大約世間的女人們都是喜歡說道這些的。

  行昭心裡好笑,對這個延展卻半點興趣沒有,抬眼覷了覷蓮蓉,蓮蓉吐吐舌頭,帶著興奮的語氣:「是閔寄方,閔二郎君的孩子!」

  行昭差點驚得將舌頭咬到,閔家的孩子!閔寄柔兄長的孩子!這是巧合還是特意?有人要陷害行景,卻用的是閔家的種。行昭腦海像是一團亂麻,找半天找不到線頭,只好繼續追問蓮蓉:「侯爺怎麼善後的?」

  「侯爺召來張院判,一碗湯藥下去,薄娘子肚子裡就啥也沒有了。」蓮蓉現在一點也不覺得在七八歲小娘子面前說這個有什麼不妥,昨兒個要不是姑娘,要麼仗勢將那薄氏趕出去,要麼給些金銀,哪裡能處得這麼容易。

  又說,「侯爺又去審了鄭嬸子,把她給放了。」蓮蓉說得忿忿不平,又想起了什麼:「那林竹被綁在院子裡,抽了板子,下來的時候後背全是血,一百下板子下去,估摸著屁股後頭的肉都爛了吧。他老子娘現在倒還被關在柴房裡。」

  「姑娘面前說些什麼呢。」蓮玉拉了蓮蓉一把,看行昭沒說話,輕聲說:「這倒是奇了,打了兒子沒動老子。景大郎君明明說了,林竹一家子都和鄭嬸子接觸過,林竹一個小廝,哪裡來的這麼大的膽子。」

  將主子的貼身東西偷送到誣衊者手裡去……蓮玉的後一句話卻沒有說出來。

  行昭抬了抬下頜,又問:「侯爺現在在哪兒?」

  這個蓮蓉自然是不知道,荷心怯生生地想說話,行昭沖她點點頭,這才細聲細氣地開口:「今兒個早上哥哥回來時說,侯爺審完人後就一直在勤寸院裡頭,臨到天亮了,才從屋子裡出來,讓白總管去送兩封信。」

  「可知道送到哪裡去?」兩封信?行昭沉吟問。

  「哥哥接到的是送到信中候閔家去。」荷心這個答得快,後頭一句卻是想了又想,才說:「另外一封不是哥哥送的,是白總管親自去的。不過聽哥哥嘟囔了幾句,仿佛那封信蓋著青封銅泥,厚厚的一疊兒,白總管攥在手裡,似乎又不放心,就揣在了懷裡了。」

  賀琰果真老狐狸!

  辣手果斷地幫閔家了絕了一樁難事,擔了惡名,又修書一封,寄到閔家,讓閔家承了他的情。只不過喝一碗打胎藥需要請來張院判嗎?這不就是怕閔家不認帳,不領情,再備個份兒,退一萬步,好給他日做見證。

  只是賀琰一向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個性……

  行昭手搭在案上,看著牆角擺著的那碗黃壽丹。

  蓮玉輕聲問:「姑娘覺得另一封信是寫給誰的?」

  「交給白總管去送,厚厚一疊兒,封著銅泥,送進宮裡的信件大概也就是這樣珍重了。」行昭手一下一下地扣在黃花木上,鈍聲起,又說,「一推算,送給的還能有誰?只有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了唄。」

  林竹的老子娘大概明白始作俑者與賀琰的關係,才敢讓兒子這麼放肆,而賀琰的處置態度更表明了這一點。

  行昭能確定是應邑長公主了。厚厚一疊,寫了些什麼?是威嚇還是懇求,是厭棄還是繼續欺哄?

  「你去將這件事完完整整地講給張媽媽聽。」行昭吩咐蓮玉,抬了抬眼:「哥哥的說辭,薄娘子的說辭,鄭家的背景,侯爺的處罰。鄭家三郎在翼城當兵,而中寧長公主的封邑就在那裡。侯爺將林竹打了個半死,卻沒動他老子娘。昨日侯爺在審問林竹時表現出來的猶豫和遲疑,一點一點都說給張媽媽聽。」

  蓮玉一聽就明白了,溫柔的臉顯出了幾分狡黠,應諾後便向榮壽堂去。

  荷心和荷葉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又雲裡霧裡,連同蓮蓉也聽得沒明白。

  行昭站起身來,荷心的身量還沒她高,一抬手就能摸到荷心的頭,行昭邊揉著荷心的雙丫髻,邊笑說:「你家姑娘還沒吃飽呢,去向小廚房再要個青蘑蒸蛋和魚片粥來。你喜歡吃山楂糕,蓮蓉喜歡吃燴三鮮,荷葉最實誠喜歡是小籠包,都讓小廚房做來。」

  晌午時分,蓮玉才回來,一同來正院的是張媽媽,大夫人頭戴著水獺絨抹額出來迎,張媽媽福過身後,便傳了太夫人的吩咐:「……萬管事打五十下板子,養好傷後,一家子都發賣出去,賣到邊疆也好,胡地也好,只一條不許讓他們在定京城裡轉悠。」又說:「鄭家那戶人太奸厲,太夫人請您給方舅爺寫封信,把鄭家那三郎調到西北去,她才安心。」

  大夫人一聽,後一條都還好辦,舉手的事兒。可前一條,萬管事是外院的人,她是管著內院的,哪有插手越過侯爺去賣他的心腹管事的道理……

  張媽媽看出了大夫人的為難,又說:「若是侯爺有什麼異議,讓他直管去榮壽堂和太夫人說道說道。」

  大夫人也只好應了。

  行昭聽後,笑著將一盅銀耳蓮子湯一飲而盡,太夫人如此強硬地插手,表明態度,賀琰敢再去榮壽堂嗎?也好,讓賀琰身旁的人兒都看看,這就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好處!

  大夫人還沒騰位子呢,這起子人就胳膊肘往外伸,幫著應邑來栽贓陷害來了,果真是人往高處走,無利不起早。

  勤寸院的賀琰,自然也及時地知道了太夫人的吩咐,沉著一張臉坐在太師椅上。

  白總管戰戰兢兢地往裡站了站,書齋裡頭供著佛手和香櫞,他小口小口地呼吸著氣兒,生怕一重就惹惱了被太夫人明晃晃打了臉的現任臨安候,隔了半晌才聽到賀琰語氣平穩地說:「按照太夫人意思去辦。光是賣遠了怎麼讓他閉嘴不說話,賜四碗藥下去,讓他們一家子永遠都說不了話才安全。」

  白總管心頭大驚,應邑長公主給萬管事灌的湯,正是賀琰給長公主的承諾,萬管事管著賀琰在通州和定京的鋪子,礦山,賀琰一向對他極寬容,昨夜裡明明都答應了給萬管事一條活路!

  「榮壽堂瞞得緊緊的,太夫人是怎麼知道的?」賀琰一針見血。

  白總管不曉得該怎麼說,他知道懷善苑裡的小丫鬟今早去過榮壽堂,可怎麼也說不出口,大夫人是知足樂觀,只要火沒燒著她,她一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思來想去也只有四姑娘有這個可能去和太夫人說這件事。

  「昨兒個夜裡正院丑時才熄燈,太夫人執掌侯府也幾十年了……」白總管覷著賀琰神情決定掩下行昭的可能,言下之意是正院這麼大動靜,太夫人握著臨安侯府幾十年,怎麼可能不知道。

  賀琰想了想,點點頭。

  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兒,另有管事在外頭扣了扣窗板,賀琰揚聲喚他進來。

  「禮部將二皇子妃的名單承上去了!」那管事喜氣洋洋地說,卻被書齋的寂黑驚了一下,看到賀琰面色沉重,便迫不及待地想把好消息說出來,「三姑娘也在裡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6:50 PM

第四十五章 平陽

  「還有誰?」賀琰雖有些意外,卻更關心其他。

  那管事從懷裡掏一封謄寫的信箋來,恭敬地先呈給白總管,白總管再呈給賀琰。

  賀琰挨個兒看下去,二皇子娶正妃是這些日子來最重要的事兒,或許這也就定下未來的皇后了。外戚封爵這個不重要,出一個皇后,就表明天家對這戶人家還有所期待和信任。

  賀琰只恨行昭不能再大個幾歲,以賀家的資歷,太子妃的位子都能搏上一搏,何況一個皇子妃。禮部將賀三娘行明寫上去,也只是為了賣賀家一個面子,湊個數罷了。

  安國公石家長女,忠獻伯林家長女,嘉怡大長公主府孫女,戶部右侍郎黎令清之女,閩西提督邵冶之女,內閣陳顯之女……

  一行一行看下來,終於看到了一排字,信中候閔家長女,閔寄柔。

  賀琰一笑,再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這次禮部呈上去的名單,一共有十三家,多為勳貴世家之女,並且大都是定京城裡的人家,零星有幾家也是在江南和福建,離西北甚遠。

  皇上在年前先派親信梁平恭換下原來的西北提督,又一連撤下西北三個守軍軍備,全部換上從定京去的人。西北變天,方家經年的心腹被撤,鎮西候方祈卻按兵不動,甚至在上年禮時較之往年更多更精細,像生怕皇帝不知道方家在西北老林有多一手掌天。

  方皇后入宮十餘載,未曾有過生養,皇上寧願將九公主養在方皇后膝下,寧願把有腿疾又無母的四皇子給德妃養,也不願意養在鳳儀殿……

  無端想起此事,賀琰斂了斂笑,把信箋給白總管,吩咐道:「再謄一份,給幕僚們送去。」

  「苗安之亂」後,定京城裡的勳貴世家從原來的二十家,奪丹書鐵券,下獄流放,到如今已經只剩下了八家,就是在這八家,除了賀家還掌著實權,就只剩下閔家還擔著些聖寵,也得益於閔家的姻親廣布,枝繁葉茂。

  果然,這樣統一看下來,矮子裡面拔高子,竟還是閔家的勝算更大,昨兒送閔家個人情,沒送錯。

  白總管應了一聲,便往外走,卻突然被賀琰叫住,「再給榮壽堂送一份。」

  太夫人拿到那張輕飄飄的書箋時,張媽媽倒是一副很高興的模樣,太夫人早間那樣打了侯爺的臉,侯爺還能不在意,可見母子連心,怎麼樣也割不斷。又輕手輕腳地從細藍絨布裡抽出了玳瑁眼鏡,服侍太夫人戴上。

  太夫人坐直了身,一行一行看下來,在看到「臨安侯府館閣學士賀環之女,賀行明」時,撇嘴一笑,不在意地將紙又放在了案前,向張媽媽說:「禮部那群人精會做事兒。行昭年紀不夠,還曉得安上行明湊個數兒。」

  「二夫人整日愁三姑娘的歸宿,如今上了這冊子就跟鍍了層金似的,我腆著活了這麼些年,還沒見過哪家娘子上得了皇子妃的備選,還能有嫁不好的。」張媽媽笑意盈盈地給太夫人端了盅清水來,服侍她喝下。

  太夫人沒答話,慢慢啜了口清水。茶解藥,自從在吃藥後,就只能喝清水了。可這般那般的顧忌、醫治,卻怎麼也治不了心病。

  「唉,讓人給二夫人帶個話兒。叫她心放寬點兒,別再逮誰是誰,盡出些洋相。」太夫人吩咐,正想問賀琰是怎麼處置萬管事一家時,芸香挑簾子進來,手裡頭捧著一方品紅絳色勾蘭帖子,唱了禮後就脆生生地說:「平陽王府來下帖子了。」

  太夫人接過一看,又合上了,笑著叫住張媽媽,又和素青說:「……叫大夫人與二夫人來一趟,行明和阿嫵也來。」

  張媽媽一聽是平陽王府來下的帖子,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平陽王是今上一母同胞的弟弟,關係親厚,又是個閒散王親,禮部剛才呈了二皇子妃的名單上去,平陽王緊接著就下帖宴請各家,相看的意思還不夠明顯?聽人說二皇子有十四了,也該定親了,賀家辦親事前前後後都要兩三年,更別說皇家的規制了。

  張媽媽親到正院的時候,行昭正陪著大夫人見各司房的管事,三言兩語間定下一年的計劃。大夫人雖性情軟懦,卻是管家立賬的一把好手,方家出身行伍,教導女兒自然不會像定京城裡的簪纓貴家一樣——連隱晦地說起柴米油鹽錢都覺得俗氣。這麼些年管家從來沒出過錯兒,賀家的私產更是足足翻了兩番。

  「……太夫人今兒個精神好多了,或許是您那何首烏的妙效。這不,才接了平陽王府的帖子,讓您和四姑娘都去榮壽堂。」

  聽張媽媽的話,行昭拿筆的手一抖,眼看著濃黑的墨汁順勢落在了紙上,一滴墨水過紙浸染到了氊子裡,再無蹤跡。心緒如微瀾一般,稍起漣漪後便一池綠水平靜無波。平陽王府,不就是周平寧父親,平陽王的府上嗎?

  大夫人笑著應了:「那就再用一盒,一盒不夠就用兩盒,大不了寫信讓哥哥再送來。」看了看滿屋立身坐著的婆子,又交代了幾句,便帶著行昭往榮壽堂走。

  路上正好遇到喜笑顏開的二夫人,紅著一張臉跟在後頭的行明,還有走在最後的素青。

  行昭心忖著,前世的大方向沒變,每日的事兒卻變得不少,看起來是二房攤上好事兒了。

  二夫人加快了步子,笑意盈盈地先和大夫人見過禮,又牽過行昭,連聲問昨晚上睡得可好?景哥兒今兒去明先生那兒起學沒有?

  行昭心裡好笑,二夫人好奇得很,又想問昨天事情的後續又捨不得說開,只笑著一一答了:「睡得好極了,哥哥一早就去城西明先生處論書了,明先生是大儒管得嚴。」

  二夫人捂著嘴笑,又挽過大夫人,親親密密地說話。

  行昭和行明兩個小姐妹自然就落在後頭,行明赤赧著一張臉,湊在行昭耳朵邊兒說:「素青姐姐來說,禮部也擇了我上二皇子妃的單子……」

  話到後頭,愈加低聲,語中的雀躍卻怎麼也掩飾不住。也是,皇家都承認的人,別人搶都還來不及,就像從宮裡出來的姑姑一樣,一出宮就遭世家大族搶光了,就沖著皇城這塊招牌去的。

  行昭見行明高興,也捂著嘴笑,二夫人愁行明的婚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前世行明沒有在名冊上,如今上了,自然選擇面就更廣了,起點也能更高些,難怪二夫人高興。

  前頭後頭都在笑著說話,不一會兒榮壽堂就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7:49 PM

第四十六章 春宴(上)

  幾人相攜進了榮壽堂,唱過禮問過安後,兩個小輩便自覺地坐在了最尾,大夫人與二夫人一左一右坐在上首。

  待一坐穩,二夫人便有些按捺不住了,小半坐在錦杌上,一大半身子都探了出去,笑著說:「娘今兒個瞧起來精神頭極好的模樣,張院判說吃這服藥吃個七八天便好了,如今看來不僅是全好了,瞧著更精神了,我們府總要備上四色禮盒送到張太醫府上。」

  「行啊,這事兒就交給你辦了。」太夫人斜倚在鋪著軟墊兒的暖榻上也樂得應和,又吩咐芸香把案上的帖子給二夫人看:「你看看,下月初五,平陽王府請宴,說是慶春。」

  二夫人接過那帖子,翻來覆去看好多遍,止不住地笑開了,忽地想起來什麼,多了個心眼問:「娘可知道同去的還有哪幾戶人家呢?」

  這是在打探二皇子妃的人選呢。

  行昭邊抿了口茶,邊暗暗打量著二夫人——整個人顯得急切且興高采烈,行明的身份根本就不夠格去攀皇子妃。而二夫人卻難保沒有想去爭一爭的念想,可見人都是得寸進尺的,都願意去肖想根本得不到的東西。

  前世的她是這樣,後一世才發現原來還有這麼多人都看不清。

  「還有好些家,其中自然也不乏權門貴胄。」太夫人淡淡開口,抬頭瞥了眼二夫人:「信中候閔家的大娘子也去,正當紅的閣老陳顯的女兒也去,定京城裡有些名望的人家都受了邀。甭管誰去,只一條,你別忘了定國寺之行。」

  行明喝茶的手一顫,二夫人的臉上爬上了兩團潮紅,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太夫人見狀,笑了笑,又說:「也別太拘謹,都是相熟的,就當小娘子們聚一聚,我們老婆子也出去曬曬太陽。」又笑著指了指行明:「這丫頭穿水紅色好看,我存著一匹水紅牡丹千層福花樣的杭綢,還有一副赤金纏絲蓮葉紋的頭面,一併待會兒送去東跨院。都是大姑娘了,好好打扮打扮,叫他們知道,我們賀家的女兒不比誰差。」

  行明滿廂感激,她比誰差,她並不任何人差!

  張媽媽又捧了幾匣子的首飾進來,幾個女人都陪著太夫人選,誰說一聲好,太夫人就立馬打包送過去,很是有散財童子的模樣。

  一下午過得極快,太夫人臨到後頭有些疲了,二夫人便領著行明借機告退。大夫人磨磨蹭蹭地,有話要說。

  太夫人最見不得大夫人這幅模樣,緊緊蹙著眉頭等她。大夫人瞧了眼行昭,示意行昭先避到裡間去,行昭裝作不知道,仍舊搖晃著腿坐在椅子上頭小口小口地吃茶。

  「可是那道處罰讓你為難了?」太夫人歎口氣,到底先打破了僵局。

  大夫人一聽,像找到一個宣洩點,直點頭,皺著眉頭一臉為難:「鄭家的緊緊相逼,林竹又染了毒癮,這才財迷心竅把景哥兒的貼身物件兒拿出去。把他們一家發賣了,這個侯爺也覺得有道理,可他又出了個主意。媳婦,媳婦就覺得有些傷陰德了……」說著抿了抿唇,一張圓臉皺起,歎了口聲,又湊攏了暖榻,壓低了聲音:「侯爺怕萬管事一家將事情四處亂傳,吩咐人去賜幾碗啞藥下去。」

  太夫人撥佛珠的手一頓,片刻後又繼續誦佛:「既然是侯爺吩咐的,自然有他的道理,照著做就是了。我們家海燈、長明燈供奉得不少了,萬管事一家罪有應得,不怕的。」

  大夫人聽太夫人也是贊同的,說不清是如釋重負還是有些失望,應過喏,便帶著行昭告了退。

  大夫人的話,行昭耳力好,隱隱約約聽到個大概。無毒不丈夫,萬管事一家敢這麼做,就證明是得到了充足的理由與支持的,至於是不是來自賀琰的,就不知道了。賀琰到底還念了些舊情,只是毒啞了,而不是滅口。

  一連數日都是風平浪靜,二爺知道後又拖家帶口地去榮壽堂謝,又去勤寸院謝。二夫人是做夢也想不到行明這樣爭氣,又想起來那日在正院見著那個有著一副劍膽琴心的少年郎,又會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行明當了二皇子妃會是怎麼樣的風光。

  每到這時,行明就一副無奈的模樣,避到懷善苑來,扯著行昭養的幾盆蘭草說:「母親現在真的是望女成鳳了。別人給她三分顏色,她就能開個染坊。二皇子妃那是我能想的嗎?我只求那天不要出個什麼岔子丟了臉,就阿彌陀佛了!」

  「你能想明白是最好的!」行昭邊說,邊心疼蘭草,一把從行明手裡頭搶過,便看著行明仰頭笑,既笑行明的前程越來越好,又笑母親好容易平平安安地過了正月二十二,避開了前世的那場禍事。

  兩姐妹日日膩在一起,偶爾去瞧瞧行時,偶爾去看看行景,東偏房的行曉還在養著,行明與行昭都不樂意看見她,便默契地絕口不提。

  行景倒是沉寂很久,既對身邊人的背叛感到揪心,又對鄭家那雙不要臉不要命的婆娘感到不解。賀琰教導他,不要將這件事往外傳,能憋住就憋住,既是為了閔家,也同樣是在保全賀家的顏面。

  可他面對慈父一般的明先生,還是一五一十地說了。明先生沉吟半晌,帶了幾分猶豫地說出這樣一番話:「信中候閔家聲譽確實沒有賀家有賢名,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因為你的妥協和退讓,給了鄭家的一個錯誤的信號,讓她們以為你是予取予求的。同樣你瞞著家裡人也是不對的,你給賀府信息的缺失,造成了兩廂錯節,故而給了鄭家的可趁之機。」

  行景沉默,卻沒有看到明先生明顯有些懷疑的眼神。

  轉眼就到了二月初五,黃道吉日,宜出行宜宴請。

  平陽王府在距離皇城極近的紅雙胡同裡,一條胡同都是住著平陽王府的人,平陽王是今上胞弟,娶的也是青羊蔣家的姑娘,青羊蔣家開著書院,卻不參政事,沒人做官,卻桃李遍天下,這才是真正的清貴。故而平陽王位高卻閒散,好宴賓客也好聚文人雅客於一堂,賞一宵之繁華,品滿春之悠長。

  賀家到的時候,已經是接近晌午了,平陽王府下的帖子說是來賞春花喝米酒,故而行昭一仰頭,便能看見掛在平陽王府青磚白牆上的幾枝才抽出綠芽的藤蔓枝葉。

  重生過後,周平寧的面孔似乎像被愈漸厚重的紗霧蒙住,變得越來越模糊。在緊鑼密鼓的保全母親這一場戰役中,行昭根本來不及去思考前世的情愫和延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7:55 PM

第四十七章 春宴(中)

  行昭輕輕歎了口氣,前世的苦辣辛酸,自己的執拗與偏激,如同花燈走馬一樣模糊而深刻地從腦中掠過,像是看了一場帶著悲歡的戲,在臺上的人哭得面目全非,台下的看客卻還在不合時宜地拍手叫好。

  顯得異常難堪。

  「阿嫵!」行明壓低聲音,又略略佝了腰,邊幫行昭理了理簪在發團上的流蘇,邊低低地說:「你一直盯著人家門廊看,這是什麼道理。」

  行昭回過神來,拿帕子捂著嘴笑笑,難得初春有這樣好的陽光,行明站在逆光的地方,行昭一仰頭,就能看到有幾束澄澈的春光擦過少女的鬢間,將行明那身水紅色蹙銀絲高腰襦裙襯得極為鮮亮,笑著說。

  「三姐今天真好看。」

  行明難得的臉紅了紅,行昭便笑著去牽行明的手,姐妹倆小碎步跟上前頭花廳裡,正陪著平陽王妃說話的太夫人。

  「……今兒個真是沒想到您能來的,您身體可康健?」平陽王妃二十八九的年歲,聲音脆脆的,很會打扮,穿著一件真紫色的刻絲小襖,拿幾顆瑩潤光亮的東珠做了扣子,下裳穿的是秋杏色的綜裙,行走間能看到繡著雙蝶飛的青碧色繡鞋。

  太夫人笑意盈盈地答了:「托王妃關心,老婆子倒還能走能睡!」又客氣道:「平陽王最是風雅不過,便是為了新釀的玉白露,老身也是要來的!」

  平陽王妃十分愉悅地笑,又連聲將行明與行昭喚過來,一人給了一個漁農樵耕的翡翠掛件,眼神在行明身上停留的時間明顯更多,卻牽著行昭的手說話:「我們府上只有一個姑娘,一堆混小子。臨安候家有兒女福氣,既有幾個十分出眾的小郎君,又有溫陽縣主和三姑娘這樣好的娘子!」

  行明行昭蹲身謝禮,行昭下頜收得緊緊的,不敢看前世的嫡婆母。

  「平宜有十四了吧?也不叫進來看看,我記得上回看見他時,還沒齊我的肩膀呢。」太夫人記得平陽王妃只生了嫡長子,便十分關切地問:「聽說平宜說親了?說的是中山侯劉家的大娘子?」

  平陽王妃笑著點點頭,邊說:「二皇子和六皇子過來了,在陪著呢。」話是笑著說的,眼頭卻閃過一絲鬱色,這門親事不功不過,中山侯劉家雖是勳貴卻沒實權,面子上好看罷了。王爺卻還在叫她今日幫著給那庶子周平寧看看門路,這群小娘子家裡頭哪個不是權門煊赫,名門大家憑什麼要配給你一個庶次子啊!

  「世子還得喚我一聲姑母!」二夫人笑著打岔,她也是出身中山侯劉家的。

  「那過會兒就叫阿宜過來認親。」平陽王妃瞧著十分好脾氣地從善如流,剛說完話,又有人來通稟,說信中候夫人帶著長女來了。

  平陽王妃沖太夫人笑笑:「正好臨安侯府和信中候府是至交!過會兒有人陪您說話了!」

  太夫人忙擺手,直說:「您去忙您去忙!」

  不一會兒平陽王妃便迎著閔夫人一家進來了,後頭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杏眼桃腮,膚色白白的,身量嬌小玲瓏,逢人便是笑。

  是閔寄柔,行昭看著她笑,前世裡她與閔寄柔就像相互支撐的條蔓,一個所嫁非人,一個明明是正房,卻變成了妾室,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平陽王妃陪著閔夫人說了幾句話,又去前頭迎人。

  閔夫人瞧起來氣色不太好,估摸著是因為閔寄方做出的那樁荒唐事,直扯著太夫人袖子道謝:「……若不是臨安候果決心好,又寫信來和我們侯爺說,那薄氏慣會『擅言媚人』,又『詭辯臉厚』,我們方哥兒才多大?否則怎麼就被她騙去了呢……」

  又同大夫人倒苦水:「方哥兒被侯爺拿牛皮鞭子抽得半死,叫他荒唐!都是做娘的,我既埋怪他,看著他哭又看他被抽得背都紫了,就像自己被打了似的,身上不疼,心裡直疼……」

  「小郎君知道錯了就好了,誰家郎君不是遭自家老子打大的呢?」大夫人想起哥哥方祈以前被父親打得三天下不了床,深以為然,又實在不想再談這件事,就扯來嘉怡大長公主的兒媳婦說道內務府的香脂裡換了香料這檔子事兒了。

  各家的小娘子們則聚在裡廳,由平陽王的庶長女善姐兒在招待,招呼著人上了茶點,又這頭轉轉,那頭說說。

  二皇子妃備選至少都應該有上十家,行昭抬眼略略數了下,今兒個來的估摸著只有六七個小娘子,要不就是因為家太遠了,要不就是因為平陽王府並沒有請來,平陽王府沒請來,就證明天家一番挑揀後,根本就沒有可能成為二皇子妃,只是禮部寫在單子上湊數的。

  那行明…….

  行昭一邊聽著安國公家石家亭姐兒在耳朵邊念叨,一邊打量了在西頭正笑著說話的行明,端的是一副明眸皓齒又落落大方的好樣貌,難不成行明真的有可能?

  「阿嫵!」亭姐兒見行昭沒認真聽,推了推她,一臉不樂意。

  行昭彎眸一笑,直賠罪:「是阿嫵錯!輕慢了美人兒,美人兒原諒小生這一番,可好?」

  亭姐兒見這小小的人兒做著怪,撲哧一笑,只拿手指點了點行昭的鼻頭,嬌哼一聲,算是了了。

  誰也想不到外頭正湊著兩個腦袋,從窗櫺的縫兒朝裡看,站在左邊兒的分明就是二皇子,站右邊兒的那個手指了指明顯比其他娘子矮了半個腦袋的行昭,語氣輕笑著打趣:「皇上怎麼把才那麼小點兒的娘子也叫來了?難不成要學鄉野農夫,預備養個童養媳在宮裡頭?」

  二皇子一嗤:「那是臨安候的長女!可沒在那單子上!」

  忽然想起什麼,招手喚來立在門廊裡的一個丫鬟,又指了指裡頭,壓低了聲音說:「你去將那個穿著鵝黃色襦裙的小娘子叫到後頭的亭子去。」

  右邊那郎君一愣,隨即笑起來,忙叫住那丫鬟,吩咐說:「你去給大姑娘說,讓大姑娘去叫那小娘子。」又轉頭向二皇子打趣:「難不成不是皇上的主意,是你自己想養個童養媳?」

  「我就是想問個事兒!」二皇子急眼了,連忙擺擺手,又說:「那小娘子才七八歲的模樣,美醜都瞧不出來,如今看著還好,萬一往後變醜了,我哭都沒地兒哭去!」

  右邊那郎君哈哈笑起來,那丫鬟聽得一愣一愣的,只把眼神移到右側郎君身上,口裡直問:「寧二爺……這……」

  那便是往後的晉王,如今的平陽王府二郎君,周平寧。

  周平寧佝著身子,壓低了聲音,教那丫鬟怎麼說,那丫鬟聽得直點頭,聽完了便往裡頭走。

  善姐兒一聽,是二皇子的吩咐,怔了兩下,便笑著往那邊走,親親熱熱地牽過行昭,問小娘子們願不願意去屋子後面的亭子說話兒,又說「長著一株極好看的墨梅,也養著幾隻仙鶴和孔雀」。

  行昭微怔,行明和亭姐兒有興趣,寄柔更是很雀躍的樣子,又轉頭和眾人說:「……我正在畫一幅春梅圖呢……」

  多活一世,難免遇事要多想,可一瞧大傢夥兒的都去,難不成自個兒一人留在這花廳裡頭,便牽著善姐兒的手往外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01 PM

第四十八章 春宴(下)

  善姐兒牽著行昭走在前頭,輕聲緩語地和行昭說話,「……離得不太遠,咱們幾步路就到了。母親喜歡梅樹,但父親嫌梅樹的寓意不太好,所以啊我們府裡頭是東院種著桂花樹,西院種著梅花樹,一到七八月份東院就開始飄香,到了隆冬就該西院登場了。」

  行昭仰著臉,認真地望著她,抿嘴笑著點頭,做出一副十分歡喜的模樣,心中卻是一片了然——前世裡每月初一十五都要來請安的。

  平陽王府靠著驪山東邊,靠山吃山,故而平陽王府的後院景色既有蒼翠凝墨,也有碧波彎小徑,還有珍禽異獸,是定京城裡為人津津樂道的地方。

  一行人走在抄手遊廊裡,拐了個彎兒就看到了正院後面的碧妍亭,有幾叢伸展出枝椏的墨梅樹圍在亭子四周,亭子後面的樟樹林裡有幾隻拖著尾巴的孔雀在閒庭信步,也能在枝葉繁茂間小覷到仙鶴素白的羽毛和挺直的細腿。

  「亭子裡備了雨前龍井!」善姐兒笑盈盈地招呼著小娘子們。

  各家深閨娘子哪裡這樣近的見過活物,三兩聚在一起,圍著看孔雀和仙鶴。寄柔拉著行明往裡走,說是要去細瞧墨梅的花樣兒,行昭百無聊賴,到底不是這個年紀的小娘子,閒不住更沒興趣去瞧稀奇。

  善姐兒笑著問行昭:「賀四姑娘要不要也進去瞧瞧?阿金總能逗得孔雀開屏。」

  行昭點點頭,總不好生硬地拂去主人家的好意。

  善姐兒一笑,佝了身子便牽著行昭往裡走,軟底鞋踩在凹凸有致的小石子路上,有些膈腳,行昭便小心翼翼地輕提裙裾,一一避開凸起的小石子兒。

  善姐兒看在眼裡,心頭暗笑,這小嬌嬌一樣的娘子,竟然入了二皇子的眼,費盡心力地讓自己將她給單獨帶出來。賀四娘這才八歲,二皇子卻已經有十四歲了,不過張閣老新娶的美嬌娘比他整整小十二歲……

  行昭走得認真,再一抬頭的時候,前方石凳前就多了個穿著石青色杭綢直綴的少年郎。

  「二皇子!」行昭驚呼出聲。

  二皇子趕忙做出噤聲的手勢,又拿眼四處望了望,見沒人了這才笑嘻嘻地往前走,半蹲了身子,斜挑眉,壓低了聲音:「噓——別叫!我是偷偷摸摸進來的!」見行昭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禁好笑,又想起來壓在心頭多日的事情,湊攏過去問:「我找你來就是想問你個事!」

  行昭愕然,二皇子問她事兒?他能問她什麼事兒!

  「就是那天,那個鄭家的最後怎麼樣了?」二皇子神情十分雀躍,卻將聲音壓得低低的。

  二皇子眉飛色舞的樣子和故作深沉的嗓音,讓行昭登時像被木棍敲了頭,半晌沒有反應過來,行昭感到自己的面容應該已經有些扭曲了。

  不是只有世間的女人們才好口舌嗎!怎麼現在的小郎君也有了這個習性!

  「您大費周章又聲東擊西地將臣女叫出來……就是為了問這個……?」行昭心裡腹誹,身子下意識地往後傾,想離二皇子遠遠的,當今聖上是個嚴肅端方的人,方皇后是個冷靜自持的人,連王嬪看上去都是個極為機靈知禮之人,怎麼養出了這麼個不著調的二皇子呢……

  二皇子滿臉期待地點點頭,口裡催促著行昭:「你快說吧!你說完,我還要去前院呢!」

  行昭咂了咂舌,心裡過了一遍,這才開口道:「薄娘子肯定懷的不是哥哥的孩子……至於是誰的,我們家也不知道,父親將哥哥房裡的貼身小廝因瀆職將哥哥的飾物流傳出去,被趕出了府……」

  行昭停住話,二皇子卻更期待了,睜大了一雙眼睛直勾勾看著行昭,脫口便問:「那兩個婆娘呢!」

  行昭心頭愈發思索二皇子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前世裡處事兇狠,一年裡抄的家殺的人加起來比前朝百來年都要多,又愛好奢靡,廣納嬪御,太極殿常常一日就用掉三四千兩銀子……

  可眼前的這個二皇子分明是個單純又充滿好奇的少年郎。

  「她們是平民又是軍戶,沒偷沒搶,又不是賀家的私僕,所以第二天早上就把她們給放了。」可卻吩咐了城東的幾家衙內好好「照顧」這一家人,行昭邊想著邊開口說。

  二皇子大失所望,拍了拍褲腿站起身來,忽然又想起什麼,忙高聲喚:「平寧!平寧!」

  行昭渾身一緊,隨即就看見樟木叢間出現了一個著青衫的郎君不緊不慢地往這處走來,每走近一步,行昭的心就揪緊一分,瞪大的眼睛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就會有眼淚流出來。

  「你去告訴順天府,讓人把城東鄭家那兩個娘們折騰一番,趕出定京!我周恪不知道這事兒就算了,知道了就要一管到底!」二皇子站直了身子,擲地有聲地說,頗有些魏晉俠士的風範。

  周平寧先笑著同行昭作了個揖,口裡念著:「溫陽縣主好。」又笑著答二皇子的話:「順天府管這個未免太有些大材小用了,這件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

  行昭下意識地往後一退,避開那個禮,她突然發現當周平寧出現時,她陡然鎮定了下來,開始湧上心頭的或悲傷或怨懟或留戀的心情被整理在了一個箱籠裡,再打開一看,箱籠裡卻什麼也沒有了。

  靜靜地看著他作揖,看著他素來愛穿的青白三江布被風輕揚起,掃在地上像是落在青磚上的一張紙,輕薄且認真,看著他熟悉卻尚帶青澀的眉眼,只是靜靜看著,以一個旁觀者的態度。

  這就是解脫吧。

  行昭長長吐出一口氣兒,笑著屈膝福了個禮說:「謝過二皇子出手相助,臣女愚鈍,才反應過來還沒給二皇子行禮。」又沖周平寧一笑,頷首示禮,周平寧是庶子如今也沒名銜,行昭卻是欽封的縣主,這頷首已經能算成極大的禮貌了。

  二皇子一臉不在意地擺擺手,直說:「你快回去吧!仔細過會兒有人找!」

  面上不在意,心裡頭卻十分得意,手肘拐過周平寧就大步流星地往後走,一轉首卻看見西邊兒遠遠的,有個水天青碧色的身影踮著腳在嗅高處枝椏上的墨梅,春光無限好,傾灑在小娘子微微側開的面頰上。

  大概年少時的心動,可以只是因為一首蕭,一曲歌,一闋詞,更可能是一個不經意的抬眸。

  二皇子立時一張臉刷的紅下了,手足無措地立在地上,又聽有人在脆聲喚著「寄柔!」,只見那著青碧的小娘子笑著應了一聲,便又往那頭去了。

  「寄柔……」二皇子口裡喃喃。

  行昭正被善姐兒牽著往花廳裡走,自然不知道這一段小插曲,否則她一定會大呼一聲世事難料,前世裡與二皇子相敬如賓的閔寄柔與這一世直撞進周恪心裡的閔寄柔,其間的改變,只是因為二皇子的一個心血來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06 PM

第四十九章 信箋

  將到花廳門口的遊廊裡,正好能聽到裡頭有石大奶奶奉承的聲音:「您是太后娘娘嫡親的麼女,太后娘娘不疼您,疼誰啊?」亭姐兒跟在後頭,臉刷地一下紅了。

  行昭抿了抿嘴,應邑與中寧來了,善姐兒剛才就說了,所以一眾小娘子才會急急慌慌地從亭子往花廳裡走。耳朵邊聽到應邑這兩個字兒,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賀琰給應邑寫的那封信,一疊兒厚厚的,還蓋著青泥封的信。

  寫了些什麼呢?

  哄瞞?決裂?還是相互指責?

  賀琰最重天倫宗族又看重仕途道德,應邑這招釜底抽薪意圖毀了行景,叫大夫人知道厲害,卻反觸碰到了賀琰的底線——行景再是大夫人生的,可他姓賀,毀了宗室長子,就等於蠶食了賀家的根基。賀琰行走朝堂,沉浮官宦幾十年,決不允許有人拿賀家同他開玩笑,大夫人不可以,三房不可以,應邑更不可以。

  行昭有些幸災樂禍地想,卻忽然想起大夫人如今又撞見了應邑……心頭一提,腳程便快了些,越過眾人,緊緊跟在善姐兒後頭。

  幾個小娘子將跨過門檻,屈身行過禮,就聽見了中寧長公主語氣裡帶了幾分雀躍:「我們定京城裡最出眾的幾個小娘子可回來了!」又轉首向並排坐在上首的應邑與平陽王妃笑著說:「看著她們,這才發覺自個兒已經不年輕了!」

  「您都這樣說,我們這些老婆子就該找條縫兒叫自個兒埋進去!」安國公世子夫人石大奶奶邊說,邊招招手,喚來亭姐兒,幫著她撫了撫裙裾上微不可見的褶子,笑著朝上頭介紹,「……這是小女亭姐兒,往日是個十分嫺靜的個性,今兒個也能和小娘子們嬉鬧起來了,我也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又說:「亭姐兒五月及笄,到時候備八珍禮盒請中寧長公主做贊者,您可不許辭!」

  石大奶奶說到「玩鬧」二字時,善姐兒斂了斂眼瞼,含了下頜。是她提議讓小娘子們去後廂的,就算是耽誤了兩位長公主的時辰,石大奶奶當著主家的面,用哪個詞不好,卻選了「玩鬧」兩個字兒。小娘子們當以端靜為長,這明晃晃地是在斥責自個兒這個主人家沒當好,把原來嫺靜自持的小娘子招呼著玩鬧嬉耍去了,這是瞧准了自個兒不是王妃肚子裡出來的,平陽王妃懶得幫自個兒出頭罷了。踩踩自個兒,說不準還能討著平陽王妃的好。

  善姐兒餘光裡瞥了眼如坐定般平靜的行昭,心頭不敢埋怨二皇子事兒多,卻把賬算在了行昭頭上。

  果然,平陽王妃沒搭話,端了茶盅小啜幾口。

  「安國公世子夫人這樣的人,也能養出個性十分嫺靜的姑娘?」中寧沒接話,說話的是應邑,語氣中清晰可聞的滿是輕蔑與嘲諷。石大奶奶一瞬間臉漲得通紅,亭姐兒幾乎泫然於睫了。

  行昭抬了抬眼,應邑依舊穿著一件正紅右衽夾金絲繡丹鶴牡丹紋的十六幅綜裙,補子上繡的是靛青藍為底兒,鴛鴦迎春花圖案,面容精製,眉毛勾得高挑,將一雙丹鳳眼襯得更媚更厲,可神色卻有些怏怏,靠在椅背上,微蹙了眉頭,十分不樂意的樣子。

  中寧在左邊兒拉了拉她衣角,應邑的神色這才緩和些,長舒口氣兒,看了看左下首如坐針氈般難安的大夫人,又蹙了眉頭說:「臨安候夫人怎麼也來了?」

  「自然是平陽王妃下的帖子,說是請闔府親臨春宴。」太夫人像是沒聽出應邑的沉悶,笑呵呵地轉了頭同平陽王妃說道:「聽說小娘子們去瞧了府上的孔雀與仙鶴?我記得我們那時候的春宴是通家之好要麼在湖舫裡擺全魚宴,要麼在山間裡採來極新鮮的口蘑混著泉水蒸煮,那滋味現在都難忘呢。」又笑著同石大奶奶說,「你婆婆自小和我是手帕交,她最喜歡吃魚了,所以每回說要去驪山上香,她都不去。若要去流水塢看水燈,她去得比誰都早!」

  平陽王妃自然不會甩太夫人面子,亦笑著回:「那平善倒是誤打誤撞了!」

  石大奶奶這才找了個階兒下,感激地朝太夫人笑笑。她只是想討好平陽王妃,哪曉得這面卻惹了那位長公主的眼,心裡戚戚,想起安國公的近況,公公是個大手筆的人,一拋灑就能拋灑出幾百兩銀子,只為了買個前朝的舊瓷花斛,婆母又是個不管事兒的,幾個小叔子哪一個是省油的燈,要是亭姐兒嫁了二皇子,誰還敢小瞧了大房?

  氣氛終究是恢復了,平陽王妃時不時問問這個小娘子念過《解文說辭》了沒,要不就問問那家娘子針法學到哪裡了。小娘子們一個一個紅著臉回。在場的夫人奶奶們總算是看明白了,那兩個長公主來只是來湊數的,正經相看的是這位平陽王妃,一時間態度便更為熱絡了。

  滿室熱鬧裡,只有兩個人沒有說話,一個是行昭,畢竟她不是主角,再來一世,什麼都看開了,也能樂盈盈地為他人充作綠葉。

  另一個便是坐在上首的應邑長公主。

  應邑神色愈加黯淡,看大夫人聽完太夫人的話,神色好像平靜了很多,白白的圓圓的臉舒展下來,瞧起來日子像是過得舒坦極了。心頭不禁氣悶得想跳起來,無端地想起了賀琰那個清早送來的信,上頭言辭懇切,語氣溫和卻句句像刀一樣戳在她的心頭,賀琰說起了少時的時光,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吧。十四五歲的賀琰還很青澀,連送一個對半銅鏡給她,都會紅著臉說不出話來。

  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漸行漸遠的呢?是了,是因為那個是非不分的老臨安候,在臨終的時候還牽掛著賀老三,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妾室,執意要上書朝堂,將嫡系一支從家譜中除名,還要告賀琰的忤逆之罪,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可就從那個時候起,賀琰便更加沉悶下來了,日日練劍讀書,要不就是在太學監裡整日整日地悶著寫字,再也沒往宮裡邊亂跑了。

  記憶中她再見到的賀琰時,他穿著一身紅袍,還有一個長著圓圓白臉的小娘子形容怯怯地跟在他身後——這是新任的臨安候大婚之後,帶著同樣出身名門的新婦來進宮謝恩。她質問他,他沉默。她打他,他不動。

  她哭得肝腸寸斷,他便垂著頭說了這樣一句話:「現在的我娶不起你。在我的心中,你很重要,可家族和前程,比你更重要。」

  應邑想起往事,心裡頭絞疼,在那封信的最後,賀琰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賀琰自小練米芾,寫字間卻帶了些王羲之的灑脫和隨意,那行字如同烙鐵一樣,印刻在應邑的腦海裡。十五年前的她不懂這個意思,可如今的她卻懂了。

  當初他們的分崩離析是因為家族,如今還是因為家族。十五年前的賀琰不可能因為情愛娶她,現在的賀琰更不可能。情這一個字,在世家簪纓裡算得了什麼,如日中天的臨安候更喜歡的是權勢與宗族。

  說得明明白白的,像耍賴一樣,攤開了說,我就是這樣,你願意等便等,不願意接受就再見吧,反正也不是沒有分離過。

  應邑絕望一般眯了眯眼睛,這樣也好,她至少是排在賀琰心中的第三位,再沒有女人比她能靠前了,只要她能給賀琰帶來權勢與保障,那是不是賀琰就會更喜歡她呢?

  或者……

  應邑直勾勾地望著下首笑得溫和自矜的方氏,或者方氏再不能帶給賀琰足夠的滿意,是不是……是不是賀琰就能狠下心來了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12 PM

第五十章 風起(上)

  從平陽王府回來幾天後,行昭才反應過來——行明入選,不會只是因為二皇子想趁機問問薄氏與鄭家的結果如何吧?

  行昭越想越覺得有這個可能,前世沒有薄娘子這一齣,自然沒有挑起二皇子的好奇心。因果因果,如果說薄娘子是因,那行明入選就是果。如果行明入選是因,那又會結成怎樣的果呢?

  想著想著,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了二皇子那副神色飛揚的模樣,不由得笑起來,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就從二皇子與六皇子迥異的個性上,便可覷一二吧。

  又想起那天應邑的神情舉止,安靜又溫和,連晚宴與大夫人同桌食飯時,也沒有挑刺兒和借題發揮。

  反常及為妖,行昭歎了口氣兒,索性以不變應萬變,只要方家不倒,只要太夫人還站在方氏這個陣營裡,只要哥哥靠譜起來,應邑做什麼都是徒勞的。

  對於方氏來說,賀琰是靠不住的。行昭就不信這樣一個男人,應邑還能靠住了。

  想起行景,行昭笑著低頭,左右瞧了瞧已經要繡好的,白藍杭綢底兒,絳紅雲絲線中又夾了些金絲的岳飛戰金人像荷包。聽玉屏說哥哥最近都窩在房裡念書,連早晨起來也不像往日那樣去垂門那裡打拳了,每日從明先生那裡上學回來後,就窩在書齋裡,讀完《老子》又讀《資治通鑒》,還找了前朝練起了柳公權。

  賀琰曉得後,沒說什麼,轉身就賞了三盒徽墨和幾刀澄心堂紙下去。

  太夫人倒是很高興,把行景叫到榮壽堂裡,細細囑咐了大半天:「……看書也不許看太晚了,在油燈下頭日熬夜熬,熬得瞎了眼睛的讀書人還少了?我們家不在乎你考什麼功名,只要能懂得用功都是好的……」

  行昭麻利一挽就把尾針收了線,將荷包撲在炕上,手一抹過去,荷包上的褶子就看不見了。

  「走吧!咱們去觀止院看哥哥!」行昭笑著仰臉對著蓮蓉說。

  從正院到臨近碧波湖的觀止院隔了一叢長得鬱鬱蔥蔥的竹林,很是枝繁葉茂。行昭嫌棄那地方太過安靜,讓人慎得慌,向來不愛從那頭過,想了想到底還是選擇了抄近道。

  走到東偏房前的抄手遊廊裡,鼻尖一嗅,原來滿是回甘和苦洌的藥味,現在已經換成了一股淡淡的梅膏香。

  行昭蹙眉問:「曉姐兒的病已經好了?」

  蓮蓉一滯,想了想才說:「這一個月來萬姨娘都沒去正院立規矩,說是要照顧六姑娘。連那天去平陽王府,大夫人專門派人來問東偏房六姑娘去是不去,萬姨娘也都給推了……」

  行昭抿抿唇,向蓮玉使了個眼色。

  蓮玉少言聰明,一看便懂,輕輕含了下頜,便轉身往後走,加快步子回了懷善苑,立馬吩咐小丫鬟去找來東偏房的孫媽媽,細問賀行曉的近況。

  遊廊裡沒了藥味,便可以推算賀行曉至少好了有些時日了,已經不需要熬藥再養著了,卻不上報給正院。萬姨娘更是個掐尖要強的,放在往常,絕不會耽誤一次出頭的機會,連平陽王府的春宴都給推了,只能證明這兩母女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蓮蓉見蓮玉轉身告退,頗有些疑惑。

  「估摸是記起了暖閣裡頭的香爐沒熄,要不就是想起了哪個小丫頭的月錢還沒罰。」行昭笑著敷衍,擺擺手示意往前走,「走吧!反正過會兒回去,蓮玉還能不和我們講清楚?」

  荷心跟在後頭嗤嗤輕笑,蓮蓉笑嗔著橫了她一眼,倒也沒再問下去了。

  行景住的觀止院是賀琰精挑細選出來的,隔著湖就能望見別山上的勤寸院和臨安侯府西北角的祠堂,意在督促他奮發圖強,當著賀家列祖列宗的面兒勤奮,勢要將賀家振興下去。

  行昭沒讓人進去通稟,輕車熟路地穿過影壁,就進了院子裡頭,見南邊兒的書齋四面的窗櫺都支了起來,放在中庭裡的沙包與梅花樁也沒了影子。整個院子裡移栽了幾株新竹,正萌著芽,偶聞鶯啼鳥鳴,大體上瞧起來像是哪個歸隱居士的田園陋室。

  行景的貼身大丫鬟玉屏見是行昭來了,趕忙迎上來,行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親掀開了竹簾。

  見行景趴在黑漆老檀木大書桌上,眯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在背《齊桓公伐楚盟屈完》,正背到第一段,「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

  聲音拉得長長的,到最後還拐幾個彎兒,赫然就是那酸腐秀才的作態。

  「哥哥!」行昭揚聲高呼,笑得眼睛都瞧不見了,活了這麼些年,頭一次見到行景耐下性子來讀書,還讀得這麼百無聊賴又春眠不覺曉。

  行景一睜眼,一看是行昭來了,連忙起身,口裡直說:「哎呀!你怎麼來了!」又高聲讓玉屏去拿個軟墊兒來給墊在黃花木杌凳上,又吩咐金縷去上鹽津梅乾和杏仁奶酪茶,笑著同行昭說:「記得你愛吃這個!」

  行昭捂著嘴笑,順勢坐在了書案旁的小杌上,連忙擺擺手:「哪裡這麼麻煩,天氣又不涼了。」不經意抬眼,卻瞥見廳堂後頭掛上了顧雍的《早春耕讀圖》,拿手指了指,帶著詫異問:「我記得以前這兒掛的是一副大周輿圖,怎麼給換成這個了?」

  行景朝後看看,半晌沒說話,到底最後開了腔,帶了些落寞:「總掛著輿圖做什麼?難不成我還真能習得一身文武藝,然後上前線帶兵打仗去?」

  行昭心頭一動,行景自小就喜歡拳腳功夫,冬練三伏,夏練三暑,自從方大舅進京訴職教了他一套拳法後,就每天練,從來沒落下過……

  「那張大周輿圖是舅舅給你畫的,有山川有城鎮有四方地物,更有大周朝的重兵重城。每一條線,每一棵樹都是舅舅親手畫下的。舅舅前一天給你,第二天就考你,問你從渝州到蓉城要多少日程,你只是想了想,就立馬說了出來……」行昭心裡頭酸酸的,舅舅多喜歡行景啊,常常誇行景有天賦,是個大將之才。

  行景垂頭,拿烏黑的髮頂對著行昭,行昭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能看到他緊緊攥成拳的手。

  行昭想了想,從懷裡將那只岳飛像的荷包拿出來,推到行景的面前去,又說:「誰說你不能上前線帶兵打仗了?齊家治國平天下,才是男兒漢所為。考科舉入閣拜相,利民利朝是一條路,到邊疆殺韃子衛國土,就像舅舅一樣,著也是一條路。誰又能說哪條路寬哪條路窄,哪條路好哪條路壞了?」

  行景遲疑了接過那荷包,抹了把臉,帶了些不解和哽咽:「可明先生說我們家情況特殊……父親走的是文路,祖父走的是文路,連先祖掙下丹書鐵券都是靠著一支紫毫筆……我若是想繼承賀府,保住自己,讓母親還有你堂堂正正地當家做主,就要像他們一樣,至少要讓父親喜歡我……前些日子那鄭家的來鬧,母親氣得偏頭痛犯了,要不是你機靈,父親能立馬將我打死在中庭裡……」

  明先生?前朝大儒明亦方?

  行昭聽得心驚肉跳,明亦方能見微知著,管中覷豹,從一件事情上分析出行景的處境和賀琰的態度!

  明亦方這是在同行景掏心窩子說話啊!

  「明先生是說得沒錯……」行昭語氣乾澀,目光帶了些悲哀,扯著行景的衣角說:「可父親喜歡的,就一定是對的嗎?就一定是你喜歡的嗎?做兒子的就一定要去繼承與堅持嗎,如果哥哥真的可以成為李廣、衛青那樣的雄才,為什麼一定要讓你去成為范仲淹、魏徵呢……」

  這番話說得極其忤逆了,若是讓行景用率直與端正去換來賀琰的寡情和詭辯,行昭寧願從來沒有這麼一個哥哥。攤上賀琰這樣的父親,幸好上天垂憐,賜給了她這樣好的哥哥。

  行景猛然一抬頭,囁嚅了幾下嘴唇,想說話卻說不出來。

  行景的夢想與天賦和賀琰的南轅北轍,賀琰雖然是父親,卻與父親的職責相悖,當父不父的時候,那子,也可以不子了!賀琰的準則已經出現了誤差,那又憑什麼去要求行景去應和,去奉承,去追尋。

  庭院深深,有風綏綏,行昭開口正想說話,卻見林松喘著粗氣跑進來,扶著門框深呼吸說:「西北……西北……韃子……韃子打到方舅爺鎮守的平西關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21 PM

第五十一章 風起(中)

  「什麼時候?傷亡如何?戰績如何?」行昭心一下子揪了起來,騰地一下站起身來,一句話趕著一句話地在問,語氣十分急促。

  「好像是前夜裡的事兒……」林松還沒緩過來,趴在門框上喘著氣兒,口裡說:「早晨侯爺接到消息,馬上召集了幕僚、清客在勤寸院商議,我見勢不對,就去試探著問了問張先生的小廝,他同一向我熟識。」

  韃子每到春日都要到邊疆來大肆燒殺搶掠一番,似乎是約定俗成,在平西關外,韃子搶了便也搶了,只要不過分,大周也不樂意花大筆大筆的軍餉去盡數剿滅。

  可是今年韃子竟然衝破邊疆防禦,明晃晃地打到了平西關,舅舅手下有五萬人馬,竟也要讓人八百里加急送信來京……

  是報信,還是求援?

  行景愣了片刻,細細思索後,斂容輕喃:「平西關距離定京一千里路,日常回稟是三旬一次,舅舅這次這樣反常,定是前日夜裡韃子突襲,來者不善。舅舅雖然手下有五萬人馬,可只有一萬是騎兵,而其他的全是步兵,更別說近來是太平世道,日常駐守的兵馬最多不過五千!韃子善馬又性情彪悍,若是有備而來……」

  行景邊說,不禁打了個寒顫。行昭的分析流於表面,而行景的思索卻更深入。

  「咱們到正院去!」行昭當機立斷,前世裡方家遭受了一次動盪,具體是什麼她不知道,但是能夠肯定的是大夫人受到的影響絕對不會小,甚至,甚至這或許就是一錘定音的緣由!

  行景想了想,點點頭,又讓行昭等等,快步跑進暖閣裡,從檀木箱籠裡翻出了壓在最底下,卷得十分齊整的輿圖,揚了揚:「大周朝能畫出這樣精細軍輿圖的人,絕不超過十個!」

  行昭愕然,隨即莞爾一笑,滿心大慰。

  這廂的大夫人也已經接到消息了,滿屋子地踱步,時不時問問黃媽媽:「……侯爺怎麼還沒來?聖旨也還沒下來,出去打仗,總要得個欽封,才好調兵遣將,排兵佈陣吧?要不要我立刻遞帖子去見皇后娘娘,姐姐主意多,一定會有辦法的……」

  黃媽媽端了一盅銀耳燕窩羹進來,將廣彩粉瓷放下,強抑住心頭的擔憂:「您忘了以前也是這樣的。韃子過完冬,家裡沒了糧食,就來搶我們的,有一年老太爺被惹煩了,都六十好幾了,還披著盔甲掛著帥去打,結果呢?咱們穿著銀灰盔甲,拿著紅纓槍的方家軍浩浩蕩蕩地,城門都還沒出,那韃子就跑了……」

  大夫人心煩意亂地點點頭,順勢坐下,皺著眉頭想了想,又感覺不對,正想說什麼,卻看見行景與行昭一前一後撩簾子進來。

  「你們快進來!」大夫人趕忙招手喚道。

  瞧兩個孩子一左一右地坐在自個兒身側,終究歎口氣兒,出征打仗這種事兒,哪裡敢和孩子們說。大夫人悶了悶,又支使月巧去勤寸院看看。

  行昭看在眼裡,握了握大夫人的手,沁涼一片。大約人在遇到危困的時候,第一個想求援的,總是內心深處最信任也最依賴的人。而在大夫人心裡,第一個要抓住的稻草,還是賀琰。

  「娘,舅舅驍勇善戰,一定會逢凶化吉的。」行昭只好這樣安慰,又故作笑顏說:「阿嫵看《九州地域志》上說,韃靼全族人才近五十萬,國土從平西關外延展到興安嶺以西,完完整整算下來不過三千里,咱們一個府就有這麼大……」

  大夫人搖搖頭,面色刷白:「上戰場的時候,每一個韃子都能成為一個兵,每一匹馬都能是戰馬。韃子搶掠平西關外的百姓多少年了?你外公上書過多少回要掛帥出征,斬草除根?數都數不清了,但是都被先皇給駁了……以前是小打小鬧,現在你舅舅都八百里加急把信送到定京來了!」

  行昭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大夫人該糊塗的地方不糊塗,一眼就看到了關鍵,只好向行景使了眼色。

  「母親,舅舅還能發信出來,往定京裡走,就說明情形還能夠挽回。」

  行景一面將輿圖撲在青磚地上,一面同大夫人指:「從西北到定京,將近一千里路,途經佳木斯、保定府、橫河這三大驛站,才能來到定京。前夜韃子偷襲後,送信的沒被攔截住,要知道佳木斯離平西關,只有不足一百里,這就說明韃子還被攔在平西關外,舅舅一下子控制住了局面,又仗著守城優勢,韃子妄圖一步攻城,只怕沒那麼容易。這回雖然被逼到驚動了定京,但好歹壓下來了。咱們只能等爹爹過來,才能曉得信上究竟說了些什麼,才能對症下藥,該去遞帖子就遞帖子,該四處走動就四處走動。」

  大夫人聽得認真,連連點頭。行昭看著蹲在地上,神情十分認真的行景,心裡五味雜陳。行景平日裡是個十分粗枝大葉的人,要真想讓他從一件小事上分析出這麼多的信息,很難。大概行景真的可以成為運籌帷幄的大將吧!

  裡頭在說著,正從勤寸院往正院走的賀琰也沒閑著。面容沉穆,一聲不吭地轉過遊廊,腦中閃現過無數種可能——方祈的信寫得極短,雖然話說得隱晦,卻仍能覷之一二。

  「二月十一日晚,韃靼火攻平西關,城門上鎮守的百餘名兵士皆陣亡。後,臣率三千騎兵上陣退敵,堪守平西關。鏖戰一場,敵來勢洶洶,雲梯、鷹眼、火藥一應俱全。據臣粗略估算,侵者約過萬,實乃繼康和十八年後,韃靼人又一有備而來反攻,望上可速撥餉、派糧,臣必與那小族拼死一戰。」

  平西關是重鎮重城,日常怎麼可能只由百名將士在城牆上駐守!韃子體勤而智弱,只懂靠蠻力,又是上哪裡去搞來上萬人用的鷹眼和火藥!撥餉派糧,皇帝每年撥兩車金子、幾百車糧食送去西北,這時候還敢來要錢要糧,也不怕皇上震怒!

  他深知,方祈不是一個這麼短視的人。

  其間必有蹊蹺。

  難道是和前月裡,西北的那場大換血有關?

  賀琰手裡頭攥著從宮裡謄寫出來的那封信,轉了個彎兒,正好聽到正堂裡頭鬧鬧嚷嚷的,又想起來方氏這個蠢婦,攸關國情與家族命運之時,還再三派人去勤寸院打攪,眼皮子淺得比內院裡頭的僕從媽媽都不如!

  「這是在做什麼。」賀琰壓下氣,一撩簾子,看到地上鋪著一副輿圖,又見行景蹲在地上,手舞足蹈地說著話兒,沒來由地一股火氣往上冒,「你像什麼樣子!都是快說親的人了,還沒個正行!」

  跨步上前,將行景一把拉扯起來,痛心疾首:「我都不指望你出人頭地了,好歹也不能叫外人說起賀家大郎是個無所事事的紈絝吧!」

  行昭手縮在袖裡攥得緊緊的,倒是大夫人趕忙上前,把行景從賀琰手中救下來,直說:「景哥兒在同我說輿圖呢!」又連聲問:「哥哥還好嗎!平西關到底守住了,皇上的態度呢?要不要再派一個護軍大臣去跟著?」

  賀琰蹙著眉,忽略了那句「景哥兒正和我說輿圖」,舉著信擺了擺手,舉步向前,坐在了上首的太師椅上,半晌沒說話。

  如果是西北內訌,新任提督梁平恭、三個軍備大臣、還有一個鎮西候方祈,三方之間出現了問題和齟齬,那後果不敢想像……

  賀琰邊想著,邊一抬頭便望見了瞪大一雙杏眼,正眨巴眨巴著看著他的行昭,心頭沒來由地輕快了很多,朝行昭招招手,示意她過來。又輕輕拍了拍她手,轉頭卻朝行景吩咐:「把你妹妹帶進去,我同你母親有話說。」

  行景應了喏,有些沮喪地上前牽過行昭,慢騰騰地往裡頭走。

  二人走到了花廳,行昭便止了步子,踮起腳來小聲地和行景說:「哥哥忘了阿嫵那句話?父親吩咐的不一定就是對的,我們關心舅舅,關心母親,又有什麼不對呢?何況父親只說了往裡走,又沒說走到哪裡去……」

  行景眼睛一亮,將行昭抱上炕頭上,一撩袍子,輕手輕腳地坐在邊兒上,將耳朵緊貼在隔板上聽。

  只聽外頭賀琰略帶沉吟的聲音響起:「前夜裡有多兇險,舅爺沒說,但是也能猜到。好歹方舅爺已經鎮住了局面,平西關半月內不可能失守。」後頓了頓,又說:「今早皇上已下令,又派了信中候去西北護軍,隨車押送三十車糧餉,三五天后也能到了,算是解了西北燃眉之急。」

  「阿彌陀佛!」大夫人的聲音中帶著無限欣喜、安慰和鬆下一口氣,伴著一陣衣物窸窣的響聲:「皇恩浩蕩!我過會兒去小佛堂燒柱香,再去祠堂外頭給列祖列宗們磕頭上香!」

  又是一陣靜謐,行昭微蹙了眉,直覺告訴她,賀琰並沒有把話說完。

  如今這個時候,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一役,舅舅若是守住了,必定會再加官進爵,母親自然跟著水漲船高,應邑再也翻不出任何風浪了。反之,方家動盪,首當其衝的便是大夫人與方皇后。

  賀琰在這種前途尚不明的時候,為什麼要藏著掖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30 PM

第五十二章 風起(下)

  如果前程一片大好,方家的動盪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行昭的思路陷入了死胡同,一邊恨極了這被養在深閨,萬事不曉的處境,一邊又埋怨自己前世只顧耽於情愛。忽聞外間傳來賀琰的聲音:「嗯,找個時候遞帖子進宮去,你和皇后娘娘畢竟是嫡親的姐妹,通通氣兒也好,相互安慰也好……」

  話將到這裡,就有小丫鬟進來通稟,口裡在說:「林公公來了!」

  「兩姐妹果然心有靈犀。」賀琰語氣晦暗不明,和大夫人出了正院,往二門去,只留下行昭與行景在裡間。

  林公公是鳳儀殿的掌事內監,是方皇后的得用之人,這個時候授意來賀家,要不是來報喜,要不就是來安大夫人的心。

  「派信中候去當護軍?」行景垂首皺眉,陡然出言,十分不解的樣子。

  這一下子將行昭嚇了個激靈。

  閔家往上數八代都沒有人進過軍營,是現在這個時刻還不算千鈞一髮之際,可以讓勳貴們去混一個軍功,還是皇室另有打算!

  等等,如果已經定下閔寄柔是二皇子妃,那閔家就是鐵板釘釘的外戚了,方家是如今的外戚,讓一個將來的外戚去監護現在的外戚……

  這說明什麼,說明皇帝已經警覺到方家勢大,便起心想親力扶持起另一個家族。君王需要八面玲瓏,帷幄制衡之術才能使帝位安穩,但是在這種時刻把信中候安插進去,雖說只是護軍,卻掌著糧餉性命。被別人把著七寸之地,舅舅又怎麼會放心後方,做到拼盡全力呢?

  雖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可一旦受了天家的忌憚,秋後算帳這四個字也不是那麼好受的!

  貔貅鎏金瑞獸香爐裡一縷煙霧冉冉上升,滿室彌漫著一股濃鬱深重的檀香,只能聽到更漏裡的細沙梭梭向下的聲音,這一室靜寂讓行昭心裡慌極了,眯了眯眼想把事情從頭到尾整理出一個頭緒出來,卻無從下手。不知道事情的走向,又怎麼防患於未然,未雨綢繆呢!

  大夫人最大的依靠就是方家,如果方家都遭到了猜忌,那可就真的是前有狼後有虎了……

  行景把擱在小案上,粉彩小碟兒裝的小零嘴輕輕推到了行昭跟前,溫聲說:「雖然事情看起來不太樂觀,但你要這麼想,天塌了還有男人們在頂著,阿嫵你做什麼慌?」

  十三四歲的少年郎聲音還啞啞的,突兀地響起在初春的靜謐中,卻顯得那麼讓人安心而可信。行景既然能夠敏銳地發現派信中候去護軍有不妥當,又說出事情不樂觀的話,行昭又念及行景對於軍事戰備上的天賦和直覺,不禁想行景是不是也想到了什麼?

  行昭抿了抿唇,扯開一絲笑,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說:「哥哥,我問你,若是父親,若是父親因為方家出事,而厭棄了母親,你會怎麼辦……」

  行景一愣,本下意識地想笑著玩笑幾句,卻看見了行昭帶著肅穆的面容,不禁結結巴巴地問:「罪不及出嫁女,連官府辦案,受株連都沒有連帶已經出嫁了的姑奶奶的道理……」話是這樣說,卻仍試探性地加上了一句:「只要是我出人頭地了,母親就算再遭厭棄,也不會到讓人難辦的境地吧?」

  「如果逼母親去死呢?」行昭猛然抬頭,語調很輕卻帶著咄咄逼人的語勢:「如果要逼母親和離呢?臨安候是什麼樣的人家,站在風口浪尖上,既想在皇家上討著好,又不想落半分把柄在別人口裡頭,若是當家夫人的娘家一落沒,夫家就休棄,傳在定京城裡,賀家丟不起這個臉。所以只會選擇第一條……」

  「哐當」一聲,是行景驚得將茶盞掉落在地的聲響。

  「母親!母親是明媒正娶娶回來的!」行景驚詫之餘,總算還有一份理智,佝了身,朝行昭壓了聲音低吼,「父親一向是君子!」

  行昭聽後語,輕笑一聲正要開口,卻聽到外頭有窸窣的衣料聲,忙湊頭從隔板的縫兒裡看見大夫人撩簾子往裡走,又往後看了看,賀琰並沒有跟在後頭。

  行昭連忙起身下炕,趿了鞋子,揚聲喚來兩個丫鬟把地上的碎瓷和殘湯冷茶給掃了,見行景還處在惘然與震怒夾雜的神色下,悄聲同他說:「雖然如今看起來事不至此,我們都要做最壞的打算和最好的準備。」

  這是多活一世的經驗。

  行景想了想,點點頭,同行昭一起應出去,將走到花廳口裡終是憋不住,聲音極小地說:「大不了拼他個魚死網破……」

  行昭耳朵尖,隱隱約約聽見了,卻無奈大夫人已經在正堂裡坐定了,見兩個兒女出來,又想起了林公公交代的話,「您一定要穩住了,凡事有皇后娘娘在宮裡頭周旋,糧餉軍備都派過去了,皇上重視著呢,您可一定要穩住啊!」

  兩遍「要穩住」,不得不說,宮裡頭的方皇后知大夫人甚深,還特意派人來將大夫人安撫住,不要自亂陣腳。

  「皇后娘娘與您說什麼了?爹呢?」行昭換了副笑顏,坐在下首問。

  大夫人強作歡笑,指了指黃媽媽捧在手裡的匣子,說:「送了些東西來,侯爺又往勤寸院去了。」

  行昭眼神落在那小方黑漆楠木繪著平安四方紋的方匣上,笑著說:「您且心安吧,皇后娘娘也關切著呢。舅舅定能平平安安的,西北也能平平安安的。」

  大夫人勉強笑著點點頭,又看坐在下方的長子神情不大對頭,反而出言安撫行景:「行了行了,你也快回去吧,仔細侯爺又要考你書。」

  行景一聽,緊緊抿了抿嘴,沒抬頭,想了想,索性起身告辭:「……母親有事就喚人來觀止院叫我,有什麼千萬別悶在心裡頭,將心裡頭的掛憂說出來,就有人陪著您擔心了。您一定記得,您還有我,還有阿嫵。」

  大夫人愕然,心頭的煩躁和擔憂像是去了一半,素來不著調的長子如今能說出這番話,心頭大慰,連連點頭,直說:「……記得記得!」

  行景撩袍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頓了一頓,終究還是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大夫人目光裡有欣慰有放心有釋然,見行景漸行漸遠,便轉頭朝行昭說話:「……我要去定國寺上香祈福,阿嫵你也一起去吧?」

  菩薩心慈渡世人,閻王狠惡捉小鬼。可在行昭看來,世人有窮有富,有病有災,分出個三六九等,劃清楚士農工商,可見菩薩的心是偏的。還是閻王好,論你天潢貴胄還是布衣貧丐,都逃不脫一死,結局都一樣,還是閻王公平些。

  行昭搖搖頭,笑著說:「您去吧,要不要叫上二夫人?我在書齋裡抄抄《心經》就好。」

  大夫人不置可否,在正堂裡忙得團團轉,又是讓芸香去請二夫人,又是讓人再稱五十兩銀子,又是讓人去備馬備車。

  上頭主子要得緊,下面的人自然更是忙得跟陀螺似的,不到一個時辰,全都備妥當了。

  這一晌午,闔府上下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連僕從走在路上都是輕手輕腳,再不敢大聲說話兒。

  二夫人在東跨院自然也聽到了風聲,錦上添花的事兒她沒少做,難得的能雪中送炭一回,自然也不會拒絕。來正院,特意換了身稍有樸素的青藍色三江布繡錦褙子,只在耳邊墜了對鎏金丁香花耳塞,臨走時還特意向行昭溫聲叮囑:「要是覺得悶,就去找行明說話兒吧,她正學著對院子裡的帳簿,有些脫不開身。」

  行昭笑著點頭,將大夫人與二夫人送到二門後,便轉身往裡走。路走到一半,沖蓮蓉吩咐道:「去給哥哥帶個口信,八個字兒,『胸有成竹,忍辱負重』。」

  蓮蓉點點頭,向觀止院走去。

  行昭回到懷善苑時,蓮玉已經恭謹地垂手候在水榭廊間,見行昭過來,從小丫鬟手裡頭端來一盞參茶,雙手呈上前去,態度十分恭順:「鄉野間有俚語,春朝忙,盛夏亂,秋冬時節清享閑。春天到了,萬物復蘇,連土裡頭的蟄蟲都開始拱土出來了。」

  行昭接過茶,沒喝,轉手放在小案上,輕聲說:「蟄蟲吃農物的根,雖然小,但最是讓人措手不及……」

  蓮玉圓潤的面龐柔順溫恭,笑著點點頭:「可蟄蟲只能活七日,命格貴重的人就不一樣了。逢凶化吉,遇佛殺佛,遇神殺神,說起來是十分悖禮的,但仔細一想,倒確實是這個道理。否則怎麼會有鍾馗鎮家,關二爺鎮宅的習俗呢?」

  舉的例子都是武將,蓮玉這是在寬慰自個兒呢……

  行昭心頭一暖,頷首笑了笑,想起來另一樁事兒,開口問:「賀行曉那邊問出來個什麼名堂沒有?」

  蓮玉帶了些遲疑,從懷裡頭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來遞給行昭,口裡邊說:「孫媽媽到底是正院裡派過去的,六姑娘平日裡尊她重她,遇到隱秘,卻將她避得遠遠的——連熬藥都是萬姨娘身邊的大丫鬟親手做。這是她從打掃內室的小丫鬟手裡拿到的,十分奇異,便以為會不會藏著什麼秘密……」

  行昭過來一看,登時瞪圓了眼睛,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抖,紙張便隨之發出了軟綿輕微的響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36 PM

第五十三章 雲湧(上)

  上面只有六個字,三個詞兒從右到左排得整整齊齊的。

青白遍地撒金的堂紙,是賀家主子們的份例,小丫鬟們根本沒有這個資格用這種紙。寫在上面的字兒,起勢時墨濃,可以看出書寫之人起筆時心下忐忑卻下定決心。書寫到後面卻愈漸潦草,毫尖從紙上輕劃過時,幾個帶筆都不連貫了,顯得十分隨意和焦躁。「嫁衣」、「應邑」、「方氏」。

  行昭從右到左,挨個詞兒地又看了一遍,心在身體裡「咚咚咚」地狂跳,像是下一刻就要跳出來了,愣了半晌,眼神緊緊定在紙上,語氣飄渺且綿長:「這是從賀行曉的房間裡拿出來的?沒有假借人手?」

  蓮玉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

  「六姑娘……六姑娘是怎麼知道這件事兒的?」蓮玉想了半天,還是開口問道,素指試探性地指向了中間那個詞兒,語氣中有忐忑,更多的是不安。

  行昭沉下眸子,輕輕搖搖頭。讓她驚詫的其實不是「應邑」二字,而是寫在最前面的「嫁衣」!

  為什麼賀行曉會寫下這六個字,為什麼要寫下「嫁衣」兩個字!難道她知道了應邑最後會穿著嫁衣嫁進來,還是偶然為之?

  「賀行曉病了有多久了?」行昭力求自己保持清醒,端起參茶小啜一口,人參的中藥味,紅棗的甜滋滋,黨參的綿潤,所有混雜在一起的滋味,一入口全都變成了難言的惶恐與苦澀,又言:「張院判是怎麼說賀行曉的病的?東偏房是什麼時候開始沒有熬藥的?賀行曉病著的每天到底在幹些什麼?全都問清楚,孫媽媽不知道的,就去問賀行曉身邊的雙吉,是威逼是利誘,全都問出來!」

  蓮玉見行昭難得的神情肅穆,心頭裡像多了一根筆一張紙一樣,幾個問題細細記錄、下,陡然感到肩上的擔子重得很,卻不復剛才的慌亂。主子條理分明,又臨危不亂,做下屬的自然也能將一顆方寸大失的心沉了下來,才能見招拆招,辦好差事。

  蓮玉應了一聲,每一步都邁得大大的,撩簾子往外走去。

  蓮玉一走,自覺避到抱廈的荷心與荷葉這才邁著小碎步進了暖閣來伺候,一進來便看見行昭的手放在小案上,不停地在抖,連帶著擱置在小案上的青花瓷天碧色舊窯茶盅也發出了「硜硜」的響聲。兩個小丫鬟對視一下,抿了抿嘴,再不敢亂走動,束著手,眼觀鼻鼻觀心地縮在旮旯裡。

  今日之事繁冗至極,行昭感覺自己的腦中像藏著一個線團兒,揪不出來始末,索性揚聲喚道:「拿筆墨來!」

  荷心連忙從書齋裡頭捧了個紅漆福字紋託盤出來,荷葉手腳麻利地將氊子、堂紙、鎮紙鋪好,又摻水磨墨。

  行昭這時候也不避諱她們倆了,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幾個大字,「西北」、「方家」、「閔家」,寫到這裡,手頓了一頓,沒有抬眸,口裡輕聲吩咐:「你們兩個都是我親選的人兒,蓮玉蓮蓉也大了,沒幾年便要配出去了,到時候還要靠你們撐起來。」

  荷葉荷心面面相覷,荷葉靈敏,立馬跪在青磚地上,荷心見狀連裙裾也來不及提,順勢跪在荷葉身旁。

  荷葉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府裡頭幾個時辰內便變了天兒,住在後廂房的寡娘都托人來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她卻什麼也不肯說。只是因為牢牢記得自個兒那賭癮哥哥欠了人錢,被人活活打死,寡婦死了兒還是這樣沒體面的死,別人都避之不及,是四姑娘賞了錢讓人把哥哥的屍首埋了,是四姑娘一個帖子告到府衙去,將那害死人的賭坊給關了,也就是四姑娘還願意給她們娘倆兒一個體面一個活頭。

  「荷葉沒讀過書,能進懷善苑來當差已經是靠著菩薩保佑,祖墳上冒青煙積福來的,四姑娘叫荷葉去滾刀山過火海,荷葉立時撩了袖子就去!」

  荷心反應慢了些,又聽荷葉都給說完了,只顧著重重地點頭,心頭卻想起才進懷善苑老子娘的交代,「四姑娘是府裡頭一份兒的,前頭那兩個大丫頭還能幹多久?到時候你哥在侯爺那兒得臉,你在四姑娘院子裡得臉,我和你爹睡覺都得笑醒。」抱緊四姑娘這棵大樹,是荷心從始至終的心念。

  行昭邊笑邊搖頭,讓她們起來:「……不過是叮囑一句話,我讓你們去滾刀山做什麼?取經啊?」被兩個小丫頭一打岔,心裡頭蒙上的那層沉甸甸的灰,好像被吹散了很多,穩穩落筆,寫下「應邑」兩個字兒,想了想又在「應邑」的後頭加上一個「六」字兒。

  荷心跟著下過決心,表過態後,便邊起身撲了撲膝上的灰,邊極自然地湊過來瞧,嘴裡邊呢喃一句:「……咱們府上的姑娘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時,都喜歡寫下來。聽三姑娘身邊的滿堂說,三姑娘遇上事兒的時候,也這樣。」

  行昭手頭一頓,凝在筆尖上的那滴墨汁兒,欲滴未滴,搖了半晌後,終於落在了紙上。

  是不是賀行曉也是一頭霧水,所以她才會把這些詞兒挨個兒的寫下來呢!是不是她也搞不清楚這三者之間的關係,所以才會寫下來慢慢地想……

  像是打開了一扇門,行昭隱隱約約中摸索出了什麼,卻又稍縱即逝。

  正當時,一股子風灌進了暖閣裡,蓮玉一張臉紅彤彤地進來了,見荷葉與荷心都在,怔了一怔,像是明白了什麼,笑了笑,三步並兩步上了前,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就表明進行得很順利,行昭也高興起來了,繁雜的事情中總算有順心的地方了,揚了揚下頜示意蓮玉說下去。

  「六姑娘身邊兒的雙吉,是王媽媽外甥的未過門的娘子。」蓮玉先將出處說清楚,又說:「王媽媽便拿出長輩的譜兒問她,雙吉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六姑娘第一次嚷頭痛的時候,是在三爺開堂會沒多久後,而給張院判來看,給說的病症又是夢靨纏身。這個病,張院判也沒有辦法,開了幾副安神的藥也就過了。後來萬姨娘還偷偷讓人從外頭請了符咒和菩薩進來鎮著,不過也沒用。您還記得上回去定國寺,六姑娘便以風寒纏身沒去,那是因為前一天六姑娘又夢靨著了,一連幾日都昏睡不已,一醒來又嚷著頭痛。」

  行昭一怔,陡然想起來年前遷居的時候,賀行曉出人意料地送來的那個赤金鑲青石鐲子,是應邑送給她兩一人一隻的……

  又聽蓮玉繼續說:「後來應邑長公主來之前,萬姨娘一大早就違例出了門禁,求到侯爺跟前兒來,那是因為六姑娘那天夜裡更嚴重了,大嚷一聲之後便暈了過去,直到後來才緩緩醒過來。」

  一個念頭在行昭的腦中閃過,猛然一抬手止住了蓮玉的後話,連聲問道:「那天晚上我是不是也夢靨住了!」

  蓮玉登時瞪大了雙眼,一臉的不可置信,亂了步子往裡間走,出來的時候手裡頭拿著一個小冊子,嘴裡直說:「是了!是了!臘月二十七夜裡是我值的夜!您向來睡得淺,那天我以為您是晚上喝了羊羹不克化,才睡到半夜突然醒來的!」

  行昭一下子全身癱軟,癱在了椅背上,嫁衣、應邑、大夫人,三個詞兒一連串起來,不就是那天夜裡做的那場噩夢嗎——應邑穿著正紅的嫁衣飄飄嫋嫋地過來,大夫人吞金倒地而亡!

  賀行曉……賀行曉也做了一樣的夢?

  荷葉荷心嚇得大氣兒也不敢出,又不敢做動作貿然出去,荷心見行昭的失態,癟癟嘴,險些哭出來。

  「她……是什麼時候沒有再熬安神藥的……」行昭眼睛直直落定在牆角那株含苞欲放的石竹上。

  蓮玉感到自己的手都僵住了,動動手指,以同樣低沉的聲音回:「正月初六,六姑娘的精神頭就足了起來,萬姨娘還想熬藥,被六姑娘給攔了。」

  因為那個夢,所以最開始賀行曉送來了應邑的鐲子,她一定以為是那隻鐲子在作祟,所以才會早早地將鐲子送出來——送到擋在她跟前的嫡姐那裡去。

  因為一直在做那個夢,賀行曉開始思索,這三者之間的關係,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因為什麼同時出現在夢中,還如此反覆如此執著,所以她一直想一直想,想到後來想不出,便寫下來慢慢理清……

  正月初六停的藥,正月初五大夫人哭著從宮裡提前跑回來,二夫人遠在東跨院可能不知道,東偏房可是在正院裡頭,萬姨娘又素來得寵,四處問問,聽個蛛絲馬跡,再聯繫夢中的場景,傻子也能猜出來了。所以在正月初六,藥停了。

  所以平陽王府的春宴,賀行曉不去,萬姨娘也不來爭,因為局勢尚不明確,貿然插入只會陷入被動……

  行昭幾乎想笑起來,自己的重生占盡便宜,老天爺卻讓行曉做了一個這樣的夢,這是阻礙她的考驗還是取經路上必然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難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8 08:44 PM

第五十四章 雲湧(下)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蓮玉想了想,還是不太敢相信,苦笑著。

  既然已經發生了,賀行曉也摸透了,改變不了,那就索性坦然接受吧,如今知道總比過後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子來得好!

  「既然雙吉和王媽媽有一層這樣的關係,你就親去帶個話兒,只問她一句,是想跟著正院還是死心塌地跟著東偏房?這不是好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的時候。連娶進來的媳婦兒夫家都能休棄,何況她還是個合過庚帖,連小定都還沒下的小娘子。」行昭沉聲說道,內有雙吉看著,想了想。又將舉步欲離的蓮玉喚了回來,「讓孫媽媽死死盯著,手段強硬些就算引起賀行曉的猜忌也沒關係。讓她顧忌到正院也好,怕也好,怨懟也好,必須讓她有所反應。」

  這便是打草驚蛇的道理吧,不怕你不動,就怕我在明處,你在暗處,像一條吐著信子的花斑毒蛇一樣匍匐在草叢中伺機而動,冷不丁地便沖出來咬你背後一口,行昭算是怕了這樣的人了。

  「六姑娘再大的能耐也只是個深閨娘子,說個不好聽的,六姑娘是庶女,連出個院門都要經過正堂,身旁又有孫媽媽守著,能翻出什麼大浪來?」

  蓮玉點點頭一點一滴都記下,懂了行昭的意思後,又溫聲出言寬慰。

  行昭笑一笑,賀行曉是什麼貨色,沒有人比她更知道了,娘家住一塊兒,出嫁還在一塊兒,很典型的膽大力小,小處用力過猛,大處又瞻前顧後,不敢下狠手——敢搶周平寧的寵,卻不敢停掉她賜下去的避子湯。

  世間最好的防範就是進攻,如今只是試試賀行曉,看她會不會全線崩塌而已。

  蓮玉見狀,應了諾,便撩簾往外走去,正好和蓮蓉錯身而過,蓮蓉見她面容沉暮,試探著喚了一聲。可惜蓮玉心裡頭想著事兒,沒顧得上。蓮蓉更是好奇了,又念著手裡頭還捧著東西,只好邊回頭望邊撩簾子進暖閣,口裡說著:「蓮玉風風火火地,這又是怎麼了?」

  「東邊兒又不安分了,我懶怠再同你說一遍,晚上讓蓮玉和你說。」行昭支著額頭,十分疲憊地靠在軟墊上,見是蓮蓉,便笑著招呼她過來,又問,「給哥哥的話兒帶到了嗎?」

  蓮蓉壓下心頭的疑惑,邊將手裡頭捧著的一盆和著碧水的假山小柏樹擺件兒吃力地放在高幾上,邊轉頭說:「帶到了,景大郎君聽完後沒說話,只吩咐人給您帶了這盆景回來,說是他親手養的。」

  行昭就知道是這麼個結果,哥哥的脾氣也不曉得隨了誰,又倔氣又認死理兒。

  「不過我臨走的時候,景大郎君叫住我,說了句話兒。」蓮蓉邊說,面上邊帶出了幾分疑惑,「讓您別擔心。又說,既然另一個男人靠不住,那就都靠著他好了。」

  行昭鼻頭陡然一酸,就算哥哥又倔又腦袋不靈光,可男兒漢大丈夫的這顆心,就像一顆埋在沙裡的寶石,熠熠生輝,愈久彌新。論它東西南北風,吹不滅,打不垮。

  蓮蓉見行昭有些難過,連忙上前去,又不明所以,從懷裡掏出絹兒來給行昭擦了擦眼角,口裡直說:「這是怎麼了,怎麼我一回來姑娘便傷心起來了。您可別太擔心西北了,方家舅爺是什麼?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您的心還是放回肚子裡頭去吧。」

  餘光瞥到角落裡縮手站著的荷葉荷心,逗著行昭:「我這才走一小會兒,姑娘就離不開蓮蓉了啊?那要是往後我和蓮玉嫁了出去,您可該怎麼辦呢……」

  其實行昭沒哭出來,只是眼眶紅紅的。兩世為人,經歷的事情越多,便越覺得這樣不計回報的付出,很難得。

  「你個小貧嘴!才多大就想著要嫁出去了!」

  行昭懶懶地靠著笑嗔她,忽聞外頭有吹得呼呼作響的風聲,便讓荷心將窗櫺支起了腳來。

  透過那層透亮清澄的桃花紙,行昭看到天際處有一大片的黑雲緩緩朝城中壓了過來,來勢洶洶又不懷好意,不禁長舒出一口氣兒,半晌後,才輕聲緩語說:「風起雲湧,定京城又要不太平了。」

  天色完全黑下來,大夫人和二夫人這才回了府。

  行昭例行公事去正院將大夫人守著,卻見大夫人氣色好極了,神清氣爽的模樣同晨間那個慌亂的婦人判若兩人,行昭便笑著問:「可是定雲師太講經講得好?」

  大夫人穩穩坐在椅凳上笑著沒做聲,身旁站著的黃媽媽高興地回話:「夫人抽了個好簽!『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是上上簽呢!」頓了頓,又加了一句:「定雲師太講的經也極好!」

  行昭愕然,隨即十分真心地笑了起來,很應場地點頭。

  這簽文果真是極好的,這講的不就是大夫人的境地嗎?如今看起來是絕路,可繞過去了,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再見桃花源嗎?

  能安心,又喜慶的話,世間的人大抵都是樂意相信的。

  「出家人都不打誑語,更甭說菩薩了,既給了您個准信兒,您且就心安著吧!」行昭邊應和,邊醞釀之後又出言:「今兒個從東偏房過,沒聞著藥味,倒聽六妹身邊兒的侍女在說,最近她還在練字兒?要不要再請來張院判瞧一瞧?看六妹是不是都好全了。」

  大夫人想想,既然都能練字兒了,那可不就是好全了嗎,怎麼也不往正院上報一聲。卻也不惱,又想起了這幾天接踵而至的雜事兒,蹙了蹙眉頭,輕描淡寫說:「這幾天正是戰事緊張的時候,既然曉姐兒都能行動練字兒了,萬姨娘也沒來鬧,估摸著也沒多嚴重了吧,暫且先東邊兒的事兒緩一緩吧。」

  行昭料想就是這個結果,點點頭,又把話岔開到定雲師太見著二夫人時的神色舉止上了。

  臨到出門,黃媽媽把行昭親送到院門口,行昭細聲細氣地同她說話:「還是勞煩黃媽媽派人去探一探東邊兒的虛實吧。一來,父親也樂得見到正房慈靄,二來也瞧一瞧萬姨娘近來在做些什麼。」

  黃媽媽一向清楚萬氏那副嘴臉,素日都不是個好相與的,如今倒沉寂下來了,一經提醒也覺得十分奇怪,不禁連連點頭。

  果然,第二日一大早,懷善苑就收到了黃媽媽親去東偏房探望賀行曉的消息。不到一刻鐘,又聽到了萬姨娘帶著賀行曉去正堂問安的消息。

  行昭坐在炕上盤腿抄《心經》,矮几上點了炷檀香驅蚊蟲。擺在暖閣右側的繡球花兒在昨夜裡全都爆開了,一朵一朵兒的,粉冽冽的,白澄澄的,香馥撲鼻,遠遠看過去就像簪在少女鬢間的絹花兒,十分鮮嫩——這是昨兒個夜裡行明送來的,說是繡球花開報平安,只要在三月三踏春之前花兒全都開了,就能四季平安,順心遂意。

  送來的時候,垂在枝葉上的花骨朵兒已經是一副將綻未綻的模樣了,一看就知道是精心選出來這幾日就要開花的,等到三月三的時候,花兒怕都快要蔫了吧。行明這是在博彩頭,變著法兒地來寬慰她呢。心裡頭這樣想著,覺得這曉日濃熏一院春的時節,手下抄著心經,似乎連心也平復下來了。

  蓮玉一面磨墨一面同行昭小聲說話兒:「……昨兒夜裡我同蓮蓉說了,只說了您和賀行曉做了同一個夢,讓她近來都警覺些,其他的都沒說。」

  行昭邊抄邊點頭,怪道蓮蓉今兒一大早便去小佛堂上香了呢……

  「……聽說萬姨娘帶著六姑娘去正堂,一見夫人的面兒就跪了下來。」蓮玉聲音壓得愈低,又說:「很是惶恐的模樣呢……」

  夢到自個兒家的主母去世,別家女人穿著紅嫁衣登堂入室,能不惶恐嗎?還知道被人警覺後,表現出惶恐和心虛,而不是若無其事,賀行曉還是像前世那樣,禁不住嚇唬,也不敢造次。

  行昭沒耐煩再將心思放在東偏房身上了,又囑咐了幾遍讓孫媽媽瞧緊了,便將這樁心事放下來了。

  一連幾日,都能收到來自西北的戰報,賀琰身居要職又是方家的女婿,於公於私,都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每每都是在勤寸院與幕僚清客商議完畢後,就揪著信來正院又和大夫人報喜。

  是的,報喜,方家送來的戰報無一不是報喜的,今日將韃子逼退了三丈之地,明日俘虜了韃子小隊領頭。

  整個定京城,由原先的風聲鶴唳,變成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

  定京城裡連綿不斷的雨都擋不住黎家,閔家,三房還有其他關係親密的貴家遣了女眷過臨安侯府來,圍著大夫人,不是嘴裡頭在恭賀,便是面容真心地在勸慰。夠不上給賀家遞帖子的人家,就通過門房,送禮的送禮,送信兒的送信。

  連街頭巷口裡垂髫小兒都能交口傳誦這樣幾句話:「西北狼,天下凰。方家軍,好兒郎。」

  風頭無幾,這四個字兒是無端浮現在行昭腦海中的。緊接著便跟出了這麼一個詞兒,樂極生悲。

  行昭不曉得是自己多慮了還是杞人憂天,方家的風頭越勁,賀琰留宿在正院的日頭越多,她的心就越升越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7:50 AM

第五十五章 塵埃(上)

  日子一晃而過,一轉眼就到了三月。

  西北戰事未斷,韃子卯足勁兒地又發起了好幾次的進攻,都遭方祈攔阻在了平西關外。方家經由幾道聖旨,被捧到了風口浪尖上。方皇后倒是十分穩得住氣,大夫人幾番遞摺子進宮,都遭皇后駁了回來,又讓林公公帶信來說,「局勢未穩」,只這四個字就搞得大夫人在滿心歡慶的同時,心裡直慌慌。

  「……皇后娘娘為人素來穩沉,內命婦與外命婦一向涇渭分明,這我都知道。可是哥哥還在西北拼命,我們姐妹倆相互支撐安慰又能惹到誰的眼呢?」大夫人坐在左下首,語氣中不敢含有怨懟,但是明擺著的不明白卻是能聽出來的。

  又望了望上首斜靠在軟墊上的太夫人,抿了抿嘴,又說:「哥哥被派了天下軍馬大將軍的職務,連桓哥兒都被封了個世襲的四品指揮使的職位,我能看不出來方家正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勢頭?可是我心裡總擔著牽掛,侯爺也不同我細細說,我更是沒地兒說話去,總不能和阿嫵與景哥兒說吧?總不能和二夫人說吧?您身子又還在養著,我也不十分敢來鬧您……」

  太夫人聽完老大媳婦的的話,素來都知道方氏是個沒心眼又和軟的人,若是不曉得的,怕是以為她作態拿喬都作到了婆婆面前來了!

  「皇后娘娘聰明還是你聰明?是皇后娘娘的話該聽,還是你的話該聽?」太夫人淡淡說道,抬眼覷了大夫人,又道:「方祈在西北拼死拼活,不是為了讓兩個妹妹在定京耀武揚威用的。你自己想想,大周自建朝以來,哪個武將沒有遭過彈劾?越到高處,就越要夾著尾巴做人,你好好和皇后娘娘學學吧。」

  一番話說得大夫人啞口無言,只好訥訥點頭,好歹藏了一肚子的心事,總算是能和人說出來了。

  三月的榮壽堂安寧清爽,灰牆青磚,紅欄朱漆,初春時節微暖尚涼的光透過庭院裡的那顆參天古柏,在青磚地投上了斑斑駁駁的影子,其中間雜著如水般明亮的光。

  太夫人自那次身子不好後,又經歷春冬交替之際,除了露面去平陽王府,一概閉門謝客,連府裡頭的大小事宜也管得很少了。北戰亂這件事,行昭不敢貿然派人去榮壽堂通風報信,可最後太夫人還是將事情摸得透透的,想得也比旁人更深了幾分。

  「你若果真閒不住,就去閔家轉轉,好歹信中候也算是和方祈在西北並肩作戰,閔夫人也不是那起子藏不住話的。」太夫人又言,心裡卻暗道,二皇子選妃這樣大的事情都為西北讓了路,到如今人選都還沒出來。皇帝難得還能想起來信中候,賞了個護軍的差事,這是皇帝在提拔閔家呢。

  這廂的大夫人和太夫人在說話兒,那廂行明與行昭也在懷善苑竊竊私語。

  「行曉前兒來東跨院說是同我請安,還帶了自個兒繡的帕子、荷包,倒是驚得我都沒坐住。」行明漸大了,難得被二夫人放出院門,有一肚子話兒想說,正要開口,卻看到了牆角高幾上擺著的繡球花兒,半道改了口:「這繡球花兒好看吧?」

  行昭連連笑稱:「好看好看!你一送來,我就給端高几上擺著了,又香又好看。」誇讚完了,這才開口回她前一句話,草草帶過:「生了場病,整個人就懂事多了。」又問行明:「二嬸整日拘著你要不看帳簿,要不做女紅,連常先生那裡都不許你去了,這是怎麼了?」

  「還能怎樣……」行明癟癟嘴,十分不高興的模樣,一張臉卻紅遍了。

  行昭陡然想起來,上次二夫人帶著行明回了趟娘家後,中山侯府的幾位夫人便來賀府來得頻繁極了……

  行昭捂嘴笑,倒也沒說破。

  行明卻像陡然來了興致一樣,湊過身來,悄悄摸摸地附在行昭耳邊說:「上回娘還在問,大伯母方家的那個桓哥兒是不是十四歲了,說親事了沒有,卻遭爹橫眉豎眼地罵了一通……」

  行昭愕然,隨即大笑起來,二夫人愁行明婚事的心,不比她掛憂母親的心少啊!

  大夫人從榮壽堂回來的時候,賀琰已經候在正院了,難得地將四個小輩都叫出來一道用晚膳。

  賀行曉一見行昭,便趕忙斂袂屈膝。

  行昭挑了挑眉毛,也沒再搭話,只讓人將她扶起來,便再也沒往那頭瞧一眼——連行明那處都懂得討好賣乖,卻不見對懷善苑有什麼動靜,可見賀行曉對那個夢深信不疑,篤定正院這一支會如夢裡繁花一樣,曇花一現罷了。

  一頓飯吃得各懷心事,行景少言寡語,行昭謹言慎行,行曉討好賣乖,行時一向都是訥言的。

  看賀琰擱了筷子,其他人再不敢吃喝了。臨散了時,賀琰叫住行景與行昭,對著行景溫言緩語:「……前段時間都還很勤奮,最近雖然還是照舊日日往明先生處跑,回來後卻不看書改看輿圖了?」

  行景垂著頭,不說話。

  大夫人出面打圓場:「他舅舅不是正在西北打仗嗎?景哥兒這是心裡牽掛呢。」

  賀琰蹙了眉頭想開口,卻愣生生地憋住了,皺著眉頭擺擺手,索性讓行景回去。又溫聲問起行昭:「玩鬧了一個冬天,常先生開始上課了,心還收不收得住啊?」

  這是在享天倫之樂嗎?行昭突然感覺有些想作嘔,無利不起早,若是方家沒能在西北聲名鵲起,一反頹勢,賀琰哪裡能耐得住性子,挨個兒地問詢啊……

  心裡在胡思亂想著,面上卻還是輕輕點了頭,找了個由頭,就要告退了:「……常先生佈置了十張描紅,還沒寫完呢。」賀琰笑著也讓她回去了。

  夜已深,星月漸起,暮色濃重,臨安侯府的燈從外院挨個兒熄滅到內院,除卻遊廊裡頭偶有幾個小丫鬟提著羊角宮燈穿梭其中,留下窸窸窣窣的聲響,便只能聽見清風「呼呼」的聲音了。

  萬籟寂靜之中,九井胡同外陡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踏踏踏」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響,從胡同口拐彎地方呼嘯而過,將高高掛在杆子上的紙燈籠驚得搖曳四方,搖擺的燭火下能隱約看見一個穿著銀灰盔甲,背後背著一柄紅纓槍的男子俯身馬上,前襟處已經被殷紅的血染濕了一大塊兒。

  有蹲在牆角尚未收攤的遊街小販被馬蹄聲一驚,呆愣愣地望著絕塵而去的人,邊收拾東西邊口裡頭喃喃念叨一聲:「這麼晚了,城門口都宵禁了怎麼還能有人騎馬進來……」又探頭往裡望望,看那人停在了臨安侯府的門前,那小販不禁嘖嘖一聲:「果真是皇親國戚,這皇帝定下的條例都能說破了就破了……」

  不多時,賀府的燈又挨個兒被點亮了,從外院以極快的速度亮到了內院。

  「姑娘!姑娘!」

  行昭被一驚,從床上兀地一下坐了起來,撐起身子,看著眼前神色焦灼的蓮玉,沒由來的胸口一窒,抬了下頜,示意她說下去。

  「姑娘……平西關……破了!」蓮玉的聲音頭一遭這樣的尖利,帶著哭腔和沙啞,仿若直沖上了雲霄。

  行昭頭往前探了探,蹙著眉頭問她:「你說什麼?」

  蓮玉眼眶紅得很,忍著哭上前扶住行昭的肩膀,死命地咬住了牙關,一字一句地說:「舅爺鎮守的平西關破了。剛剛有人來拍咱們府上的大門,被帶到了正院來,侯爺和大夫人都被驚醒了,王媽媽去問黃媽媽,才知道昨天夜裡平西關失守,韃子已經攻進了蒼南縣。舅爺獨身一人,帶著三千精兵往西去,如今……如今生死未卜……」

  行昭感到腦袋像被廟裡頭的鼓鐘重重撞了三下,聽蓮玉的聲音,感到嗡嗡的,十分悶得慌。

  急急喘過幾下氣兒,手狠狠地扣在掌心裡,刺破皮肉的痛讓她腦子瞬間清醒起來,看著一張臉憋得通紅,又想哭不敢哭的蓮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說了句:「別慌!」又環視了一圈屋子裡驚恐未定的人們,面色肅穆,沉聲吩咐道:「穿衣!去正院!」

  賀家宵禁,各處院門已經被緊緊鎖住了,一路上卻沒有人阻攔行昭。

  行昭提起裙擺快步往前走去,總覺得還不夠,索性小跑步了起來,氣喘吁吁地轉過拐彎,正院此時已經燈火通明,沒有預想中的喧嘩聲,沒有大夫人的抽泣聲,也沒有賀琰的厲聲詰問,只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卻像是拼盡全身氣力地在說話:「韃子是在昨日申時三刻猛攻的,先是進行箭矢進攻,然後就火攻……」

  「韃子幾萬人逼近,瞭望和駐守的兵士看不到?不知道?」這是賀琰沉到土裡的聲音。

  「西北的天一向黑得早,將軍還特意吩咐了人立在鷹眼臺上,半步也不許離!」

  說話簡潔明瞭,雖聽得出來已是元氣大傷,卻仍舊能做到鏗鏘有力,一字一坑。

  這是舅舅的方家軍親信。

  行昭強迫自己清醒頭腦,依舊從蛛絲馬跡中,尋覓到有用的信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7:57 AM

第五十六章 塵埃(中)

  「那平西關是怎麼丟的?方祈沒錯,定下的排兵佈陣都沒錯,守城的兵士也沒錯,那錯的難不成是蒼南縣近千平民百姓?」賀琰冷言拿話打斷了他。

  那兵士一時語塞,隨即壓低聲音,帶著憤懣與不甘心低吼道:「將軍三天三夜都沒合過眼!城破之時,讓我趕緊策馬來京報信,說完便親帶了三千軍馬往西北去了!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賀琰冷笑一聲,聲音驟涼:「城在將在,城破將亡!」

  行昭垂頭束手地站在窗櫺外,靜靜地聽,正堂大廳的窗櫺上只顯出了一個剪影,那是賀琰的身形。那一個兵士只能要麼是跪著,要麼是趴著。派來定京送信的軍士銜不會太低,見到臨安候根本不用跪。要不,就是兵士身上有傷,壓根就站不住……

  穿青著碧的小丫鬟們三三兩兩簇擁著圍在門簾子外,眯著眼睛從簾子的那條細縫中偷偷往裡覷,一個貼著一個,捂著嘴又不敢大聲說話兒,又捨不得散去。

  「夜裡的規章都忘了不成!」蓮蓉越眾而上,揚聲出言,「該幹嘛都去幹嘛!不用值夜了嗎!」

  小丫鬟們縮頭緊腦,作鳥獸狀往外散去,裡頭聽見了外面動靜,聲音戛然而止,不多時白總管便撩起簾子出來,見是四姑娘穿著件兒粉絹素羅裡衣,外頭套了件白披風,可鞋還是在屋裡穿著的木屐,不禁愕然:「這麼晚了,四姑娘怎麼在這兒?」

  行昭緊了緊裹在襟口的白貂絨薄絨披風,又朝著院子裡頭探了探,輕咳兩聲:「初春深夜涼,阿嫵能不能進去說話?」

  白總管一時啞然,又不敢真的將四姑娘留在這庭院裡頭,若是真凍著涼著了,這賬大夫人不找他算,老夫人那兒也討不著好。可裡頭商量的可是朝堂上生死攸關的大事啊……

  趁白總管猶豫的勁兒,行昭提了提披風,小步繞過白總管,單手「刷」地一聲撩開簾子,快步轉過用作隔板兒的琉璃八色並蒂蓮大屏風,一進內堂果然那兵士灰頭土臉地癱在地上,光可鑒人的青磚地上已經能看到幾點血漬了。

  「你怎麼來了?」賀琰以為來人是太夫人,卻不想最先來的是小女兒,蹙著眉頭聲音更冷了。卻想起來素日裡對小女兒的寬待,語氣軟了幾分,揚聲喚來白總管:「……將四姑娘帶到夫人那裡去,正好陪陪夫人。」

  行昭先是向賀琰屈膝行禮,後蹲下身子,從衣襟裡掏出一方帕子,輕手輕腳地給那兵士正沁血的胸口擦了擦,湊近一看,才發現胸前有一道深可見骨頭的傷口。行昭對傷口沒研究,可也知道這傷口又深又窄,肯定是一箭射穿的,後來這位兵士狠下心將那柄箭自個兒給拔了出來……

  那兵士的傷口被手一挨,九尺的男兒漢帶著明顯壓抑地「呲」了短促一聲,讓行昭頓時眼眶一紅,小娘子稚氣的聲音卻平和得讓人心安:「我是方將軍的親外甥女。『方家軍,好兒郎』,定京城裡沒有誇錯你們。」

  行昭話一出,這樣鐵血的男兒漢鼻頭一酸,頓時有些撐不住了。一路顛簸,韃子的暗箭難防,中了埋伏,只能找絕壁殘岩裡走。傷口再痛,也不敢停,因為西北還有正在撒著血,拼著命的弟兄們,還有那個混在軍營裡和最低等的士兵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將軍!

  傷口的舊肉在爛掉,新肉在長出來,可什麼也不比上這一刻心痛。九尺男兒漢抹了把臉,掙扎著起身,要俯身跪拜,哽咽道:「西北五萬兵士對不起蒼南縣的民眾,是我們無能……」

  行昭的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直拉著他,不許他再動了。

  賀琰面色冷峻,居高臨下地看著小女兒,聽到『方將軍的親外甥女』時,眉間蹙得更緊了。

  白總管撣著袖子繞過屏風進來,心裡頭直道晦氣,四姑娘不遭排頭,可有的是人遭排頭。

  果然聽賀琰沉著聲音,耐住性子再吩咐一聲:「把四姑娘領到夫人那裡去,哪有小娘子家家的晚上到處亂走的!」
行昭讓蓮玉扶住兵士,起了身,又沖賀琰福了個禮,垂著頭,將眼落在襟口處的蝙蝠盤扣上,軟聲軟語:「這位大人傷得極重,父親要不要先請大夫過來瞧瞧?趕緊處理好傷口了,也能撐起氣力同您一道去面聖啊。」

  一番話,兩個意思。

  賀琰聽出味兒來了,單手攔了白總管想上前去的動作,帶了幾分謔意看了看小女兒。方家的事兒他不著急,他與方祈素來瞧不對眼,方祈嫌他面和心苦,他嫌方祈粗鄙頑劣。韃子這一次進攻的五萬人想來是韃靼裡的青壯年全都上了,大周什麼都不多,人最多,打車輪戰,以多敵寡還是有信心的,所以多拖了拖,除了對方祈是生死攸關,對其他的事兒其實沒多大影響。

  只是苦了方祈了,平西關沒守住,方家的幾世英名就敗在他手裡頭了!

  腦中卻無端浮現出了應邑宜嬌宜嗔的面目,又想起方氏的愚蠢、懦弱和遲鈍。

  「傷肯定是要治的,留在府裡慢慢治吧。皇城早就落了鎖,我朝還沒有臣子半夜叩開宮門的先例。既然有方將軍的書信,明日一早,我獨自一人去面聖也能說得清楚。」賀琰沉聲說,見面前眼睛紅紅的,臉蛋紅紅的,眼神卻亮極了的女兒,第三次吩咐:「趕緊把四姑娘帶下去!」

  白總管戰戰兢兢應了一聲,上前就要來請行昭。

  慢慢治,明早再獨自面聖!

  戰場的事兒,爭分奪秒,更漏每漏下了一粒沙,就是放棄了一條人命!獨自面聖,還不是賀琰想怎麼說,便能怎麼說了?

  行昭明白過來賀琰的意思了,忍著氣,更忍著傷心,挺直了腰板,仰頭看賀琰。旁人都說她不像她那面帶著福氣像的大夫人,卻像極了她那氣度風華的父親。連賀琰素日也常說,兒像舅,女像爹,待她多了一分其他子女沒有的寬和。
明明是牽扯至深的親緣,為何一定要走到針鋒相對的境地!

  「戰機不可延誤。『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是父親考校哥哥的文章。兵士中了傷,都能破開定京城的宵禁,一路敲到賀府的門口來。皇上是明治之君,您是肱骨之臣,臣至忠心則君至智。您為了國事敲開皇城,皇上只有讚賞您的……」行昭手袖在袍子裡,握成一個拳,心裡頭滿是火氣和悲傷,賀琰吃軟不吃硬,可生性涼薄的人,向他哀求也是沒有用的。

  賀琰一抬眸,眼神卻落在高幾上擺著的那盆蜀地矮子松上。

  行昭回頭望了眼那兵士,蓮玉已經打好了溫水,又從小廚房裡開了一盅烈酒過來,先清洗了傷口,再用烈酒去燙。那兵士吃痛,死命咬住牙關,一雙眼睛充得滿是血絲。

  舅舅、母親、哥哥、方皇后,幾個人的面容飛快地交叉浮現在眼前,最後定格在夢中母親痛苦倒地,鐵青的那張臉上。

  行昭上前一步,眼眶含淚,扯著賀琰的袖子,哀哀說著:「前朝有宋直諫當堂指著仁宗的鼻子罵,我們賀家是靠納諫起家的勳貴,我們都不敢去敲皇門,還有誰敢?兵士大晚上的破城報信,明兒個全定京就能知道詳情,到時候皇上問起來,您該怎麼答?」

  這番話說得就有些重了,直直將了賀琰的軍。

  為什麼一大晚上知道了這樣嚴重的軍情,不去報給皇帝,而是壓了下來?欺君,瞞上,還是另有所圖?

  賀琰怕的是什麼,怕的就是失了聖心,受到猜忌!

  「援軍慢一刻去,將軍的危險就多一重。我還撐得住,我同侯爺一起去!」兵士捂著傷口,搖搖欲墜地站起來。

  白總管左瞧瞧,右探探,終是歎了口氣,上前扶住那兵士。

  賀琰心頭百轉千回,方祈帶著三千人往西北去,西北是什麼?是韃靼的老巢,韃靼連平西關都破了,還能怕別人送上門來?方祈若是戰死沙場,倒是功過相抵了。可平西關破,總要有人來承擔罪責。被皇帝遷怒的只能是方皇后,方皇后一倒,方家可果真是倒了……

  行昭高聲道:「舅舅是西北的戰神!無往而不利!誰又能斬釘截鐵地說舅舅沒有個翻盤的機會了呢!」

  賀琰一聽這句話,頓時想起了年少時候,他與方祈一同去拜驪山上隱居的何大士,何大士對方祈青眼相看,讚譽甚高,對他卻只摸著美髯笑而不言……

  「既然你還撐得住,那就進宮吧!」賀琰袖子一甩,將手背在後頭,沒往屋裡再看一眼,便起身往外走。

  行昭抿嘴輕輕一笑,轉過身,低聲囑咐那兵士:「……見到皇上,不要一味地誇讚舅舅,你一定要牢牢記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是皇上的兵,拿著皇上的糧餉,不要提方家軍,也不要過於推崇舅舅。」

  兵士一愣,隨即重重地點頭,靠在白總管身上,吃力地往外跟著。

  待幾個人漸行漸遠,再看不見身影後,行昭身形一軟,順勢就癱在了小杌上。

  這幾日雨後初霽,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中,有星羅密佈,卻再無安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05 AM

第五十七章 塵埃(下)

  一整晚,行昭都陪在大夫人身側,大夫人坐立難安地在裡間,先讓黃媽媽去二門守著,說是一有消息就趕緊派人來報,而後月芳又問要不要派人去和太夫人說一聲?大夫人輕輕搖頭,只聲音低低地說:「先別和太夫人說。」又抬頭不知道望向哪裡,語氣十分低沉,輕喃一句:「到底禍福還未知呢,怎麼能過早下定論……」

  行昭已經習慣大夫人哭哭啼啼和凡事無主張了,大夫人這樣達觀的表現,讓行昭欣喜若狂又深感詫異。

  她不知道方家的波瀾到底是什麼,再加上如今的一切都已經脫離了原有軌跡,她甚至不能篤定方家是否能夠如同前世一樣安然度過。

  行昭強壓下心頭惶恐,點點頭笑著向大夫人回應道:「是呢,是福是禍還不一定呢。舅舅驍勇善戰,否則哪能將平西關守這麼久?再說兵不厭詐,優劣之勢如易如反掌,誰又知道舅舅沒有存下一招殺手鐧呢?」

  大夫人心事重重地點點頭,勉強扯出一絲笑。方祈有什麼能耐,她最知道,十歲時,與三個壯漢互練,就能遊刃有餘地全部撩翻了,就這樣爹爹還罵他「手段拖遝,處事軟綿」,大概除了她的方家人都有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本事……

  這樣想著,千鈞重的心,好歹左右晃了晃,好像輕了些。

  大夫人像是想起什麼,連聲招呼人:「……把紙筆備好,我要抄《地藏經》。」眸色一黯,低低道:「戰死沙場的兵士千千萬萬個,在邊疆,活人們連生死都來不及顧忌,又有誰會想起給犧牲的人超度呢……」

  由己度人,行昭探過身子,小手覆在大手上,一切盡無言。

  整個夜裡,一個正院的人都沒合眼,供桌上裹銀雕福紋燭臺盛著的燭蠟一滴接著一滴地順著留下來,卻在半道上凝固了,像極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淚,又像一顆連著一顆的珍珠。

  辰時初起,九井胡同裡響起了打更聲,行昭睜大了雙眼,直直看著東邊有一團暖陽從山坳處一點一點地蹦出來,天際處蒙上的那層灰迅速席捲而去。

  行昭深吸一口氣兒,心莫名地平靜下來。轉頭看了看蓮玉紅著一雙眼顫巍巍地立在身後,蓮蓉半眯著眼睛靠在柱上,又看了看眼前的大夫人,養尊處優這麼多的臨安候夫人難得這樣身心俱疲,手裡已經拿不住狼毫筆了,寫成的佛經卷了三卷,臉色已經變得差極了。

  「娘,您好歹去歇歇吧……」

  行昭的話還沒落地,外頭就有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行昭趕忙起身趿鞋,就看到白總管撩簾子進來,身後跟著精神極差的賀琰。

  大夫人趕忙迎上去,邊接過賀琰手裡頭的大氅,邊一句話跟著一句話急急問道:「皇上怎麼說?你說得可仔細?這也不單單是哥哥的責任,韃子來得又急又猛,哥哥如今生死都還不知道,皇上不會有怪責吧?皇上下令增派援軍了沒有?」

  賀琰嘴角抿得更緊了,冷冷橫了一眼刀過去。大夫人嚇得一怔,手裡拿著大氅,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昭歎了口氣兒,雙手捧了盞參茶奉上前去,微不可見地擋在大夫人前面,笑著說:「爹也一夜沒睡,您喝口參茶提提精神吧,母親和阿嫵候了您一夜,既牽掛舅舅,也牽掛您。」又遞了個眼神,蓮玉會意趕緊斂首接過大夫人手裡頭的大氅掛了起來。

  賀琰接過茶抿了口,眼神卻帶了些深思落在了小女兒的身上,昨夜圍魏救趙,直搗黃龍再加個敢想敢說,幾句話就改變了他原來的想法。一套手筆下來不像是個七八歲女童能有的眼界,說的話行的事,帶的是誰的影子?是他賀琰的影子!

  長子不爭氣,好歹幼女還能排憂解難。

  賀琰四處看了看,話沒到正題上,卻說:「景哥兒還沒來?」

  大夫人心裡急得像百萬隻螞蟻在撓,卻不敢不回話:「昨夜裡白總管將人直接帶到正院,景哥兒住在觀止院,正院裡的人又在各司其職,一時間還沒想起來要去叫他。」

  賀琰幾個大步一跨,就落座在了正座,揮了揮袖子,冷聲吩咐:「去把景哥兒叫過來!」

  行昭心落了下來,賀琰沉得住氣是真的,可在這種事上沉住氣可沒有誰讚賞。要知道方祈不僅僅是鎮守一方的大員,更是他的小舅子,這時候忽略掉正頭夫人的喜怒,還能拖延時間,說明皇帝的處置,讓賀琰很滿意,至少對局勢是有利的。

  大夫人忐忑不安地坐在右邊兒,時不時覷覷賀琰的神情,再吞咽下想問的話兒。行昭端了個小杌挨著大夫人坐,低眉順目。

  賀琰看著妻女,腦海中浮現出皇帝帶著幾分前所未有的神情,和他獨身在儀元殿裡,探討西北戰事,問詢他的建議,連是派誰去督軍更合適?要不要再派人去接應方祈?這些話都同他一個文官來說。

  又想起皇帝整夜未眠,披著睡袍還想得起派人去鳳儀殿送去三兩才貢上的普洱茶……

  皇帝沒有換下方祈的意願,甚至在這個時刻還想得起去安撫方皇后!

  這是一個信號!應邑說,皇帝已經厭棄了方皇后,純粹是無稽之談!

  賀琰在想事情,行昭腦袋卻是一片放空,不多時就有一個還披著素絹練功服,腳上提了雙滿是灰塵的馬靴的少年郎大汗淋漓地跑進來,嘴裡直喚著:「父親!平西關破了?您怎麼不早點給我說啊!」

  「嚷嚷什麼!」賀琰看見長子,便心頭冒火,隨手指了下頭的凳子,吩咐:「坐吧!」

  行景哪裡坐得住,剛挨著凳子,就面容十分焦慮地望著賀琰,又問:「西北到定京快馬加鞭也只用一夜的功夫,怎麼這個時候前方的新戰報還沒傳回來!」

  賀琰一蹙眉,見兩人都急,三言兩語說了:「皇上十分關心西北戰況,方將軍和信中候都在那支三千兵馬裡,皇上下令讓梁平恭整合軍隊,誓死保衛蒼南縣。蓉城渝州加緊時間,整合兵馬,由老將秦伯齡帶領,往西北深處殺入,接應方將軍和信中候。」

  賀琰的話一落,大夫人雙手合十,仰面朝天,口吻裡有無限感恩:「阿彌陀佛!聖上還願意接應哥哥!哥哥你一定要堅持住啊!」

  行景心裡經過大起大落,瞬時癱軟在凳子上,手撫了撫胸口,兀地又坐起身來,直挺挺說道:「爹爹!我要去西北!我也要去接應舅舅!」

  賀琰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意識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聲量陡然提高:「荒唐!我們賀家的兒郎是上姓士族!你看到過哪家勳貴兒郎去軍營裡刀尖舔血,討生活的!」

  賀琰骨子裡就瞧不起軍人,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行昭一抖,猛然一抬頭看見的是行景滿是朝氣與韌勁的面龐。賀琰所說的好消息,沒有讓她感到意外,而行景卻實打實地讓她詫異了。

  「別人能去修身齊家平天下,我為什麼不行!賀家是多高貴的門楣嗎?別人能去,我為什麼不能去」行景難得地在賀琰面前爭執,小郎君一張臉憋得通紅,梗著脖子又說:「我不僅僅是為了舅舅!我昨天竟然夢到韃子揚武耀威地騎在馬上,在咱們大周的領域上,橫衝直撞,拿著馬鞭上下揮,我一覺起來直犯噁心!」

  「那就多去看看書!」賀琰被徹底激怒了,一瞬間失去了談話的興致,揮揮衣袖:「白總管!把大郎君帶下去!事關他舅舅,你們又甥舅情深,早知道就不和你說了!」

  行景不願意走,白總管來拉他,他力氣又大,一把將白總管撩在地上。

  賀琰盛怒,大夫人見勢不好,看看兒子又看看賀琰,不知道該怎麼辦。行昭皺了眉頭,上前拉過行景,行景自然不敢再甩開幼妹,行昭仰著頭小聲說著:「哥哥去了西北,母親和阿嫵又該怎麼辦?」

  行景猛然想起那日的顧慮,猶豫片刻。

  行昭趁著這片刻,雙手拉著行景就往外走,到了遊廊裡頭,行景面容上有焦慮,有擔憂,有不甘心。

  行景去西北可以,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阿嫵一直都覺得哥哥一定會成為一個大英雄,但不是現在,方家局勢未定,你在就是母親的一張底牌,若你不在,退一萬步說,萬一方家有事,母親該怎麼辦?阿嫵又該怎麼辦?」行昭壓低聲音緩聲細語,又說:「哥哥要三思而行。」

  行景手心直冒汗,少年郎特有的血性和激烈,被這幾句話似乎是打消得只剩下了一二。

  孰輕孰重,行景終究屈服在對未來的不確定上。

  行昭望著遊廊裡,行景獨自向前的背影,長長舒了一口氣,前路未卜,再也經不起半點折騰了。

  等三月暖陽徹底蹦上頭頂之時,信中候家的閔夫人來了,紅著眼眶,帶著十分惺惺相惜的語氣:「……我家侯爺明明是個文臣,半輩子沒見過死人,拿筆還行,叫他拿刀……」

  話到這裡,閔夫人終究是忍不了了,哭出了聲:「叫他拿刀,怕他刀柄都還沒摸著,就叫人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12 AM

第五十八章 落定(上)

  閔夫人一哭,大夫人就忍不住了,嚶嚶哭起來,又想起來信中候和方祈在一起的,結結巴巴地把早晨賀琰透露的聖意又說了一遍。

  閔夫人大清早才接到聖旨,細細一問,才問出了那個噩耗,登時嚇得手腳癱軟,又想起來臨安候夫人就是方將軍的胞妹,抿了抿頭髮還來不及梳洗,就火急火燎地往賀府來探聽消息。本來是打著這次西去能混個功勳回來,閔寄柔嫁的時候也能更體面些的主意。誰又能料到韃子這次是吃了個稱砣下去,鐵了心要和大周作對,硬生生地將板上釘釘的事兒都能變得這樣兇險艱難。

  哭嚎、訴說、抱怨總能將煩悶與擔心降到最低,可哭泣根本無濟於事。

  行昭避到了裡間,今兒早上歇了兩個時辰,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就爬起來守著大夫人。

  耳朵旁邊能模模糊糊地聽到外間的動靜,女人的哭聲與衣料窸窸窣窣交雜的聲音,讓行昭陡生鬱氣,歪身靠在暖榻上,從几桌上隨手拿過一冊書卷,強迫自己靜下來,粗粗掃過三列字,發現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一抬眸才看到窗櫺前的黑漆大桌上擺著一尊玉色水清花斛,裡頭插著幾株大朵大朵的芍藥花,火紅得像黃昏時分的火燒雲,濃烈而明豔的顏色給寂寥又悲戚的正堂裡陡增幾分生機,而用來鋪桌案的罩子卻是一匹素綾暗紋的三江梭布。
「這花兒和布是誰擺的?」行昭抬了眼神問。

  如今侍立在身旁的是正院的小丫鬟滿兒,頭一次進內間服侍,聽主子發問,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回:「花是花房的王嬸子進上來的,罩子是……」陡然想起來這幾天府裡頭烏雲密佈的氣氛,頓了一頓,試探轉了話頭:「是花擺得不好嗎?要不要讓人去給王嬸兒說一聲兒,把這花兒給撤了?」

  「不用了,花擺得很好。賞兩個銀餜子給花房的。」行昭翻了一頁書,沉著聲兒又道:「選了這塊布的管事媽媽真是惹晦氣,咱們府裡頭還沒有辦喪事呢,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頭一次犯下這等錯處,我且饒了。誰要是再敢把素絹黃麻這樣的物什放到我眼前來,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滿兒沒聽明白,卻覺得素日都笑嘻嘻的四姑娘無端地變得讓人生懼,大氣兒也不敢出地佝身往外走。

  這一齣後,臨安侯府的僕從算是看清楚了上頭的意思,心裡面再惶恐不安,也不敢把心緒往主子面前帶了。

  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就算是賀琰與大夫人有意瞞著榮壽堂,太夫人還是有辦法知道。聽張媽媽說起皇帝的處置後,太夫人長長舒了一口氣兒,只說了四個字兒,也只讓張媽媽給行昭帶了四個字兒,「靜觀其變」。

  行昭卻沒有辦法做到像個旁觀者一樣「靜觀其變」,在西北,生死未卜的是她的舅舅,在定京,她的母親也還前路未明。

  賀琰這幾日都早出晚歸,開頭幾天都還好,後來便漸漸就有些敷衍大夫人了,再過幾天,連正院也不大樂意進了,日日宿在勤寸院。行昭只道這就是賀琰的德行,這個時候自然是戰事著緊,便也沒多想。

  心裡頭懸吊著,越發地覺得日子過得慢,行昭只好守著大夫人慢慢過。行景是有去處的,日日去找那兵士聊天打板,說戰事看輿圖,兩人之間說得最多的便是兵馬大將軍方祈了。

  那兵士原來姓蔣,是方祈手下的一個千戶,臨危受命,那日去殿前面聖表現得不卑不亢,倒引起了皇帝的垂眼,吩咐他在「臨安侯府好好養著,等西北戰事大勝而歸,便論功行賞」,倒還被拘在了臨安侯府裡頭。

  秦伯齡是鎮守渝蜀兩地的老將,抗過南蠻,打過北夷,五十歲的年齡,還老當益壯,寶刀未老,整合一萬軍馬只花了三天的時間,之後日夜行軍,在梁平恭的掩護下,順利渡過平西關,深入西北老林去了。

  有秦伯齡的接應,有梁平恭的掩護和進擊,有皇帝的寬縱和信任,要是方祈血灑西北,還好交代些。要是方祈鎩羽而歸,皇帝有多大的期望,就能有多大的失望,有多大的失望,就能有多大的震怒……

  秦伯齡一天一封信地八百里加急傳回定京,日復一日地卻從來沒有方祈和信中候的消息。

  大夫人整日整日地掉頭髮,哭得眼神都模糊了,看誰也看不清楚,常把行景認成方祈,拉著行景的手不放,直哭:「你怎麼還沒回來啊!輸了一場仗也不打緊,只要命不丟到西北老林就好。我們方家死在西北的人一個手都數不完,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也不少啊!」

  行景沒辦法,便望著行昭求救,行昭歎口氣,上前去把大夫人扶正,軟聲溫語勸慰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聖上都還沒放棄,您怎麼能先棄械了呢?」又想了想,笑道:「也有好消息,梁將軍把蒼南縣收復了,這是不是就意味著舅舅離回來又近了一步呢?」又朝著行景使了個眼色:「軍備佈局,我不太懂。可哥哥懂啊,您聽哥哥給您說。」

  行景會意,反過手握了握大夫人,笑言:「秦將軍在墊後,梁將軍在衝鋒,舅舅在中間。您想,前後都是我們的人馬,就像個兜子一樣……」行景邊說邊拿手繪了個圈兒,邊做出個撈人的手勢:「就算是兜漏了也能將舅舅兜到!」

  大夫人連連稱是,淚眼婆娑。

  行昭餘光看見蓮玉十分焦灼地在外頭向她招手,又看了眼裡頭,大夫人正拉著行景說話兒,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怎……」

  行昭一出去,還沒開口問話,就被蓮玉拉得遠遠的。

  在牆角站定後,蓮玉還四下望瞭望,確定周圍沒人,這才開腔,一開腔才發現聲音已經是啞啞的,帶著幾分哭腔。

  「坊間都在傳,說……說方將軍根本就不是因為城破才往西北老林去的,而根本就是通敵叛國,故意給韃子放的水!」

  蓮玉說得又急又氣,行昭一聽,一口氣兒喘得急沒上得來,小臉憋得通紅,這到底是誰放出的話,其心可誅!其肉可刮!蓮玉見狀,連忙上前輕撫過行昭的背,紅著眼問:「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要是天家信了……該怎麼辦啊……」

  行昭緩過氣來,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把拉過蓮玉,壓低了聲音問:「你聽誰說的?什麼時候開始傳的?都有哪些地方在傳言?府裡都有誰知道?」

  「我老子昨天去通州看莊子,今天急急忙忙跑回來就來跟我說,咱們是在深閨裡頭的婦人,別人要想瞞著,容易得很!通州那邊是四五天前就開始傳了,旁邊的幾個州縣也沒消停。我剛才讓哥哥去定京城裡轉悠轉悠,哥哥說在定京城裡隱隱約約聽到些。」

  蓮玉說得亂了語秩,她能感到自己的腳都快軟了,在大家貴族裡頭當差這麼些年,看話本子都看了不少,哪個朝代不是靠武將打下江山,過後又開始重文輕武了?歸根結底,還不是天家怕別人手裡頭有兵,能幫他打下江山,憑什麼不能幫自個兒打!

  「府裡頭能出去採買的買辦,管事還有能休假,能出門的媽媽應該都聽見了些風言風語吧。定京城裡也只有茶館裡頭,遛鳥的湖邊還有幾個熱鬧點兒的大街上在傳,畢竟是天子腳下,誰也不敢像在通州冀州那樣亂說……」

  行昭往後靠了靠,小小的身子靠在柱子上,背後感到一片沁涼。前世死得不明不白,她沒哭,歡哥兒死的時候,她沒哭,離開了惠姐兒,她沒哭,方家再起波折,她也沒哭……可如今,她確確實實地感到了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侯爺知道嗎?」行昭沒有發現她說話聲兒裡帶了一絲不露痕跡的顫抖。還沒等蓮玉說話,行昭便自顧自地說了起來:「你都知道了,沒有道理白總管不知道,白總管知道了,侯爺能不知道嗎?」賀琰不呈上去給皇帝說,誰敢說廟堂之上,沉浮之間,沒幾個政敵?方家的宿敵不會說嗎?後一句沒說出口,卻漸漸挺直了腰板,站直了身子,嘴角抿了抿,扯出一絲笑來,揚揚下頜:「走吧,咱們去勤寸院!」

  正院離勤寸院很遠,行昭沒有備攆轎,身邊只帶了蓮玉一個人,囑咐蓮蓉去給榮壽堂報信,又吩咐了荷葉荷心一個看好正院,一個看好懷善苑,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來稟報。

  一路走,一路在想。

  蓮玉是如何沉穩的性子,如今都面容悲戚地向行昭哀哀說:「要是將軍能活著回來,都還好說。說句大不敬的話,就是能抬著將軍屍首回來,事情都還能有回寰的餘地……」

  只要方祈活著回來,拿得出證據,哪怕這個證據是他自己的屍體,方家一門上下幾百口人,都能倖免於難。

  行昭身體抖了抖,可是現在方祈生死不明啊!想辯解都沒有人開口,有理說不清,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要不……要不方氏一門就只能以死來證清白!

  這場風言風語,是偶然發生,還是有心策劃?拿家國去陷害,誰能有這樣大的膽子?行昭一時有些拿不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2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7 09:33 PM 編輯

第五十九章 落定(中)

  惴惴不安的心情,如翻江倒海般,直湧而上。

  行昭提著裙裾,抬眼一望,春光明媚,勤寸院處處都透露出一絲絲古拙、安寧且約束的味道,前次來,心裡藏著事兒,這次來,心裡還是藏著事兒,多事之春,註定要徒生波瀾了。

  行昭將行到勤寸院的門口,就聽到兩旁的樹叢裡有悉悉索索的聲音,也是,歷代臨安候的書房外頭怎麼可能沒有重兵把守。行昭心裡明白賀琰已經知道她來了。

  賀琰待她難得的寬縱和不同尋常的耐心,讓她決定沉下心來,好歹搏上一搏。

  不一會兒,白總管從青磚小徑裡,迎了出來——這是極高的禮遇了。

  「父親在議事嗎?」行昭見白總管將她往書房帶,仰著臉,語聲清朗地問。

  白總管沒答話,愈發弓了身子,更加快了腳程,邊走心頭卻想起賀琰聽到暗衛來報時的沉吟和最後決定,又想起來昨夜裡賀琰獨身飲酒,看著酒盞輕輕說的那句話「賀家下一輩中,只有阿嫵最像我」,賀琰以為他沒聽到,他卻聽得真真的。

  行昭見他不答話了,也不再言語了。

  行昭心裡頭正盤算著該怎麼說,卻聽「吱呀」一聲,書房的門被大大打開,賀琰負手背身立在窗前,勤寸院的書房是坐北朝南的,卻曬不到陽光,裡頭暗得很,一點光也沒點,只有那一片窗櫺前的一窪轉上有星星點點的光。

  「父親——」行昭輕聲喚道。

  賀琰身形一頓,緩緩轉過身來,只有左邊臉能看得分明,其餘的地方都淹沒在了暗黑中,抬了抬手招呼行昭:「你坐吧,聽你母親說你喜歡甜食,上一盅梅汁乳酪來,再來一碟兒糖霜鴛鴦。」

  糖霜鴛鴦是一半黑米,一半糯米,裡頭夾雜些果脯,梅絲,杏仁和花生,蒸得半熟不熟時再拿水澎了,炒出糖霜來灑在上頭,和八寶飯有些像,但是比八寶飯複雜多了。

  賀琰也對她有話說。

  白總管佝身應了諾,先把乳酪端上來,便將門掩得死死的,書房裡只留下父女二人。

  行昭心頭想著,手腳麻利地搬了個錦墩靠著他坐,仰頭望著賀琰,心情複雜極了。這個男人給她生命,卻毀了她的母親,他的心裡究竟藏著些什麼?他對應邑到底是利用還是動過真情?對大夫人呢,雖然厭惡,但是卻也維護過,也為她做過臉面。

  賀琰見行昭乖乖地端手肅立,只好先開口:「外頭傳的那些風言風語,你知道了?」

  只有這個理由,能夠讓幼女獨身來到勤寸院找他。

  都是聰明人,行昭輕輕點點頭,大大的杏眼直勾勾地看著賀琰:「母親擔心舅舅擔心得人都看不清了,直把哥哥認成舅舅,頭髮掉得正堂裡頭到處都是。阿嫵不知道人心竟然還可以壞到這個程度——方家世代忠烈,外祖是死在戰場上的,方家祠堂裡的牌位有一半是死在邊疆的,方家與韃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竟然還有人也能狠得下心來誣陷。舅舅現在的處境,和精忠報國的岳飛有什麼區別?」

  直入主題,行昭雖然拿不准這件事是誣構還是空穴來風,但是對著賀琰,她選擇了最能鼓動人心的一種猜測。

  賀琰沉吟,幼女的早慧他才發現,轉過頭來細細一想,處理景哥兒的事上鎮定自若,激將他早去面聖的局裡運籌帷幄,到如今直接開口將事情定性成為攀誣,逼他找出幕後之人來,才顯得欣喜萬分,更可惜行昭不是男兒身。賀琰自詡不是一個受人逼迫的個性,可面對幼女的機巧,他卻發不出脾氣來。

  他從前日就著手調查這件事兒,如今已經有了些眉目,可查出來的結果,讓他心驚,更不能讓行昭知道。

  「方家世代經營西北,又掌著重兵大權,權不旁露,在皇城有虎視眈眈之人想從方家脖子後頭咬下一塊肉,打他們家的主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賀琰避重就輕,將答案說得藏一半見一半,又說:「定京城離西北遠,戰況如何民眾也不知道,私心又不願意承認國富力強的大周竟然被韃子逼成這個樣子,便自有主張地找到了一個替罪羊。」

  行昭握了握拳頭,表情晦暗不明,賀琰說得很有道理,可卻沒有拿出實質性的話來,擺明瞭是在敷衍她。

  她在思索之下,竟漏掉了極為重要的兩個字兒「皇城」,賀琰個性謹慎,卻沒有說定京城,沒有說京城,卻說了皇城……

  「只要爹爹願意相信,聖上願意相信,等舅舅凱旋歸來,總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秦檜最後不也跪在了岳王廟前頭嗎?」行昭直覺問不出什麼來,只好以這樣的話來試探。

  賀琰一挑眉,光便從熠熠生光的眼移到了筆挺的鼻樑上,三十來歲的男人,氣質沉穩又野心勃勃,行昭仿佛有些明白大夫人與應邑會什麼如同飛蛾撲火,奮不顧身了。

  「我願意相信,至於皇上願不願意相信,我不敢擅自揣摩聖心。」賀琰看著身形嬌小的幼女,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花費這樣多的時間和她磨蹭,七八歲的深閨娘子再聰明能聰明到哪裡去?再聰明也不能接替賀家,延續門楣。

  賀琰突覺可笑和索然無味,話音一落,便起心想草草結束這段對話。忽然聽到外頭一陣喧闐,不一會兒,便有一陣十分有規律且輕盈的扣窗板的聲音在外頭響起,又聽見白總管隔著窗櫺低聲呼:「侯爺!」

  賀琰一皺眉,大步上前,一把推開門,沉聲道:「說。」

  白總管趕忙上前,也來不及行禮了,也來不及顧忌行昭還在裡間,長話短說:「皇上震怒,太后娘娘已經下令將方皇后幽居鳳儀殿!」

  行昭耳朵尖,捕捉到了幾個關鍵點,立馬起身,提起裙裾三步並作兩步走,輕手輕腳地走近門廊。

  出人意外之外的賀琰極為鎮定,開口便問:「皇上因何震怒?」

  「惠妃小產,太后娘娘令人徹查後宮,最後在鳳儀殿裡查出端倪來,皇上已經下令將皇后娘娘禁足了。」

  白總管平日看著是個怕事的個性,做事情總愛誇大其詞,作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可從剛才白總管的語聲裡聽不出一絲慌亂,行昭又想起剛才那串極為規律的叩板聲,怪道不得白總管能安安穩穩地坐到這個位置。

  以行昭的閱歷,都能夠聽出來事有蹊蹺。方皇后雖然膝下無子,可如今皇上已有三子,惠妃再產子,根本就不重要。再者說只要方皇后穩坐正宮位子,誰上位她都是名正言順的太后娘娘。

  外有方祈生死不明又遭惡意誣陷,內有方皇后陷入困境自身難保,雙管齊下,這個局做得太大,就算有顧太后的幫助,應邑也掌握不了。

  行昭細細打量賀琰的神色,只聽賀琰輕呵一句:「謀害皇嗣啊,是大罪。就算是正宮皇后,犯了事也不能只是幽居了事。」

  賀琰想得比行昭更深,平西關被破,方祈下落不明,皇帝的首要反應竟然是安撫方皇后,從這一點上就能夠知道皇帝與方皇后之間的感情,豈能是一個小小惠妃能摧毀的。

  謠言四起,如果皇帝不有所作為,似乎也說不過去,索性就找個由頭把方皇后禁起來,這又何嘗不是在保護她呢?只不過,如果皇帝不忌憚方家,為什麼又要在年前指派梁平恭先行一步接替前任提督?掖庭常常是廟堂的風向,這會不會是皇上聽到謠言之後,兩廂的氣加在一起,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父女兩都在沉思,白總管覷了這個一眼,覷了那個,心裡頭也在想這件事情,加在一起想,難保不會讓人想歪。

      行昭回到正院,驚詫於大夫人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兒。

  大夫人已經快哭不出來了,鬢間的頭髮都亂了,翻箱倒櫃地要找出帖子遞上去,要趕去勸慰被禁足在鳳儀殿裡的同病相憐的胞姐。

  行昭頓覺身心俱疲,沉了臉便問:「是誰給母親說的!」

  束手縮在角落裡的滿兒,一聽行昭這樣淩厲的聲音,哇的一聲哭出來,直說:「大夫人問四姑娘去哪裡了,我瞞不住就讓小丫鬟去打聽,結果打聽來打聽去,就聽到了這個消息。我心頭一急,就給大夫人說了!」

  兩個哭聲夾雜,煩悶得讓行昭扶著額頭,眼神示意月芳將滿兒拉出去,卻聽到滿兒撕心裂肺地哭喊聲中夾雜著這樣一句話「是萬姨娘房裡的英紛給陳管事塞錢問,我在旁邊偷偷聽,才探聽到的。英紛還勸我給大夫人說,這樣只有討好沒有辦壞事的!」

  行昭頓時氣得發抖,指著滿兒:「非常時行非常事,東偏房的話你也敢聽進去!拉出去在中庭裡打五下板子!」又和黃媽媽吩咐:「您親自去一趟東偏房,找兩個健壯的婆子把那個英紛架出來,立時拖出去發賣了!這樣自有主張的奴才,我們賀家留不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28 AM

第六十章 落定(下)

  行昭難得的一次雷霆之怒,好歹將場面鎮住了,滿兒再不敢哭喊,大夫人的抽泣聲也小了些,整個房間落針可聞。

  黃媽媽連聲稱諾,行昭想了想喚住了她,又囑咐道:「要是萬姨娘有委屈,不許她將鬧起來。若她實在鬧得凶,讓她想想賀行曉——方家再失了勢,母親也是臨安侯府的正房夫人!」這句話也是說給大夫人聽的,又說:「給外院的人今兒個是塞錢,那明天塞什麼!東偏房就是這樣的規矩?叫萬姨娘趁早將一屋子拘束住。」

  黃媽媽是個厲害的人,一聽就明白了行昭的意思,連連稱是。甫出門,一張臉就馬了下去,跟著大夫人一輩子的黃媽媽心頭明明憋著氣兒,還掛著擔憂,萬氏還湊上臉來興風作浪,黃媽媽壓制著的火氣被刺激得蹭蹭地往上冒,步履穩健又氣勢洶洶地往東邊去。

  大夫人佝著腰側身坐在炕上,頭上戴了個兔毛絨福字抹額,手裡拈了方蜀錦刻絲帕子,抽抽搭搭地停不住,整個人眼角皺了一團,看上去像是老了十歲。

  行昭心頭無力感頓起,又有焦頭爛額之態,只好輕聲說道:「皇后娘娘只是被禁足而已。」

  「以前皇后娘娘就從來沒被禁足過!」大夫人這時候倒是反應極快地回,又哭了起來:「哥哥在前頭還生死不明,姐姐又惹了皇上的眼,焉知沒有哥哥的緣由,我們方家只怕是要敗了……」行昭還沒來得及開口,大夫人又說話了:「這麼大的事兒,侯爺不知道和我說!萬姨娘都曉得塞錢給外院打探。別是等全府的人知道了,我們正院還被蒙在鼓裡……」

  行昭滿心都是事兒,一樁緊咬著一樁地來,大夫人的情緒如今正處在崩潰邊緣,行昭只能溫言軟語地安撫:「……父親是怕您擔心呢,您可還記得您抽的上上簽?說的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大夫人沒答話了,她是方家的麼女又是老來女,她甫一出生,西北那場戰事就退了,方老將軍高興得很,親自給她取了名字,喚作阿福。三兄妹中,方老將軍最器重長子方祈,最信任長女方禮,最寵溺的卻是她。嫁到臨安侯府來,她心頭也明白,她的依仗只有兄姐。可如今依靠都垮了,叫她怎麼能不慌!

  「去請張院判來吧,母親近來勞心勞力,就怕身子出狀況。」行昭緩緩吩咐蓮玉,又起身攙過大夫人,仰著臉,似是在緩和氣氛一樣地抿嘴一笑,語氣中帶了無比的慎重:「您是方家的血脈,嫁的是當朝一等勳貴臨安侯府,一路煊赫榮華。如今您是宗婦,是當家夫人,別人都看您的眼色行事。您一慌,您一怯,其他人就會順著杆子爬,蹬鼻子上臉。今天萬姨娘敢偷偷塞錢到外院打探消息,明天她就敢不認您這個主母了。您身上大擔子不比爹爹輕,在外人看來,您代表的是賀家,是爹爹,是阿嫵與哥哥。您必須要維持住尊嚴與體面……」

  行昭說到最後,淚盈於睫,嗓子眼裡直泛酸,再沒有辦法說下去。

  大夫人怔忪,身形一滯,低下頭看著幼女的面容,幾日沒有細細打量,卻發現行昭的臉色沒有比她好,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在一張巴掌大的臉上顯得突兀和殘忍,下巴尖了起來,她記得行昭明明是一張圓臉的……

  大夫人鼻頭一酸,原來兩個兒女活得這樣辛苦,只因為有她這樣沒有用的母親,所以他們必須幫她維持住她丟掉的尊嚴和體面……

  若是姐姐在這個境地,她會怎麼做?她肯定不會讓年幼的兒女擋在她的前面,去分擔本該屬於她的責任和重擔。

  大夫人頭一次發現自己這個母親當得這樣失敗,望著小女兒,行昭的眼神澄澈卻帶著疲憊,和一絲不屬於她的成熟,大夫人失聲痛哭。

  張院判過來後,被人迎到了正院裡來,手裡掌著大夫人的脈,開了幾副安神靜氣的藥,隔著雲絲羅絳色罩子囑咐大夫人:「……開了黃芪,枸杞和黨參,都是補氣養血的,您且靜心下來……」緩了緩聲調,似乎是遲疑和考慮著,又說道:「以前我也去西北當過隨軍大夫,方將軍是個極硬氣的人,有一回在外頭,方將軍傷口的肉潰爛了,他自己拿著刀,把爛肉給挖了下來,第二天還衝在最前頭……這樣的人,不可能通敵叛國……」

  行昭侍立在床畔,聞言向張院判投去了一個感激的眼神。

  行昭親自將張院判送到二門,回去後,見正院裡頭支起的窗櫺都放了下來,庭院裡頭只能聽見清風和幾絲早春的蟲鳴,月芳迎過來稟報,「……大夫人喝完藥後,總算是平靜下來,如今已經先歇下了。」

  這樣也好。

  行昭點點頭,叮囑一聲,「等夫人醒了,就趕緊上晚膳,不許再拿事情打攪她。那個滿兒算是初犯,罰過了就算了,好好教導,還是留在正院裡頭吧。」

  話說完,就轉過身去就往榮壽堂走,走在路上,心裡卻「咚咚咚」地越跳越快,停在半道上,望瞭望碧波湖這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原本像一面鏡子一樣光可鑒人的湖面,變得皺巴巴的,原本在遊廊裡就能賞到的五色錦鯉,如今在青荇藻草的隨波飄揚下,早就不見了蹤影。

  行昭突然福至心靈,想要捉不到魚,既沒有辦法勸退捉魚人,那就只有把一池子的水都攪渾了!魚兒藏在青荇裡,行人的眼睛就只能盯著滿池的污泥和水藻了啊!

  從韃子的來勢洶洶,到平西關失守,再到定京裡謠言四起,最後方皇后被禁足。

  前兩個狀況是天定七分,人為三分。而兩個招法就全在人心謀劃煽動,旨在攪渾一池春水,且招招斃命,一箭封喉。若是皇帝信了謠傳,那方祈就算是活著回來也只能保全一條命,聖恩已失還徒惹猜忌。方家若是想保全清譽與滿門富貴,只有兩條路,一則交出兵權,二則起兵謀反。若方祈回不來,一切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對方意在方祈!

  這完全是一個死局,破局的方法難上加難——方祈不僅要回來,更要凱旋而歸!

  行昭眼神一亮,轉身就要往懷善苑走去,她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和一個平和的心態,讓她好好想,仔細地想!

  她不認命,更不信命!

  懷善苑裡頭如同正院一樣靜謐,卻多了些柔和的意味,蓮玉束手束腳地守在書房外頭。

  中庭裡的小丫頭芙雙手裡頭拿著銅壺,帶著笑在給虞美人澆水,芙雙一抬頭見識蓮玉,笑得咧了嘴要和她招呼。蓮玉連忙拿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輕輕朝裡間指了指,小丫頭一看,趕緊拿手將嘴捂住,眼睛卻四下滴溜溜地亂轉,像一隻調皮的倉鼠。

  後廂房裡頭的那個丫鬟就沒這個好運氣了,剛剛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打了五下板子的滿兒趴在床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背後疼得直鑽心,手又不敢去捂著,打著嗝兒直嚷嚷:「為好不識好!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黃鼠狼給雞拜年!」

  在床緣邊兒做了半截屁股的另外個小丫頭趕緊去捂她的嘴,想了想又放開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為了討大夫人歡心,下苦工學下的字兒和詞兒,感情都用到這個上頭了呢?」

  「呸!以後看誰還要討她歡心了!」滿兒哭得嘴都咧到了耳根子,直說:「我明明懷著跟好心去通風報信,四姑娘才多大啊!和二丫一樣大,二丫還在流鼻涕,四姑娘就敢作威作福,還敢下令打我了!香檀,你多聰明啊,在六姑娘屋子裡都做到了大丫鬟了,我當初擠破頭想進正院去當差,看重的不就是大夫人性情好,好伺候?哪曉得大夫人菩薩樣的人物,生了個閻羅王,咯——」滿兒邊哭邊打個嗝兒,繼續說:「還將你們東偏房的英紛姐姐發賣出去,都被主家趕出去了,還能被發賣到個好地兒嗎!」

  香檀就是賀行曉身邊兒另外一個大丫鬟了,聽滿兒這樣說,一雙桃花眼左右轉了轉,伏低了身子,和滿兒輕聲耳語一番。

  聽得滿兒直咂舌,連聲問真假,香檀作勢推她一下,口裡直嗔:「我們多少年姐妹了,我能騙你這個?」

  滿兒似信非信,手不由自主地往屁股上摸去,頓時背後像幾百萬根針刺下來的疼如潮水一樣襲來,疼得她扯開嗓子嚷過一聲後,似乎是將剛才聽到的那番話拋到腦後了。

  後廂房裡滿兒鬧哭鬧死的這齣戲,自然沒有傳到行昭的耳朵裡來。連萬姨娘聽到黃媽媽趾高氣揚,帶著明顯輕蔑地說,要把英紛牽出去發賣時,沒哭沒鬧,愣了半晌後,讓人把英紛帶出來,態度謙恭地交到了黃媽媽的手裡,倒把黃媽媽驚得三魂少了五魄。

  臨安侯府裡陷入了短暫的安寧與平靜,哪知才到第二天,這種詭異和不約而同的平靜就被一件事情打破,臨安侯府又陷入了沸沸揚揚之中。

  素以上諫犀利的諫臣馮安東,以西北方家瀆職失察,外將三月不理政事為因,要求徹查方家,革除方祈兵馬大將軍職務。皇帝當即拂袖而去,馮安東便隨之一頭撞在儀元殿的朱漆落地柱上,如今還不省人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3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7 09:35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 死寂(上)

  往往不好的消息都像長了腳似的,傳得飛快,這件事行昭攔不住,也不可能避免讓大夫人知道。

  因為久不問事的太夫人發話了。

  「秉持著臨危不懼,遇事不慌,咱們家才能屹立這麼多年不倒。」太夫人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坐得筆直,話聲中氣十足,又說:「受中傷的是老大媳婦的至親血緣,你慌我能理解,也能體諒。」

  行昭垂首坐在最末端,事情被逼到這一步,太夫人會出手也很正常。馮安東是有名的諫臣,前年上書劍鋒直指張閣老的新法,實際是為了自己好貪墨安逸,逼得張閣老致仕還鄉,同時他也一戰成名。

  安國公石家的亭姐兒說起他都是一副咬牙切齒的腔調——她長兄原是定的張閣老家的長女,如今張家沒落了,石家還要做出信守諾言的模樣來,將張大娘子給娶回來,否則石家就成了那落井下石的小人。

  「多謝娘掛心。」大夫人自事發臉色就一直不好,可從來沒像向今日一樣,神色雖哀卻好歹顯得有了些精神頭。

      大夫人的柔聲緩語將行昭的思緒拉扯了回來,行昭抬頭望了望,太夫人額上箍著個抹額,寶藍色蠶綢為底,上頭只點綴了幾顆珍珠,一身便再無他物。

  太夫人是個講究的人,一輩子沒失過禮,更沒糊塗邋遢過,哪次見她不是打扮得光光鮮鮮的?這次也是遭逼急了。行昭心頭暗忖,又聽二夫人出言:「嫂嫂的娘家出事,我們大傢夥的心都悠著。大嫂且看吧,那起子只曉得渾說的小人總有一天是要下地獄,受盡那拔舌之苦……」

  「行了!」二夫人話還沒完,太夫人提高了聲量將話打斷,又轉頭向大夫人說:「你先歇幾日吧。昨兒個張院判不是給你開了幾副安氣靜心的藥嗎?好好吃著,好好歇幾天。凡事還有我們。」

  太夫人一席話,說得大夫人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十分感激直說:「媳婦知道,媳婦知道。」

  太夫人最煩看到大夫人哭,往後縮了縮脖子,招手讓她們先走,二夫人應言,遭太夫人搶白她從來就不敢有什麼怨懟,這時候有個臺階下,就趕緊領著行明出了榮壽堂。

  大夫人也起身告退,行昭跟在她身後,忽聞後頭傳來太夫人有氣無力的一聲話:「阿嫵留下來。」又長長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阿福,你不僅是個女人,更是個母親……」

  大夫人僵在門廊裡頭,沒敢往後望,忍著淚重重點點頭,提起裙裾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行昭留在榮壽堂裡,鼻尖嗅著熟悉的檀香味,看著擺了滿堂黑漆沉木家俱,心裡頭十分安寧,卻又擔心著獨處的母親,眼神明明是看著太夫人的,卻不知在哪個時候又飄忽到了窗櫺外。

  「你在我這裡睡足兩個時辰,用了飯再回去。」太夫人看著小孫女瘦成一張皮的臉,心裡直疼,又言:「你母親這一日半日的,又是在府裡頭,能出什麼事兒?好歹為母則強,我看她今兒氣色好點了,這才敢留你。」

  行昭想一想,點點頭,便就熟門熟路地往裡間去。

  這廂,大夫人一進正院,便見著滿兒神色不明地在正堂前候著她,又想起來昨兒個這丫頭不是才遭打了五板子嗎,便軟了聲調問她:「……這是怎麼了?傷可都好了?」

  滿兒一聽,臉上閃過一絲尷尬,頭越點越低,隨著大夫人步子走,進了正堂,這才從懷裡磨磨蹭蹭掏出來了一封信,頭都快垂到胸前了,口裡喃喃道:「剛才二門有人帶了封信進來……」

  大夫人身形一頓,接過信,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臉色越變越青,手裡頭抖得慌,那張薄如蟬翼的信紙像翩飛的蝴蝶兒翅膀似的,又像斷了線的風箏。

  「這封信是誰給你的!」大夫人一反常態,神情激動。

  滿兒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不太敢看大夫人,直擺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二門塞進來的!我將從後廂房過來,就看到有封信擺在門口!」

  正好這時候,黃媽媽端著盅藥進來,看滿兒一臉驚慌,心下不悅,又見大夫人手裡頭拿著封信,便將銅盆交給小丫鬟,走上了前去:「你這小蹄子又不安分了!昨兒打了你,今兒就好了傷疤忘了疼!」見大夫人神色不對,忙攙住她問:「夫人這是怎麼了!這是哪裡來的信?」

  大夫人一聽,神兒更慌了,趕緊側過身將信紙塞進自個兒袖裡,嘴裡頭胡亂答:「沒事兒!是閔夫人來的信。」眼神飄忽不定,想起信上所言「寡不巧,手中握有重要信箋,事關令兄身家性命,望賀夫人謹之慎之。今日午時,福滿記白玉廂相約共商佳事,若有閒雜人等同來,休怪寡不守道義,一紙上書。方家是死是活,皆在賀夫人一念之間」

  「備車!我去信中侯府瞧一瞧閔夫人!」大夫人感到自個兒的氣兒都喘不穩了,又怕黃媽媽看出端倪,揮了揮袖子:「沒事兒沒事兒!你在家裡守著,我……」大夫人四處望了望,看見滿兒像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我帶滿兒一路去!」

  黃媽媽蹙著眉頭,又聽是信中侯家的來信,想一想也有道理,舅爺還沒找著,自然跟在一道的信中候也失了影蹤,兩個女人相互寬慰一下也挺好。忽而倒抽一口氣兒,她總算是覺出不對來了,同樣都是沒找著人兒,怎麼彈劾只彈劾舅爺,沒信中侯什麼事兒了呢!

  正想叫住大夫人,屋子裡頭卻早就已經沒了大夫人影蹤了。

  論國事吃緊還是重臣受誣,雙福大街都是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青幃小車「咕嚕嚕」地往前行,大夫人手裡頭緊緊攥著那頁紙,他說他手裡頭攥著哥哥的重要信箋,能攸關哥哥生死的信箋,是什麼?是什麼?是什麼!大夫人從未這樣無助過,低頭又看了看短短幾行字,字跡規矩,在最後的鵝頭勾上還特意微微頓了一頓,才繼續行筆,這種時候還有閒情逸致關心字兒好不好看!

  信上的語氣溫和,似乎還有商量的餘地,對方一定是來求財的……大夫人摸了摸袖子裡掖著的剛才從銀號裡提的五千兩銀票,心安了些。

  心裡頭也在寬慰著自己,難保這不是市井潑皮想出來的另外一招,明明手裡頭什麼東西也沒有,就敢空手套白狼地來訛詐臨安侯府,前些日頭那個薄娘子不就吃了熊心豹子膽來過嗎?

  等回去,一定給侯爺好好說說,順天府尹拿著朝廷的官餉,卻總不幹實事!

  大夫人聽外頭漸漸熱鬧起來,將馬車上的門簾子掀起一道縫兒來,問:「離福滿記還有多遠?」

  滿兒身子一抖,顫顫巍巍地看了看四下的街景,規規矩矩地答話道:「還有三條街就到了……」

  大夫人「哦」了一聲,將簾子放下,沒再問詢了。

  滿兒僵手僵腳地走在馬車邊兒上,見大夫人沒問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天橋下頭有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穿著青衣長衫,咿咿呀呀地在唱著小曲兒,一雙勾得極媚的眼,眼波兒四下流轉,引得圍觀的漢子紛紛叫囂起來。

  滿兒看到那對桃花眼,無端地想起昨兒個香檀的那番話「我們姨娘上回不是叫牛道婆來給六姑娘壓驚嗎?那牛道婆可是個人物,定京城裡的大家貴族誰不知道她?六姑娘的夢靨就是那婆子的符水給治好的!她偷偷給我們姨娘說,大夫人的面相就是個活不長的,更是個壓不住福氣的。臨安侯夫人遲早得換人!所以你還這樣盡心盡責地服侍大夫人幹嘛啊,遲早要換主子,還不如躲個懶兒,少往她身邊湊。能惹她生氣就更好了,到時候新夫人一來一問,你既是個不喜歡前頭那位的,那不重用你重用誰去?」

  滿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心裡頭是不信的,四仰八叉地拿話岔過去了,可今兒個偷偷將那封擱在地上的信打開一看,心裡頭惶恐不安的同時,竟浮現出了一種報復的快感。一家子都將大夫人保護得這麼好,她昨兒個通風報信,大夫人為好不識好,還將她罰在中庭裡打板子,她可是女娃子啊!被大傢夥都知道了這女娃被人打了屁股,她往後可還怎麼嫁啊!

  今兒個她就非得要將著信給呈上去,索性將自個兒昨兒個的罪名坐實了!讓大夫人貨真價實地怕一怕,也好解一解昨兒個的冤屈,反正不是說往後還得換一個新夫人當家嗎,她也不怕了!

  滿兒垂頭喪氣地想起剛才的氣急攻心,真是想啐自個兒一臉!

  一步一步地跟在馬車後頭慢慢梭梭地走,手裡頭漸漸沁出汗來,越想越怕,埋著頭走,腿肚子直打哆嗦,一仰頭就看到掛得高高的福滿記,三個大字兒。

  滿兒哭喪著一張臉,隔著簾子輕喊了聲:「大夫人,我們到了……」又趕忙上前頭扶著大夫人往下走,越走近樓裡頭,就走得越艱難,到後頭,乾脆止了步子,腿抖得跟抖篩子似的,帶了哭腔道:「大夫人,咱們要不然回去吧,別叫四姑娘擔心了……」

  大夫人輕橫了她一眼,心裡頭篤定是市井無賴在鬧事,便也不怎麼怕了,揮揮袖子,只當她這是臨陣脫逃:「你到馬車上候著吧。我自個兒上去就好。」臨了還加上一句:「你先去順天府登個記,辦事兒牢靠點兒。」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44 AM

第六十二章 死寂(中)

  滿兒見大夫人難見的沉穩與篤定,如釋重負般,撒腳丫子就往北邊兒的順天府跑。

  大夫人抬眼望了望,二樓雅間一溜地被桃花紙蒙得死死的,榆木梁架窗櫺都緊緊關著,看不出端倪來。

  福滿記是定京城裡大家貴族的老少爺們都樂意來的的地方,勝在地段繁榮,氣氛富貴,平日裡請宴慶賀也顯得體面。

  來往都是人物,大堂裡招呼的跑堂自然也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見大夫人著一身葡萄紫繡百子戲嬰潞綢綜裙,梳著高髻,一身都是南珠頭面,耳下低低墜下的那兩顆碩大南珠,在暖光下熠熠生輝。

  一看就是大家夫人。

  跑堂的趕忙將帕子往肩上一搭,湊過身去吆喝:「夫人這是來定席面呢還是會友呢?早晨剛從閩西加急運過來了些新鮮的鮑魚,包幾隻鮑魚盒子回去,又討口彩又有顏面!」

  大夫人擺擺手,道:「見人,帶我去白玉廂吧。」

  跑堂的歡天喜地地叫了聲「得嘞」,便引著大夫人往二樓走,邊走邊語氣誇張地說:「原來夫人是來會友的啊。剛才也來了位天仙似的夫人候在白玉廂。穿了石榴紅的顏色,一走進大堂裡,就像帶著一團火燒了進來!哎喲喲,那通身的富貴氣兒!有句老話兒叫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吧?那樣的人物就該和您是一道的!」

  大夫人越聽越不好,聽到後頭,心直顛顛地沉了下來——富貴的夫人在等她,那肯定不是市井潑皮來訛錢了啊!

  「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大夫人後怕起來,往下探了探,街上已經沒了青幃小車的影蹤,估摸著車夫是被請去後廂吃茶了吧……

  只能硬著頭皮又上了層臺階兒,試探性地往前一探,問那跑堂:「她……是什麼人……」

  跑堂的還沒來得及說話兒,倒聽到清脆的女聲:「賀夫人來了!」

  大夫人愕然抬頭,卻見一個星眸劍眉,丫鬟打扮的小娘子守在門口,又聽「吱呀」一聲,門從裡頭開了,從裡頭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笑著迎過來,側身攙住大夫人:「您可算是來了,我們家夫人等了您可久了呢。」

  那丫鬟力道大,看似軟綿的動作,卻讓大夫人動彈不得,架著她一步一步往裡靠。

  大夫人嬌養玉貴地被養了幾十年,哪裡禁過這樣的場面,僵手僵腳地直愣愣望著那丫頭,眉眼似曾相識,心裡頭慌極了,眼神從雕著博古的直欄四下閃到紅沉木鋪就的地板上,心裡頭陡然想起來晨間太夫人的那句話,她不僅是個女人,她還是個母親……

  緊緊咬住牙關,如果她獨自將這件事情擺平了,是不是就看作她在慢慢地承擔責任與保護家人呢?

  心裡頭這樣想,腳上的動作就自覺了些,幾下掙脫掉了那丫鬟的挾制,忍住心慌,將門推得大了些,再「嘭」一下關住。

  跑堂的有些看不懂了,一個知道來人是誰,一個還在打聽,這都是富貴打扮的貴家夫人啊。無奈搖搖頭,習慣性地將搭在肩上的帕子拿了下來又一把撩上去,神情重新變得歡天喜地起來,吆喝著跑下樓去。

  大夫人繞過擺在門前隔斷的屏風,小心翼翼地探出個步子,等看清了正襟危坐在上首的來人,心頭的恐慌與害怕立即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聲音高得破開了。

  「是你!」

  紅漆八仙渡江大圓桌,上頭擺著兩盞白甜釉繪並蒂蓮紋舊瓷茶盅,一個的蓋子斜斜地蓋在上頭,一個蓋得嚴嚴實實的。大夫人帶著無盡惶恐與折磨的聲音,顯然讓坐在上首的女子很歡喜,只見她伸手將茶盞端了起來,就著蓋子拂了拂飄蕩在茶湯上面幾片兒茶葉,絳唇湊了上去,小小抿過一口,便在沁白的釉色上留下了一抹玫紅,然後絳唇一勾,彎出一個極美的弧度。

  「當然是我,否則您以為是誰?」

  女人歪著頭,帶了幾分不合時宜的俏皮,垂了眼瞼,將另一盞茶盅輕輕地推了過來。

  「臨安侯夫人嘗嘗這家的龍井吧。我們兩個家裡頭的茶葉都是宮裡賞下來的,偶爾嘗嘗外頭的東西,全當做憶苦思甜。」

  女人的聲音又軟且媚,伴著白瓷「吭哧」著劃過漆木的細碎響聲,顯出了妖豔與咄咄逼人的氣勢。

  大夫人感覺自己像被貓兒逼到了牆角的老鼠,本能地就想流下淚來,卻無端地不甘心在她面前示弱,忍著眼淚與恐懼:「應邑長公主,您是天潢貴胄,與聖上連著血脈親緣,萬民奉養,百官膜拜,您怎麼就這麼喜歡逮著我不放呢?」

  又從袖裡將那封信掏出來,「啪」地一聲拍在了桌上:「您好好來請!要不下帖子要不您來賀府,我能不見您嗎?縱然是上回您騙我,侯爺後來也都同我說清楚了,您和侯爺就算是有過情誼,可如今早就各自成家立室,我能怪您嗎!哥哥的事兒多大啊!您就貿貿然地拿哥哥來哄我出來……」

  說到後頭,大夫人揪著袖子抹了抹眼角。

  應邑輕笑一聲,突然轉了臉,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氣勢洶洶地帶著風就往這頭走。

  「說清楚!什麼叫說清楚!」應邑本來就比大夫人生得高挑,如今站得筆直,居高臨下地望著大夫人,更顯盛氣淩人:「賀琰無非就是在哄你!我們的事兒還需要你來怪,你來怨?我和賀琰兩個人之間恩怨情仇,干卿何事?方福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大夫人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囁嚅幾下唇,還沒開腔,就聽應邑擺擺手,從桌子上撈起那張紙來,說道:「我今兒也不欲與你多言。這信是我寫的,可我並不是在哄你。」應邑的情緒一向是因為賀琰而起波瀾,如今想起來正事兒,神情平靜下來,中指與食指間夾著那方紙,面有輕蔑有戲謔有嘲諷,繼續言道:「我手裡頭是有方祈的信箋,你猜猜是和誰通的信?」

  話頓了一下,還沒等大夫人答,應邑便哈哈大笑起來:「是和韃子!和韃子的親征主帥托合其通的信!西北方家是個多麼忠貞的家族啊!自詡『父子三人死疆場,一門寡婦守貞潔』!合著都是在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你說,好笑不好……」

  「啪」地一聲打斷應邑後話,十分清脆,不算大卻奇跡地堪堪壓過應邑的笑聲。

  大夫人氣得發抖,一雙眼似乎充血得通紅,嘴唇在顫動,眼睫在顫動,剛才一耳光打在應邑左臉的右手縮在袖裡顫動得最厲害,她心裡是在怕的,可更多地覺得痛快極了,她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一個人,若是手裡有把刀,她會毫不猶豫地捅進應邑的心窩子裡。

  應邑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後出手極快,反一揚手,一巴掌回在了大夫人的臉面上:「方福,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碰我!」

  大夫人白圓的臉剎那紅成一團,單手捂住臉,終究是再也忍不住了,嚶嚶哭出了聲兒,後退了兩步將身子抵在博物櫃上,聽不明白在說些什麼,夾雜著哀哀地哭聲,只能聽見斷斷續續地就那麼幾個詞兒:「……你誣陷……道理……回去……」

  應邑喘著粗氣兒,瞪圓了一雙眼,譏笑:「你除了哭你還會什麼?沒了太夫人撐腰,沒了方家依靠,沒了你那姐姐——哦,你那姐姐如今正在被禁足呢,記得前朝的王淑妃就是在被禁足的時候,沒了人管,幾隻兩個巴掌大的老鼠將她鼻子都啃沒了!」又揚了揚手裡頭的那張紙,從懷裡頭拿出疊兒信來,一把甩在了大夫人腳跟前:「等到時候我將這些信都呈上去,你且看著吧!你嫂子你外甥,你們方家裡裡外外的人,看還有哪個能活下來!」

  大夫人捂著臉,蹲下身去將其中一封信顫顫巍巍地撿起來,迅速地打開,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看下去,眼神移到了信尾,臉色卻一點血色也見不到了。

  「是你哥哥的筆跡吧?聽人說方祈又承左皖,先臨顏真卿,再習米芾、黃庭堅、懷素。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很是風流,急行狂草也寫得頂尖,如今看他的字兒倒真是不負盛譽。」應邑語氣裡帶著得色和嘲笑,細細地一寸一寸地打量過大夫人臉上的變化,心裡更開心了:「別人想學也學不來,我說了我沒哄你的。」

  大夫人說不出來自己現在是緊張是失望還是不可置信,她只覺得自己喉頭發甜,似乎有一股直沖上腦的血氣堵在了喉嚨裡。

  「我不信!」大夫人三下兩下將紙撕得粉碎,一把擲在地上。

  「你既然不信,那你撕了做什麼?」

  應邑抬了下頜,篤定發問,又笑著說:「反正你哥哥是個不警醒的,我的封邑離西北多近啊,特意找了人候著。方祈的信箋遭人截胡過一次,還能被截第二次,可見你們幾兄妹都是蠢的。」朝著灑在青磚地上,似雪片兒的碎紙,努努嘴:「撕吧,不止這一封,我手裡頭存著有好多呢。」

  白玉廂牆角,高幾,矮杌上擺著有虞美人,有芍藥花,有石竹,各個粉濃芬馥,窗櫺蒙的是一層沁油紙,能隱隱約約看到外頭熙熙攘攘的街景,和雖然穿著粗布麻衣卻笑得咧嘴到耳根子的平民們。

  兀地從外頭傳來一陣「劈哩乓啷」的敲鑼鼓聲兒,大夫人渾身一震,往四周望了望,明明是三月的暖春,她卻如同身處九層煉獄一般,口中乾澀,語聲嘶啞。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我當然想要你的命。」

  應邑一挑唇,嬌媚婉轉的嗓音壓過那腔頹唐絕望的聲音,塗得火紅的唇卻說出如此狠戾決絕的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50 AM

第六十三章 死寂(下)

  應邑的尾音拖得長長的,婉轉綿延又嬌滴滴的像三月春梢枝頭上的杏花兒。

  大夫人心頭一蹦,像是要直直地蹦出體外,駭然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死,信箋就銷毀,一共九封,剛剛被你撕了一封,還剩八封,每一封都能讓你們方家家破人亡,起棺鞭屍。」應邑維持剛才的一抹輕笑,說得風輕雲淡,「方祈通敵叛國,到底只是猜測和流傳,現在還沒有證據呢。可若是將我手裡頭這些信全都送到殿前,那不就正好是瞌睡遇到枕頭了嗎?皇上下株連令的時候,還會有猶豫嗎?」

  大夫人背上死死地抵在博物櫃上,一個字連著一個字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腦中,她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應邑。她自小便不聰明,她知道,但是女子不應該以柔順溫和為才德嗎!她一心一意地崇敬著她的夫君,打理著家中庶務,她對太夫人純孝至貞,她對每一個人都一視同仁,不以富貴諂之,不以貧賤輕之。

  她的一念之差,她的軟弱可欺,她知道,這些都是錯處,可哪個人沒有犯過錯呢,茫茫人海,憑什麼選了她來面對這些啊!

  應邑見大夫人沒說話,心頭一慌,腦海裡過了過該說的,想說的,沒有漏啊!一時間也想不出要繼續說什麼了,壓住心頭的忐忑,裝模做樣地攏了攏桌上的幾封信。

  一時間,屋子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安靜。

  「長公主的意思是,以物易物,以命易命,不是很公平嗎?」侍立在旁的那個丫鬟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並對眼前的這齣鬧劇置若罔聞,卻在這個時候,打破了寧靜。

  大夫人一抬頭,那丫鬟眉目精細,一步不過三寸,一笑笑到眼裡,擺明瞭是宮裡的作派,看起來十分眼熟,腦中卻紛紛雜雜,使勁想使勁想也想不出來,到底是在哪裡見過!

  哥哥至今還下落不明,是生是死,是傷是好,是在大周還是果真在韃靼,她統統不知道。

  心如亂麻,心裡是信著哥哥不會通敵叛國的,可那字兒那話兒那用語,還有蓋著哥哥私章的信尾,卻不能叫人不信!

  方祈是什麼?是戰神,是方家最驕傲的兒郎,是她一直以來所依仗的兄長!信念的分崩離析,讓大夫人哭得更凶了,身子僵成了一塊木頭順著博物櫃往下滑,她張口想說話,卻發現自己除了哭再發不出別的聲音來,好不容易湊出三個字,卻只能問菩薩問老天:「為什麼……為什麼……」

  應邑嫌惡地望著涕泗橫流的方氏,決定加把力:「為什麼?你不珍重方家,總捨不得自己的骨肉吧?方家倒了,名聲臭了,你以為你那兒子還能有好日子過?賀琰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不知道?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是賀家和他的前程,他不可能選一個母家犯著叛國這樣下賤事兒的兒子當世子吧,嫡長子卻不能當世子,這該怎麼辦呢,只好要不打壓得一無是處,要不只有痛下狠手了……」

  應邑抿嘴一笑,眼裡頭卻帶著悲哀,又道:「賀琰會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兒,你心裡頭明白。」

  「夠了!」大夫人捂著臉的雙手直直甩在地上,面容悲戚地望著應邑,輕聲道:「你想讓我死,無非是為了嫁給賀琰。你明明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還這樣費盡心機。你不敢逼侯爺,卻敢來逼我……就算我死了,你贏了我,你就真的贏到了侯爺嗎?」

  應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向站在虞美人旁的那丫鬟。

  那丫鬟心裡輕歎口氣兒,臨安侯夫人糊塗一輩子,這個時候倒一句話正中紅心。可事情進行到這一步,已經不允許任何人退卻了。

  「臨安侯夫人好口才。可惜長公主一直都勝券在握,先前勸您自請下堂,您裝作聽不懂,如今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了。可若在這時候,賀家將您給休棄了,在定京城裡賀家的名聲自然也不會好了。所以只能請您自己去死。」那丫鬟將手束在袖中,面色可親地笑著說話兒,「您一個人走,總比牽連您的母家,您的兒女一起走向墓地好吧?這樁買賣,您沒虧啊。」

  一番話兒說完,屋子裡又陷入了沉靜。

  大夫人手緊緊按在心口,嘴唇發紫,嘴角微翕,右手往前邊虛抓了一把,希冀著能抓到希望,希望卻總是像看不見聞不了的空氣似的,在哪裡能抓到,菩薩啊,請您告訴世人吧。

  應邑讚賞地看了眼那丫鬟,按捺住心裡頭由方氏那番話揪起來的不知名的恐慌,從袖裡頭掏出一個薑黃亮釉雙耳瓶,「咯」一聲放在桌上:「生死之事,世人們總是看不透,多好的交換啊。我給您三天的時間,賀夫人儘管地好好想想,三天后,是從容赴死呢還是大義滅親,都由您。」

  外頭街道上陡然愈發吵嚷起來,那丫鬟上前兩步,將窗櫺開了個縫兒,見穿著順天府靛青官服的衙役們兩個一排地往這處齊步跑來,那丫鬟往大夫人臉上掃了一眼,心頭哂笑,卻神情自若地去攙了攙應邑,口裡說:「長公主,要不先回去吧?您話兒也說明白了,理兒也講清楚了,好歹先回府裡去,在小佛堂燒燒香,拜拜佛,期望方將軍沒有將其他的把柄掉在外頭,否則……」

  話到這裡,沒有說下去了。

  應邑又將那瓶子拿了起來,晃了晃,便有一陣泠泠的聲音,抿嘴一笑,挑著眉便又將那瓶子擱在了桌上,轉身提著幾欲委地的石榴紅鑲桃紅芍藥花裙邊,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白玉廂裡只剩了大夫人,靜謐得讓人感到猙獰,大夫人癱在地上,緩緩抬起頭來,能透過圓潤的桌角,看到那上釉上得極好的瓶底兒。

  不多時,不遠處的階梯就「嘎吱嘎吱」作響,滿兒急急慌慌地撞開門,見到大夫人正襟危坐在圓桌前,眼睛紅紅的,臉上卻沒有淚痕,屋子裡還散落著一片兒一片兒的碎紙,不禁揚聲驚呼:「您還好嗎!」

  大夫人慢慢抬起頭,再點點頭,聲音啞啞地回:「還好,別人的惡作劇而已。」

  滿兒頓時歡喜得覺得四肢的力氣像被抽走了似的,臉上帶著笑,語氣裡卻帶著哭,手一下一下拍在胸口,直慶倖:「嚇死我了嚇死我了!」又探過頭來,四處找,嘴裡念叨:「是哪個敢來臨安侯府惡作劇,要遭我捉到了,我一定扒了他的皮!」

  大夫人嘴角扯開,像是苦笑,又像是似笑非笑:「別找了……早走了……」再抬頭望向門外,衙役都藏在暗處,輕輕抬了抬手,口裡吩咐:「去給每個小爺發點賞錢……勞煩他們走這麼一趟了……」

  滿兒連連點頭,見大夫人邊說邊站起身來,當腳踩過氈毯上的碎紙片兒,響起了一些細微的聲音,只見大夫人猛然往下一蹲,神色緊張又眼神卻直勾勾地定在一個地方,手裡在地上亂薅。

  「您這是做什麼啊!」滿兒趕忙也蹲下身,一動作就牽扯到背後的傷,疼得她直齜牙。

  大夫人像是沒聽到,動作越來越大地將那些碎紙片兒攏在一塊兒,又捧在手裡頭往房間裡,又直挺挺地起身,踉踉蹌蹌地走到房間燃得旺旺的火盆旁,一把撒下去。

  火焰迅速直直而上,紙片兒四角卷起,然後慢慢在火紅中變黑變灰,變得再也看不見。

  大夫人就這樣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直挺挺地看著。

  終於放聲笑了出來。

  榮壽堂裡,靜靜地燃著一炷安神香,暖榻擺在花廳裡,高幾在暖榻的旁邊兒,上邊兒擺著一盆花蕊鵝黃,花瓣米色的玉簪花,大朵大朵的花兒直直墜下來,像極了簪在鬢間的玉簪。這花味兒不好聞,又因為十分好看,只好在花盆底下放了梅花膏的香片兒。

  「四姑娘醒了沒……」王媽媽輕手輕腳地推門而入,問守著的蓮玉。

  蓮玉往裡間探了探,笑著搖搖頭,附在王媽媽耳朵邊,還壓低了聲音說:「姑娘這幾天難得睡這麼好,別這麼早叫姑娘起來……」

  行昭安睡在榻上,卻渾身一激靈,小腿一蹬,便醒了。透過蒙在窗櫺上的沁油紙,行昭看到外間有兩個人影,呼了口氣兒,揚聲問:「什麼時辰了?」

  蓮玉趕忙起身撩開簾子,笑吟吟地進來,口裡答著:「還沒到用晚膳的時候,您要不要再睡會兒?太夫人也交代了別叫您起來。」

  行昭一醒就心裡頭直慌,像是有幾個小人兒在胸腔裡敲鑼打鼓。

  行昭蹙著眉頭靠在暖榻上,使勁甩了甩頭,想將這不安的心緒拋開,隨口問道:「爹和母親呢?」

  蓮玉早有準備,見行昭不想睡了,便佝身將鋪蓋四個角拉直,理了理抱到了炕上,口裡回道:「侯爺出門了,夫人去見信中侯夫人,這才回來呢。」

  「去見信中侯夫人了?」行昭驚異,大夫人不是個樂於交際的人,她和閔夫人的相似之處大概也只剩下都是至親血緣生死未卜吧。

  行昭起了身,趿過鞋子,想起來舅舅這麼久都沒訊息回來,這是前世沒有過的,心裡頭也慌。可在正院的時候,大夫人慌,她更不能表現出慌張,她只能強自鎮定下來,好歹有個還撐得住的人在,大夫人的情緒也能穩定些。而在榮壽堂裡,凡事都有太夫人,行昭能不由自主地安下心來。

  先吩咐蓮玉去問大夫人見著閔夫人後都說了些什麼,又讓她去打探一下今日西北送來的消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8:56 AM

第六十四章 掙扎(上)

  「……大夫人今天沒帶月巧和月芳出去,倒帶了滿兒出門……」

  蓮玉不一會兒就回來了,邊拿一條喜上眉梢蠶綢補子幫行昭繫上,邊面露猶疑,繼續說道:「就是昨兒個多嘴多舌那個丫頭,或許大夫人是瞧在她今兒個傷也不養了就急吼吼地來服侍,有心抬舉她吧……」

  行昭點點頭,按照大夫人個性做得出來,又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不過黃媽媽說大夫人一回來便將自個兒鎖在了屋子裡,誰去敲門也不應,黃媽媽估摸著是同閔夫人說著話兒又想起舅爺,傷心了。後來我又去問滿兒,滿兒支支吾吾地,只說閔夫人與大夫人是屏退了下人說話的,她也不知道她們兩個說了些什麼。」蓮玉靈活地繫了個千福結,話也交代完了。

  「侯爺那邊呢?西北的戰報怎麼樣了?」行昭聽完,點點頭,又問這頭。

  蓮玉眼眸一黯,沒答話。

  還是沒找到,舅舅還沒出現,母親已經快成為驚弓之鳥了……

  行昭眉間蹙得緊緊的,終究沉了步子,往榮壽堂正堂走,向太夫人告了惱,「……心裡頭實在擔心母親得很,母親一向是不經事的,您也知道。舅舅還在西北,姨母偏偏又被禁足了,聽下頭人說母親從閔家回來,情緒就極不好……」

  太夫人沉吟過後,點點頭,倒反過來安撫行昭:「我已經遞了摺子上去,不過顧太后既然打定主意下令禁方皇后的足,怕是沒那麼容易見我……」又想起剛才聽張媽媽過來稟報「四姑娘睡著的時候眉頭都沒有鬆開,沒有哭鬧但是一直翻來覆去的,睡得並不安穩。」,心頭可憐小孫女,要是方氏有她姐姐一半沉得住氣,兒女哪裡需要這樣辛苦!

  「你去了也無濟於事……」太夫人喟歎一聲。

  行昭垂首,輕輕搖搖頭,呢喃說了一句話:「非常時行非常事。守著母親,我心安,母親有人陪著,她也能安心一點。」

  太夫人沒有辦法,擺擺手,示意行昭快去吧。

  行昭屈膝行禮,太夫人看著小孫女小小的身形從清晰到模糊,手裡頭轉著的佛珠停了,長歎一聲「阿彌陀佛」。

  身旁侍立的張媽媽緩聲撫慰:「您還記得靜一師太說過的話嗎?舅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天生的好命,一向能逢凶化吉……」話到這裡,卻看見太夫人皺著眉頭搖搖頭,又聽太夫人滿含惋惜與擔憂說:「我在擔心阿福和行昭。芸香去送帖子進宮的時候,聽內務府的雲公公說,皇后娘娘昨兒個還向內務府要玫瑰花皂豆和醞蜜香。出身一樣的家族,一母同胞,面臨著同樣的險境,皇后娘娘被禁著足,都能凝神靜氣地過下去,連熏什麼香用什麼香氣的皂豆都還有要求,可阿福呢……」

  張媽媽安靜地聽著並沒有說話。

  「方家挺不挺得過這個坎兒是一說,姐妹兩的表現卻高低立見。方家一倒,勢必連累到皇后娘娘,我們賀家不是落井下石的小人,阿福在賀家這麼多年,過得一向順風順水,侯爺雖然不是很喜歡她,可也沒怠慢她,有嫡子有嫡女,又有我壓著賀琰不許他做過了,她都一度將日子過成那樣。方家沒落了,方祈不在了,皇后無勢了,她往後又上哪裡來的底氣撐起著偌大的家來?若阿福是皇后一半的品性,我將這一副破敗的身子敗光,也要在媳婦後頭撐著,為她鼓氣,可阿福就像扶不起的阿斗。」

  張媽媽越聽越心驚,抿著嘴唇,不敢說話,這不是她該插言的了!

  太夫人面帶憐憫地望著正院的方向,喃喃地繼續說:「我這幾日總是反復夢見皇帝才登基的時候,苗安之亂還沒去,勳貴人家人人自危,奪爵的奪爵,流放的流放。那時候老侯爺又鬧著要換世子,我每天都活在心驚膽顫中,怕官差突然來院子裡捉人,怕皇帝被老侯爺鬧得不耐煩,從此記恨上賀家,更怕怕阿琰由嫡變庶。可我只能笑啊,笑著到處活動,笑著一遍一遍地遞帖子進宮,笑著給阿琰求婚事,笑著給老侯爺下藥——我要笑著看到那老畜生在我面前閉眼……」

  黃媽媽渾身一激靈,緊緊握住了太夫人的右手,哽咽地說著:「您別想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可不是還有一句話叫『高處不勝寒』。」太夫人閉著眼帶著笑,輕輕搖著頭,苦笑中有無奈和心酸:「阿福不值得,不值得我再為她擔驚受怕一遍。更不可能為了她,搭上我雙手沾滿鮮血,才艱難維護住的賀家……」

  張媽媽頓時老淚縱橫,她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在惋惜什麼。

  縱然行昭走得十分急,卻還是錯過了正院裡的那場談話。

  「剛才四姑娘身邊的蓮玉姐姐來問我,我只推說我不知道……」滿兒束著手,手足無措地站在正堂裡間的青磚上,邊說邊拿眼覷了覷大夫人,見大夫人沒有責怪,便鬆了一口氣。

  好歹今天出去沒有出現意外,滿兒慶倖起來,又抬起頭,忿忿不平道:「夫人也是太好的性子了,這事兒放在哪家都不是這麼好善了的!」

  「你別和任何人說今天的事。」大夫人臥在暖榻上,身上鋪著一方羊細絨氈毯,神色晦暗不明,又加了一句:「無論是四姑娘問起,太夫人問起,還是侯爺問起,你全都不知道……」

  大夫人說到「侯爺」二字的時候,分明聲音弱了下去。應邑讓她方寸大亂,應邑在她面前咄咄逼人,應邑在威脅在恐嚇她,她軟弱了一輩子,卻始終沒有辦法向應邑求饒,「求求你放過我」這種話,她在應邑面前說不出口……

  好像一說出來,她就完完全全地輸掉了,她的家,她的位子,還有她的侯爺。

  就算賀琰是那樣的人,可她還是沒有辦法不愛他……大夫人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悲戚,更多的卻是嫌惡,她頭一次對自己的軟弱與藕斷絲連般的捨不得,感到了由衷的厭惡。

  「……那起子市井無賴本來就該遭活刮的……這樣也好,免得遭侯爺知道了讓他擔心……夫人……夫人!」滿兒說得絮絮叨叨的,見大夫人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著前方的描金琺瑯掐絲羅漢像,順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什麼也沒有啊,大夫人無動於衷,待滿兒湊近耳畔邊,猛然一驚,似乎心中的隱秘遭人一把揭開,掩飾般地朝她揮揮手,直道:「你做得很好,快出去吧!」

  滿兒一愣,便輕手輕腳地退出門去,心亂如麻,可不一會兒便將所有事兒都拋在了腦後。只要自己沒惹禍,沒因為那一時的氣急敗壞而造成更惡劣的結局,那不就好了嗎!而且看起來她現在和大夫人竟然有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小秘密,四姑娘也再抓不到把柄,來打她來罵她,甚至把她賣出去了!

  心頭美滋滋的,腳步急急地走在遊廊裡,暗暗盤算著一會兒要怎麼同雙福顯擺,自個兒一夜之間就成了大夫人的心腹丫頭!

  將拐過遊廊,滿兒瞪圓了眼睛,拿食指顫顫巍巍地指著前頭,驚呼一聲:「四姑娘!你怎麼來了!」

  行昭被小娘子尖利的聲音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蹙眉抬眼一望,卻聽身後的蓮玉語氣帶著責備,出言訓斥:「管事媽媽沒有教過你謹言慎行?在主子面前該是這樣的言行舉止嗎?傷好了嗎?」

  滿兒肩膀一縮,她如今一見行昭便怕,哆哆嗦嗦地屈膝問了安。

  行昭抬起頭上下打量一番,語聲沉吟問她:「你不知道母親和閔夫人說了些什麼?母親出門後的神情是怎麼樣的?今兒個出門怎麼帶上了你?」

  「我……我在外面沒聽到……大夫人沒什麼不一樣的……」滿兒將剛才在蓮玉面前說的話,再重複了一遍,聽到最後一個問題,愣了愣,囁嚅了幾下嘴,結結巴巴地說:「可能是閔夫人的帖子,是我遞上去的吧……」

  行昭輕輕點了頭,抬抬下頜,示意她可以走了。

  滿兒立時如蒙大赦,埋著頭往外頭跑去。

  行昭沒在意,舉步往裡去。

  雙手撐在門上,使勁一把「咯吱」一聲將門大大開了,黃昏的日頭,屋子裡卻一盞燈都沒點,大夫人下意識地拿手擋在眼前遮光,蹙著眉頭口裡直說:「不是讓旁人都不許進來嗎?」眼從指縫裡卻瞧見了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小人影走了進來,不由滿是愛憐,朝行昭招招手:「阿嫵——」

  行昭跑了過去,偎在大夫人懷裡頭,悶悶說:「在祖母那裡,心裡頭直慌,便捺不住想過來守著您。閔夫人不會說話,您瞧瞧那日明明是閔家惹出來的破事兒,卻還是我們家將薄娘子解決的,您別將她話放在心上。」

  大夫人眼裡一酸,順勢攏過行昭,一下一下地撫過幼女的頭髮,嗓子又疼又酸澀,說不出話來。

  她不敢想像,別人指著阿嫵的鼻子罵,你的母家是佞臣,是叛國賊,是罪人,這樣乖巧的小娘子會是什麼樣的神情。

  母親是要為兒女們遮風擋雨,而不是讓小小的女兒時時刻刻掛心著,若是因為她的死,能換來景哥兒和阿嫵的清白出身,掩蓋下方家的過失,這算不算同她以前的疏漏與愚蠢功過相抵了呢!

  大夫人將下巴擱在行昭的頭上,淚如雨下。

  月芳避在花廳裡,偷偷覷著是行昭來了,放下了一半的心——大夫人悶悶不樂,又不許旁人守著,好歹四姑娘來了,大夫人總能開懷些。這樣一想,便領著小丫鬟,躡手躡腳地握著火舌過去點燈。

  六角如意宮燈一盞一盞地亮了,暖澄澄的光被罩在厚層羊皮裡,朦朦朧朧又迷迷濛濛。

  大夫人只覺得貼在心口放著的那薑黃雙耳瓶,就像一塊兒將燒好的烙鐵一樣,燙得她直慌又燒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9:02 AM

第六十五章 掙扎(中)

  大夫人的生死徘徊,闔府上下無人知道。

  大約一個從來不知道遮掩情緒的人,下定決心獨吞苦果的時候,便能一反常態地平靜下來,做到不讓別人看出她的掙扎和痛苦。

  第二日一大早,大夫人帶著行昭去榮壽堂問安,又回了正堂後,黃媽媽面上十足嫌惡地同大夫人耳語,「東邊那個又將牛道婆請來了,出手又闊氣,一打賞就賞了一根金條。舅爺的事兒難保沒有這起子小人在作祟!」

  大夫人聽後沒言語,半晌才悠悠上來一句:「隨她去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黃媽媽心裡煩躁,只好拿萬姨娘出氣,聽大夫人這樣的話,氣兒頓時泄了一半。

  行昭被大夫人牽著,仰頭望了望,大夫人圓圓的白白的臉,一雙溫溫柔柔的眸子,再加上一張淺淺上揚的小小的嘴巴,心裡有苦有澀,卻只能笑嘻嘻地膩著大夫人一道抄佛經。

  三月的天兒,門口垂著的夾棉竹簾,已經換成了能透風的窄竹簾子,行昭盤腿坐在炕上,手裡拿著筆,一筆一劃地極認真地寫著。大夫人坐在另一頭,身邊兒擱著一個青碧色的繡花籠子,手裡頭抓緊繡著一方鳳穿牡丹的蜀錦帕子,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行昭,輕輕一笑,仿佛那溫和的笑意能透過眼底,直達心尖上。

  沒多時,白總管便氣喘吁吁地往正堂過來了,「啪」地一聲,簾子被撩開又被摔下。

  「夫人——」白總管欲言又止,弓著身子立在屏風後頭。

  行昭側首,先將筆放下來,又看看神色自若的大夫人,心裡頭頓生不安,連聲問:「怎麼了?可是西北出了什麼事兒!」

  「侯爺剛才下朝,說,說皇上下令讓秦伯齡將軍撤回平西關裡,輔助梁平恭將軍抵抗韃靼。又另派了三百兵士往西北去,要將方家老宅死死圍了起來!」

  白總管話音未落,大夫人低低驚呼一聲,行昭連忙湊上去看,食指上被針紮得深,已經有一粒兒血珠湧出來了。

  「那侯爺呢!」行昭邊掏出帕子給呆愣愣的大夫人包上,邊急聲問詢。

  「侯爺在外頭……」白總管回得遲疑,又想起賀琰下朝一回來就面容冷峻地吩咐他來正院報信,自己卻理了理衣冠往外走,找幕僚商議,不應該是在勤寸院裡嗎?侯爺往外走,是去做什麼!

  白總管腦海中無端浮現出青巷裡的那家紅瓦小築,侯爺也太過趨利避害了些!

  行昭來不及多想,心頭陡升悲涼,因為自己的重生,好像一曲譜子裡將一個商音改成了一個宮角,然後一整首曲子就全變了!舅舅這麼多天沒有蹤跡,定京城裡關於天下兵馬大將軍方祈通敵叛國的謠言甚囂塵上,皇上命令秦伯齡收軍,是放棄了舅舅。而讓三百兵士圍住方宅,就是在懷疑和厭棄了方家啊!

  「娘,沒事兒的沒事兒的!這代表不了任何事兒!圍住方家或許是為了保護舅母與表哥呢!」行昭自再來一世,從來沒感到如此慌張,緊緊靠在大夫人懷裡,反抱住她:「娘!就算是舅舅……您還有我們啊!」

  皇上圍了方家,皇上圍了方家!

  大夫人感到渾身癱軟,下意識地抱住了女兒,這是應邑的警告嗎?現在只是圍,要是臨安侯府再不傳出自己的死訊,那明天是不是就會傳來方家一族,男兒流放漠北,女兒充入掖庭為奴的聖意了呢!

  懷裡小小的人兒軟軟的,香香的,會哭會笑,會帶著糯糯的童音軟綿綿地喚她娘。阿嫵還沒出嫁,她想看到女兒穿著一襲嫁衣,帶著鳳冠霞帔地嫁人,生兒育女,綿延後嗣。阿嫵這麼聰明,都說歹竹出好筍,阿嫵一定會比她過得好……

  她真的不想死啊!

  大夫人望著天兒,直拍著行昭的背,明明只要她一死就能將方家的危險降到最低,明明只要她一死,那些信箋那些把柄就能灰飛煙滅,沒有證據皇帝不敢把方家怎麼樣,明明只要她一死,她的孩子就不會膽戰心驚地活在鄙夷與險境中。

  那個丫鬟,說得對,這明明就很划算……

  她軟弱了一輩子,好歹也該英勇一次吧……

  大夫人偷偷摸了摸衣襟裡藏得極好的那個瓶子,緊緊眯了眼,再將行昭死死箍在了自己懷裡,再睜眼時,含著熱淚地吩咐黃媽媽:「……去把景哥兒叫來吧。」

  不多時,景哥兒沒有來,黃媽媽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帶著哭腔:「……景大郎君沒在觀止院,留下一張字條!我去蕤葳軒發現蔣千戶也不見了!」說著將已經染了汗的紙條呈上來,「『西北戰事忙,家舅無音訊。謠言猛如虎,天不辯忠奸!景往西北去,尋親路茫茫』西北是什麼地方啊!刀劍無眼的……」

  說到後頭,黃媽媽嚎啕大哭起來。

  大夫人踉踉蹌蹌站起身來,接過紙條,看過一遍後,將手裡頭的字條團在手裡頭,再止不住了,哭了起來:「景哥兒都不相信哥哥會叛變,為什麼別人就信了啊!我要等景哥兒回來!我要等著景哥兒全鬚全尾地回來!我看過兒子之後才安心!」

  「哥哥走不遠,從得到消息到現在不過一時三刻,就算哥哥騎著馬全速往前跑,過城門過驛道,也要費些時候!」行昭心裡頭的著急不比她們少,忍著淚揚聲吩咐:「蓮玉,你去馬廄,挑幾個騎馬騎得好的小廝,騎上馬去追!拿上侯爺的名帖,安順門的守衛不敢……」

  「追什麼追!性情草率,他以為他讀了幾天兵書,看了幾副輿圖,就真的成了李廣衛青了嗎!」外頭一陣帶著明顯壓抑著的怒氣的聲音極大。

  是賀琰!

  「蓮玉!快去!」行昭置若罔聞地催促,哥哥不能走,至少現在不能走!前途未明,若是果真如她前面所猜測的那樣,西北不僅是外敵,更有內亂,哥哥找到了舅舅還好說,找不到,她就不僅僅是失去一個舅舅了!

  「誰敢去!」賀琰一挑簾子,厲聲高呼。

  行昭移過步子,擋在大夫人身前,仰頭直視賀琰:「哥哥是父親的親骨肉啊!父親難道想罔顧人倫嗎!」

  此話誅心!

  早間的聖意,剛才的談話,長子的蠢鈍,如今再加上次女的違逆,讓賀琰本就壓著火的心,愈發灼傷得慌,長子不聽話,連一向看重的幼女也要忤逆他了嗎!

  氣急攻心之下,手掌高高揚起,帶著疾風直直落下。

  大夫人往前一撲,叫聲淒厲:「賀琰!你敢打行昭!」

  賀琰立時被推得往後退了幾步,氣急敗壞抬頭再看眼前釵落髮亂的結髮之妻,更覺方家狼狽不堪,猶如喪家之犬。

  大約人羞憤且氣惱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有道理也忘了思量,賀琰從懷裡一把掏出一疊兒信來,全部甩在地上,向大夫人低吼:「蠢婦還敢猖狂!」

  大夫人將行昭牢牢護在身後,再一看落在絳紅色氈毯上的青色信箋,瞳仁迅速擴大,不可置信地望著賀琰:「你……」反應極快地轉首將行昭摟在懷裡,推出門去,口裡念道:「阿嫵先出去,派人將你哥哥追回來!」

  行昭心覺不對,巴在門坊,哭著搖頭:「我不走我不走!」蓮玉見狀,轉身立馬往東頭的馬廄跑。

  賀琰心頭暗悔,向白總管使了個眼色,白總管見狀,踱著小步子又去攔蓮玉。

  一時間,庭院裡哭的哭,鬧的鬧,喧闐得不像大周歷經百年的大世家。

  「把院子門鎖起來!誰敢往外走,立馬亂棍打死!」賀琰的聲音不大,卻帶了無盡的冷峻,瞥了眼哭得一張臉通紅的幼女,狠下心腸,吩咐院子裡他帶來的那幾個婆子:「把四姑娘抱到外頭去,要是讓她掙開了,也亂棍打死!」

  那幾個外院的婆子一輩子沒進過裡頭來,今兒個白總管來招呼人,統共叫了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和幾十個配著刀的衛隊進來,說是有用,直讓她們候在院子裡頭。卻沒想到這任務是這樣……

  眾人都不敢亂動,面面相覷,去冒犯主子,這在她們的認知裡,是會被打板子的!

  「誰做得好!賞五十兩銀子!」

  賀琰話音未落,重賞之下必有猛夫,一個尖嘴猴腮的婆子和一個嘴角長了個痦子的婆子相互望了下,再四下看了看,便直管一把就將死摳在門框上的行昭撈了過來。

  行昭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被扳開,小拇指指甲已經翻飛起來,十指連心的痛比不上心裡頭陡升起絕望與力微,撕心裂肺地在厲聲慘叫,「母親!舅舅不會死!舅舅不會死!父親……爹……爹爹!舅舅衣錦還鄉之時,你凡事做絕,又該如何自處!景哥兒會怪你,阿嫵會恨你,祖母會失望,父親,您想一想啊!」

  賀琰蹙著眉頭,眼不見心不煩一樣地擺擺手。

  那尖嘴猴腮的婆子便一邊兒向賀琰諂笑,一邊兒拿蒲扇大的手掌捂著行昭的嘴巴,口口聲聲道:「侯爺您和夫人好好說,好好說,奴才保管不叫四姑娘鬧著您們。」

  說著話兒就作勢把行昭往正院旁邊的小院裡拖,行昭氣力小,哪裡扭得過這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只能看見小腿在踢,雙手在亂舞。

  大夫人慘叫一聲,想要衝過來將行昭抱回來,卻被另外幾個婆子抱住了腰。

  黃媽媽是個渾的,氣得渾身發抖,轉身往裡屋進,手裡頭拿了把明晃晃的小刀出來,老淚縱橫:「你們這些人這麼作踐主子!就不怕遭天譴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9:07 AM

第六十六章 掙扎(下)

  賀琰抬腳踹在黃媽媽的胸口上,黃媽媽捂著胸口倒在地上。往外頭揮揮手,白總管歎過一口氣兒,將庭院門的打開了,從外頭進來了齊步一列神情肅穆的衛兵,腰間皆是配著亮晃晃的刀。

  正院裡頭養的是丫頭,不是大夫人養的死士,一見這陣勢,全都縮在牆角裡頭不吭聲。

  那兩個婆子將行昭一個抬腿,一個抬手地抬進了小院裡,行昭張口咬在那婆子手上,疼得那婆子「嗷嗷」地叫開,正想下暗手掐行昭,卻聽外頭賀琰的厲聲:「誰也不許將四姑娘給傷了!」

  那婆子訕訕縮了手,手一鬆,行昭被束在裡頭彈動不得,只能狠狠眨巴眼睛,想將眼中的淚給眨出去,好不容易能看清楚,正堂的門已經緊緊閉上了,心頭陡升從來沒有過的無助和悲涼,高聲喚道:「爹——母親為你生兒育女,為你打理庶務,母親一心一意地為了你啊!方家的事情還沒有塵埃落定,舅舅不是個容易善罷甘休的人,父子決裂,外家怨恨,就是您想的嗎!就算是舅舅死了,方家還沒滅啊!冤冤相報何時了……」

  行昭發狠地用手肘去撞那綁著的婆子,人微力弱,一切都是徒勞,行昭滿臉的淚,嗓子裡湧上了腥甜,聲音嘶啞卻仍舊在高聲喊:「爹!您行行好吧……您行行好吧…….」

  行昭活了兩輩子沒有求過人,可在權勢與絕對力量的壓制下,一切的小聰明和言語都只是徒勞,而賀琰就是臨安侯府的絕對權威,誰也不敢忤逆。

  行昭哭得癱倒在地,頭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弱小,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賀琰能夠對大夫人造成什麼樣的傷害,再來一回,她不想再經歷那樣的痛苦了!

  「父親,阿嫵求求您,阿嫵求求您了!」

  小小娘子的聲音扯得高高的,兩個婆子相視一眼,眼裡頭有心軟也有疑惑,手上的力道鬆了鬆。蓮玉那廂掙開了白總管的管束,哭得滿臉帶淚,踉踉蹌蹌地往這頭跑,中途有配著刀的兵士一把抽出刀來威嚇,蓮玉發了狠,雙手緊緊握住刀刃,立馬滿手的血跡,兇狠道:「讓開!」

  那兵士往後一縮,看著這小娘子跌跌撞撞地跑進小門去,一把將擒著行昭的那兩個婆子的手扳開。

  賀琰在裡間聽得清清楚楚,死死咬著牙關,低著頭,仰靠在太師椅上輕輕眯了眼。

  大夫人淚流滿面,淚眼婆娑地望著賀琰,轉身快步衝過去,想去開那扇緊閉的大門,手將捱到門緣,卻聽賀琰在身後低語:「你死了,才是對阿嫵和景哥兒好。」

  話說得有氣無力,其中的意思卻斬釘截鐵。

  「應邑只給了我七封信,她留了一封。」賀琰慢慢睜開眼睛,眼圈漸漸發紅,語氣低了下去:「你一死,她就立馬把那封信送過來,我以賀家的信譽與前程擔保。所以就算你不自己喝下去那瓶毒藥,我也會親手灌下。」

  大夫人愣在原地,背對著賀琰,語氣顫抖:「你也想我死?」

  「不是我想你死!是你必須死!」賀琰猛地抬頭:「你不死,信箋呈上去,方家會完!賀家也會完!方祈失蹤,皇帝召我進宮商議,是我力薦皇上再分出一隊來去找方祈,皇帝寄予厚望,特意派了老將秦伯齡,可結果呢!」

  「你以為應邑不會呈上去嗎?她瘋了!她今天找到我,說給了你三日為限,可她又覺得三日多了,要求今天臨安侯府就傳出你的死訊!」

  「天子之怒,禍及萬里!到時候什麼都完了,景哥兒會被充作軍戶,阿嫵充入掖庭,我會被淩遲,家破人亡!」

  賀琰抬起頭來,一句接著一句,素以詭辯為善的臨安候並沒有發現他的語無倫次。

  「你,究竟有沒有將我放在心上過……」

  大夫人這麼多年,頭一次出言打斷賀琰的話,輕輕的卻極盡婉娩。

  賀琰怔忪片刻,終究輕輕地搖了搖頭。

  大夫人背對著賀琰,自然看不見。後面長久的靜謐與悄無聲息,卻讓大夫人揚聲大笑,從懷裡掏出那瓶貼在心口的薑黃色亮釉雙耳瓶,一把拔開瓶塞,轉過身去,上前走了兩步,臉上再沒有了哭,伸直了胳膊手裡拿著瓶子,伸向賀琰:「侯爺,我敬你永遠權勢煊赫,勢力滔天。」

  然後將瓶子湊在唇邊,仰頭一飲而盡。

  頸脖彎成的一道溫柔的弧度,像極了那日在堂會上,讓行昭感到溫暖的那一幕。

  行昭在外頭猛然地推開門,看見的便是這一幕,正堂裡的燭光四下搖曳,母親手裡緊緊握著一個雙耳瓶,以這樣溫柔且婉約的方式,告別塵世與她深愛著的兒女。

  行昭撲上前去,摟著大夫人的頭,連聲喚道:「叫太醫!拿雞毛!拿雞毛和綠豆湯來!」淚水漣漣地將大夫人平鋪在地,又拿手去摳大夫人的喉嚨,哭喊著一聲高過一聲:「娘!你吐出來啊!」

  正堂的門開了,原來縮在角落裡的丫頭們,一瞧裡頭是這樣的場面,紛紛避之不及。

  月巧哭著扶著黃媽媽,一瘸一拐地過來,黃媽媽捂著胸口,臉色泛青:「我去請太醫!」說完又一瘸一瘸地往外頭疾走。

  不一會兒,蓮玉拿著一把雞毛進來,行昭抖著手從裡頭抽出一根,又讓蓮玉在後頭抵住大夫人的背,拿雞毛去撓大夫人的喉裡,大夫人鐵青著一張臉,緊緊閉著的眼睫毛上還有幾粒兒淚珠,被行昭一撓,喉裡癢,卻沒有動彈的氣力。

  行昭不敢停,也不敢使勁去戳,只能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地搔——這是前世裡避在莊子上,看農家人誤食了毒物,學到的招數。

  終於,大夫人「哇」地一聲,將亮褐色的穢物吐了一地。

  行昭心裡頭放下了,臉上涕泗橫流也來不及抹開,月巧端著的一大盅綠豆湯進來,行昭跪在地上,顧不得哭,刻不容緩地又端起碗,一碗一碗地往大夫人嘴裡灌。

  直到大夫人又吐了一灘湯水出來,行昭這才敢擦了把臉,滿頭大汗又淚眼朦朧地一抬頭,卻看見賀琰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出了正院。

  行昭來不及計較這些,讓月巧把大夫人抬上暖榻上去,大夫人緊緊闔著眼,卻仍舊有呼吸,五竅也沒有流血。

  「月巧,你去請太夫人過來!」

  行昭抹了一把眼淚,突然想起哥哥來,若沒有那場僵持,是不是今天的事情不至於走到這裡?這個念頭在腦海裡盤桓片刻,終究被甩了出去。毒藥、信箋、還有賀琰的來勢洶洶,這些不可能是心血來潮!

  不多時,黃媽媽便領著一個花白鬍子的老人家提著一個藥箱進來了,見大夫人安安穩穩地躺在暖榻上,又看到氈毯上的一片穢物,心潮澎湃,話裡帶著慶倖:「我一想太醫院遠著呢,時辰不等人,便去回春堂請來了坐館的老大夫過來!」

  黃媽媽的話兒還沒落地,外廂又傳來陣陣喧嘩,太夫人撩開簾子進來,開口便問:「老大媳婦和侯爺吵架了?如今怎麼樣了!」

  定性為吵架!

  行昭心頭閃過一絲慌亂,連忙讓開座兒,先請太夫人過來,又同那老大夫說:「……也不曉得是喝了什麼,已經催吐出來了,勞煩您再瞧瞧吧!」

  太夫人看到一屋狼藉,蹙了蹙眉頭,剛才月巧來請,說得支支吾吾的,只說「侯爺與大夫人爭嘴了幾句,大夫人喝了東西。」可她一進院子裡來,有穿著盔甲的衛隊,有外院的婆子,還有一屋子戰戰兢兢的小丫鬟。

  太夫人能猜到幾分,立馬定下局面來。

  「將夫人抬到裡屋去,勞煩大夫好好診。外頭的衛隊怎麼闖到了內院裡來了!都散了!丫頭婆子各司其職,該打水的打水,該去煎藥的煎藥,該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

  幾句話一下,正院裡的人蜂擁般地往外湧,正堂裡只留下了太夫人,行昭,老大夫還有幾個丫鬟。

  待大夫人又被抬到裡屋的床榻上時,行昭瞧著她的面色已經好了許多,當務之急是將大夫人救過來!

  大夫隔著帕子摸脈,隔了半晌才說道:「喝的是攙在水裡的砒霜,吐了一部分,身體裡還有一些,但好歹穩定下來了,得虧催吐催得早。」

  行昭狂喜,連連問要不要開張方子,都用哪些藥,又將大夫請到小圓桌上坐著,親給他鋪紙拿筆。

  又讓月巧去外頭守著熬藥,又親自拿著勺子給大夫人將藥餵完,忙完這些,頓覺像是虛脫一樣,靠在太夫人身上,瞧著安睡在床榻上的母親,伸出手去,一點一點地細細地想將大夫人蹙緊的眉間撫平。

  太夫人拍了拍行昭的背,沒有問先頭究竟怎麼了,只說:「……你先去將飯吃了,我在這裡守著。侯爺來了,也有我擋著,你莫慌。」

  行昭依依不捨地看了看母親,半晌才點點頭,往外走。

  外邊的天色漸漸落了下來,昏黑一片,行昭癱在蓮玉的身上,蓮蓉與王媽媽焦灼地在外頭等著,行昭劫後餘生一般,朝著她們招招手。

  還沒等行昭開口說話,只見後面有陣急促的腳步聲,又響起月巧撕心裂肺的聲音:「四姑娘……大夫人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9:20 AM

第六十七章 驚雷

  恍若漆黑天際中,閃過一道驚雷。

  行昭全身的血液直直沖上頭來,手腳僵直,全身冰涼。轉過身子,見到了月巧哭得稀裡嘩啦的一張臉。

  「你說什麼……」

  行昭的聲音喑沉得如同蒙上了一層冰霜,又顫抖得讓人不忍耳聞。

  月巧哭得癱扶在遊廊旁的紅漆落地柱上,淚眼朦朧裡看到眼前這個七八歲的小娘子,瞪大了眼睛,心頭陡升悲涼。

  「您沒有母親了……大夫人突然毒發身亡……大夫人沒了!」

  一聲高過一聲,庭院深深,行昭愣在原地,耳畔邊嗡嗡嗡直響,腦中只有月巧那一聲賽過一聲的淒厲。

  半晌靜謐,只有叢中幾隻早春才醒的蟬顫顫巍巍地發出弱聲弱氣的叫,行昭尖叫一聲,撥開人群,拔腿便往正堂跑。

  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弄錯了!明明母親已經穩定了下來,明明母親已經沒有性命之憂了啊!一定是弄錯了,古書上就有寫,人只是陷入了暈厥中,別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一定是這樣的!

  別人都以為母親死了,可是阿嫵知道母親是不會死的,阿嫵歷經苦難,好不容易一張白紙再來一次,正月裡都沒有死,現在就更不會死了!

  初春夜裡的風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行昭拿手抹了把臉,臉上乾乾的。

  正堂前高高掛著兩隻紅彤彤的燈籠,暖橙色的光閃爍成為了一幅支離破碎的畫。

  正堂外的遊廊上垂首侍立的丫鬟拿手絹擦眼角,哀哀地哭著。

  行昭跑過,立在門廊裡,喘著粗氣看著一個一個哭得梨花帶雨的丫鬟,壓著嗓子低吼。

  「你們哭什麼?臨安侯夫人還沒有死呢!」行昭去拉簾子,卻久久不敢掀開。腳下發軟,有一股力量撐著她不倒下去,「你們有氣力哭,還不如將熱粥和小菜備好,母親一會兒醒了,肯定已經餓了,到時候又沒吃食又沒熱茶,你們就只曉得欺負母親性兒好!」

  疾步追上來的蓮玉滿臉是淚,將行昭攬在懷裡。

  行昭揪著蓮玉的衣襟,輕聲呢喃著:「蓮玉,母親不會死的對不對,母親明明已經緩了過來,她怎麼會死呢?母親閨名是阿福,長得白白圓圓的,一笑眼睛就彎了,這樣的長相是最有福氣的……」

  「阿嫵——」窄竹上油竹簾終究被太夫人掀開,太夫人正好聽見行昭的低聲喃語,不禁眼圈一紅,口裡哽咽:「阿嫵,快去見見你母親最後一面吧……」

  邊說邊從蓮玉懷裡將行昭牽出來,太夫人身上讓人安寧的檀香味還有那句一錘定音的話,讓行昭一瞬間,眼角沁下兩行熱淚。

  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行昭近似於爬地進了內室。

  內室裡還燃著母親素來喜愛的百合香,又淡又素卻又讓人感到溫柔,高幾上擺著的虞美人粉濃欲滴,東側的黑漆羅漢床前低低垂下了雲絲羅絳紅色罩子,隨著風兒迤邐地落在地上。

  行昭一步一步走得緩極了,眼神定在床上平躺著的母親,能隱隱約約透過罩子,瞧見母親未言先笑的嘴,圓圓的下頜,還有緊緊閉上的長長翹翹的睫毛。

  就那麼安寧的睡在那裡,像往常日復一日的午間小憩的時光樣。

  行昭突然高高地將腳抬起,在重重地跺下去,牛皮軟底的繡鞋跺在青磚地上,頓時出現悶悶的聲響。

  母親還是安安穩穩地睡在那頭。

  母親再也不會因為她在屋子裡的肆意跑動而從午睡中驚醒,再笑著撐起身來向她輕輕招手,然後溫言軟語地喚著她「阿嫵,小娘子家家的不要跑,晴天走路的時候釵環不動,下雨走路的時候要聽不見木屐聲,這才是大家女兒的禮數……」

  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有人捨不得看到她沒吃到甜食的沮喪,哄著她說加了百香果汁的甜湯不算甜了,再不會有人摟著她告訴她,平金針法與豎橫針法有什麼區別了……

  行昭陡然仰頭,放聲大哭起來,她又一次失去了她的母親。

  再一次的,失去了這個世間,最喜愛她,心最貼著她,最愛護她,對她最不計較的人。

  太夫人站在遊廊裡,沒有進去。

  聽見裡頭在安靜之後,傳來那聲撕心裂肺的哭聲,老人家神情悲憫,揚了揚頭,眼角含著的那滴淚終究緩緩從臉龐劃下來,一時間,老淚縱橫。

  張媽媽跟在後頭,看見太夫人的手縮在袖裡直顫,心中悲戚,上前一步輕聲耳語:「生死有命,與旁人,沒有干係……」

  太夫人餘光往裡間瞥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那雙手,指甲修得乾乾淨淨的,白皙彈潤不像是一個老人的手。

  可她卻從自己的手上,看到了骯髒和血污。

  大夫人的死,並不是她促成的,可她手上到底還是又沾上了血。

  行昭走後,方氏便開始口吐白沫,她連忙喚來大夫過來瞧,那老大夫連忙號脈,又讓人端來熬藥的盅,喝藥的碗,老大夫嘗了嘗藥,表情十分驚恐。

  「為何藥裡有這麼濃烈的芫花汁!開的方子裡有一大味甘草,甘草反甘遂芫花海藻,世間萬物相生相剋,這,這能剋死人啊!」

  老大夫急忙動手要催吐,就是被這雙手陡然攔下。

  太夫人老淚縱橫,轉頭看著雕著深碧色海水紋路的窗櫺裡,迷迷朧朧地能看見小孫女跪坐在地上,撲在床前,小手裡握著方氏的手,小小的人兒哭得幾乎暈厥過去。

  阿嫵啊,下輩子不要投身權門貴家了……

  活在鄉野農間,小門小戶裡,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歸,雞啼鳥鳴,男耕女織,倒活得痛快逍遙。

  臨安侯府陷入了無盡的悲哀與暗黑中,而此時此刻黃城裡的慈和宮卻燈火輝煌,一片通明。

  顧太后半眯了眼睛,手裡頭轉著一串一百零八顆翡翠佛珠,微張開了眼,見殿下的小女兒坐立難安地打望著外頭,終是先開了口:「是死是活,總會有個說法。賀家死了個當家主母,還能不公開弔唁?你且安心等著吧。」

  應邑自顧自地撇撇嘴,眼光卻移到站在顧太后身後的那個丫鬟身上,帶了幾分不樂意:「您非要我帶上丹蔻去見方氏,也不怕引起她的猜忌,萬一她認出來丹蔻是您身邊的丫頭,再往深了一猜——您都出面了,那信能是真的嗎?這事兒不就壞了嗎!」

  顧太后笑起來,將佛珠一甩,又從頭開始拈,這個阿緩素日都是個聰明的,只要事情一沾到賀家,就全亂了套。

  「她是什麼樣的蠢人,你還不知道了?莫說她只見過丹蔻一面,縱是覺得有些眼熟,她也不敢往那頭去想。」顧太后見應邑不以為然,語重心長又言:「你公主府的人雖都是個忠心的,可這事兒太大了,我總要讓個放心的人跟著你。丹蔻又自小長在宮裡頭,見慣了生死和各類手段,總比你府裡頭的那些人強點吧。」

  應邑想了想,終是輕輕點點頭,自從和賀琰見了面後,心裡頭便總是慌,一顆心懸在嗓子眼頭裡落不下來。

  這個機會不抓住,等方家有了喘息之機,方氏便將臨安侯夫人的位置坐得更穩了!

  她沒那個本事,找到人悉心地學方祈的筆跡,也沒本事,在定京城裡傳出這誅心的謠言,更沒本事將手插到朝堂上去,指使人死諫當堂,她沒有,顧太后也沒有,可有人有這個通天的本事啊。

  只要將方祈攔在平西關外一段時日,方福一死,她臨安侯夫人的位置一坐穩,就算等方祈回來了,還能怎麼樣?

  人都死了,還能開了棺材,重新給方福披上鳳冠霞帔再嫁一次?

  還是他以為他能動得了她應邑?

  只要她坐上了那個位置,那就是她的了!誰還能從一個渴了幾十天的人手裡搶走救命的水不成!

  「要是賀琰還存了疑惑,沒有去逼方氏,你當怎麼辦?」顧太后似笑非笑地看著殿下神色堅定的小女兒。

  應邑抿了抿嘴,將鬢間簪著的那朵火紅的芍藥花往上推了推,隱秘一笑,眼波轉得極快:「您自小就教我別將希望寄託在一處上,各處撒網,總能有撈得上來魚的地兒。」

  顧太后一怔,隨即哈哈笑起來。

  應邑舒坦地靠在猩猩紅芙蓉杭綢軟墊上,等著顧太后問後言,等了半天,上面卻沒了音訊。

  就像學堂裡剛會背《論語》的小郎君,將書捧在父親面前,等待著讚揚,誰料得到父親卻不以為然。

  應邑不甘心,只好開口一一坦白:「我早晨去見阿琰,開門見山就告訴了他這些信都是假的,可若是承到殿前去,皇上也沒有辦法一下子辨別出來這些信的真偽,而我將這些信都攔了下來。」應邑見顧太后聽得認真,便高興起來,「後來我又將前日去找方氏的事兒坦白了,又跟阿琰直接說,『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這樣上天賜下的好時候都不抓住,我就只能懷著他的孩兒去跳護城河了。』……」

  說著話兒,應邑嗤嗤地笑,再言:「不過我也還記得您的教導,若是阿琰靠不住,那賀家裡頭我還留著後手……」

  話說到這裡,被一聲極為尖利又高亢的內監聲音打斷了。

  「臨安侯夫人歿了!」

  應邑頓時喜上眉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9:26 AM

第六十八章 變天(上)

  定京城初春的天,如小娃娃反覆的臉,前一刻還是惠風和暢,暖光宜人,下一刻就春雨連綿,淅淅瀝瀝的雨下得人心裡頭綿軟又煩懣。

  臨安侯夫人方氏突發惡疾暴斃,在大街小巷裡傳得沸沸揚揚,平民百姓大都愛聽這些豪門秘辛,西北方大將軍通敵叛國的傳言在前,臨安侯夫人方氏暴斃而亡的訃告在後,其間的微妙之處,全藏在了走街串巷百姓們逢人便擠眉弄眼的神情中。

  帶著不可說的隱秘,和自以為真的半藏半掖。

  雙福大街一如既往的吵吵嚷嚷,一個人的死無足輕重,無所謂的人笑談兩句,便該怎麼活便怎麼活了,口裡的談資哪裡比得上生計要緊。

  九井胡同卻難得的沉寂了下來,青磚朱瓦上處處掛著素縞白絹,門廊裡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早早被撤了下來,換上了兩個貼著「奠」字兒的白綾燈籠,雖有絡繹不絕的青幃小車魚貫而入,卻還是像如死一般寂寥。

  行昭呆呆地立在懷善苑的門廊裡,從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見正院掛著的白絹被風高高吹起,一溜兒一溜兒地飄在空中,像極了斷線的風箏。

  兩世為人,她經歷了三場葬儀,一場是她自己的,另外兩場都是母親的。

  菩薩啊,您讓行昭得蒙恩遇,便是要讓行昭再重新經受一遍痛苦嗎?

  行昭無能無用,不能挽救母親於水火之中,重活一世都改變不了母親的命運!

  行昭心裡如同千萬根針,千萬個錐子狠狠地刺下來,尖銳的疼痛讓她喘不上來氣兒,只有扶著朱漆落地柱,一下一下地喘著粗氣,咳又咳不出來,胸腔裡像是老人家一下一下地拉過風箱,力氣不大又拉不滿,只有摧枯拉朽的空洞的聲音。一張臉、一雙眼漲得通紅,眼神卻直勾勾地望著正院。

  七八歲的小娘子這個模樣,顯得猙獰又讓人心酸。

  蓮蓉腫著眼睛連忙從袖子裡掏出一個裝著薄荷和紫蘇的素絹荷包,趕緊湊上前去給行昭嗅,又扶過行昭,一下一下地輕撫過她的背。又想起大夫人過世了五天,行昭便如行屍走肉般地活了五天,沒有話沒有聲。甚至自從那晚在正堂嚎啕大哭之後,便連哭也不哭了。話裡帶著哭腔「您想開點吧,人有生老病死,看到您這個樣子,大夫人在下面心裡頭都不快活!」

  「大夫人大殮,派去的人又沒追上景大郎君,時小七爺還小,摔盆捧靈都拿不住……」蓮玉聲音嘶啞,手上還纏著一圈紗布,沒有上前去,立在行昭身後,緩緩道來:「您是長房長女,過世的是您親生母親,您不去撐著,誰去?」

  蓮玉臉上似有壯士斷腕之壯烈,上前一步,低聲沉吟道:「大夫人葬儀是二夫人一手操辦的,侯爺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太夫人身子撐不住先回了榮壽堂。讓侯爺一個人在左右逢源,是不是就算默認了侯爺說什麼,事實真相就是什麼了?大夫人的死因,您都忘了嗎!」

  「我沒忘,我怎麼可能忘。」行昭目不轉睛,斬釘截鐵地打斷蓮玉的話,一出聲才發現嗓子啞得幾乎聽不清了。

  行昭抬了抬下頜,滿眼的素縞白絹,徒增蕭索,頭往上伸了伸,嗓子裡頭好受了些,幽幽道:「走吧,時哥兒扶不住的靈盆,我去扶。侯爺講不出來的話,我來講。母親說不出來的冤屈,我來說。」

  蓮玉眼圈一紅,上前去扶住行昭,沒有激將成功的快意,只在心裡頭泛起陣陣酸楚。

  就算是滿心仇怨的四姑娘,也還有生機還有鬥志。而行屍走肉的四姑娘,終日活在思念與悔恨中,活著就像是死了。

  靈堂設在碧波湖旁的空地上,大夫人的棺柩停靠在那裡,三牲祭品擺在檀木臺上,四面都放著幾大塊兒冰,金絲楠木棺柩前擺了幾個蒲團,賀行曉與賀行時穿著麻衣,帶著素絹麻帽,跪在上頭。

  有貴家親眷的夫人們來,他們便起身行禮謝過。

  各家夫人便被丫鬟們領到旁邊的長青水榭裡去歇一歇,行昭從九里長廊過來,定在原地,看著靈堂前燃著的閃爍燭光,忍住淚,轉身往長青水榭裡去。

  母親是賀琰逼死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血債血償,殺人要償命,這一點也毋庸置疑。

  素麻長衫拖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前走,將近長青水榭,女人的聲音唧唧喳喳又吵吵嚷嚷。

  說了些什麼,行昭立在門口聽不清楚,倒是守在遊廊裡的丫鬟見是四姑娘來了,一時間大驚失色,情急之下張口便問:「四姑娘,您的病都好了?」

  是了,賀琰將自己的缺席說成傷心太過,一病不起。

  行昭搖搖頭,沒搭話,輕輕推開了房門,裡頭一聽門「嘎吱」的聲音,再順著往這頭一看,便陡然安靜了下來。

  行昭跨過門檻,頓了頓身形,婉和低頭屈膝問安,輕聲道:「行昭給眾位夫人問安,慈母不幸離世,行昭心頭惶恐,卻也萬千感激眾位夫人們前來弔唁。」

  說完便又深曲了膝,再言一句:「家母過世,其中蹊……」

  陡然有小丫鬟戰戰兢兢跑過來,揚聲打斷了行昭的話:「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來了!」

  話音未落,就有一著淺碧高腰襦裙,不施粉黛,身量高挑的婦人帶著兩列侍從,從後推門而入,眼眶微紅,卻神色端和肅穆。

  裡間的夫人們驚得愣在原處,不是說方皇后被禁足宮裡,已經失了聖寵嗎!如今怎麼還敢大剌剌地出現在了妹子的入殮禮上!

  也有反應快的,連忙屈膝叩首,嘴裡唱著:「臣婦見過皇后娘娘,願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反應過來的,便都跟著跪下叩首。行昭手袖在袖裡,眼裡只有方皇后清晰的眉眼,白淨的五官,心裡有被救贖,有大喜,有悲戚,五味雜陳讓行昭立在那頭,哭不出來,笑不出來。

  「姨母……」

  好不容易喚出了聲,行昭的眼淚便撲簌簌地直直墜下,您怎麼才來啊,您怎麼才來啊!

  方皇后沒有看行昭,語聲清朗,聽不出波瀾來:「都平身吧。」邊說邊往正座上走,等穩穩落了座兒,將手交疊於膝上,看眾人都垂著頭起了身,這才又言道:「臨安侯夫人是本宮的胞妹,往日身子一向都很康健,實在是去得突然,這喪儀辦得也有些倉促,還有勞各位夫人過來。」

  信中侯閔夫人簡直想喜極而泣,皇帝撤軍又圍了方家,信中侯可是跟著方祈的啊!有糖一起吃,有苦就只有一起嘗。

  心裡頭惶恐不安良久,又突然聽到方氏暴斃,更有同病相憐的難過。

  方皇后現身臨安侯府,是不是給了一個信號——方家還沒垮呢?

  「臨安侯夫人是定京城裡有名兒的好性兒人,與臣婦又是手帕交……」邊哭邊拿手帕擦著眼角的是黎令清的夫人,又哽咽著說:「聽說是一口氣兒沒上得來去的,世事難料啊。臨安侯也算是有心了,三牲祭品,金銀陪葬,又請來定國寺的高僧念福……」

  行昭忍著哭,死命咬著唇,剛才想說的話在嘴裡頭打轉,立在下首卻見方皇后的眼神瞥了過來,手縮在袖裡直抖,生生咽下。

  方皇后神情未變,眼裡卻閃過一絲悲慟,說:「哥哥在西北戰事未了,她也看不到長兄歸來了。到底是她福氣短,賀家是多有規矩的人家啊,跌進了福窩窩裡都待不長。」

  黎夫人一愣,突然想起坊間的傳聞,方皇后將兩件事並在一起說,話裡有話。立馬噤口,這件事兒黎家不能攙和,一攙和便像陷在了泥潭裡,方家賀家,哪家也不能得罪。

  方皇后又和幾個夫人寒暄幾句,便起了身,口裡說著:「胞妹長子景哥兒身上流著方家好戰又好勝的血,母親過世也忍著痛在西北抗擊韃子,我們大周缺的便是這樣的好兒郎!」又下來堂下,牽過行昭,話中忍著悲:「本宮感懷諸位夫人好意,還未祭拜過胞妹……」

  有知機的,便起身恭迎:「……您且去,您且去!」

  行昭被方皇后親手牽出長青水榭,心裡有千萬句話想說,正準備啟唇,卻聞方皇后沉聲一語「阿嫵,你剛才準備說什麼?」

  行昭心頭一顫,仰首直直望向方皇后,迅速整理思緒,輕聲開口:「母親死得不明不白,血債血償,侯爺將母親逼得這樣的田地……」

  「說出真相,然後呢!」方皇后壓低了聲音,肅穆的神色陡然變得柔軟與揪心「然後呢?你才幾歲,七八歲的小娘子就算說的是真話,別人能信嗎?賀琰是臨安侯,手握權柄,到時候只有落得個父女決裂,將你逐出賀家,剔除家譜的下場,不要丟了夫人又折兵,一切要從長計議……」

  「您知道母親的死有問題!」行昭手一緊,能感到方皇后的手冰涼沁人。

  方皇后輕聲一笑,帶著無盡的嘲諷與敵意:「顧太后突然的誣陷,定京城裡謠言的甚囂塵上,阿福的暴斃而亡。」頓了一頓,方皇后眼眶一紅,又是一笑:「一口氣兒沒上來就去了……賀琰當別人都是傻子不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9:3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4-4-9 09:35 AM 編輯

第六十九章 變天(下)

  長青水榭連著碧波湖和九里長廊,新綠抽芽的柳枝條兒像嬌羞的小娘子,低低垂著頭,十分自矜又內斂的模樣。

  熱鬧和有人氣兒都在長青水榭,這曲徑通幽的遊廊裡,只能聽見鳥啼鶯歌還有湖水泛起波紋的輕聲,蓮玉與內侍守在巷口。

  「不只是侯爺,還有應邑長公主。」行昭眼裡望著被柳枝打破一池寧靜的春水,艱難開口,「三叔回來的堂會上,我聽見侯爺與應邑長公主的密談,既有回憶往昔,也有商議今後,其間不止一次地涉及到了母親。在母親過世之前,是和父親在一起的。阿嫵被人強行制在小院裡,等阿嫵掙開後,一推門,卻看見母親已經仰頭喝下了藥。當時沒有驚動太醫,去回春堂請的大夫來,母親已經緩過來了,卻終究還是再次毒發……」

  回憶的力量有多傷人?行昭覺得就像拿鈍刀一下一下地在割心頭的那塊肉,沒完沒了,永無止境。

  行昭穩下心頭如潮水般直湧而上的悲傷,挺了挺脊背,又言:「方家陡然失勢,舅舅傳聞連天,您被禁足在宮裡。賀家不僅怕被牽連,更期盼能借著這個機會,再上一層樓。」

  行昭邊說,邊從懷裡頭拿出一個薑黃色亮釉雙耳瓶,遞給方皇后:「這就是裝著藥的瓶子,那時候庭院裡極混亂,沒有人顧忌到這個瓶子,我便偷偷地將它收了起來。釉色明亮,做工精細,瓶子的底部刻著『彰德三年仲秋制』,一看便是內造之物……」

  方皇后接過,內造之物,皇親國戚才能用,住在皇城或與皇家極為親近的人才能用!

  竟然還牽扯到應邑!賀琰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不說知道八九分,至少也能從中窺探一二——冷靜,理智,卻極好權勢。

  方家隱隱沒落,賀琰便棄若敝履,以尋求更大的利益,他做得出來。可太過貿貿然,不符合賀琰一慣的按兵不動。

  誰知道中間還有應邑的一齣戲,這便說得通了。

  方家沒了價值,便要攀上一個能帶來更大利益的人,急切些,嘴臉難看些,也不在乎了。

  只是,究竟兩人是沆瀣一氣,還是賀琰順水推舟?

  如果阿福是喝了應邑給的藥自盡,那賀琰到底又是怎麼逼的她?應邑在其間扮演著怎樣的角色?逼死堂堂侯夫人,真的只有他們兩個嗎?明明後來都緩了過來,怎麼又毒發身亡了?

  幼妹的單純可欺,又重情重意,是好也是壞。自小在家中順風順水,賀家求親求得誠,爹本聽人說臨安侯府正值多事之秋,只想把幼女嫁到安安穩穩的把總家裡頭,便提出要賀家等幼妹五年,想叫賀家知難而退,誰知賀家卻一口答應,過後賀琰親自到西北來,由著爹爹相看,爹爹見他面目規矩又自有一股風華在裡頭,便終究鬆了口。

  心裡頭又想要將一個女兒嫁到皇家,一個女兒嫁到定京的勳貴去,以表忠貞的決心。自幼妹嫁到賀家來後,雖然有格格不入,賀家卻總還能看在方家的面上,賀太夫人不擺婆婆的譜,賀琰也不會明晃晃地打臉,原以為一生便也就這麼過了,安好沉靜。

  哪曉得世事難料,方皇后獨身在京,方福與她血脈相連又有漂泊寄託之情,忽聞訃告,心悸又犯,半晌沒緩過神來,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便去求皇帝,求恩典,硬撐起身子,鼓足精神要來給幼妹留下的骨血撐場面!

  哪裡想得到,近鄉情怯,竟然連妹妹的棺木也不敢看。

  方福將賀琰看得有多重,方皇后一向都知道,可僅僅是為了一個男人的情債和變心,就將兒女拋下,她卻不信阿福會傻到這個地步!

  亭亭而立的外甥女臉色發白卻眸光堅定,心頭悲戚卻挺直腰板,突逢大難卻仍舊條理清晰,方皇后又想流淚又想大笑,阿福遇事便哭的個性竟然有一個這麼倔氣的女兒,伸手將行昭攬過。深宮的沉浮動輒便是幾十條人命,方皇后都挺了過來,如今旁人算計到了自家妹妹的頭上,在面臨危機並含著沖天的憤怒時,必須要有一個沉穩的頭腦和周詳的計劃。

  「你母親的死,不可能就這樣算了。」方皇后儘管恨得喉頭發甜,聲音卻仍舊既不低又不高,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方家的風波還沒過去,我們方家經營西北多年,不可能沒有暗線和保命符。皇上圍了方家又能怎麼樣?方家的底牌從來就不在老宅裡,我在深宮裡接不到消息,可算起來方家的舊部死忠還有家養的暗衛絕不可能坐以待斃,無論是屍體還是人,等將你舅舅找到,將景哥兒找到,定京城裡自然會有新的血肉,來祭拜你那可憐的母親。」

  行昭猛然抬頭,又聽方皇后再言:「我們要做的是蟄伏,逼死一個人不可能沒有留下蛛絲馬跡。」方皇后輕輕一頓,眼神有一閃而過的悲哀,「如果你舅舅果真馬革裹屍歸來,定京城裡的謠言自然不攻自破,我們女人家就更不能垮掉了。這些時日,細細尋,一點一點的證據和蹊蹺搜起來,賀家狼心狗肺,阿嫵到時候也不必顧忌了,你還有姨母還有桓哥兒還有西北的方家,留好了退路。到時候,臨安侯也好,應邑長公主也好,其他的人也好,索性拼個你死我活!阿嫵,你不怕,姨母還在。」

  要是方祈回來,自然有方家幫忙出頭。要是方祈回不來,手裡頭捏著證據,管他天皇老子,兩個女人家便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討個公道。

  素來冷靜自持的方皇后說出這樣,不冷靜,不理智,不顧全大局的話,讓行昭頓時沁出了這五天來的第一滴淚。

  她不怕孤軍奮戰,可如果背後能有一個人全心全意地支持著她,就算失敗,也雖敗猶榮。

  大夫人死後,得到行昭滿腔信任的太夫人卻閉門謝客,賀琰避在外院,行昭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悔恨與痛苦中,方皇后的話像給了沙漠中迷茫的人一口水,像點在寒風凜冽中不滅的那盞燈。

  「阿嫵不怕!不怕到時候沒有了退路,不怕身敗名裂,不怕被逐出賀家,阿嫵只怕錯已經鑄成,卻有心無力,沒有辦法糾正!」

  行昭忍著哭腔,高高將頭揚起,「是阿嫵無能愚蠢,明明很早就察覺到事情不對,給祖母說,卻並沒有將事情擺在明面上和母親認認真真地談一次,沒有告訴母親,讓母親心裡有桿秤,有個準備。是阿嫵的錯,阿嫵自恃太高,滿心以為既可以避開母親,又有能力將所有的事情都解決掉。如果阿嫵沒有剛愎自用,沒有束手束腳,沒有瞻前顧後,母親也不會死!」

  心際尖銳的疼痛幾乎要將行昭打垮,聲音越壓越低,越來越弱。

  這五天裡,行昭無時無刻不在反思與悔恨。

  眼淚噴湧而出,以為知道世事的發展,便可以高枕無憂,以為只要將母親瞞得好好的,不受外界左右,便可能避免母親自己走進死胡同裡,以為將實情告訴了滿心信任的祖母,便是防患於未然了,以為化解了應邑帶來的前幾波危機,便算是避開了明槍……

  錯了!都錯了!

  世事無常,自己都能夠重生,憑什麼事情還要跟著前世的那條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自己不走進死胡同,那如果是別人逼她死呢!如果是將藥擺在母親的面前呢!

  祖母是賀琰的母親,能夠護著隔了一層的孫女,為什麼她不能護著嫡親的兒子!大夫人死後的緘默不語,不就是最好的表態了嗎!

  明槍易躲,可惜暗箭難防,當應邑由明面的刺激換成暗地裡的鬼祟時,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行昭俯在方皇后的懷裡,哭得不能自己,揪心與自我厭棄讓兩世為人的她感到了無助與惶恐——前世的矜傲與自負,在歷經苦難之後消磨殆盡。可太過的沉斂與盲目,卻讓她又狠狠地栽了一個跟頭,犯下了永遠不能救贖的錯誤。

  方皇后眼眶紅紅的,這位素來端和自矜的皇后語聲驟低:「阿嫵,慎言!親自逼死你母親的是賀琰,將藥拿到你母親面前的是應邑,親手端起毒藥喝下去的卻是她自己!你不要將錯處往自己身上隨意攬!」

  不能讓行昭背上這個包袱,否則就算是討到了一個公道,她的一生也不會安寧!

  「你母親會為了賀琰的一句話在我跟前哭一下晌午,會為了妾室的一個舉止惶恐不安,會將一件極小的事情放在心上很久。」

  方皇后紅著眼睛輕輕攬住行昭,「你將事情早早攤開只會讓你母親更早的陷入泥潭,她不可能受得了賀琰的背叛,更不可能安然地和你有商有量。可你母親性情溫和,處事柔軟,重情重義——她一定也不希望骨肉親眷永生都活在自責與痛苦中。有罪的是別人,罪有應得也是別人。」

  方皇后口裡這樣說,心裡突然有些拿不准真相,將賀琰看成天地的妹妹究竟會不會只是因為情愛而撒手人寰。

  行昭輕輕搖搖頭。

  自省讓人明智,更能激起人的鬥志。

  她再也不會讓一個疏漏造成這樣痛心疾首的結果。

  「姨母,請您放心。就算是背棄天下,阿嫵也會讓母親在九泉下得到安息。」

  話音一落,原本晴空萬里的天,陡然卷起千層昏黃巨浪。

  要落雨了,要變天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9:54 AM

第七十章 處境(上)

  大夫人方氏的大殮禮維持了十五日,方皇后一來,定京城裡有頭有臉的外命婦便也接踵而至,前來祭拜。

  中寧長公主來的時候匆匆上了三炷香,連飯也沒留便走了。

  而應邑,至始至終都沒出現。

  同樣,賀琰也沒有露面,連日都將待在勤寸院,連大夫人的下葬禮,都是由太夫人代為主持。

  大夫人下葬的日子,是請欽天監細細算了拿過來的,宜出行宜下棺,葬在定京西郊賀家的祖墳裡,拿金絲楠木做棺材,用一整塊漢白玉做碑,棺柩裡的金銀珠翠擺滿在大夫人身上,口裡還含著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這樣的排場,叫做富貴。

  行昭只記得自己看著大夫人高高隆起的墳塋時,眼睛裡一點淚水都沒有,只能聽見賀行曉不絕於耳的哭聲。

  一回到府裡,還沒來得及落座,行昭便讓蓮玉把滿兒叫過來。

  大殮禮,人來客往,行昭硬生生地忍了十五日。

  她日日夜夜守在大夫人身邊,只有兩個時候在她的視線之外,一個是大夫人獨身去信中侯閔家,一個是賀琰以強硬的手段將她隔在小院裡,後一個錯漏讓大夫人撒手人寰,那前一個疏忽造成了什麼樣的惡果呢?

  這便只能問那日跟著大夫人出門的滿兒了。

  滿兒過來的時候,穿著一件洗得起了漿的素白色小襖,一張小臉嚇得卡白,戰戰兢兢地在門外頭縮著,不敢進來,蓮玉在後頭推了推她,口裡直說:「……抖什麼抖,四姑娘能將你吃了?」

  滿兒被一推,一個踉蹌便險些撲在地上,等一抬頭看到坐在上首面無表情的行昭,連忙佝下頭來,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才顫顫巍巍地唱道:「奴婢滿兒給四姑娘問安,四姑娘福壽安康,福氣綿長!」

  「暫且收起你這套嘴臉。」行昭一揚下頜,荷葉便端著一個託盤過來,掀開一看,裡頭有一錠黃金,還有一根白綾「那日你和大夫人出門,到底去了哪兒?老老實實地說,說得好,既保住一條命,又可以拿賞錢。」

  金子閃閃發亮,滿兒卻一眼只看見到了條白綾。

  「去了信中……」滿兒左思右想,哆哆嗦嗦地打著抖。

  「大夫人並沒有往閔家去!」行昭語聲低沉打斷其話,招招手示意荷葉上來:「想好再說!我再勢弱,你的性命還是能夠做主的!」

  荷葉越走越近,滿兒心裡打著鼓,自從大夫人死後,她便懷疑與那天的事兒有關,又怕像英紛一樣被賣到窯子去,又怕東窗事發查到自己身上來,卻心裡還懷著僥倖,雙福將大夫人要死的事兒說中了,萬一後頭的事兒也中了,她豈不是只要好好過著日子,就有新夫人過來讓她青雲直上了嗎!

  可如今被逼得,說了只是怪罪一個多嘴多舌,不說卻會立時喪命!

  「大夫人去了福滿記!」滿兒哭著趕忙開口,看荷葉的步子停在了原處,心裡一鬆,抬頭覷了覷行昭的臉色,仍舊是不依不饒,只好繼續說道:「有幾個市井無賴寫了封信,說手裡頭有關於方家舅爺的重要信箋,如果不想方家滅門滅族,就要讓大夫人去福滿記面談此事…….」

  信箋!

  賀琰那日灑在地上的信箋!

  母親看到信箋時驚恐的神情!

  行昭剎那間,便明白了這齣戲的前因後果,手裡捏著舅舅所謂的把柄,竟逼得母親要以死來保全!

  行昭氣得手直發抖,狼狽為奸地來愚弄母親,將母親的軟弱與單純變成一把利劍,反手刺向了她自己!

  滿兒癱坐地上,垂著頭淚流滿面:「……大夫人讓我去順天府報信,我便去了,等我回去的時候,廂房裡就只有大夫人一個人了,地上有些碎紙片,也都被大夫人燒了,是大夫人不讓我說的,真的不關奴婢的事啊,求四姑娘明鑒!奴婢也是看在塞在門口的那封信說得十分嚴重,這才橫下心來拿給大夫人的,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說著話兒又重重地磕了響頭。

  行昭癱靠在椅背上,眼神直勾勾地望著雕著博古的朱漆窗櫺。

  還沒來得及開腔說話,便有小丫鬟隔著簾子輕聲在喚:「四姑娘,太夫人請您到榮壽堂去。」

  行昭嘴角微翕,兀地猛然起身,再沒看跪坐在地上的滿兒一眼,吩咐蓮蓉看著懷善苑「……把她拘起來,正院如今是黃媽媽在一手管著,不會拿這件事為難我們。」又吩咐荷葉「去正堂將母親臨終時吃的那服藥的單子要過來,偷偷地要,再去城西的回春堂去找當夜坐館的那個老大夫。」

  說罷,便撩簾往外走。

  遊廊裡還掛著素白的燈籠和隨風飄零的白絹,行昭垂了垂眼,此時此刻還有一場硬仗要打,任何悲慟都只能變成力量。

  母親死後,太夫人詭異的沉默讓行昭感到絕望,同時升起一股不由自主的排斥和防備。

  母親死了,方家與賀家就徹底站在了對立面。自己姓賀,身上卻也流著方家的血,既知道賀琰與應邑的內情,又知道是自己的父親親手逼死了母親的實情,太夫人再看待這個孫女便只能以一種防備與疏離的態度。

  事已至此,太夫人的立場已經很鮮明了。

  沒有什麼比賀家與親生的兒子更重要,她不可能為了一個已逝的兒媳婦與一個孫女,親手揭開賀家百年世家門楣下的醜惡,也不可能讓兒子陷入逼迫髮妻自盡的醜聞。

  今時今日,太夫人的態度無外乎兩種,威逼與利誘。

  行昭心裡陡升出一股悲涼,她是太夫人帶大的,母親給不了她的保護,太夫人給了,母親給不了她的安全感,太夫人給了。太夫人在她的生命裡一直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如今拋開情感,理智地分析出的結果,卻讓人觸目驚心。

  心裡在想著事兒,路就像變短了,不一會兒就到了榮壽堂。

  照例是芸香守在門口,看見行昭過來一反常態地抿了抿嘴,沒有熱情的寒暄,單手撩開了簾子,只輕聲說了句:「二夫人與三姑娘剛走,裡邊只有太夫人。」

  行昭感激地朝她點點頭,提了裙裾往裡間走。

  太夫人正靠在軟墊上,帶著玳瑁眼鏡,手裡拿著一個東西在看,見行昭過來了,邊把眼鏡摘下來放在身邊的小案上,邊向她招招手:「來了啊,過來這邊坐。」

  語氣如常,慈和溫柔。

  行昭心頭一顫,垂下眼瞼,沒有像以前一樣坐到暖榻邊兒上,行過禮後,便端了一個小杌凳坐在一旁。

  太夫人心裡歎口氣,將手裡那方絳紅色的帖子搖了搖,神色如常地說著話兒:「黃家下月初八娶媳婦,哦,就是年前咱們一家人上定國寺時碰到的那個黃家,娶的是泉州指揮僉事金家的女兒,得罪了臨安侯府,定京城裡他們家想再找一樁好親事也難了,只有尋親事尋到了福建去。」

  行昭垂著頭聽,太夫人說這麼一場番話,絕不可能只是想表達賀家勢大的意思。

  果然,又聽太夫人後言「開頭黃家尋不到了親事,黃夫人便哭著來求我,我想了想便給她提了福建這門親事,哪曉得無心插柳柳成蔭,倒真是成就了一樁姻緣了,黃夫人喜得樂開了花兒,說是要來給我磕頭。可惜我們家如今在孝中,卻是去不了了。」

  行昭靜靜地聽,待太夫人說完,心頭已經明白了這番話的意思:「祖母這是在教導阿嫵要凡事留一線。黃家雖然將我們家得罪狠了,您卻還是好心地給他們找了一樁好親事,怕的是兔子急了咬人。」

  話到這裡微微一頓,說不下去了,心頭涼得像夏日裡抱廈裡放著的冰,又氣得像冬日暖閣裡燒得火旺的火,如果說在路上的害怕只是猜測,那如今卻都變成了現實,一抬頭卻看見張媽媽透過窗櫺在往屋子裡望,神色帶了焦灼。

  「凡事留一線,凡事想寬和一點,才能廣結善緣,左右逢源。」太夫人直視著行昭的眼睛,想從裡面看出端倪,又說:「你的個性我清楚,看似柔和卻有股倔氣在裡頭。人生在世孰能無過,阿嫵,你是子女,侯爺不僅是你的生身父親,也是我們這個家的頂樑柱,多想想凡事留一線這個道理。」

  這是在勸她不要糾纏此事!

  行昭氣得直抖,太夫人是她一向崇敬的人,更是撫育著她成長的人,有風雨時一直是太夫人擋在她跟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出面勸她要她忘了親生母親蹊蹺的死因!

  「阿嫵知道。」行昭眼裡閃過一絲悲戚,心裡如翻江倒海,面上卻只有對於亡母的思念:「退一萬步說,阿嫵不凡事留一線,又能怎麼辦呢?母親已逝……」行昭頓了一頓,穩住了心神,艱難開口:「母親已逝,還活著的人應該好好活著,否則母親泉下也不得安寧……」

  話到最後,一字一頓。

  太夫人手裡的佛珠停了轉,似是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再看小孫女隱忍哀痛的眉眼,心頭一軟,朝在窗櫺外守著的張媽媽招招手,揚聲喚道:「去煮碗珍珠糙米湯來!既是壓壓驚也是助好眠!」

  張媽媽面色一喜,高高應了諾,快步往外頭走去。

  行昭低低垂下頭,掩下眼中的情緒。

  祖孫兩人有著十足的默契,再沒有一個人提起方氏之死的事兒,用過午膳後,太夫人拉著行昭的手,溫聲說:「……侯爺事忙,等找個時候,咱們一家子一起吃個飯。祖母老了,希望家裡能太太平平的,兒孫們都有出息,其他的再不想了……」

  行昭掩下萬般思緒,只輕輕點頭。

  待回到懷善苑,蓮蓉紅著一雙眼出來迎,行昭壓下心頭疑惑,只快步走到裡間去,這時候蓮蓉才哭著和行昭附耳一語:「……剛才來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媽媽,把咱們懷善苑裡的人都押到了院子裡頭去坐著,說是要將我們全都發賣出去,過後也不曉得是怎麼的,又有個婆子過來悄聲說了幾句,這才放了咱們。」

  行昭緊緊抿著嘴,這才明白過來,太夫人剛才原來是在試探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0:08 AM

第七十一章 處境(中)

  張媽媽的高聲應諾,突然說起的珍珠糙米湯,突如其來的試探,加上最後的退縮。

  一齣連著一齣,一環跟著一環。

  如果當時她的回話帶有半點猶豫和怨懟,是不是就立時能將院子裡的這一大群人都趕出去,只剩下她孤家寡人一個呢!

  她在防備著太夫人與賀琰。

  而僅僅因為她知道是賀琰逼死大夫人的,他們又何嘗沒有在防備她!

  腦海中無端地浮現出了往日裡太夫人神情淡淡地靠在貴妃榻上,手裡頭執著一本半舊不新的書冊,鼻樑上架著一副玳瑁眼鏡,聽見她的聲音,便十分歡喜地將書放下,溫聲喚她「阿嫵」……

  行昭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令人窒息的膽寒與絕望似乎將她包裹,輕輕抬了抬手,才發現周身根本沒有力氣。

  蓮玉上前一步,從側面攙住行昭,壓低聲音,低低耳語:「您心裡知道就好,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可以說。」

  蓮蓉望了望蓮玉,又望了望滿臉鐵青的行昭,袖著帕子哭,滿心迷茫,只能反反復復念叨著幾句:「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又想起大夫人過世時,行昭的傷心,蓮玉的鎮定,黃媽媽蹊蹺的傷,終究聲音漸小,到最後只剩下了嗚咽的哭聲。

  「祖母根本就不怕我知道剛才發生的事兒。」行昭抓住蓮玉的手臂,苦笑著,「這是在試探,何嘗不是在示威——我就猶如一隻困獸,在高調展示實力的對手面前不堪一擊,只有靠他們的憐憫與自己的妥協才被允許活下來。」

  臨安侯府最終的決策者和掌舵者不可能允許一個不安定的因素存活在自身的陣營裡,至少不能有尊嚴的存活下來。

  蓮玉低頭數過花廳裡鋪得輕絲暗縫的青磚,心裡亂極了,大夫人的離世就像火藥的引子,一點一點地燒了起來,連蒙在醜惡上的那層薄紗也被一把揭開,父與子的隔閡與仇恨,慢慢擴大,最後會變成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花廳裡沒有點燈,暗暗的,處處掛著的白絹與素縞到處飛舞。

  滿屋子難言的靜謐被氣喘吁吁的一個聲音打破。

  「四姑娘!」

  行昭眼眸一亮,一抬頭,便看見荷葉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撩開簾子進來。

  「守二門的婆子不許我出去,說是外頭世道亂,府裡頭也亂,上頭下了禁令,不許內院的小丫鬟小廝隨隨便便出門去,串門不行,連去莊子上看自己的父母也不行!」

  荷葉手捏成拳,條理清晰地繼續說道,「我偷偷地守在那裡,除了幾個司房的婆子還有管事,其他人都不許進出了,我便拿了碟兒翡翠酥去套近乎,那婆子這才鬆了嘴——早晨太夫人房裡的姚媽媽過來吩咐門房,說是『內院裡的丫頭是絕對不許出去的,信箋往來也要先交上去細細審過,才有答覆』,還讓她『好好看門』,看好了有賞。」

  行昭心口一涼,太夫人要斬斷她的手腳,弄瞎她的眼睛,刺聾她的耳朵。

  沒有辦法與外面聯繫,就意味著不能通信,不能查明真相,甚至不能自保。

  太夫人是在逼她笑著接受,就像桌子上擺著黃連要讓你吞下去,還不准你說聲苦!

  行昭笑出了聲兒,悲哀地看著站在身側的蓮玉:「賀家人的聰明,都用在了這裡。」

  蓮玉心頭頓時一澀。

  「我們要逃出去。」行昭容色漸斂,透過窗櫺能看到一片四四方方的,昏黃一片的天,心裡兀地想起那日方皇后的話,輕輕搖搖頭:「蟄伏?不,蟄伏只能讓別人更加猖獗罷了。我已經失去了母親了,不能再失去你們了。」

  今天太夫人能夠因為她的隱忍而一時憐憫,那往後呢?

  她不能將賭注壓在太夫人時有時無的心軟上,太夫人對她還念著一絲憐憫,若是賀琰出手,她無法想像後果會怎樣。

  「去將三姑娘請到懷善苑。」行昭吩咐蓮心,蓮心應諾而去。

  行昭這才有時間將披在身上的坎肩取下來,露出身上穿著的素白小襖,轉身便往暖閣走,同時側了身子叮嚀蓮玉和蓮蓉:「你們兩個這幾日都跟在我身邊,尤其是蓮玉。」

  從應邑與賀琰的密談,到最後目睹大夫人飲下毒藥,懷善苑裡除了行昭,再沒有人比蓮玉更清楚了。

  行昭心頭閃過一絲悔恨,那個時候為什麼要將實情告訴太夫人,她的盲目與自作聰明險些害了這個性情溫和卻不失堅毅的女子。

  蓮蓉愣愣地點點頭,也顧不得剛才才被狠狠嚇了一通,便火急火燎地往出走,說是要去吩咐小廚房給燉上人參天麻雞湯,好好給行昭補補。

  蓮玉心裡頭明白行昭的意思,輕輕歎口氣兒,便神色如常地撩袖子立在書桌旁磨墨。

  行明過來的時候,行昭正好抄完一章《國語》,最後一個「策」字兒的那筆撇捺寫好後,這才抬了頭。

  行明穿著件月白色杭綢鄒紗小襖,只戴了一對丁香花素銀耳塞,粉黛未施,親自捧著一盆君子蘭撩簾進來,一見行昭原本圓圓的臉瘦得都能隱隱看見尖尖的下巴了,原本貼身的襖子套在身上還能有風直往裡頭鑽,眼圈一紅,先將君子蘭擱在案上,便急忙探身去關窗戶,口裡頭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屋子裡頭的丫鬟也不曉得關關窗戶,吹涼了人該怎麼辦?」又來把行昭手裡頭的筆收走,忍著哭怪責道:「身子不好,也不曉得去歇歇嗎?還在抄,想去考科舉當狀元?」

  一句接著一句,雖是怪責的語氣,卻讓行昭聽出了溫暖。

  行昭抿嘴一笑,依言將書合上,朝那盆君子蘭努了努嘴:「這些天三姐往這裡送了多少盆花草了?先是綠萼,再是芍藥,再是這君子蘭,下回準備送什麼?」

  「綠萼是淩寒獨自開,芍藥是花中君子,君子蘭居於谷而不自卑……」行明說著說著,眼淚就下來了:「明明繡球花全都爆開了,繡球花開喜訊到,明明這樣好的意義,怎麼就……」

  行明哭得泣不成聲,行昭抿抿嘴,就著帕子湊上前去給她擦了擦眼淚,抿嘴苦笑:「三姐別哭了,阿嫵好容易好些了,您可別又來招阿嫵了。」

  行明一聽,便死命抽了抽鼻子,帶著哽咽忍住哭,胡亂擦了擦臉,大夫人過世後,她難受了好久,不說大夫人管家一向是一碗水端平,自個兒閨女是什麼份例,她就是什麼份例,就說她與行昭的情誼,是為大夫人傷心,更是為行昭傷心。

  行昭握了握行明的手,帶了幾分猶豫,卻終是下了決心,緩聲問她:「我房裡的丫鬟出不去了,就想問問你屋子裡的丫頭還能出府去嗎?」

  行明愣了愣,又抽抽了兩聲,直搖頭:「不行!今天本來是金梅的假,她去了二門,又折了回來了。但是娘身邊的媽媽好像可以出府去,剛才去給太夫人請安時,太夫人還在說『怕小娘子身邊兒的丫鬟沒分寸,正值多事之秋,怕賀家的僕從在外頭惹出事端來,所以乾脆下了禁令。』」

  行昭心頭一沉,行明身邊的人都不許出去,在這個家裡,她只有行明還可以信賴了。

  二夫人身邊的媽媽,她能指使得動嗎?二夫人是會幫太夫人,還是會偏幫著她,答案想都不用想。

  一旦她有風吹草動,是將懷善苑裡一屋子的丫頭趕出去快,還是她向方皇后求救快!

  行明想不明白行昭怎麼會問這個,佝下頭來,關懷地細聲問:「你怎麼了?是缺什麼了?馬上讓司房的婆子出去買吧?香粉?糯米團兒?還是想出馬去西郊祭拜大伯母了?不是從祖墳才回來嗎?」

  猜測終成現實,被逼到這個地步,行昭卻坦然了下來,搖搖頭,拿話兒岔開:「……胸口悶,又覺得奇怪,便想同別人說幾句話兒。」

  行明歎口氣兒,拿過銅剪子邊修剪著放在炕上的那盆虞美人,邊嘴裡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兒,好像只要讓行昭心裡頭有事在想,有話在說,就能忘了親生母親離世的傷痛。

  行昭靠在軟墊上,腿上搭了塊兒保暖的氈毯,將行明特有的寬慰與安撫,悉數接收。

  二夫人如今管得嚴,行明要出來一趟實屬不易,加上府裡頭僕從們嘴裡的風言風語雖然不敢太過謠傳,卻還是能隱隱地聽到這些音兒,世間本來就是熱灶爭著燒,冷灶無人燒,大夫人一過世,景哥兒又沒回來,人走茶涼,獨自剩下一個母族日漸式微的小娘子。往行昭身邊湊的人原來是星羅密佈,如今是門可羅雀。

  行明來了不一會兒,便有婆子從東跨院來催她回去了。

  行明十足不情願,飽含歉意地看看行昭,行昭不在意,親將她送到懷善苑門口。

  用過晚膳,行昭拿起筆接著抄書,腦中卻在劈裡啪啦地打著算盤。

  對外,失去了聯繫,對內,太夫人威逼利誘都用上了,四面的防範措施都做得好極了。

  她只能逃出去,她連與賀家人虛與委蛇的感到由衷的噁心與厭惡,要想逃出去該怎麼做?

  裝病?太醫院的張院判會將消息傳到鳳儀殿嗎?

  硬拼?連正房太太只能一碗藥灌下去,什麼也不出來了。

  哭求?

  行昭冷笑一聲,她死了一次,十五天前心又死了一次,她再蠢再笨,也再不會一葉障目了!

  裡間靜默無言,忽而聽到外間小丫鬟稚嫩的通傳聲:「張媽媽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0:15 AM

第七十二章 處境(下)

  手裡的筆頓了一頓,餘光看見屏風後走過了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將筆一擱,紫竹的筆桿輕輕碰在青花白瓷的筆擱上,發生了脆生生的響聲,張媽媽身形一頓,下一刻便轉過屏風,露出一張含了抹笑意的臉,見行昭在寫字,心裡安穩了些,開口便道:「四姑娘這裡倒安靜,前些日子市集裡有一種長不大的卷毛小狗兒,四姑娘若是心裡覺得悶,就讓司房去買幾隻來玩可好?」

  生母剛去,哪家的子女還有心思逗貓惹狗?

  行昭垂了眼瞼,心裡哂笑,合上書頁,忙讓人蓮蓉給張媽媽安坐,又讓荷葉去上熱茶上點心,弱聲弱氣地回道:「懷善苑裡一向不拘著人,媽媽也知道阿嫵近來的心事,想要求個心靜。也虧祖母晌午的時候派了人過來管教了一番,大有成效,如今七八歲外頭做雜役的小丫鬟都守規矩極了。」

  張媽媽一愣,有些訕訕的樣子,不一會兒便掩蓋過去了,束手束腳地坐在凳子上,又笑著道:「老奴不會說話,只能安慰四姑娘節哀順變。平日裡寫寫字,畫個畫,再不濟讀個佛經也是頂好的,靜心凝神,府裡都是至親血緣,太夫人總不能害您吧?要老奴說,往前兒靜一師太給算命,景哥兒的命數都才六斤,您卻足足有七斤八兩。」

  說著話兒,張媽媽好像放開了些,恢復了往日的機敏,又道:「閔夫人將下了帖子說明兒個要過來,太夫人便遣了老奴來問您,您的身子撐不撐得住明兒個的應酬?」

  閔夫人過來?

  是了,方祈的妹妹都死於非命,信中侯的夫人又怎麼可能不會急。

  撐不撐得住明天的應酬,是在問她想沒想好,要不要在外人面前粉飾太平吧!

  「今兒個三姐姐過來陪著阿嫵說了一大番話兒,心裡好受多了。閔夫人既是母親的手帕交,閔家又是賀家的通家之好,阿嫵不去見禮,豈不是失了禮數?」行昭的語氣很平和,略帶了些小娘子的忐忑與不安。

  張媽媽笑著點點頭,放鬆下來,便拿眼打量了一下侍立在其旁的蓮玉蓮蓉,微微有些感慨地歎了口氣:「這兩個丫頭從榮壽堂就開始服侍您,如今算起來有十五六了吧?」

  行昭身子一僵,沒答話。

  「老奴記得蓮玉還比蓮蓉要大些……」話到一半,頓了頓,張媽媽笑了笑又說:「四姑娘本還是個七八歲的小娘子,本不該與您開這個腔,所以太夫人便插手管了管,可總是您屋裡的人,總要和您說一聲。」

  「咱們家通州莊子上有個管事,年歲也不算老,三十歲出頭的樣子,髮妻死了留了個兒子,雖然腿腳有些不靈便,但是腦子好使啊,咱們通州的院子上的農務都是他在管著。」張媽媽眼望著蓮玉,雖是笑著的,眼裡卻沒有一點歡欣,「這樁親事是太夫人年前就看好的,大夫人前些日子才去,鐵定不能這個時候定下來,可兩家人通個氣兒還是要的吧?」

  張媽媽的語氣不容商量,明說太夫人已經看好了婚事,再不容行昭插嘴。

  行昭垂眼安靜聽完,全身都僵直了。

  太夫人還是不打算放過蓮玉!

  前世因為她的行差踏錯,連累蓮玉像被懲罰一般嫁給那個又老又瘸的鰥夫,難道這一世的悲劇又要重現!

  蓮玉也僵在後頭,不敢抬頭更不敢說話,埋著頭死死盯著地上光可鑒人的青磚板。

  蓮蓉面色發急,正要出來開腔,卻被蓮玉一下拉住了衣角。

  「嫡娘子身邊的一等大丫鬟嫁個管事不算虧。」行昭低著頭細聲說著,形容十分可憐,再抬頭時便已是眼淚巴巴了,「好歹蓮玉也在阿嫵身邊服侍了這麼些年,阿嫵年弱沒想到安置身邊人的親事,蓮玉的嫁妝壓箱什麼都沒準備好。如今阿嫵又要守三年的孝,等蓮玉回去再同她寡母商量一下可好?終究是終身大事,三日後阿嫵給回音,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時,是吧?」

  張媽媽也覺得正院可憐,行昭又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小娘子的眼睛淚汪汪的,心裡又不敢怪太夫人防得太過了,心一軟,歎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蓮玉還能順順利利嫁出去已經是極好的造化了,您去瞧瞧五松山別院裡頭的僕從,瘋的瘋,啞的啞,還有多少一鋪草席就算是了結一生的……」湊近身子,聲音更低了,「太夫人大發慈悲,蓮玉沒遭灌藥了事,都算是萬幸的!」

  蓮玉知道的秘密太多,放在行昭身邊放在賀府,是一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炸開的火藥。

  行昭眨眨眼,輕輕點了點頭,又招呼張媽媽吃白玉酥,張媽媽寒暄了幾句,便起身而告辭。

  行昭嘴裡說著胸口悶,讓荷心去送。

  行昭眼直勾勾地看著張媽媽湮沒在夜色茫茫中,容色一斂,再不見悲戚。

  蓮蓉憋得久了,待張媽媽一走,便跳出來,總算是知道壓低聲音哀哀說著:「通州的莊子是咱們家最辛勞的地方了!三十歲出頭,腿腳又不靈便,還是個鰥夫,蓮玉嫁給那種人,根本就是太夫人在糟踐人啊!」

  行昭沒吭聲,仰頭看了看蓮玉,眼眶紅紅的,卻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又看荷葉束著手立在博物櫃前面,眼觀鼻鼻觀心。

  「荷葉,你的意思?」行昭心裡頭有了主意,便對鋪下後路起了心。

  荷葉被點到名,有些驚詫,她是這間屋子裡知道得最少的人,可府裡近日來的緊張氣氛,懷善苑與榮壽堂微不可見的疏離,還有今早的那條突如其來的禁令,都讓她感到惶恐不安。

  「蓮玉姐姐終究要出嫁,可嫁到這麼遠……」荷葉試探性地開了口,見行昭面色如常,便繼續說道,「說什麼做什麼也不方便,蓮玉姐姐是第一個,接著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到最後,您身邊什麼也剩不下了。」

  話說得糙,道理卻不糙。

  行昭舒了口氣點點頭,蓮玉沒作聲代表她認下了這個結果,可也代表了她願意為懷善苑犧牲。

  「蓮玉,蓮蓉,荷葉,我都會護住的。」行昭望了望月明星稀的天際,輕輕說道:「來不及了,閔夫人明天來,天卻在今天下午放了晴,能看見星星,代表明天即使不會接著放晴卻也不會陰雨綿綿……」

  幾個丫鬟沒作聲,又聽行昭後面輕輕地問話:「滿兒放回去沒有?」

  蓮玉擺了頭,答:「沒有,管事處的人也沒來問,正院如今是黃媽媽管著,少了個二等丫鬟不打緊,她被關在柴房裡呢。」

  行昭緩緩起了身,將蓋在身上的氈毯擱在了炕上,緩聲吩咐了一句:「都去歇下吧。」

  幾個丫頭應聲而去。

  一夜輾轉反側,臨到寅時才淺淺睡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太陽將剛剛從東邊兒露了頭,懷善苑就開始進進出出,行昭一會兒吩咐小廚房說今兒個要吃薑汁蘆筍粥,素三菇鍋子,還有烤口蘑和清燉翡翠白玉豆腐煲。一會兒又去向司房要五大塊松香,說一塊要用來鬆軟琴弦,一塊要用來琢磨著能不能制香,三塊要用來自己試一試能不能做出澄心堂紙來,司房管事的媽媽為難說一向沒有一下子拿這麼多的,蓮蓉在司房裡很是撒潑將鬧了一陣。

  事情傳到榮壽堂,太夫人聽後笑著點點頭,能提要求便意味著在妥協,手一揮派了榮壽堂的廚子去懷善苑幫忙,再多加了三捆柴火,又讓人帶話去懷善苑,「松香造紙是件風雅事兒,若是四姑娘造出來了,分一刀到榮壽堂來。」

  只將行昭的反常當做小娘子壓抑在心頭許久後,突然爆發出來的任性與反抗,而太夫人樂意容忍小孫女這樣的小任性與小報復。

  幾樣菜燉的時間都要長,才夠味,自然柴火就需要得多。

  等廚子挑著柴火到了懷善苑時,行昭便又板著一張臉變了主意:「……天天吃素菜,今兒個要換成素雞和燴三鮮,盡力做成肉的口味,否則有你受的。」

  那廚子只好將柴火放在牆角裡,大把大把地擦開汗,然後開灶架勢。

  行昭在服孝期,不能吃葷腥。太夫人的身子卻是要將養著,吃不得油膩,更斷不了補,日日都要拿雞湯涮青菜吃。算是有客來,行昭也只有避在懷善苑裡用完飯,才好過榮壽堂去候著客人。

  用完午膳,張媽媽來請,行昭滿心不樂意,眼淚汪汪地看著她:「……昨兒個夜裡沒睡好,翻來覆去都沒睡著覺,心裡想著事兒,又怕又急。閔夫人不也還沒來嗎?怎麼就等不了阿嫵一時半刻地歇一歇了?叫閔夫人看到阿嫵一臉鐵青,還以為阿嫵是怎麼了呢。」

  張媽媽瞧著小娘子明亮眼眸下烏青一片,心裡不落忍,便只好這樣說:「雙福大街傳來信兒,說是閔夫人都要到九井胡同口了,抵多還有一刻的功夫就到家了,這是大夫人去後,咱們家頭一次有客來,總要好好招待吧。」

  行昭連連點頭,直說道:「准誤不了,准誤不了時辰!」

  閔夫人的馬車「咕轆轆」進了九井胡同裡,婆子備了青幃小車在二門候著,沒了當家夫人,總不能叫客去東跨院吧?

  閔夫人便一路到了榮壽堂,先和太夫人見了禮兒,還沒在猩猩紅墊子上坐穩,正想開口切入正題,就聽見外頭叫叫嚷嚷的聲響:「懷善苑走水了!懷善苑走水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0:22 AM

第七十三章 走水

  裡間的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姚媽媽神色匆匆地撩開簾子,也顧不得有客,扯開嗓門便喚:「太夫人!您快去看看吧!火竄得都有人一般高了!四姑娘還被困在裡頭呢!如今吹的又是東風,火苗直往正院裡竄,止都止不住!」

  「沉穩點!有客人在!」

  太夫人雖是心頭一驚,卻緊蹙了眉頭,低聲出言,心裡頭卻百轉千回,腦海中突然想起來那五塊松香,松香是做成火摺子的必要之物,前一刻拿了五塊松香,下一刻院子就燒了起來,一時間竟然摸不透這場聲勢浩大的火是偶然還是必然了!

  七八歲大點兒的小娘子,能想得出這樣將自己深陷險境的招數?

  放火,放得不大便沒這個效果,放大了,止不住了,燒到的可是她自己的尾巴!

  閔夫人愕然在座,忍著不說話,看看這頭再看看那頭,心裡頭暗怨來的時候不對。

  「正院沒了主人家出個紕漏是個很常有的事兒。」太夫人從猶豫裡回過神來,眼神落在閔夫人身上,回過神來,這是在同閔夫人解釋,見閔夫人似是很理解的點點頭,太夫人這才轉首一句連著一句地問那媽媽:「叫滿院的婆子去救火沒有啊?四姑娘怎麼在裡頭,叫人去救了沒啊?正院裡的人和物都分散出來了嗎?」

  姚媽媽慌裡慌張地搖頭,也不曉得該先回答哪一句,心裡想著先頭懷善苑裡僕從們的呼天搶地,帶了哭腔:「您好歹去看看吧!侯爺如今在外頭,二夫人也在往懷善苑裡趕,奴婢剛才過來的時候,在別山上頭都能看到燃起來的煙了!」

  太夫人抿抿嘴,先將閔夫人安頓好了:「……先坐一會兒,春日裡才下過雨,木頭裡都潮著呢,估摸著不一會兒這火自己就能滅。」

  「我也去!」閔夫人手裡頭揪著帕子,心裡曉得不敢摻和進去,可想起已逝的大夫人,大殮禮上極力克制著痛苦的小娘子,還有如今遠在西北,生死不明的信中侯。頓時心有戚戚焉,焉知這些人的今日不是她的明日!

  心裡頭這樣想,便跟著起了身,語氣堅定了很多:「大夫人同我交好,我去瞧瞧四姑娘能安安穩穩的,心裡也安。」

  太夫人嘴角抿得緊緊的,越發蹙緊的眉頭顯露出她耐心的幾近殆盡,思來想去後,只好點點頭,便轉過身,出了榮壽堂。

  太夫人的步子急急的,面容板得死死的,閔夫人覷著神情不敢開口,提著裙裾跟在後頭。

  加快腳程穿過九里長亭,能隱隱約約看見不遠處火彤彤的一片,三進的小苑全都被籠在黑煙裡,進進出出的人全將濕帕子捂在口鼻上,火勢熊熊烈烈,院子臺階上長著的苔蘚、庭院裡兩個人合抱才抱得住的柏樹、還有種在石斑紋柵欄裡的一叢一叢黃燦燦的迎春花,都已經蔫得不像樣子。

  閔夫人感到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原以為是哪個小丫鬟不小心燒起的火,頂多是耳房燒得滿目全非,哪曉得連懷善苑門口的橫欄都已經燒得黑漆漆了。

  二夫人提著裙裾在院子裡東奔西跑地主持,見太夫人過來了,高高懸起的心放了一半,形容焦慮沒看見跟在後頭的閔夫人,急急開腔:「火真是一點兒止不住!火苗都往別山上頭飃了!」

  說著話兒,心裡頭急得很,又指了指院子那頭,那一群前赴後繼提著水桶救火的婆子,眼圈紅紅的:「都說起火的時候,人不是燒死的,是在裡頭悶死的……阿嫵還在裡頭,她在午睡,身邊貼身的丫鬟也在裡頭!我們家怎麼這些日子禍事不斷啊,娘……」

  「死什麼死,慌什麼慌!」太夫人沉聲打斷其話,心裡再琢磨怎麼防備著疏遠著,終究也是擱在手裡頭疼到大養到大,寵了這麼多年的姑娘!

  強壓下心頭的驚慌,高高揚了語調:「叫個人通身澆上水,衝進去救人,將四姑娘救出來的,一家子都脫了奴籍,再賞黃金一千兩!」

  幾個婆子面面相覷,腳卻都微不可見地往後退了退。

  連外頭的葉子都被燒蔫了,房梁都垮裡頭的人還能活嗎!

  錢重要,還是命重要!

  重賞之下有猛夫,可也要有這個福氣去花啊!

  太夫人氣結,指著一個婆子便道:「你去!不去的叉出去亂棍打死!」

  話音一落,懸在大堂上的門梁帶著藕斷絲連的火星「嘭」地一聲直直砸在地上。

  那婆子聞聲,渾身一哆嗦,膝蓋一軟便跪在了地上,趴在地上哭道:「亂棍打死還能留個全屍,被燒死可真是面目都辨認不出來了啊……」

  太夫人氣得直叫張媽媽將那婆子叉出去,又指了另一個。

  被指到的另一個媽媽看前頭那位張牙舞爪地哭嚎,心頭慌亂不堪,卻終是一咬牙,將桶裡的水直直倒在頭上,作勢要往裡頭衝。

  避開燃著的火星,跨過門檻,沒走兩步,皺著眉頭,定睛一看能見著煙霧迷蒙中,隱隱約約有幾個身形頎長的人影似擁似攙著身形弱小的小娘子一步拖著一步地往外走。

  絕處逢春的狂喜幾乎要將這媽媽擊垮,轉念一想,眼瞧著脫籍千金就要拿到手了,也不往後傳消息,索性沉了心手裡捂著濕帕子,深吸一口氣,便獨身闖到裡頭衝去接應裡面的人。

  行昭捂著濕帕子,置身炙烤之中,火苗撲撲地往上竄,小心翼翼地走在猶如戰後地獄一般的屋子裡,將踏出一步,身後的那根房梁便轟然地垮了下來。

  行昭一驚,直覺地想往後看,卻被蓮玉扯住了袖子。

  是了,生死時刻也不過於此!

  滿眼高低亂竄的火光,延綿伸展開的火舌張開血盆大口,一點一點地攀上房梁,火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明明來勢洶洶,卻在吞噬獵物的時候表現出了難得的從容與耐性。

  行昭跳著幾步上前,煙霧中模模糊糊,終是能看到出了紅色以外的顏色了!

  蓮玉蓮蓉一左一右攙在行昭身邊兒,彎腰佝頭避開火星,前路在望!

  幾根垮下的房梁交錯在一起,行昭佝下身子,想從縫隙裡頭鑽出去,火苗將碰到繪著漆的百子戲嬰圖「噌」地一下高高竄了起來,行昭避之不及,左臉頓時火辣辣的一片燒了起來。

  「姑娘!」蓮蓉在後一驚,哭著脫口喚道。

  行昭一咬牙,她能感到臉上的痛,身體越痛,心裡的痛好像就消散了些。

  行昭卡在縫隙裡,蓮玉顧不得燒得正旺的火勢,一瘸一拐地往這頭跑,伸手使勁地想將行昭拖出來。

  明明出口就在面前,難道又是一場水中月鏡中花?

  兵行險招,以身為餌,事到如今,行昭只能拼命一搏,怕火燒得不夠旺,怕定京城外頭看不到,怕消息不夠熱傳不到宮裡去,種種害怕加在一起,行昭索性將五塊松香全都磨得碎碎的,一點一點撒在房裡,柱子上,梁上。

  如今的火勢洶洶,遠遠超出了預期的謀劃。

  行昭微微闔了眼,再睜開時,眼裡滿是倔氣,手努力往外夠,九十九步都走了,不能功虧一簣!

  手陡然感受到了溫度,被外頭那人一拉一扯,行昭從縫隙中順勢掙開了。

  蓮玉蓮蓉跟著從裡頭一瘸一拐地鑽了出來。

  「出來了!出來了!」庭院裡頓時響起一陣歡呼,僕從們一窩蜂出來簇擁過行昭。

  行昭的眼睛被火熏得直流淚,眼淚是鹹的,劃過有傷的地方,行昭感覺自己的皮肉一點一點地綻開,睜開眼睛,眼前仍舊是血紅一片,卻準確無誤地看到避在庭院外側的穿著真紫色太夫人和其後立著的閔夫人,拖著步子便往那處跑,如同虎口脫險一般,哭聲裡飽含八分害怕、一分慶倖和一分歡喜:「祖母……祖母……」

  一把撲在太夫人的身上,痛哭流涕,揪著太夫人的衣角:「阿嫵怕……」

  行昭的臉花一團黑一團,蓬頭垢面,穿著午憩的素綾暗花裡衣破爛襤褸,衣服的邊邊角角沾了火星,被燒得一個洞連著一個洞,赤著腳哭得抽抽搭搭地撲在她懷裡。

  太夫人溫聲哄著:「不哭不哭,總是出來了!」邊說邊趕忙蹲下身來,拿手想將小孫女臉上的污垢都擦乾淨,哪曉得手一碰到左臉,行昭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嚷疼。

  太夫人心頭一驚,忙拿帕子出來將鋪在上頭的灰擦了乾淨,白白嫩嫩的面容上突兀地一大片血紅,上頭被燎起的那一串水泡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駭人。

  「拿帖子去太醫院請張院判來!」太夫人喜怒不行於色,如今聲音卻顫抖著開腔,又高聲重複了一遍「馬上去太醫院請張院判來,先說清楚溫陽縣主被燙傷了,讓張院判好準備!玲瓏你去取冰和拿白玉膏來!」

  臉面臉面,有小娘子整日尋醫問藥只為了將臉面好看一些,有因為臉上長了東西一時想不開上吊的小娘子,再淡泊的小娘子也重視著顏面!

  行昭揪著太夫人衣角,身子緊緊貼在太夫人身上,抽著鼻子,眼睛已經不那麼澀了,自然被熏出來的眼淚也沒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0:28 AM

第七十四章 初霽

  眼睛漸漸明亮起來,原本清新恬靜的小苑火勢兇猛,靠來來往往的婆子小廝堪堪控制了,黑煙嫋嫋直上,仿佛要衝上雲霄。

  三月春光伴花好,卻負了這斷壁殘垣。

  行昭臉上火辣辣的痛,心卻像三伏天喝下冰水一樣服帖,她恨不得一把火將整個臨安侯府都付之一炬,叫人都看看火紅的血肉下都藏著怎樣一顆顆骯髒黑汙的心。

  她卻不能叫這些人這麼便宜地還了債,母親經歷過的恐懼、忐忑和絕望,他們一個一個都要經受一遍。

  那邊被丫鬟婆子簇擁著的蓮玉、蓮蓉,一個的腿遭燎到了,一個倒沒什麼大事兒,只是心裡頭慌。

  太夫人都叫她們先去後廂裡頭歇著,過會兒麻煩大夫也去瞧一瞧,邊說著話兒,邊摟著行昭坐上轎攆先回榮壽堂,又吩咐二夫人:「……先將火滅下去,人出來了就萬事大吉,這邊火制住後,將一個院子的婆子丫頭都拘在一處,挨個兒挨個兒的審,看到底是哪兒出了紕漏!」

  行昭心頭一顫,又前因後緣想了一遍,心安了些,穩穩當當地縮在太夫人懷裡頭。

  二夫人連聲稱喏,人已經活著出來了,壓在肩上的擔子就沒這麼重了,這回這個事兒,算是她一個人擔起來的,有了個好結局,總能讓榮壽堂高看二房一眼吧?

  閔夫人跟在太夫人後頭,看著往日光鮮端淑的行昭如今卻狼狽不堪,心裡頭直發酸,終究是沒了娘,日子便像蓮子心一般的苦了!

  張院判正在太醫院裡坐著館,手裡拿著服方子對著藥材,外間一撩簾,就有一個內侍拿著拂塵急急慌慌地進來,還沒開口便扯住他手,想將他一把扯起來,嘴裡直喚道:「張太醫誒,您可快起來吧!賀家又出事兒了,溫陽縣主的臉遭火給燎了!」

  張院判一聽賀家,額角突突地直冒,臨安侯家正值多事之秋,前不久才死了個侯夫人,如今連金尊玉貴的嫡長女臉都被火給燎了!

  「他們家真是哪路的菩薩沒拜對喲!」張院判嘴裡嘮嘮叨叨,手上卻不耽誤工夫,麻溜地將膏藥方子都收拾起來,一手提了藥箱,一手揚了揚衣袖沖內侍招呼:「走唄就!」

  外頭回事處催得急,又是臨安侯家的溫陽縣主出了這等子大事兒,上頭也來不及回,直直便往太醫院過來。

  將踏出門檻,內侍尖細的嗓音突然一聲驚呼:「哎呀!這等子大事兒忘了去和皇后娘娘回了,那可是皇后娘娘的親外甥女兒!您自己個兒先去著,時辰不等人!」

  張院判一怔愣,顧不得打個招呼,便埋著頭便往外走。

  賀家派來的車夫趕得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趕到臨安侯府,張院判悉心看後,邊開方子邊說著:「……溫陽縣主的傷不算重,先敷著藥,再配著方子吃,有人留疤有人不會留疤,這得看縣主的身子骨,若真是留了疤,也莫慌,總能慢慢消下去……各樣的忌諱都寫下來了,照著做就是。」

  張媽媽親將太醫送出院子去,謝了又謝,又請了張院判身邊兒跟著的學徒去瞧蓮玉和蓮蓉:「……兩個丫頭也有些不好,是縣主身邊得用的……」

  裡廂再不敢燃檀香了,行昭上了藥,半臥在暖榻上,手裡握著菱花琺瑯靶鏡怯怯地瞧,想看又不敢看。

  素青侍立在太夫人後面,將眼從行昭的左臉頰上移開,定在了面前的青磚石板上,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才死了親娘,又要被火燒,死裡逃生後,臉上又被燒得這麼一片紅一片黃。

  可憐四姑娘還沒哭,卻一抽一搭地,眼裡含著淚又始終落不下來,這樣的行狀才是最讓人心揪的。

  難怪府裡頭沸沸揚揚地在傳是侯爺將大夫人逼死的——這才淅淅瀝瀝地落了幾天的雨,木頭裡都是潮的,哪裡能燃起這麼大的火來?不是下頭哪個奴僕使的壞,是什麼?下人們沒指使敢縱火傷人嗎?

  大夫人去了,景大郎君又不見影蹤,要是四姑娘都葬身火海,侯爺下頭的嫡支算是全軍覆沒了……

  「阿嫵你也別急,張院判既說了能好,咱們就安安心心的了。」太夫人沉著臉坐在上首,嘴裡說著安撫的話卻顯得硬朗朗的,轉過身去吩咐:「素青,你去外頭候著二夫人。」終究是皺了眉頭,嚷了一句:「怎麼還沒審出來……」

  素青一驚,回過神來,忙斂裙出去。

  閔夫人揪著手帕坐在暖榻前頭,大約做了母親的人都是一樣的心情,以己度人,她甚至不敢想像若是自家寄柔被燒成這個模樣,她會做出什麼事兒來,心裡頭這樣想,更佝了身子輕聲安撫道:「就算再癢再疼,四姑娘也不能拿手去撓,小姑娘家家的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行昭淚盈於睫,輕輕頷首,乖巧地將靶鏡翻過身去放在身側的小案上,也不嚷疼也不嚷舒服。

  這下閔夫人看得心裡更難受了。

  榮壽堂裡安安靜靜的,更漏沙沙的聲音都像響在耳畔邊一樣,太夫人因擔憂引起的怒氣蔓延開來,侍立在旁的丫鬟們大氣兒都不敢喘。

  「娘——」二夫人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打破了榮壽堂裡的沉靜,單手撩開簾子,暗含著喜氣:「懷善苑的火總算是熄了,事後一瞅,您猜怎麼著?連正院的西跨院都燒掉了半匹牆!」

  太夫人輕輕拿眼瞥了閔夫人,閔夫人一怔,反應過來了,無論哪裡出了紕漏這都是家醜!

  「二夫人忙慌壞了吧?您快過來坐!」閔夫人便起了身,正說話要告辭,卻聽行昭弱聲弱氣地開腔:「阿嫵累了,能不能先同閔夫人去隔間?」

  邊說著話兒,邊包著淚望著仰頭望著閔夫人,壓低了聲音,帶了哭腔:「臉上可癢,可閔夫人說不能撓,那讓旁人給阿嫵吹吹可以嗎?」

  閔夫人心頭一軟,過去便牽過行昭。

  握著小娘子軟軟的小手,權當做了回善事吧!

  太夫人瞧了這邊兩眼,終是緩緩點了頭,又吩咐小丫鬟不能將閔夫人怠慢了:「……你過來便遇到這起子倒黴事兒,過會兒得拿陳艾沾薑水打了身才能走!」

  閔夫人連連點頭,牽著行昭往裡間走。

  待二人一避開,二夫人忙不慌地重新又開了腔,言語裡盡是邀功的意思:「懷善苑裡的小廚房裡本來一直是燉著白玉豆腐湯的,廚子便去歇著了,是一個叫滿兒的小丫頭守在那裡,小廚房裡頭沒人,爐子裡燃著火直燒心,小丫頭就躲懶到了小廚房外頭的遊廊裡打瞌睡。哪曉得一醒來,整個廚房都遭燒起來,那丫頭心裡頭慌便撒了腳丫子就跑了出來,也沒叫醒其他人,也沒敲鑼打鼓地報信……」

  太夫人緊緊收起了下頜。

  這個動作代表了太夫人的怒氣已經上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二夫人一向怕這個嫡母,沒敢看上頭的臉色,移開眼,加快了語速,繼續道:「屋漏偏逢連夜雨,阿嫵早晨領到的那五盒松香用都還沒用,就隨手放在了小廚房隔間的雜物堆裡,火一遇到松香不就像瞌睡遇到枕頭似的嗎?『呼』地一下就竄了老高!又正值午憩的時候,僕從們都去後廂歇著了,守在外頭的婆子也躲懶,只剩了兩個貼身丫頭守在阿嫵身邊,等眾人心裡落定後,卻發現火勢已經起來了,衝不進去救人了!」

  「啪」地一聲,太夫人手拍在案上,面色鐵青:「這些僕婦養來何用!那個滿兒不是正院的丫頭嗎?怎麼跑到懷善苑去了!」

  太夫人這些年修佛問道,將早年間的那些脾氣收斂了很多,如今的厲聲詰問讓二夫人不由自主地往後縮了縮。

  「說是昨兒個才被阿嫵要過去的,前些日子阿嫵下令把那丫頭在庭院裡打了五下板子,估摸著是心裡還記著仇呢。」二夫人面露遲疑地繼續說著:「否則一個丫頭怎麼就敢撒腳丫子自個兒先跑了,讓主子身陷險境……」

  太夫人不置可否,一連串聽下來,合情合理,卻總有些稍縱即逝的蹊蹺地方,又老是抓不住。

  又想起寄予厚望的小孫女臉上硬生生地出現那片紅,和想哭不敢哭的神色,心裡的氣便噌噌往上冒,語聲裡帶了些寒意:「當奴才的做不到忠心侍主,還一心存著怨懟,心裡念著腦子裡想的都是該怎麼報復主子……把那個滿兒拖出去!」

  不說拖到哪裡去,下頭人的耳朵裡自動就換成了拖到亂墳崗去。

  二夫人也覺得這處罰合理,點點頭,又問:「其他的人呢?擅離職守,聽起來也不是多大的罪……」

  「當值的婆子丫頭都發賣出去,不當值的扣一年月錢兒扒了褲子打二十個板子,把阿嫵救出來那個婆子按著我說的賞。」太夫人雷厲風行,眼裡盡是凜冽。

  二夫人身形一抖,卻沒反駁,點點頭,正要領命下去。

  卻聽見外間的人又將鬧起來,張媽媽撩開簾子,面上也不曉得是喜是悲,口裡頭說著:「皇后娘娘派人過來了,說是要將四姑娘接進宮將養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0:35 AM

第七十五章 開始

  太夫人臉色刷地一下變得鐵青,明兒個定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又有話說了!

  「是誰來的?口諭還是宣了旨意?」太夫人壓下心神,先將情況問清楚。

  「是鳳儀殿的林公公,瞧著沒拿旨意,估摸著是皇后娘娘的口諭吧……」張媽媽心裡清楚這件事會帶來的風波——自家嫡親的長輩還在,嫁出去的姨母急急慌慌地將外甥女接過去養是什麼道理?

  覷著太夫人神色不太好,這事兒卻耽誤不得,張媽媽遲疑道:「您要不要親去二門一趟?有個什麼也好當面說。」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太夫人將手裡頭的佛珠重重放在案上,心裡頭的火和事沉甸甸地壓了這麼多天,連捧在手心裡頭這麼些年的嫡親孫女都要防著備著,素日裡連正院都不敢過,請了定國寺的靜一師太過來念法誦經,是為了超度方氏,又何嘗不是在安自己的心!

  自作孽不可活,可不是還有句話叫,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當面說什麼?難不成還敢抗旨不成!聖旨是旨意,皇后下的懿旨就不是了?」

  太夫人心頭壓著火氣,邊說邊大步往門口踏,又吩咐二夫人:「你去善後!把懲處鬧得轟轟動動一點——走水,只是因為幾個僕從不曉事,和咱們賀家一點關係都沒有!」

  賀家的僕從失了職責,怎麼就和賀家沒了關係?

  二夫人聽太夫人這句話說得奇怪,卻不敢在她火頭上去撩,趕忙點頭。

  行昭與閔夫人避在裡間,外頭的聲音隱隱約約聽不著太多,行昭索性不支愣起一個耳朵等著聽了,仰著小臉同閔夫人說著話:「……寄柔姐姐可好?阿嫵身上帶著孝,也不好去瞧她,她一向心思重,您一定讓她放寬了心……」

  閔夫人憐愛地摸了摸行昭的腦門,半晌未語,終是點了點頭。

  這趟渾水不摻合也摻合了,不想踏進來也踏進來了,信中侯和方祈在一道沒了蹤跡,還以為閔家能片葉不沾身嗎?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當家夫人,行昭非得拉著她一道是為了什麼,她還能看不出來?

  無非就是想找個見證,小娘子無依無靠地活在這深宅大院裡,又剛死了娘,舅舅的傳言滿天飛,親哥哥也沒在這裡撐腰。今兒個被火燒,要是遭賀家壓下來了,明兒個能不能活著出門都還不一定。

  借著自個兒將事情捅出去,好歹賀家行事也能顧忌些,好歹能保住一條命。

  外頭陡然沒了聲響,行昭心裡急,面上卻不動聲色,靠在閔夫人懷裡頭,也變得靜默無言起來。

  到二門就要穿過九里遊廊,看到往日新綠萌芽百鳥爭春的懷善苑變得一團烏漆漆,太夫人移開眼神,腳上的步子加快。

  林公公正站在簷下,手裡頭搭著拂塵,抬著下頜百無聊賴地望著琉璃六福青瓦,見那頭是臨安侯太夫人急急匆匆過來,笑著福了個禮:「……瞧著太夫人的氣色倒不錯,您近來可好?」

  太夫人心頭一梗,死了個兒媳婦,燒了嫡孫女,這還能叫氣色不錯?

  「托您的福,老大媳婦走了這麼些日子,闔府都不許用大紅大紫的顏色,老身心裡苦,卻總有這麼一大家子要活,老身不出面硬撐著,又該怎麼辦呢?」太夫人苦笑著,單刀直入:「皇后娘娘想溫陽縣主了,想將溫陽縣主接進宮裡頭住些時日?」

  林公公笑呵呵地點點頭:「貴府燒起來的煙,西郊都能瞧見,又聽太醫院的說,溫陽縣主的臉被火燎了,皇后娘娘心裡頭急,既可憐外甥女年幼失恃又心裡頭思念溫陽縣主。」

  算是間接地否定了太夫人找的理由。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太夫人被毫不留情面地擋了回來,卻愈加慈和地同林公公說著話兒:「皇后娘娘一片慈心暖腸,我們做臣子就更不好打攪了——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不是讓皇后娘娘在宮裡頭靜養嗎?溫陽縣主一去,於私是全了姨甥之情,於公卻是想著君臣之別,總不好叫一個小娘子擾了皇后娘娘的靜修,做臣子的於心不安,更怕太后娘娘怪罪。」

  林公公聞言面色微斂,外頭都道臨安侯太夫人是一番慈心善目,卻不曉得也是個能言善辯的!

  「皇上點了頭的,太后娘娘自然也是覺得將溫陽縣主召進宮守著,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林公公一句話堵回去,重新笑呵呵地說:「召個小輩進宮陪著,也不算什麼大事兒,皇后娘娘便沒懿旨下來,皇上更覺得不用下聖旨,難不成咱家手裡頭沒拿卷軸,臨安侯太夫人就心忖著咱家是想哄了您孫女去?」

  方禮竟然避開太后,直接走通了皇帝的門道!

  不是說她被禁足在鳳儀殿裡,已經失了聖寵了嗎!

  太夫人心頭大驚,前頭的棉裡藏針被堵了回來,又有閃過稍縱即逝的懷疑想抓住,可林公公卻容不得太夫人多想。

  「咱家能耐下性子等著太夫人,可皇后娘娘卻早吩咐人將鳳儀殿旁邊的小苑子收拾妥當了。」林公公拿著拂塵一甩,穩穩地搭在了手臂上,似笑非笑地道:「是宮裡頭離太醫院近些,還是臨安侯府離太醫院近些,太夫人是一片慈母心腸,溫陽縣主又是您最得意的晚輩,自然能夠安安穩穩地算清楚這筆賬。」

  太夫人臉上青白交替,再怨一步錯步步錯,也是事後諸葛亮了!

  又想起方氏大殮禮那日,方禮不也出了宮來瞧行昭嗎?那個時候都沒將行昭接走,這時候起意接走,難不成是真心可憐在外頭吃了苦頭的外甥女,沒別的盤算?

  這樣想,太夫人心裡頭好歹安了些,抬了眼緩和說道:「收拾幾件衣服倒也快,三日後,老身便將溫陽縣主送進宮去可……」

  話音未落,林公公拿話斷了:「溫陽縣主住的小苑都被燒成了炭,能有個什麼好收拾的?宮裡頭什麼置不齊全?您可儘管放心吧。」邊說著話兒,手一揮,兩個低眉順目宮女打扮的丫鬟應聲出列。林公公繼續說著:「皇后娘娘怕您累著,特意帶了人來幫著收拾,今兒個時候也不早了,總要讓溫陽縣主從從容容地見過皇后娘娘,在皇城裡頭睡個好覺吧?」

  太夫人身形微不可見地晃了晃,來得這樣雷霆!三日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扣下蓮玉、蓮蓉那兩個丫頭的賣身契,把正院的那些方氏的死忠或灌藥或逼出家門,威逼也好利誘也罷,也要讓行昭將那天的事情吞下去,死死捂在肚子頭!

  可來得這樣急,什麼也做不了!

  太夫人笑著抿抿嘴,側身請林公公去裡間坐著喝茶:「……是今年的新茶,老身吩咐媽媽領這兩位去收拾,總是住個幾天就回來了,倒勞煩你過來跑一趟。」

  不硬來,能妥協就好!

  林公公何嘗不是鬆了口氣,又笑著叫住那媽媽一聲:「將溫陽縣主也請出來吧,平日得用的人兒也都跟著吧,小苑夠敞亮,能住下這麼些人,皇后娘娘也怕生人伺候不慣縣主。」

  「有兩個貼身丫頭今兒個也受了傷,怕是不方便入宮了,就留在臨安侯府慢慢養著吧。」太夫人笑著打斷。

  林公公眉頭一挑,回道:「可見是忠心護主的,皇后娘娘最喜歡這樣的奴才了。」

  太夫人頓時無話,心頭的火又冒了上來,方禮方福哪裡像兩姐妹!

  一個雷厲風行,方方面面都想到了,一個卻溫溫懦懦,耽於情愛!

  太夫人掌心都沁出了汗,偏生被那一句話堵得死死的,總不能說那兩丫頭是沒眼力見兒活該受傷,不是因為護著行昭傷的吧!

  蓮玉卻是絕對留不得的……

  太夫人心裡頭左思右想,林公公也只將一雙眼瞅在外頭,不多時便見信中侯夫人牽著一個穿青荇色碧波紋杭綢綜裙,襟口繫一條五蝠補子的小娘子腳步穩穩地過來,面上帶著青幃小帽,看不清顏容。

  身後跟著的兩個丫頭一個婆子,一個一瘸一拐,另兩個卻都是歡天喜地。

  太夫人一蹙眉,低了聲問:「怎麼黃媽媽也帶上了,正院不用人管了?」

  行昭低低垂了頭,青幃小帽上罩著的那層青紗也隨著身形往下墜,小娘子語聲嘶嘶啞啞地:「黃媽媽是母親的陪房,正在教阿嫵繡牡丹花樣——那是從前母親拿手的花樣……」

  「去宮裡頭帶著她成何體統。」太夫人仍舊是一副慈眉善目,溫聲安撫著行昭:「宮裡頭六司有專司針線上的活,什麼花樣子不會啊?」

  「可都不是母親善用的……」行昭緊緊揪著閔夫人的衣擺,往那廂靠了靠,語氣裡有落寞有悲戚有思懷。

  林公公上前兩步擋在行昭前頭,一張臉笑得真誠:「既是溫陽縣主想帶的就帶上吧,宮裡頭還缺了一口吃喝了?又是先臨安侯夫人的陪房,說明也是從西北過來的嘛,正好叫皇后娘娘以慰思鄉之情。」

  太夫人手攥成拳頭縮在袖裡握得緊緊的,明明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明明是很好掌控,如今卻完全偏離了預設的思路!

  林公公習慣性地掃了下拂塵,笑著揚聲喚了句:「得嘞!溫陽縣主,咱們這就往皇城去吧?」

  行昭抬頭望了望今日帶給她感動與溫暖的閔夫人,輕輕鬆了手,抿嘴一笑,扯著臉上的傷口疼得厲害,上前兩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小小的人緩緩伏在地上,青荇一眼的顏色一波接著一波蔓延開來,鄭重地向太夫人磕了三個頭。

  沒再說話,起了身,又轉向閔夫人深深福了福。

  沒耽擱,轉身便往外走,將太夫人驚愕和似是恍然大悟的眼神,閔夫人心酸的神情,還有賀家的種種種種拋在身後。

  如今的行昭極想駕著一匹駿馬,馳騁而去。

  從今日起,她除了姓賀,與他們再無瓜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0:58 AM

第七十六章 蛛絲(上)

  三月清早間,草長鶯飛,青芳淒淒。

  瑰意閣靠在廊橋水榭旁,這個兩進的小苑處處透著清淨,青瓦紅牆琉璃磚,處處遍種迎春花和芍藥花,如今卻只有黃澄澄的迎春花開在石斑紋的柵欄裡頭,透著一團喜氣。

  中庭裡栽著一棵庭庭如蓋的枇杷樹還有幾棵幾個人聯手抱才能圍住的柏樹,每到晴天,總有暖陽透過四仰八叉的枝椏,在地上投出斑斑駁駁的影子。

  坐在靠著邊兒的炕上,能透過糊了桃花紙的窗櫺直透透地看到隱在枝椏樹葉中的麻繩鞦韆。

  行昭還記得三日前的那個晚上進宮,見到與前世一模一樣的瑰意閣時,湧上心頭的那股澎湃和淚盈於睫的感動。

  是柳暗花明,更是絕處逢春。

  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

  這是宋玉對楚王說的,何嘗又不是方皇后想對自己說的。

  「姑娘,皇后娘娘喚您過去一趟,說是太后過來了想瞧瞧您……」

  蓮蓉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心裡頭默默念著「走不過三寸,笑不露牙齒」的規矩,嘴上雖扯開了笑卻沒像往常,一笑笑到眼睛裡去。

  蓮玉腿瘸了在靜養著,貼身服侍的就多是蓮蓉在打理,黃媽媽也被方皇后留在瑰意閣裡頭就當做管事媽媽。

  行昭知道蓮蓉素日在臨安侯府裡隨性慣了,入了宮就像被拘在籠子裡的鳥似的,一舉一動都帶著些拘束。

  話從耳邊過,其中的意思卻並不太在意。

  「……太后娘娘的偏頭疼好些了?」行昭手裡邊合過書頁趿鞋起身,邊溫聲緩語地問。

  行昭入宮當日,按例要去慈和宮問安,顧太后卻以偏頭痛的由頭回絕了,到今日已經是三日了。顧太后從身世地位卑微的宮人,再到脫穎而出,再到最後登得最高,看得最遠,沉浮一輩子,卻將最初的耐性磨得一乾二淨了。

  蓮蓉一愣,隨即面帶赧色地搖搖頭:「我……我沒想那麼多,就急急慌慌地進來回稟您了……」

  行昭嘴角彎了個弧度,卻扯痛了左臉上的傷,低呼一聲。

  蓮蓉趕忙大跨步上前來扶,口裡似怨似嗔:「太醫怎麼說的?您不能笑不能大哭!怕您痛,更怕傷口裂開!」

  行昭揉揉左臉,眼裡含著笑意,邊往外頭走邊說:「還是習慣你這個樣子,宮裡頭雖是規矩嚴,在我面前,你還是原來那個蓮蓉。」

  庭院不算大,幾步路就轉出到了青磚紅牆的宮道上,行昭抬頭瞧了瞧比賀家大了些卻仍舊四四方方的天,心裡歎口氣,壓低了聲音:「拼死拼活只能將你們三個帶了出來,求行明把荷葉收了,荷心家裡好,我自然也不擔心。怕就怕為難你們家裡人……」

  蓮蓉眼裡一紅,跟在行昭後面走,也不管行昭能不能看見,頭搖得像撥浪鼓。

  「爹爹是得用的管事,頂多也就被免個職,被罵兩句,能有什麼大礙?」

  行昭不置可否。

  抬了步子往左拐,金簷翹角,貔貅瑞獸,博古橫欄便出現在了眼前,鳳儀殿正堂端莊華麗,來來往往的宮人們見行昭過去,立馬停了步子,或將頭垂得更低,或語氣克制地喚一聲「奴婢給溫陽縣主問安」。

  方皇后遠遠地就看見了行昭過來,立起身來笑著招手:「快進來快進來!」又轉頭同旁邊的顧太后笑說:「那晚,臣妾帶著行昭風風火火地去和您請安,卻聽到您偏頭痛又犯了,心頭一悸,便縮頭縮腦地又帶著行昭回來,只敢吩咐人給您送去天麻和黨參,便再不敢來煩您了。今兒個倒叫您親自過來,是臣妾的罪過!」

  顧太後面沉如水,扭過頭去,沒開腔答話。

  方皇后心頭大暢,又想起那日去討皇帝的旨意時說,「臨安侯夫人才去,她的幼女就遭火燒了?我看不是府裡頭的奴才不經心,是有的人太放心了!」,她和皇帝周衡夫妻這麼多年,他臉上的神情瞞不過她——明晃晃地帶著不可置信和震怒。

  所以行昭入宮才會沒那麼多波折,所以昨日賀琰就在儀元殿上遭了訓斥。

  行昭佝著頭踏過門檻,屈膝如儀,聲音嘶嘶的弱弱的,給殿上道了個福:「臣女賀氏問太后娘娘安,願太后娘娘福壽安康,問皇后娘娘安,願皇后娘娘長樂未央。」

  鼻子裡嗅著安靜清甜的氣味,心也跟著靜了下來——鳳儀殿裡常年燃著沉水香,如今還沒點香,但骨子裡都透了幾分味道。

  顧太后久久沒發話叫起,方皇后也不可能僭越,行昭便穩穩地屈膝立在下頭。

  死裡逃生的滋味都嘗過了,這點小打小鬧,行昭還不放在心上。

  「你送過去的天麻吃著還好,可是國舅爺年前時候送來的?」顧太后明擺著折騰行昭,自矜笑著回方皇后剛才的話,話音一落,便接著又道:「那哀家還得省著吃了,今年怕是沒有西北老林那麼好的天麻貢上來了。」

  方皇后心頭一滯,脊樑挺得筆直,眼神落在殿下還曲著膝的行昭身上,再轉頭回顧太后,抿嘴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將軍在外征戰,難不成梁提督和顧守備就不會給母后在西北老林尋好天麻了?」口裡接著說:「天麻是溫補,母后您千萬記著要日日都吃,否則停一日就跟沒吃一個模樣。偏頭痛吃天麻最管用,老人家記性不那麼好了,吃天麻也有用。」

  這是在說顧太后忘叫行昭起來是因為年紀老了,記性不好……

  行昭腿在打顫了,聽方皇后的話,忍了笑。

  顧太后輕笑一聲,沒接話了,拿手指了指殿下的行昭:「溫陽縣主起了吧,賜坐兒。」又笑著和身側的姑姑說話:「前一回見溫陽縣主是在正月初五那天,今兒個一見覺著又長高了些。等先臨安侯夫人的除服禮成,再領進宮瞧一瞧的時候,估摸著就長成了個大姑娘了!」

  方皇后神色如常,顧氏這個人從下頭一步一步爬上來,向來話裡有話,綿裡藏針,說好聽點是含蓄,說難聽了就是陰毒。

  責備個小娘子不好好在家守孝,倒住到宮裡來,至於這樣麻煩嗎?

  行昭正襟危坐著,眼神定在那尊雙耳玉色白釉花斛上,兩耳不聞窗外事,神情低落又顯得沒了生機。

  「臣妾心裡頭也憂心得很啊。若是都到了除服禮,行昭臉上的那道疤還沒消下去,可該怎麼辦才好啊!」方皇后接過話頭,將門出身,向來一招定勝負,不耐煩這樣推諉著打話裡官司。

  眉角稍稍往上挑了挑,口裡說:「初一、十五的時候,總也不見應邑和中寧進來問安了,連您前兩天不舒坦,她們兩個也像銷聲匿跡了似的,可是家裡出了事兒?」

  行昭進宮當晚,就將滿兒招出的話兒一五一十都給方皇后說了,大家都不是蠢人,前後一聯繫,哪裡還不曉得這是使了什麼樣的招數!

  沒待顧太后後言,方皇后輕輕往前探了身,輕笑著似是再同顧太后商量:「衛國公世子去了怕是有一年了吧?應邑一個人住在公主府裡頭孤孤單單的,歷朝來可都沒有公主守寡的!守一年,再細細選一年,到第三年,就該將親事提上檯面了。臣妾是做嫂嫂的都記掛著,想來母后心裡也有了桿秤吧?」

  顧太后神色一凜,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了方皇后幾眼,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來。

  「不急……」顧太后緩緩把眼神從方皇后臉上移開,口裡幽幽說著,「溫陽縣主還在下頭聽著呢,方家沒教過皇后言禮行止?」

  一個沒落人家出來的破落戶談言禮行止?

  方皇后心頭又鄙夷又想笑,胞妹的枉死和這母女兩脫不了干係,手上沾的血還沒洗乾淨,還有臉和她談什麼眼裡行止!

  「方家出身草莽,又以軍功起家,教出的女兒都是直來直去,不懂那些彎彎繞,臣女的母親是這樣,皇后娘娘自然也是這樣……」方皇后還沒來得及說話,行昭卻輕輕出聲,神色激動,眼神裡卻帶著些惶恐與害怕,邊說邊怯怯抬起頭來,左臉上的疤已經結痂了,不大不小的一片在臉上,讓顧太后心頭一虛。

  「行昭——」方皇后出聲打斷,眼裡有不贊同,外甥女還小,衝鋒在前的有她就夠了,不需要再加上一個。又轉首向顧太后笑道:「小娘子年紀小,又剛喪母,記得以前臣妾養著小九的時候,她也是衝在前頭回護著臣妾……」

  顧太后不想看行昭臉上的那道疤,今兒個過來不就是想來瞧瞧這溫陽縣主有多大的能耐,如今看下來她姨母的半點心機和手腕是沒學到——既沉不住氣又還說話細聲細氣,畏畏縮縮。

  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這活脫脫的,又是一個方福。

  顧太后放了心來,終於如同長輩一樣輕輕搖搖頭,帶著寬縱和慈愛,邊起身往外走,邊笑著說:「溫陽縣主還小嘛。皇后你是姨母,你好好帶著,缺什麼要什麼,直管開口,宮裡沒有的,咱們就去外頭找。」

  方皇后親身將顧太后送到了鳳儀殿外的宮道上,回來的時候卻發現行昭在凳子上坐得筆直,面上的恐懼與畏縮盡數褪去,明顯是在思索著什麼。

  行昭見方皇后回來,輕聲說道:「應邑長公主為什麼逼死母親?還不是因為臨安侯夫人的那個位子。父為妻服齊衰禮是常理,可大周的公卿哪裡還老老實實地守著春秋的禮制過?再加上太夫人健在,臨安侯至多服百日喪,之後要幹什麼呢?自然是迎娶繼室進門,時間緊著呢……」行昭微微一頓,眼神從那尊花斛上移開,帶著揭開謎團一樣的神色,喃喃道來:「可顧太后卻說不急……」

  方皇后心頭一驚,喚過林公公,冷聲吩咐道:「……派人盯緊應邑長公主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1:16 AM

第七十七章 蛛絲(中)

  林公公什麼也沒問,應過諾後,便轉身欲離。

  「林公公!」行昭提了聲兒喚道,林公公轉身更為恭謹地垂了頭,行昭想了想,溫聲道:「勞煩您出宮的時候,順道去瞧瞧蓮玉、蓮蓉那兩個丫頭家裡怎麼樣了,可好?」

  讓方皇后的人時不時地去問問,也算是能給那兩家人多一重保障吧。

  林公公將身子佝得愈低,笑著應了個「是」,便疾步往外走。

  方皇后沒制止,那把火是誰放的,行昭入宮第一晚就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她心裡頭既憐憫外甥女這個年紀便要耍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手段,又後悔自己沒趁著大殮禮的時候順勢就將行昭接進宮裡來——誰會料到賀太夫人連自己的嫡親孫女都要防範!

  眼裡是白白粉粉的臉蛋上有一片塗著白玉膏的疤,顯得突兀和滲人,方皇后輕歎一聲,吩咐身側的桃齊:「去太醫院請張院判過來,溫陽縣主的臉怎麼還不好……」

  「阿嫵每日都擦藥也喝,也在忌口,小廚房連茶、醬油和醋也不敢放……」行昭不在意地笑著說,帶了些不以為然:「總能好的,一步一步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慢慢好慢慢好,再隔幾年你都該說親了!」方皇后語氣帶了焦灼,又催著桃齊去請張院判,她沒懷養過孩子,卻也知道就算是身份再高,臉上出了事兒,哪裡還能說得了好親事!

  何況臨安侯府又是個那樣的人家!

  何況方祈和景哥兒又都還沒找到!

  方皇后心裡頭再急,卻也還是在上首挺得筆直,雖說病樹前頭萬木春,可如今一層一層纏在一起,想要抽絲剝繭,就必須沉下心來。

  「你終究是姓賀,應邑長公主與賀琰的恩怨糾纏,與你無關……」方皇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只是看到七八歲的小娘子臉上雖是掛著笑,眼裡卻像含著無盡仇恨與倔氣一樣,覺得心頭酸澀。

  「人生還長,一雙眼裡全是黑暗,就算是陡然來了一絲光明,眼睛也會被刺傷,不由自主地閉上後,便再也看不見光明了。」方皇后語氣晦澀,她是長輩,如今更是行昭的依靠,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在經歷了一次傷痛後,便永遠失去了歡欣的能力,「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是我都做不了的事情,你做什麼也都是徒勞。」

  兩世為人,第一次有人以遮擋的姿態擋在她的前面。

  行昭心裡緊緊揪了起來,眼裡迷迷朧朧地看到擺在炕桌上碗口大的正紅山茶花,重重點了頭,嘴角彎成一輪彎月的模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也有『為儒皆可立,自是拙時機』的說法,明知道應邑長公主不對勁,自然要更加緊警惕……」

  話沒說完,發現方皇后端和肅穆的眉眼卻輕染了愁,行昭歎了口氣,改了口:「姨母說得是,大不了阿嫵每日且記著擦珍珠粉罷了,一粒兒一粒兒磨得也不算細,擦在臉上也不曉得是養人還是毀人……」

  內務府呈上來的珍珠粉能有磨得不細的?

  方皇后笑著輕輕搖頭,沉甸甸的心好歹輕快了些。

  日子就在眼前一晃而過,堪堪就到了四月份,皇帝不常過來鳳儀殿坐坐,偶爾來了,一兩次問起行昭的傷,方皇后便叫行昭出來見一見,這時候素日剛強的方皇后便會軟了語調,眼神溫溫地看著皇帝,口裡慢條斯理地說著:「……張院判說不打緊,可臣妾心裡卻慌極了,行昭的傷不好,臣妾總覺得沒有辦法下去見那早逝的妹妹……臨安侯可有問起行昭過?」

  皇帝只安慰:「好好的,說什麼下去見不見的?溫陽縣主跟在你身邊,是她的福氣。」再看一眼眼前這個臉圓圓的,白白的,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小娘子,又想起原先臨安侯夫人詭異的暴斃和顧太后這幾日在耳朵邊念的話「應邑喪夫也快一年了,總要再選個身家高貴、面貌俊雅,風度翩翩的駙馬吧?再嫁也別住在自家公主府了,將就些就住到男方府裡去。男方年紀大些也沒關係,重要的是門第,畢竟你妹妹也是將近三十的人了……」

  身價高貴、面容俊雅、風度翩翩,年紀大些也沒關係,門第還要高。

  他整個大周看下來,也就只有臨安侯賀琰符合這些條件了,可他的髮妻死得不明不白,他哪裡放心將自己胞妹嫁給那種人,便打了幾個哈哈過去了。

  「朕也派了人偷偷地去找賀家大郎,少年郎就算是魯莽了些,一顆赤子之心卻叫人喜歡。」這個年近四十的,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是既在對方皇后說,也在安撫行昭。

  皇帝周衡原先是先帝的第五子,非嫡非長,卻問鼎天極,這與他有個獨寵專房的母親不無關係,也與他自身的鎮定和在先帝面前表現出來的和睦與大度,關係更大。

  行昭面露感激,淚盈於睫。

  小娘子癟了癟嘴,忍著不哭出聲,卻還是垂下頭來,帶著哽咽道:「阿嫵謝過皇上大恩!」

  後宮安靜似水,方皇后在不經意間的解禁,似乎除了顧太后頗有微詞,連小產後的惠妃都重新變得低眉順目,日日隨著妃嬪過來問安行禮,方皇后看見她跟沒看見似的,時不時敲打幾句,倒把惠妃氣得說不出話來。

  前方西北接連傳來戰報,或說梁平恭擊潰韃子主力,或說秦伯齡鎮守川西,打退韃靼的突襲,形勢一片大好。

  朝堂上自然也跟著出現了兩種聲音,以內閣陳顯陳閣老為主的主戰派,另以戶部右侍郎黎令清為主的主和派。

  一個態度強硬,「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衰我盈,故克之!」,這是陳閣老的話頭。

  一個只哭窮,論陳閣老怎麼說,黎令清只管抄著袖子說四個字「國庫沒錢」。

  再加上那個原先在朝堂落地柱上一撞再成名的馮安東將養了這麼些日子,又生龍活虎地回到了朝堂上,終日上書的上書、跪在儀元殿前頭的跪著不起來,吵得紛擾不休,本來是敵人節節敗退的好事情,卻將皇帝擾得焦頭爛額。

  與此同時,青巷裡的臨安侯賀琰似乎也將火氣掛在了臉上。

  「方福都已經死了!你就多等等些日子不可以嗎?十年都等不過來了,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了那一步,就沉不住氣了?」

  賀琰沉著臉,看著眼前這個穿著一襲石榴紅青瀾紋鑲邊的貴婦,又覺得自己的語氣硬了些,輕咳了幾聲,又道:「賀家最近可真算是後院起火,一把火燒得西郊看見了,皇后看見了,連皇上也看見了!你自個兒想,皇上幾時在朝堂上撒過我的臉面?如今卻明晃晃地拿話兒打我的臉!」

  應邑輕哼一聲,扯過裙擺,往側扭身,見賀琰沒來哄她,到底忍不住,眼裡瞧著緊緊閉上的門,誰家兩口子說話還要避開人,關著門的啊!心裡更覺得悶得慌,語氣裡不由帶了怨懟:「誰讓兩件事湊得這麼巧?正頭夫人死了,她女兒的院子就燒了起來,話本子裡也沒帶這麼演的!我看啊,是那小娘子在給你們下套!」

  賀琰素來對行昭寬縱,逼殺方福時雖是不留情面,可對她留下的這個女兒倒還多有牽掛。

  聽應邑這麼說,心裡不免不高興起來,手端起茶盅來,啜了兩口,又想起還擱在暗格裡頭的那幾封信,也不欲與應邑再起爭端,索性拿話岔開。

  「令清主和,是在拆梁平恭的檯子。我也不是沒勸過他,可惜一勸,他便氣呼呼地拿出一摞賬冊來讓我自己算。」賀琰輕笑一聲,將茶盅輕擱在案上,他並不習慣在女人面前探討國事,可更不想讓應邑言辭犀利地逼他快點嫁娶,「國庫不寬裕,年前又逢上災年,眼看著可以拿著西北的戰勝刮韃子一層油下來,等兵強馬壯的時候再一舉克之,皇上怕難保沒打這個主意,可惜放不下顏面。」

  應邑哪裡不曉得賀琰的本意,嘟囔幾句,終究轉過身來,對著賀琰:「皇上打沒打這個主意,我是不知道的。可我知道若是早早求和,那就意味著西北的戰事停了,梁平恭是不是得回京了?到時候誰又能代替梁平恭守著平西關,不讓方祈進來——要知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方祈的屍體還沒找著呢!」

  賀琰神色一凜,女人家看事情不從大局入手,偏從這些小細節上能摳出骨頭來,應邑這算是說到了點子上!

  年前梁平恭偷賣火藥、雲梯、刀盾給韃靼,發了筆橫財,卻在無意間遭方祈發現。為了自保,就算方祈騎著千里馬,拿著紅纓槍,叩開平西關的門,梁平恭也不可能讓方祈活著進來!

  如果選定了求和,梁平恭自然功成身退,朝廷就會換一個人去西北鎮守……

  門緊緊掩著,四面的窗櫺也關得死死的,賀琰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沉下聲來:「讓馮安東寫封信給梁平恭——馮安東是梁平恭原先的妻弟,他們之間有通信很正常。讓他叫梁平恭要麼將韃子徹底打退,要麼找到方祈堵住他的嘴,砍掉他的腳。叫他既不能走,又不能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1:24 AM

第七十八章 蛛絲(下)

  應邑不耐煩聽廟堂上的這些東西,直擺擺手,青黛一挑:「你不好找馮安東,我一個深閨婦人就好找啦?」

  賀琰面色微沉,他如今正受著皇帝猜忌,若在這個時候還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怕是要遭到皇帝徹底厭棄了,賀琰正要開口,卻聽應邑那頭語氣軟而綿,似是認命卻又暗含歡喜:「罷了罷了,你找我找,誰找不是找?左右你便是我的孽,我今生就是來還債的!」

  賀琰展顏一笑,頓時就像暖春時節乍然破開的湖面,既溫暖人心又讓人沉浸。

  應邑胸口甜甜的,垂著頭低低輕笑,手捂在小腹間,歷經千辛萬苦才有了他和她的孩兒,他會軟軟地喚賀琰叫爹爹,喚她叫娘親,一定既聰明又伶俐,或許會長著像賀琰筆挺的鼻樑,像她一樣明亮的眼睛。

  賀琰見應邑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輕聲一笑起了身來,摟住應邑的肩,笑著說:「你等著吧,西北老林就那麼大塊兒地方,等梁平恭把方祈的屍首找到了。我一定去向皇上求娶你,皇上罵我也好,打我也好,甚至撤我職也好,我都不怵。八抬大轎,鳳冠霞帔地風風光光把你娶進門。」

  應邑的素手從尚還平坦的小腹上一劃而過,心裡頭有些急,一抬頭便看見情郎燦若繁星的眸子,又變得既苦且甜。

  「我能等你,可肚子裡的孩子能等你嗎?我能叫孩子一直不出來?」應邑偏過身去,想起顧太后催她的話「雖說前頭那個一死,你就嫁進去,這不體面。可是,你顯了懷嫁進去,就更不體面了!」,口裡又念叨:「如今還只有兩個月份,剛上身的時候又不安穩,一聞到點香的味道就不舒服,連宮裡都不敢去,就怕遭那些人精看出什麼不對來!別人家都是相公在身邊問長問短,又是哄又是喜歡,大氣兒也不敢喘。我體諒你,委曲求全著,你卻成心要等我四個月、五個月,大著個肚子穿嫁衣!讓定京城裡的人將我笑死!」

  話到最後,卻說得撥動了自己的那根心弦,眼眶紅紅的,心裡十分委屈。

  手裡頭攥緊了那方帕子,她原以為方福一去,她和賀琰的路就能成為一個敞亮的大道,如今看起來卻還是那條崎嶇坎坷的羊腸小道!

  這個孩子來得既不是時候,又是時候。

  唯一的嫡子不知所蹤,便顯得應邑肚子裡的這個更加金貴。

  賀琰嘴角抿得緊緊的,隔了半晌才說道:「辦法總比困難多,只是現在實非良機,你且忍一忍。不是說三四個月才顯懷嗎?到時候,大不了咱們就說是早產,木已成舟,我加上顧太后的手腕壓下去,誰還敢說你什麼?」

  應邑的帕子被揪得縮成一團,不答應也只有答應,眨了眨一雙桃花眼,輕聲一歎,便往賀琰身上軟軟靠過去。

  濃烈的薔薇香膏陡然充盈在鼻尖,賀琰直直望著前頭,神色晦暗不明,年少時的情人如今終於得到了,厭惡了幾十年的髮妻如今終於擺脫了,滔天的穩定的前程擺在他的面前,唾手可得,他卻心裡覺得空落落的,像是七巧板裡缺了一個。

  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當事情像葫蘆伏在水面上,摁下一頭,另一頭就翹起來的時候嗎?一失足成千古恨,應邑逼得緊,他只有去逼方福,兩個女人的爭鬥裡,他找不到平衡,方家已經得罪完了,他如若還不堅定地站在應邑那頭,顧太后也不可能放過他。

  可方福的死,並不是他的錯!

  是她自己蠢,是方祈不爭氣,是應邑逼得緊……

  更是天意,生死由命,是閻王爺要方福下去陪他,與他何干!

  還是長子失蹤,幼女離家的時候?

  還是太夫人這幾日一直沒有舒展開的眉頭,還有府裡頭幾道雷厲風行吩咐下去的禁令的時候?

  賀琰長長歎了口氣,闔了眼,方福圓圓白白的模樣便綽綽地浮現在了黑暗中,賀琰心頭一緊,重重甩了甩頭,方福的臉卻在腦海裡變得愈漸清晰起來,未語先笑的唇角,閃爍著溫柔光芒的眼睛,胖乎乎的手腕,一點一點地成形。

  廊間的八寶琉璃風鈴「叮鈴鈴」地響得清脆,應邑靠在賀琰的懷裡,輕喃了一句,說得模模糊糊的,賀琰強迫自己佝下頭曲認真地聽,卻還是只能聽見「嗡嗡」的聲音。

  一時間,兩人皆靜默無話。

  西北戰事是戰是和,尚在商榷之中,但到底西北已經趨於平穩了,二皇子選妃這件大事就又重新提上了日程。

  「二皇子的生辰在仲夏,聽淑妃娘娘說西北那邊兒都是算虛歲,照這樣算起來,二皇子就十六歲了!嬪妾長在余杭,沒聽過這樣的說法,也不知道算得對不對……」王嬪端謹地坐在下首,眼眸亮極了,一眨一眨地望著方皇后,十分合時宜的模樣。

  方皇后也笑,卻是微斂眼瞼,笑得自矜:「是有這樣說法。淑妃家和平西關挨得近,那一塊兒都是這樣算小郎君的年紀。」

  王嬪見方皇后也不接話,也不洩氣,身子繼續往前探了探,一雙杏眼睜得大大的,驚呼一聲:「那照這樣算,西北的兒郎們成親時不就十七八了嗎?放在余杭,十七八歲都能做父親了!」

  方皇后抿嘴一笑,並沒接茬。

  氣氛頓時尷尬了起來。

  德妃笑嘻嘻地打圓場:「那我們家四皇子算起來豈不是有十二歲了?怪道他一天都在嫌嬪妾管他管過了,嘮嘮叨叨個沒完……」陳德妃銀鈴似的聲音囉囉嗦嗦的,卻讓王嬪感激地投過去一眼。

  德妃止了話頭,一轉首看見行昭帶著幃帽踏過門檻進來,又笑著招呼:「溫陽縣主今兒個怎麼來得這樣晚?往常行早禮的時候,不都是避到花間去描紅嗎?」

  「張院判過來給臣女上藥,耽擱了時辰。」方皇后一向不喜歡這些鶯鶯燕燕,行昭自然也回答得言簡意賅,又挨個兒福過了身,便恭謹地坐到了方皇后的身邊兒去。

  被這麼一打岔,尷尬的氣氛倒是消除了不少。在行昭的跟前,王嬪自然不好意思再提起二皇子的親事。

  又是一番寒暄,都是德妃在說著話兒,覷著方皇后的臉色不太好,便投其所好,話頭都落在了行昭身上:「……溫陽縣主年紀輕輕的,卻十分穩重,記得淑妃姐姐的歡宜也是個好靜的,溫陽縣主如今住在宮裡頭倒可以往重華宮走一走,都是貞靜的小娘子,一定有說不完的話……」

  皇帝有三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大公主歡宜,和行昭差不離的年紀,深居簡出的,和陸淑妃一個路數。

  陸淑妃就是靠著兒女雙全,才在這後宮裡頭立穩了腳跟的。對於這件事兒,行昭記得前些日子,方皇后言傳身教時有這樣的說法,「我不能生下孩子來,可皇上選了與我親厚的人生孩子,也算是全了夫妻情誼,也算是為我著想了。」

  行昭膽寒,若說臨安侯府裡只有利益沒有親緣,那宮廷就更是一個殺人不見血的地方。

  「德妃姐姐果真是老糊塗了。既然兩個都是不說話的,湊在一起又哪裡來的話說?」惠妃輕撚和一張蜀繡並蒂蓮花帕子,笑意盈盈地說,未待陳德妃答話,便伸了個懶腰起來,垂下眼瞼沖皇后福了身,「嬪妾身子骨還未好全,便就先離了。」

  方皇后揮揮袖子,算作準了。

  惠妃一走,德妃吃下的癟還沒討回來,心裡不甘心,青著一張臉緊隨其後出言告退。

  陸淑妃早間要奉佛,方皇后便免了她的行早禮,幾個妃位一走,下頭的低位嬪妃也坐不住了,紛紛告退離去。

  王嬪在最後磨磨蹭蹭地起了身,又福了一福,滿是恭敬:「嬪妾也不知道話兒當講不當講……」又拿眼覷了覷端首立在方皇后身邊兒的行昭,忍了忍話頭,便沒再出聲了。

  方皇后心裡頭明白王嬪要說什麼,二皇子的婚事她不著急,總有人比她更著急。

  「行昭你去花間坐一坐吧,一早就備上了你素日喜歡杏仁乳酪和鹽津梅乾。」方皇后將行昭遣開。

  行昭心裡卻知道,平日都在花間裡做女紅描紅,除了一張黑漆八仙過海大木桌,就沒地方能放杏仁乳酪和鹽津梅乾了,能放小食的,就只有和正殿隔著一扇窗櫺的廊間。

  這是方皇后讓她隔近點方便聽呢!

  行昭蹲身福禮,辭了王嬪便往裡走。

  行昭的身形將隱沒在簾子後頭,王嬪清泠泠的聲音就響起了。

  「……前些日子惠妃娘娘冤枉您害她小產,嬪妾心裡有苦說不出。嬪妾自小在家鼻子就靈,就在惠妃懷著孩子的第二個月份,她那長樂宮就日日熏艾,我每回去就點上氣味濃烈的八寶香,可嬪妾還是能嗅到熏艾的味道。」

  王嬪邊覷著上頭的神情,方皇后神色如常,便加大了籌碼:「嬪妾住的永壽宮離長樂宮近,惠妃小產前的幾個晚上,嬪妾都看見了應邑長公主和太后娘娘身邊兒的丹蔻姑娘進出過永壽宮,也不曉得這之間有沒有什麼聯繫……」

  王嬪告訴的話兒很有分量,可是很可惜方皇后什麼都知道。

  王嬪見方皇后不為所動,心頭一急,又想起了兒子的苦苦哀求,帶了幾分遲疑繼續說道:「二皇子這幾日被准允出宮,也不知道是碰巧還是什麼,他幾次看到應邑長公主進出馮安東馮大人的府邸,神情十分曖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1:29 AM

第七十九章 馬跡(上)

  方皇后一挑眉,微微抬了下頜,示意王嬪接著說下去。

  王嬪低頭抿嘴一笑,應邑和方皇后已經勢如水火,如果惠妃之事和應邑有關,那應邑在外頭和男人牽扯不清,關係曖昧,就會成為方皇后手裡的那把刀!大周雖然男女大防已經減弱了很多,但是寡婦與男人私通,還是會被千夫所指的!

  重則會被浸豬籠,輕則……

  王嬪莞爾一笑,沒有輕的,皇家鬥爭哪裡來的退路?

  「二皇子心裡頭好奇,便去街坊四鄰問了問,問不出名堂來,就守在路口,總算是逮了一個馮大人府上的丫鬟出來,一問,這才知道應邑長公主三天兩頭便往馮大人府邸上跑,這幾日更甚了……」

  王嬪的聲音淺淺淡淡的,廊間裡的行昭面無表情,手卻緊緊地摳在黑漆粉彩炕桌的邊上。

  二皇子能為了問薄娘子事件的最終結果,暗箱操作將行明變成二皇子妃候選。他那樣好奇又較真的個性,難保不會因為一時的玩心,就蹲在馮安東府前幾天,只為了落實自己的猜測!

  王嬪的話,無疑為行昭打開了一扇大門。

  「王嬪也算是宮裡頭的老人兒了,應當知道哪些話當說,哪些話不當說。長公主喪夫也有一年了,太后最近急得不得了,和皇上敲了警鐘,又來和本宮敲,說是要品貌過得去,身份也夠,年紀大些也不要緊的好男兒。」方皇后端端地坐在上首,手裡反復地將絲帕蓋在臂上,如玉清透碧綠的絲帕趁在品紅蹙金絲的衣裳上,倒也好看。

  方皇后眉目帶愁,輕抬了眼:「可這樣的男兒漢,還要沒有家室的當真難找。是先細細地幫著應邑長公主選了夫婿,還是先劃定二皇子妃的人選,本宮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了。」

  王嬪心頭一跳,皇帝雖說不常來鳳儀殿,可他心裡頭對方皇后的尊敬和信賴,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的。

  「馮大人是梁將軍早逝妹子的夫君,梁家的女人們個性都強悍,自然找夫婿的時候願意往低處找,故而馮大人雖是兩榜進士出身,卻家底實在不厚,馮家卻並不顯山露水……」

  王嬪有些遲疑地說,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方皇后說那番話的用意,借力打力,給應邑找個家世低一點的夫家,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報復!

  「月有陰晴圓缺,圓滿了這頭,那頭難免就會有缺憾些。」王嬪言語有了些興奮,這倒好兩處都不得罪——兩邊兒都是同一個目標!便興致勃勃地又言:「馮大人除了身份不夠高,全都符合了擇婿的標準,甚至前頭那位連一男半女都沒留下!馮大人雖然只是個御史大夫,可奈何長公主與馮大人兩情相悅,太后娘娘若是再肯賜個出身,可真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方皇后將帕子一點一點地伸展開來,輕輕點了點頭:「你也是當母親的,就應當知道自己定下的標準與孩子們心儀的標準時發生衝突時,一顆慈母心總會妥協下來,畢竟自己孩子高興才是真正高興不是?應邑長公主是顧太后的老來女,雖然與本宮多有不對付,可本宮到底是嫂嫂,總是願意看著她高高興興的,如果嫁的是馮安東,本宮不就更高興了?」

  行昭在隔間安安靜靜地聽,心裡的澎湃與蕩漾分毫不少,方皇后三言兩語就將王嬪由這一個歧途引到了另一個歧途裡!

  行昭低了低頭,手心裡直冒著汗,她打的主意與方皇后很相似。她卻自詡做不到像方皇后那樣,話說一半掖一半,別人卻總能往自己預想的那樣去猜沒說的那另一半話!

  果然,王嬪自以為聽懂了方皇后的意思,語氣十分雀躍,行昭能從裡頭聽出顯而易見的笑:「應邑長公主的婚事有了著落,皇后娘娘總算是能騰出時間來操心二皇子的親事了吧!」

  「上回平陽王府春宴,平陽王妃入宮的時候倒是說了幾個出眾的小娘子出來。」方皇后投桃報李,從善如流:「安國公石家的長女,信中侯閔家的姑娘,還有陳顯陳閣老的嫡長女,都不錯。只可惜臨安侯家二房賀環的差事不夠高,否則賀家三娘子也是個不錯的。」

  王嬪喜出望外,想起兒子像哈巴狗似的一眨一眨眼睛,求著她一定要是閔家的姑娘時的考慮,信中侯閔家如今可是和方家連得死死的!

  一旦上了一條船上,想下來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可方皇后剛才那句話說得也好,當父母總是妥協在兒女的要求下,無條件的,歡天喜地的。

  「閔家的姑娘就很好!信中侯和方將軍在前線奮勇殺敵,可謂是一門忠烈!」王嬪迅速做出了選擇,就算方家的罪名最後落實了,信中侯一個護軍能承擔多大的罪?閔家的姻親遍佈定京城,二皇子缺的是什麼?不就是人脈和關係嗎?再加上二皇子自己喜歡,做父母的就該認認真真地爭上一爭。

  方皇后難得地笑靨更盛,點點頭,又同王嬪商量起另一件事兒來:「……索性請了這幾家到宮裡來,本宮瞧一瞧,皇上瞧一瞧,你是二皇子的生母也應當來看看,再請上平陽王妃、幾位長公主作陪,也表示一下對這件事兒的重視。畢竟二皇子是皇上頭一個兒子,皇上嘴上不說,本宮卻知道皇上心裡是極重視二皇子的。」

  王嬪連連點頭,又聽了方皇后滿含寓意的後言,更是心花怒放。

  無論再沉穩自矜的人,碰上這麼大一個餡餅的時候,也很少有不動心不開心的。

  可惜,人一旦陷入盲目的歡欣中,就很難不出錯了。

  王嬪歡欣鼓舞地離開了鳳儀殿,沒了外人,行昭便將幃帽摘了下來,素手親打簾,率先入眼的便是擺在炕桌上的那尊前朝青花瓷花斛裡斜斜插上的幾支多重瓣西府海棠。

  「海棠無香,可惜了長得這樣好看,可見世間的事兒大多都是不圓滿的。」行昭邊說著話兒,邊去摘下一朵,幾步上了榻前,垂下眼瞼,輕手輕腳地別在方皇后的襟口處。

  品紅繡雲紋白鶴蹙金絲的右衽大袍與胭脂點點的海棠哈相映成趣,方皇后多用端莊肅麗的飾物,西府海棠幾瓣綻開,倒是徒增明豔。

  行昭退後幾步,細細看了看,笑著說:「好看!姨母多穿穿胭脂色的衣服,您皮膚白,襯這個顏色也好看!」

  方皇后心裡的盤算愈漸明晰起來,不欲與小外甥女計較,笑著招招手,示意行昭過來偎著,口裡邊說:「剛剛聽見了?」

  行昭笑著點點頭,順勢坐在榻前,高聲說道:「聽見了!」又瞥了瞥在方皇后身後服侍的蔣明英,再四周環視一圈,壓低了聲音:「剛才林公公急急匆匆地進宮來,您的行早禮卻還沒結束,阿嫵便請了林公公去瑰意閣歇腳。」

  方皇后似是了然,輕輕點了點頭,笑著說:「怪道你在行早禮中途闖了進來,林公公同你說什麼了?」

  若說大夫人帶給行昭的是一種寄託和支撐,那麼方皇后就帶給了行昭一種從未有過的保護與理解。

  這是前一世所沒有的。前世裡母親的死輕描淡寫,自己吞金暴斃在房裡,方皇后想要為胞妹討一個公道,也無濟於事——這是自盡,而非他殺,怎麼同賀家理論,怎麼站得住腳?

  而這一世,母親的死轟轟烈烈,顧太后詭異的插手,應邑的急功近利,還有飲藥而去的死法,讓方皇后的鬥志燒得高高的。

  行昭心裡頭這樣想著,嘴上卻沒停,湊近方皇后的耳邊,慢慢說來:「……林公公也說了應邑長公主這幾日出入馮府甚密這個消息,還帶來了一個天大的消息……」行昭頓了頓,壓抑住心潮澎湃:「應邑長公主素來喜香,甚喜氣味濃烈的薔薇香,可長公主府裡,一連兩個月一炷香,一爐香都沒有點過!」

  方皇后一怔,如果這也算作是異常……

  望著外甥女神色飛揚的臉龐,方皇后不禁一笑,復而斂了笑,亦壓低了聲音,帶了些縱容:「穩沉些,泰山崩於……」

  「姨母,應邑長公主是有孕了!」行昭眼眸亮極了,等不及方皇后一句話說完,緊緊接上:「阿嫵聽說世間有些女子懷著孩子吃不得魚,也聽說過有些喜歡吃酸的,有些喜歡吃辣的,而有些女子卻對味道異常敏銳!」

  「不能僅僅因為這個原因就認定應邑有孕。」方皇后冷靜出言,眼神平靜地看著行昭,再重複了一遍:「必須要有證據,或是太醫掌脈,或是拿到安胎藥的方子,或是得到應邑親口承認。」

  行昭被方皇后的冷靜感染,眼神落在方皇後襟口處斜插著的那支胭脂點點的海棠花上,整理了思緒,再緩緩開口道:「應邑趁舅舅生死不明的時候下手,更逼得臨安侯親自動手,可是歸結成看准了時機,也可以看成是急不可耐。」

  方皇后靜靜地聽著。

  行昭一抬眼,抿了抿唇:「我們是只能猜測應邑長公主懷了孩子,要靠什麼來證實呢?自然是要由太醫診脈,或是她親口承認,可她這兩個月除了去惠妃宮裡傳遞消息,再就是去慈和宮。她能瞅准了時機,我們為什麼不能瞅準時機扳回一城?」

  行昭說得隱晦,可方皇后卻聯想到了王嬪所言,靜默的眸子陡然亮了起來。

  四月的風輕輕的,吹不皺一池春水,可如果有人推波助瀾,可想要重歸平靜,似乎也有了些難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1:36 AM

第八十章 馬跡(中)

  得了帖子和平陽王妃的准信,定京城裡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閔夫人雙手合十,幾乎喜極而泣,皇帝還願意考慮閔家,就說明信中侯還沒有被放棄,心頭穩了些,又教導長女閔寄柔:「……賀家一連出了那麼些事兒,方皇后心裡糟心著呢,這時候還要操心庶長子的婚事,一定加倍地不痛快,到時候少和王嬪說話兒,阿嫵一定也會去,你就拉著阿嫵說話便好了。」

  念叨起行昭,閔夫人便擔憂起了行昭的傷,又想起那日行昭遭接走後,賀太夫人說的那番話「這是皇后娘娘在給行昭做臉,行昭姓什麼?姓賀!不也是在給我們賀家做臉?這是天家恩典,看得起咱們呢!」

  將一件很打臉的事兒,幾句話就說成了天大的恩典。

  誰又敢說句不是?

  「……你和阿嫵說話兒的時候多說說好聽的,住在姨母身邊兒,總比住在……」閔夫人吞下了後一句話,賀家一向以謙和低調的態度示人,可惜不是有句話叫做,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嗎?

  如今的事兒可以說成是巧合,可定京城裡能立住腳的哪個不是人精?誰看事情不會往下想深一層?

  閔夫人看了看長女如蓮花般白淨的面龐帶著幾分不解,輕輕歎了口氣,揭過此事不提。

  鳳儀殿裡,安安靜靜的,氣氛溫馨且安寧。

  「八個冷碟兒,八個熱盤,一個鍋子,再加上清燉鮒魚片兒,這是安國公家的娘子喜歡的,加個胭脂薔薇蜜鴨脯,這是陳閣老的娘子喜好的,最後再上一個碧水凝露羹,當做是飯後的清熱爽口。」蔣明英看著冊子朗聲念著,念完後邊扣上冊子邊抬起頭來繼續說道:「司樂坊那邊點了一折《破冰傳》、一折《黃香記》,還特意請來柳文憐來唱。」

  方皇后靠在暖榻上,聽蔣明英說完,來了興致,問道:「三家都遣了人去問了?」

  蔣明英笑著點點頭,說道:「那兩家娘子的喜好倒是沒費什麼功夫就打探出來了,閔家娘子卻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喜歡吃什麼,喜歡什麼花兒,喜歡什麼顏色,一概不知。」

  行昭坐在下首,將手裡正做著的針線放下,捂著嘴笑:「阿嫵認識寄柔姐姐也有些年頭了,仔細想一想才發現,還真是不知道她究竟喜好些什麼。送赤金的也喜歡,送玉的也喜歡,送珍珠也喜歡,分不出有什麼特殊來。」

  方皇后點點頭,由此可見,閔家娘子要不是個極其隨和的人,要不就是個極其克制的人。

  前者好相處,而後者卻是表面看上去好相處。

  能控制自己喜好,不將它輕易表露出來的人,對別人的戒備常常比想像中更深。

  也好,二皇子是個藏不住事兒,娶個這樣的媳婦,倒也算互補了。

  方皇后又讓蔣明英將宴請的名冊承上來,一行一行地看過去,點了點頭,又讓丫鬟送下去給行昭看,見行昭看得仔細,便言傳身教地講解道:「請宴既要請會說話,長袖善舞的,也要請性情沉穩的,否則難免顧此失彼,幾個人就爭了起來。最好請幾個相互之間相熟的,再請一些和她們單個兒熟的,這樣場面也就不會冷下來。」

  行昭口裡握著薄薄的那張紙,耳邊聽方皇后的諄諄教誨,心裡面只剩下感激。

  「……請客也要按照主人家的個性來排,我是個不會說話的,但是我身份又高,尋常人也不敢同我說話兒,長久下去,在別人心裡就會落個刻板無趣的印象來,當作皇后刻板無趣也不算太大的錯處,但如果皇帝喜歡的是溫和敦厚的人兒呢?所以這時候就要請來和我親厚,又善於說話的人在一旁幫腔了,如果實在是覺得自己失了禮數,就在事後挨個兒的進行或安撫,或賞賜。」方皇后語氣平穩,這是在教行昭為人處世。

  行昭耳裡聽著,眼裡看著紙上的人選,最後幾行字裡,赫然有應邑長公主,還有幾個太后那一輩兒的大長公主的名號。

  行昭一愣,請來應邑的目的,她心裡頭清楚,卻很好奇請來幾位大長公主的目的:「……林公公好口才,將一連幾月都閉門謝客的應邑長公主,還有萬陽大長公主、平陽大長公主都請動了。」

  方皇后一笑,蔣明英抿著嘴上前來回話:「這便是剛才皇后娘娘說的那個道理了,請來位分高,又善於說話又喜歡說話的人在身邊幫腔,才不至於讓場面僵下來……」

  行昭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了,顧太后出身不高,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萬陽大長公主是先帝的嫡姐,是顧太后的大姑子,一向瞧不上出身小家子氣兒的顧太后,自然便站到了系出名門的方皇后這邊來。

  而平陽大長公主就和顧太后淵源更深了,她是先帝的幼妹,顧太后連自己的庶女都不太管,一股腦地丟給方皇后。那自家的庶出小姑子就根本入不了她的眼了,掌了權後,便草率地給平陽大長公主定了門親事,匆匆地將她嫁了出去,哪曉得那男人窩囊無能,一巴掌打不出三個屁來。平陽大長公主自詡一生都過得不順,到了晚年就養成了刻薄愛話的個性,並將一輩子的坎坷都歸結到了顧太后身上……

  這兩個輩分重,又喜好說話的女人在,還怕有事情傳不出去?

  行昭笑著將紙還送給蔣明英,連連稱是。

  又聽蔣明英絮絮叨叨地在商議那日殿裡是用薔薇香還是沉水香時,看見一個小宮人顫顫巍巍地巴著門框,探出一個頭來,見行昭看見她了,便喜出望外地向行昭招了招手。

  行昭向方皇后望去,方皇后先抬了抬手示意蔣明英先別說話,看了眼那宮人,又笑著向行昭頷首:「出去看看吧,是淑妃宮裡頭的丫鬟,想是歡宜找你有事兒。」

  德妃那天的話兒一落,第二天歡宜公主的帖子便送到了行昭的手裡頭,一來二去,雖說沒成就和行明一樣深厚的情意,但也算是交上了面子情。

  行昭笑著應了,起身福了福,便往外走。

  淑妃住在重華宮,是個極為省事的人,守著自己的兩個兒女過小日子,方皇后連淑妃宮裡頭的小丫鬟都認得清楚,可見兩人的來往密切了。

  小宮人在前頭佝著腰走,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都還沒長開,行昭跟在後頭沿著紅牆綠瓦的腳下走,行昭傷了臉後,心裡又藏著事兒,原本性子裡的固執與自傲卻被逼了出來,日日躲在方皇后的宮裡頭,也不常出來。

  可前世的記憶還沒有消去,四周看了看,她也知道這不是往重華宮去的路!

  正要停住腳步,卻見到前頭長亭裡頭有個身影,穿著寶藍色直綴,頭髮上簪著一支刻著蘭草的沉木簪子,面背小徑,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行昭心裡十足的疑惑,按捺下思緒,提著裙裾低低福了身,高聲喚道:「臣女給六皇子問安!」

  六皇子周慎被小娘子聲音驚了一驚,隨即便想明白了,轉過身來,沉下音:「溫陽縣主起來吧。」

  宮道裡有守值的丫鬟內監,聽見了這邊的響動,更收斂起了動作,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行昭起了身,垂了頭就不說話,她與六皇子並沒有交集。不對,除了鄭家的那個婆娘來鬧事,六皇子陪著二皇子在窗櫺外頭靜靜聽的那一次,他們算是十足的陌生。

  小娘子刻意揚聲,也不曉得是在避諱些什麼,還怕自己將她扛出去給賣了不成……

  六皇子蹙著眉頭胡思亂想著,卻兀地想起正事來,壓低了聲音,說道:「二哥不好過來,便讓慎來同溫陽縣主說幾句話……」說到這裡,穩沉的少年郎難得地紅了臉,結結巴巴地硬著頭皮說下去:「……二哥想請溫陽縣主照料著閔家娘子一些,這是閔家娘子頭一回入宮覲見……」

  話到這裡,六皇子說不下去了,又想起薄娘子事件時,眼前的這個小娘子表現出來的果敢和伶俐,又想起定京城裡的那些猜測和傳聞,再看到小娘子臉上那道若有若無的疤,從袖子裡掏出一盒黑漆廣彩小匣子來,遞到行昭眼前,乾脆岔開了話題:「回春堂的大夫自然是比不上太醫院,可這雙凝膏卻是久負盛名。宮裡人不信外頭的東西,反正是多個選擇多條路,溫陽縣主試幾天吧,若是好就繼續用,若是不好便不用就是了。」

  行昭愣愣接過,比起二皇子對閔寄柔前世今生態度的大轉變,六皇子的突然示好更讓她不知所措,卻福至心靈地想到開頭二皇子的所托,笑著將小匣子臥在手裡,又福了福身:「閔家姐姐一向和臣女交好,二皇子不來交代一聲,臣女還能為難閔姐姐不成?」

  再看六皇子窘迫的樣子,也是,一個少年郎被人託付著去向另外一個女子述說情事,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臣女萬分感激二皇子的掛牽——有時候民間的東西卻更傳世更牢靠,臣女一定會用的……」

  二皇子求人辦事,還曉得送個東西,行昭心裡頭在笑。

  兩世為人,更覺得少年郎和小娘子的心思既讓人會心一笑,又讓人覺得美好。

  六皇子垂了眼瞼,嘴角是掛著笑的,對行昭的回答不置可否,擺了擺手,便道:「溫陽縣主快回吧,免得皇后娘娘擔心。」

  話說完,便疾步往西邊兒走。

  行昭手裡攥著做工精細的小小的小匣子,看著六皇子離去的身影,不由笑了笑,至少閔寄柔的命運變得比前世好了,那是不是就意味著其他的事情都會跟著出現轉機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1:53 AM

第八十一章 馬跡(下)

  宴請定在四月初十,和定京城的宴請規矩大致相同,晌午聽戲,晚上賞宴,除了給那三家兒下了帖子,其他來的都是皇親貴胄了。

  請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二皇子的身份特殊,皇帝都捎了信,說是晚宴的時候過來露個臉,這是給二皇子做足了臉面了。

  自鳴鐘鐘擺堪堪地敲了十二下,王嬪最早,穿著件丁香色素面妝花褙子,清新雅致,柔順地避開了方皇后的風頭,在髻間簪了朵嬌豔的秋海棠,本就身形嬌小,如今看起來水靈靈的,壓根就不像要娶親的小郎君的娘。

  一進門王嬪行過禮後,便四下瞧了瞧,臉上一展顏:「嬪妾倒成了來得最早的了……」又看素日都在皇后跟前兒的行昭也沒了蹤影,笑著邊落座兒邊笑說:「嬪妾剛才還在疑惑著呢,怎麼一路過來沒聽見那管兒清清泠泠的聲音,原是溫陽縣主不在!」

  「怕沖了二皇子的喜氣!」方皇后難得地揚了聲調,眼朝花間裡頭瞧了瞧,輕笑著又道:「過會子等人來齊了,叫她出來問個安就行了。聽戲在暢音閣裡聽,離東所也近,讓二皇子過來給幾個姑母和姑奶奶問個安。」

  王嬪連連稱是,她這輩子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下了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就像商人做生意似的,誰不想將自個兒最得意的東西擺到檯面上來啊!

  「過會子應邑長公主也來,這幾天她沒進宮,本宮便派人去和她通了個氣兒。到底她與馮大人的事兒還沒擺上檯面,貿貿然地說出來也不大體面。」

  方皇后眼瞅著腕間的那方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淡淡地說:「但不是還有句話叫時不待我嗎?若是賞晚宴的時候能抓住個機會,我起頭你幫腔,幾說幾不說就將這事兒給成囉,就算過後顧太后心裡惱火,皇上也得要偏袒著自家胞妹不是?到時候也算是你我功德一件。」

  王嬪腦裡轉得飛快,應邑與馮大人有情,卻顧忌著顧太后的反對,到晚宴的時候皇上也在,若是自己能幫個腔搭個話兒,做成了這件事兒,應邑長公主不得賣個好給自個兒?方皇后不得記著自個兒的情?就算是顧太后秋後算帳,不也有皇后在前頭頂著,又有皇上的點頭,關她什麼事兒?

  越想越覺得這事兒能做。

  「如果皇上也惱馮大人配不上長公主,咱們還在推波助瀾,會不會覺得咱們是居心叵測呢……」王嬪遲疑著問道。

  方皇后輕輕一笑,一把將腕間的翡翠鐲子撩上去,笑著說:「皇上怎麼會這麼想?一個是皇后,是做嫂嫂的,一個皇長子的生母,兩個人合起夥來去算計一個長公主?她有什麼好叫人算計的?咱們也是送佛送到西,雖說咱們大周的公主活得都肆意,可若是應邑長公主一時遭男女之情蒙了眼睛,超出了底線,吃苦的是誰?還是她自個兒,還累得咱們皇家的名聲有了瑕,還不如咱們找個由頭說出口來,早早成了,既避免了公主名譽有損,又能讓應邑記著咱們的好,又做了月老積了福分。」

  王嬪側著頭,細細想著。

  「退一步說,天塌了總還有本宮頂在前頭。你可記著呢,可是你們二皇子撞破了自家姑姑進進出出馮家大門的!」方皇后臉上是笑著的,手一下擱在了小案上,鐲子撞在黑漆螺鈿花鳥木邊上悶悶「吭」了一聲。

  行昭身上帶著孝,避在花間裡,隨著那聲悶響,肩一抖,食指被針刺破,氤氳出了一滴鮮紅的血。

  行昭愣愣地望著那抹殷紅,半晌沒回過神來。

  王嬪心頭一凜,垂下眼瞼低眉順目,二皇子的親事還沒定,左不過是幫腔添油的事兒,若成了,應邑高興皇后高興。若不成,至多就是皇帝嫌自個兒多嘴多舌,能有什麼天大的錯處?女人活到這個地步,靠的從來就不是枕邊人,而是自個兒兒子了!

  王嬪的靜默不言,被方皇后認成了默認,笑了笑,又將話兒轉到了下半年的黃道吉日上去。

  說話間,安國公家的,陳閣老家的,信中侯家的就陸續到了,幾位長公主也腳跟著腳地來了,長在方皇后跟前的九娘欣榮長公主挽著平陽王妃進了鳳儀殿,一進來各家見過禮後,便直嚷著要見行昭:「……可見嫂嫂是個藏私的,往前兒我住鳳儀殿的時候可沒見嫂嫂藏著捂著,不讓人見我,如今卻將溫陽縣主藏得嚴嚴實實的,不讓人瞧!」

  欣榮長公主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長得是杏眼濃眉,跟方皇后很親昵,年初沒來是因為新嫁娘頭一年過年要在婆家守著,如今接了帖子就急急慌慌地要進宮來。

  方皇后待這個如同女兒的小姑子十分親厚,端著身子笑著嗔:「欣榮一來就挑事兒!王嬪可還在這兒呢,要是王嬪不怕溫陽沖了二皇子的喜氣,就讓她出來和你們見個禮兒。」

  話音一落,幾家的小娘子臉紅的臉紅,垂首的垂首,相互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倒叫欣榮笑得不行,邊拿話去慫王嬪:「二皇子是天潢貴胄,福氣重著呢!哪裡會遭一個小娘子沖了喜氣,王嬪是個敦厚人兒,一定不在意的。」

  王嬪笑著附和搖頭,她出身不好,今兒個雖說她是主角,卻還是習慣性地避在旁人的風頭下。

  還沒待皇后出聲,欣榮便笑著讓人去花間請行昭出來。

  行昭一撩簾子出來,鶯鶯燕燕身上帶著的香味兒被暖氣一熏更加濃烈了,挨個兒地埋頭行了禮,行完禮一抬頭便看見了規規矩矩坐在閔夫人身側的閔寄柔,這廂卻被欣榮長公主拉了過去。

  「養在嫂嫂身邊兒的小娘子那可真是是個兒頂個兒的水靈!」欣榮的語氣誇張且歡喜,手牽過行昭,喜滋滋地望著她,目光卻有意識地避開了行昭臉上還沒養好的那道疤。

  行昭心頭一暖,欣榮的細心和貼心讓行昭感到舒服。

  平陽王妃便跟著笑得靠在椅背上,指著欣榮說:「看這個拐彎抹角誇自個兒的沒臉貨!」

  話音還沒落,外頭就響起了一個冷冷清清的聲音。

  「龍生龍,鳳生鳳。也只有九妹才會睜著眼睛說瞎話,溫陽縣主臉上那麼大塊兒疤,你瞎了,旁人可沒瞎。」

  方皇后容色一斂,看見一個穿著水紅色杭綢褙子,下頜有些腫的應邑踏過門檻進來,複而又勾唇一笑,連聲招呼著:「連請了幾次你,你都推了,這樣大好的事兒,從前可沒見你不上前來湊一頭呢。」

  應邑面色不太好,沉著臉入了內,滿屋的芬馥叫她聞起來卻像是噁心人的臭水溝似的,沒心情搭話。

  中寧長公主在旁邊兒走著攙她,應邑敢甩方皇后臉子,她卻沒這個資本甩,忙笑著回:「她身子有些不妥當,可一想今兒個可是大事兒,便拖著身子過來了,嫂嫂莫惱。」

  有孕的婦人前三個月瞧不出什麼端倪來,腰身還是照樣的細,可原來的巴掌大的小臉兒如今卻肥了半圈。

  方皇后心裡落了底兒,眼卻移到了被欣榮攬著的行昭身上,小娘子還在服喪,穿著素青碧顏色的高腰襦裙,乖巧地梳了個雙丫髻,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悲來,方皇后不禁心頭大慰:「本宮有什麼好惱的,萬陽大長公主和平陽大長公主年歲有些高了,心裡頭都牽掛著,說是晚宴的時候過來。應邑總比幾位姑母來得早不是。」

  應邑本就心裡頭煩悶,被方皇后一激,情緒就更低落了,方福生的兩個孽障,一個跑了,另一個卻還俏生生地站在她跟前!

  而賀琰的態度明擺著是想自己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擔一個姦生子的名頭,生生矮了那兩個一頭!

  便頓時如鯁在喉,方禮一向是個面苦心苦的,擺這麼大的架勢,就為了個庶長子選妃,自個兒還非得要買她的賬過來!

  中寧還這樣勸著,「……不就是走個過場,能有多少時間,就當是聽了場戲,吃了個飯。你都有多少時間沒出外應酬了,上回我見著中山侯夫人,她還問你來著呢,就怕你是生了場病。再者說兩個輩分高的都去,你我不去,難免落人口實。」

  應邑不怕落人口實,卻怕遭別人看出了自個兒深居簡出的端倪來!

  有孕本就讓人渾身上下都不舒坦了,如今還要在方福姐姐的手底下說話,應邑感覺喉嚨裡像含了隻蒼蠅似的。

  「本就是嫂嫂不懂事兒,兩位姑母都是多大年歲的人兒了?還拿二皇子的事兒去打攪。」應邑冷哼一聲,斜靠在椅背上,她心裡不舒坦別人也甭想舒服:「二皇子是什麼出身?你自個兒拿著畫冊選了選,隨手指一個不就好了,搭著大戲臺結果只唱黃梅,也不是我說您,嫂嫂也做得有些太過了些,有些人是受不得抬舉的!」

  這是母親去後,行昭頭一次看到應邑,自應邑進來,她一顆心就緊著,手縮在袖裡恨恨地攥成拳,恨不得衝上去將這人一張嬌媚的臉劃花,一雙細細塗著口脂的嘴扯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2:10 PM

第八十二章 事實(上)

  可應邑這番話一出口,行昭的心卻陡然放鬆下來,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分明就是老天爺賞的機會!

  果然,一番話說得整間屋子陡然靜了下來。

  王嬪頭一個垂下頭,眼瞼微斂,瞧不清楚神色,行昭卻分明看見她在局促不安地揪著手裡頭的帕子。

  幾家娘子夫人也都容色斂了起來。

  安國公石夫人這是第二次吃應邑的排頭了,二皇子選妃代表著什麼,有一半的機會代表著定下了往後的皇后娘娘!哪家不日日燒香拜佛就想這機會落到自個兒腦頂上來啊!

  應邑那幾句話說得,將在座的幾家人放在哪裡了?這擺明瞭就是在赤裸裸地打幾家人連帶著王嬪的臉面嗎!

  石夫人抿了抿唇,面色鐵青想要開口,卻被欣榮長公主搶了先。

  「三姐最懂事兒,一來便嗆得嫂嫂,嗆得這一屋子裡的沒話說。」欣榮語氣清淩淩的,仍舊是一張笑臉樂呵呵地望著應邑,你是皇后養大的,我也是皇后養大的,誰瞧不起誰?

  沒待應邑說話,便笑著上前挽了方皇后,嗔道:「不是說請了柳文憐嗎?怎麼不讓唱《紅豆傳》?綿綿長長的,聽起來像唱進人心窩子裡去似的……」

  方皇后沒接話兒,平陽王妃笑呵呵地打著圓場,她可是應邑的嫡親嫂嫂。

  「皇后娘娘是什麼性子?最討厭聽人哭哭啼啼的,柳文憐可不止聲音是綿綿長長的,過會子你可瞧好吧,一雙水袖也甩得好極了!」

  應邑橫了欣榮一眼,卻遭中寧緊緊拉住了衣角,又聽中寧湊過耳輕聲說著:「……忍一時風平浪靜,你哪回打嘴仗打贏過皇后的?」

  應邑手輕輕地蓋在小腹上,心裡頭卻想著大夫的話兒,「這把年歲的生養本來就難了些,加上這胎又有些不穩當,還好公主的身子骨還算強健,靜靜養著,別輕易動氣動怒,養足月生下來定是個身強體壯的大胖小子……」,應邑忍了忍,更覺得鼻尖的芬馥讓人噁心,一拂袖便往暢音閣揚長而去。

  方皇后口裡在同平陽王妃寒暄,時不時溫聲問詢一下幾家的娘子,餘光卻瞥著忍著氣出門的應邑,便止了話頭,笑著同眾人說了句:「點了兩折戲呢,人齊了便趕著快過去吧。」

  行昭身上有孝,禁絲竹靡靡之音,便被留在了正殿裡頭。

  閔寄柔隨著大流往外走,時不時地往回看了看,眸子裡頭帶著關切。

  行昭抿唇笑了笑,沖她擺了擺手,叫她直管去。

  鶯鶯燕燕一群人一走,大殿裡頭頓時空了起來,蔣明英被方皇后留在了殿裡安排晚宴的事宜,大殿裡沒人,行昭便盤腿坐在炕上,拿了本書邊看邊和蓮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兒。

  蔣明英風風火火地一進一出,手裡頭拿著冊子在校對,口裡邊念叨著:「……香爐用鎏金貔貅四角爐,點沉水香,再從庫裡搬八張黑漆螺鈿紋方桌出來,壁櫃上擺甜白瓷牡丹舊窯花斛……」邊說著邊抬頭,卻看見壁櫃上擺著一尊天青藍暗釉廣彩雙耳瓶,不由得一氣,喚來小宮女過來,指著罵:「……冊子上是怎麼寫的?是瞧不懂字兒還是看不清名兒?裡邊是要插大紅色的西府海棠花兒,你卻用天青色,叫別人看見了,怎麼說我們鳳儀殿?紅配綠,醜得哭!」

  那小宮人喚作碧玉,眼裡包著一泡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行昭,蔣明英是皇后身邊的姑姑,是掌事,被她拿手點著頭罵,是小宮女兒的榮幸。可溫陽縣主一向性情溫厚,也只能朝她求救解圍。

  行昭耳朵邊兒聽著蔣明英拿著細聲細氣的語氣去教訓宮人,便覺著樂,笑著招手將碧玉喚過來:「……名字裡頭有碧,就什麼都願意放青色?那蓮玉名字裡頭有荷花兒,蔣姑姑名字裡頭有花的蓓蕾,她們就儘管放荷花兒和蓓蕾的東西了?」

  傷筋斷骨一百天,蓮玉的腿腳還沒好利索,可今兒個的事兒大,行昭放心不了蓮蓉在身邊,便點了蓮玉跟著。

  蓮玉一聽笑了起來,蔣明英見行昭接過話茬去,又說得輕快,不禁也跟著笑。

  那小宮人破涕為笑,又不好意思起來,怯怯地踮著腳去夠上頭那個雙耳瓶,又抱著去庫裡換。

  行昭笑著看一番動作,邊轉了眼同蔣明英說著話兒:「勞煩姑姑給阿嫵瞧瞧預備下的香吧?」

  蔣明英應了一聲,從小案上拿了個紅漆匣子過去,行昭單手接過一打開,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濃鬱的香氣。

  行昭又探頭瞧了瞧,裡頭滿滿地堆了赤的、紫的小錐子模樣的香料,仰著臉笑著同蔣明英說:「姑姑不虧是皇后娘娘身邊兒的得力人兒,事兒一樁一樁地辦得極為妥帖。」

  蔣明英嘴角含笑將匣子合上,也不推諉也不自貶:「這樁相看定得急,只能有這麼點時間準備,到時候隨機應變和靈活機動才是最重要的。」

  行昭笑顏更深了,又聽蔣明英絮叨起來,「給您獨個兒辟了件屋子,又特意讓小廚房給您備下了焦邊兒豆腐果,今兒個您也該換藥了,張院判過會子過來,就不經過大殿,直接請到花間裡去,您看可好?」

  行昭笑著點頭應了。

  裡間的準備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忽然聽見外間傳來一陣急急促促的腳步聲,行昭趕忙下炕趿鞋去瞧。

  原是二皇子拉著六皇子過來了。

  二皇子一推門,卻發現裡頭只有幾個小宮人在打掃,蹙著眉頭便又拉著六皇子往外走,卻被行昭攔住了。

  「二皇子,六皇子,這是在做什麼呢!」行昭目瞪口呆地瞧著這個做事兒風風火火的愣頭青,又見六皇子沉著臉跟在二皇子後頭,便趕忙招呼:「是來給皇后娘娘問安的嗎?」

  小娘子的聲音脆脆的,二皇子本來欲離,卻見小娘子的左臉上還有道疤,不由止住了步子,身子往前探了探,口裡說著:「嘿!我說白玉膏沒用吧!你且等著,明兒個我就出宮去幫你買雙凝膏回來。上回我院子裡頭的丫頭遭熱水燙傷了,擦了雙凝膏幾天,嘿!好了!」

  行昭已經對二皇子的一驚一乍見怪不怪了,突然聽出味兒來了,再將眼神落在六皇子身上,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前兩日送來的雙凝膏壓根就不是二皇子的謝禮,是六皇子自個兒買來送過來的!

  六皇子刷地一下從脖子紅到了耳朵根兒上,撇過頭去,手背在身後,眼裡直勾勾地看著雕著博古的屋簷飛腳,推了推二皇子,不太自然說著:「你不是要去給皇后娘娘和幾位長公主問安嗎?她們應該先行一步,已經去了暢音閣了吧……」

  落實了六皇子的突然示好,讓行昭有些愣愣的,是在拉攏?還是他想另闢蹊徑討好方皇后?還是僅僅在憐憫她?

  六皇子小小的年紀,言行舉止卻讓行昭摸不透,從那次在臨安侯府裡頭他表現出來的冷靜和謹慎,在到素日說話時的字斟句酌,六皇子周慎表現出來的個性讓她看到了賀琰和黃沛的影子,她算是怕了這樣的人了。

  避之不及,又怎麼可能願意和這樣的人扯上一星半點的關係。

  是拉攏也好,憐憫也好,她都接著,卻無以為報。她一個小小的孤女,除了方皇后的恩遇,再沒有一絲半點能夠讓人有所圖的了。

  「是呢!去暢音閣了!」行昭高聲笑道,又言:「您可得抓緊點兒,別一會兒您過去了,皇后娘娘又帶著幾位姐姐回來了,一來一往可又錯開了!」

  二皇子眼睛一亮,掩了口,壓低聲音問行昭:「閔家娘子今天穿了什麼顏色的衣裳?」

  「玉色!」行昭笑眯了眼睛,眼神再沒有往六皇子那頭望,語氣輕快,「梳了高髻,裙邊兒還繡了紅褐色的君子蘭紋!」

  這個二皇子,連人家姑娘的面貌都沒記清楚,就瞄上了!

  處事天真又隨心所欲,平心而論,二皇子實在不適合成為一個帝王,卻能成為極好的夥伴和有義氣的知己。

  二皇子笑得眉頭都舒展開了,又扯著六皇子出了院子,直奔暢音閣去,六皇子若有所思地回頭望了望,似是輕笑似是苦笑一聲,便埋首跟在二皇子後頭直直往前走。

  暢音閣在宮裡的東北邊兒,離十二宮都遠,就怕唱戲的擾著了各宮貴人的清淨。

  方皇后坐在前頭,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案上,眼神跟著戲臺在走,不多時就有宮人過來小聲附耳稟報,「二皇子並六皇子過來問安了。」

  方皇后便探身同坐在最右邊兒的王嬪笑說:「……孟不離焦,焦不離孟,說的就是這兩個孩子。老六素日不愛熱鬧的,都跟著過來問安了,可見對這事兒的掛心!」

  王嬪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不多時,兩個一高一矮的小郎君便被人領了進來,二皇子穿著藕荷色直綴,率先出聲,朗聲行過禮:「兒臣給母后問安,願母后長樂未央!」六皇子隨在後頭,語氣平和跟著問了安。

  兩人又挨個兒地和坐在座兒上的幾位長公主和平陽王妃行過禮,幾家的夫人娘子也都起身相互見過了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2:17 PM

第八十三章 事實(中)

  一路走來,皇后透出的幾句口風讓閔夫人喜氣洋洋的,又見二皇子生得身形頎長,一雙星眸配劍眉,鼻樑直挺,心裡頭更高興了。

  二皇子邊抬眼邊找穿著玉色衣裳,裙邊繡著君子蘭的小娘子,一找便找著了,再抬頭一看,果然是她!

  面如滿月,杏眼桃腮,身量小小的,整個人看上去卻伸展隨意又安逸極了……

  二皇子強抑住心頭的澎湃,朝前拱了拱手,語氣更加柔和:「恪見過閔娘子。」

  閔寄柔腳往後靠了靠,再一抬頭,能看見少年像星星一樣閃亮的眼眸,心「砰砰」地跳了起來,手不知道往哪處放了,臉卻自有主張地紅了,忙側開身避開這個禮,結結巴巴地回之:「二皇子安好……」

  王嬪立在角落裡,歡喜得眼眶紅了一周,她窮盡一生想要的,她的兒子唾手可得,不對,也不是唾手可得……

  再拿眼看了看笑著看兩個年少人的方皇后,就算這是一個交易,但也是一個互利吧!

  兩人挨個兒行完禮,又同幾位姑母寒暄幾句後,便起身告退。

  眾人的眼神再看向臺上,戲已經到最後一場了,正演到柳文憐歡歡喜喜地穿著正紅色的鳳冠霞帔候在門口,等她充軍遲歸的夫君。

  看郎君策馬疾奔歸家,卻只能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柳文憐卻出人意料之外地沒有演哭戲,卻是笑吟吟地輕撚著水袖,替面前的情郎輕擦去額角的汗,聲音拖得綿長婉轉又柔和深情:「郎去已十載,妾迎望家門。如今郎還歸,妾備飯與茶。」

  你走了已經有十年了,我卻日日備下為你接風的茶與糧,你回來我便服侍你寬衣用食,就像你沒有離開的時候那樣。

  有時候痛哭流涕,卻並不一定會讓人憐憫,有可能反生嫌惡。

  而有時候沒有眼淚的大團圓劇目,卻並不一定讓人歡喜。

  這樣的大團圓,看得方皇后的眼裡澀澀的,她無端地想起了自己慘死的胞妹,賀琰到底知不知道他失去了一個怎樣一心崇敬著他的女人?

  欣榮先帶頭拍掌,這樣的日子不合適哭出來,只能笑著怪戲臺上的人:「……真是聰明!挖空心思地想讓人哭,我卻偏不哭!只叫他們自個兒難受去!賞二十錠銀子吧!」

  應邑哭得稀裡嘩啦地,手裡緊緊攥著蜀繡絲帕,忍著不哭出聲兒。

  方皇后往後蔑了她一眼,揮了揮袖子,高聲說了一個「賞」字兒,算是對這折戲的最終評定。

  戲臺上劈理乓啷地又忙活開了,戲終究是戲,不可能一直沉溺其中,人生還要走下去,一步一個腳印。

  等下一折戲敲鑼打鼓地演罷,各人的情緒也收拾好了,方皇后聽林公公附耳輕語一番,便笑著起了身,欣榮長公主上前兩步扶住,只聽方皇后緩聲緩語地招呼著:「……皇上已經往鳳儀殿去了,兩位大長公主也出了府了,咱們便也回了吧。」

  安國公石夫人心頭一揪,這也只有皇家這樣相看兒媳了!平日裡哪家的公公還親身過來相看兒子媳婦兒呀?

  「皇上這幾天日理萬機的,卻還要騰出時間過來,臣婦於心不安……」陳閣老夫人更敏銳一些,西北是戰是和,皇帝還沒拿出個章程來,可看最後入選的這三家,自家是堅決地主戰,閔家更別說了,信中侯都還在西北沒回來,安國公石家在朝堂上沒實權,更說不上話。

  三中有二,是主戰的。

  這算不算間接地表明瞭皇帝的態度了呢?

  閔夫人走在最後,神色如常,既沒搭腔又沒變顏色。

  方皇后心裡卻知道皇帝過來是做什麼。女兒像母親,安國公夫人沉不住氣,陳夫人卻又有牝雞司晨的嫌疑,看來看去,還真是只有閔家最好,這也算是兩個小兒女的緣分吧。

  應邑走在後面,慢慢地走,從最初被欣榮激怒,到剛才的情緒失控,她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空空的,腳更是軟得沒了氣力走路。

  中寧在旁邊扶著她,湊近耳朵說道:「沒氣力撐著就別硬撐,要不要去太后那邊坐一坐?怎麼這幾天瞧你臉色,都有些不對勁。」

  應邑感覺腰酸極了,卻咬著牙搖頭。

  方皇后是個多精明的人,給她一個一,她能猜出十來!

  天色沉了下來,小宮娥在前頭一人手裡拿著一柄長長的六角宮燈,廊間高高掛起的琉璃宮燈將光照得明明亮亮的,待一行人到了鳳儀殿,裡間的裝束擺設已經規規整整的了,貔貅瑞獸的香爐擺在花斛旁邊,嫋嫋飄起來一縷青煙。

  蔣明英立在門廊裡身後跟著兩個留著頭的小丫鬟,見是人回來了,揚聲喚道:「掌燈!」

  便又有幾個留著頭的小宮娥躡手躡腳地進了裡間,又有兩盞紅澄澄的宮燈搖曳著起來了。

  一行人進去按著位分坐定,留出一個上首來,又在左右下首留了兩個位置。

  沒隔多久,萬陽大長公主和平陽大長公主就相攜過來了,又是一番見禮接過不提。

  等天色完完全全地暗下來時,皇帝終是來了。

  今日幾個外命婦就不避到隔間裡頭了,只是將頭埋得低低的,皇帝的眼神從三個小娘子身上掃過,瞧不清楚喜好,沉聲道了句:「都平身吧。」

  氣氛一下子變得拘謹了很多,信中侯是和皇帝一起長大的,閔夫人自然是見慣了天威的,可憐了安國公夫人和陳夫人,垂下眼瞼,方皇后問一句便言簡意賅地答一句。

  幸好還有欣榮長公主和平陽王妃在插科打諢,「我記得以前聽人說,有一回柳文憐去唱戲,中山侯夫人打賞了五十錠白銀。中山侯劉家可真算是有錢了。」

  平陽王妃噗哧一笑,回:「他們家在通州也有莊子,在保定也有良田,連在高青都置了產地,他們不富誰富?」

  方皇后含著笑靜靜聽著,沉水香安寧沉靜,今日嗅起來又夾雜著一點別樣的回甘,再朝皇帝望過去,見皇帝聽得倒是津津有味,欣榮是放在方皇后宮裡養大,他也一向把欣榮看作像女兒一樣的妹妹,又聽皇帝笑著問:「那你今兒個賞了多少?」

  欣榮瞪圓了眼睛,語氣透著歡快:「整整二十兩!今兒個出來到嫂嫂宮裡頭,身上就沒帶多少銀子,哥哥您看!錢袋子一下空了!我賞了二十兩給柳文憐,您就賞二十兩給欣榮吧!」

  皇帝哈哈大笑起來。

  皇帝周衡並不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君王,相比先帝來說,他的君臣之別分得更清,今日過來有對二皇子的重視,對選妃的重視,也有方皇后力邀的緣故。

  「您來,臣妾心裡就像有了桿秤似的,皇上本來膝下子嗣就不豐,統共三個兒子,二皇子既是您的長子又是皇家下一輩第一個娶親的,您不得慎重些?人都是有偏好的,萬一臣妾喜歡這個,那臣妾同您轉述的時候一定是偏向那家娘子的,可萬一您看重的偏偏又是另一個呢?」

  一番話說得皇帝連連稱是。

  見天色徹底沉了下來,華燈初上,方皇后便笑著讓人傳膳。

  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滿室靜謐得只能聽見偶爾瓷器碰到瓷器的聲音。

  時間拖得越久,應邑感到自己越發地撐不住了,腹中絞痛,額角直冒冷汗,她死死咬住唇瓣,不讓呻吟聲溢出來。

  皇帝用過一勺清燉鮒魚片兒後,便揮手示意將這道菜撤下去,餘光卻瞥到幼妹一手緊緊捂住肚子,一手死死扣在桌緣上,滿頭大汗,不禁蹙了眉頭,低聲向方皇后說道:「你看應邑是不是不舒服?」

  方皇后一抬眼,眼神卻自有主張地飄忽到了壁櫃的香爐上頭,聲音漸輕,卻在這空曠的大殿裡顯得空洞且震耳:「應邑,你怎麼了?是飯菜不合口味?」

  應邑忍著痛,正要開口回話,心上卻又泛出一陣噁心,「哇」地一聲歪了頭吐在了青磚地上。

  侍立在旁的幾個宮人趕忙上前來清掃。

  「張院判在哪裡!」方皇后鎮定的語氣讓在場的人原本不安的心鎮定下來。

  蔣明英越眾而上,佝身道:「張院判在花間給溫陽縣主上藥。」

  皇帝帶了些慶倖地,溫聲急言:「幸好就在旁邊兒!溫陽縣主的藥早上晚上都不礙事,讓他快過來給應邑長公主……」

  「別!」應邑趕忙抬頭,眼神裡閃過一絲慌亂,加重了語氣:「別!只是受了風寒,我去母后宮裡頭歇一歇就好了,別誤了大家的興致!」

  邊說邊扶過身旁侍女的手起了身。

  方皇后蹙著眉頭看,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地朝皇帝望過去。

  應邑一起身轉後,竟惹來欣榮的一聲驚呼,「三姐的裙子後面有血!」

  眾人譁然,中寧哪裡還坐得住,心中念頭千回百轉,應邑陡然的深居簡出,穿著的寬大的外袍,長公主府裡明令禁止的不許燃香不許熏香,哪裡還猜不出來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幾步大跨步上前,一把攙住了應邑,提了提聲量:「你說你!小日子來了都記不住!」

  「小日子來了怎麼會吐!」

  方皇后肅然立身,緊接著中寧的話,又餘光瞥見皇帝也面露疑惑,便一句趕著一句地說出口:「把張院判請過來!扶應邑長公主去裡間躺著,別讓她胡亂走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2:26 PM

第八十四章 事實(下)

  場面陷入了詭異的安靜。

  蔣明英快步上前,想要扶過應邑。

  應邑靠在中寧的身上,心裡頭只有一個念頭,不可以讓太醫過來,否則,紙怎麼可能捂得住火!

  「我說了我沒事!」

  應邑捂著肚子側開身子,一把甩開蔣明英伸過來的手。

  皇帝雙手撐膝上,沉吟出聲:「快把應邑長公主扶到裡間去!請張院判過來,獨擅千金之科的王院正也一併請過來!」

  一錘定音。

  蔣明英快步往外走去請王醫正,去花間請張院判的碧玉已經斂裙跑沒了蹤跡。

  方皇后看了中寧一眼,親身從左側扶過應邑,口裡同在座幾位交代:「……病來如山倒,這也不知是怎麼了!欣榮你先招待著幾位長輩和夫人,本宮扶三娘進去瞧一瞧。」

  「朕也跟著,要不要去慈和宮報個信兒?」皇帝隨之起身,問道。

  方皇后微不可見地將眼神落在了平陽大長公主的身上。

  「顧太后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究竟發生了什麼都還沒塵埃落定,去打攪她做什麼?」平陽大長公主邊說邊將手扶在身畔的宮人臂上起了身,婚姻生活的不順利,丈夫的懦弱無能讓她養成了說話低沉的習慣,「也不是年輕媳婦了,做個什麼還需要長輩時時刻刻在旁邊兒鎮著才安心?我去守著就行了。」

  方皇后連連稱是,扶在左邊兒,中寧在右,一左一右架著走不動道兒的應邑,前頭的人看不見裙上的一團血慢慢地往四周漾染開來。

  坐著的欣榮卻一把將嘴捂住,靠在平陽王妃的身上,腦中閃過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卻不敢說出口。

  應邑垂著手,被架在中間,拖著向裡走去。

  她很痛,養尊處優半輩子從來沒這樣疼過,小腹裡一絞一絞地像是被一雙手一把揪在了一起,一波連著一波的緊縮時的痛苦像潮水一樣向她襲來,腹間酸楚又脹鼓鼓的,直直往下墜,像是要墜入了無盡的深淵當中。

  欣榮說她裙子上有血……難道她的孩子,只能變成一灘血肉嗎?

  她不怕太醫診出喜脈來,她只怕這個孩子沒了。

  這是她唯一的孩子,是她與她最心愛的男人的孩子啊!

  應邑痛得渾身沒氣力,只能在喉嚨裡發出一管嗚咽的聲音,再一抬頭,已經是滿臉的淚,雙眼迷蒙能看見紅彤彤的燈光搖曳在風中。熟悉的不熟悉的,憎惡的扭曲的面孔在她的眼前如同虛影一般相互交錯而過,她癱在中寧的身上,恍惚間像是看見了方福白白圓圓的臉。

  方福那個賤婦不是死了嗎!她來做什麼!復仇?她下了地獄,就要把這個孩兒也一同拽扯下去嗎?

  應邑扯開喉嚨尖叫了一聲,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方禮,想撲過去卻險些從中寧的手臂間劃下來,一雙桃花眼睜得大大,嘴角囁嚅,聽不清楚在叫些什麼。

  中寧將她攏在懷裡頭,一下一下地拍著應邑的背,輕聲安撫著。

  方皇后神態自若地吩咐人將應邑抬到炕上,又連聲吩咐人打熱水上熱茶來,先讓皇帝避到了內間,又請平陽大長公主落了上座,這才半坐在了炕邊兒,拉過應邑的手,發現她手心裡頭汗津津的,不由心頭大快。

  「你且忍著點兒,是吃壞了肚子還是其他的什麼病,咱們都靜下心來好好治。千萬莫要諱疾忌醫。宮裡頭的小娘子從初葵來就月月拿藥將養著,哪會出了嫁倒還小日子一來就疼得上吐下瀉的?」方皇后眉眼緩和下來,溫聲緩氣地勸她:「張院判是本宮素來得用的,王院正更是皇上欽點的太醫,兩位名家會診,你直管放心,鐵定診不錯兒。病多重都不要緊,最怕的就是誤診延診了……」

  這廂是方皇后一人在嘮嘮叨叨,那廂卻能聽見碧玉慌慌張張的聲音。

  「溫陽縣主!不好了!張院判……請張院判……」碧玉跑得差點亂了步子,一撩簾子見行昭閉著眼安安分分地坐著,張院判在輕手輕腳地給擦著藥,連喘了幾口粗氣兒,才將話兒說清楚。

  「應邑長公主突發急症,請張院判過去瞧一瞧!」

  碧玉話音一落,張院判手隨之一抖,白玉膏清潤的涼意便往下一劃。

  「蔣姑姑分明沒罵錯你。」行昭睜開眼,神情不動地先嗔碧玉,又緩緩起了身,笑著同張院判道:「您快去吧,火急火燎地來請您,怕果真是急症!」

  張院判佝著腰應了一聲,急匆匆地拾掇了藥箱子,舉步往外走。

  「張院判,您等等!」

  行昭輕聲喚住,張院判的腳步停了停,複而展顏一笑,言道:「醫者仁心,張院判給我上藥的時候,行昭看到的,不是畏縮不是嫌惡,而是神情專注且眸中有憐憫,這些都僅僅是出自一個醫者對病患的至真至誠的關懷,行昭心頭感激。」

  張院判聽得很舒坦,心頭卻忍不住狐疑,在這樣刻不容緩之際……

  「行昭耳聞應邑長公主一向身子骨康健,如今卻突來急症,來勢洶洶。您一定要沉下心來,手段堅定地切脈診脈。行醫問藥最怕的就是誤診,若是因為心裡擔著怕,便將病症藏一半說一半,那害的便是病患自己個兒,讓身邊兒的親眷家人也跟著擔驚受怕,最後大夫自己個兒還會被落個庸醫誤世的名聲……」行昭話說著,卻像是想起傷心事一樣,嘴角一癟,便嚶嚶哭了起來:「行昭母親便是這樣去的……」

  張院判聽得迷迷糊糊的,見素來乖巧懂事的小娘子哭得這樣傷心,又覺得行昭十足可憐,轉過身來安撫:「溫陽縣主千萬莫哭,這才擦了藥呢……微臣都記著都記著呢,若是實在是疑難雜症,微臣也不能夠打腫臉充胖子啊。若是診出來了病症,那鐵定就是照實說,照方子抓藥了唄。」

  行昭眼淚濛濛地點點頭,讓蓮蓉去送他出去,扭身便往回走。

  蓮玉跟在後頭,似是沉吟了很久,終究問了出來:「姑娘不跟著去瞧瞧?」

  「瞧什麼?招呼著大傢夥兒都去瞧瞧皇家公主是怎麼出醜的?」行昭再出言時,語氣裡已沒有半點哽咽,聽上去十分冷靜:「人都是要顏面的,我一個寄人籬下的外臣女知道了這層皇家秘辛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姨母不是母親。前戲做足,如今大戲登場,只待各角兒粉墨上演吧!」

  蓮玉隔著琉璃窗板,往外望了望,正殿裡燈火通明,此情此景,多像大夫人去時的那個晚上啊。

  鳳儀殿五進五出,從行昭待著的花間走到正殿旁邊兒的裡間,張院判一路上走出了一腦門子汗,鳳儀殿的小宮娥知機,一路領在前頭,自出了花間就再沒說過話。

  一進裡間,氣氛沉悶,張院判鼻尖能嗅到輕輕的血腥味兒,心裡頭一顫,跟著便瞧見了蓋著褥毯臥在炕上的,緊鎖眉頭,闔著眼,面色卡白的應邑長公主。

  「平身!」方皇后一揮手,止住了張院判的行禮,又加緊道:「快給長公主瞧瞧!一直滲著血,問她肚子痛不痛,她也只說不痛,可這模樣哪像不痛的樣子啊!」

  張院判佝著身子,伸手去把脈。

  方皇后本是陪萬陽大長公主坐在一旁,如今也緩緩起了身,見張院判的神情愈漸凝重起來,心頭也跟著懸吊吊的,輕聲問:「可是急難?」

  張院判如今像置身於火中,又像在凍冰層裡,脈來流利,如盤走珠,指尖在脈上能感到珠子在盤裡滾動時的感覺一樣,應邑長公主的這把脈,分明就是喜脈!

  可胎兒的脈動已經變得十分細微了,又聞身後出血,張院判張了張嘴,口中生澀,他竟然在一個寡居的皇家公主身上診出了喜脈!

  方皇后問過一遍便沒有繼續問下去了,眼瞧著張院判的臉色從青到白再到青,輕咳一聲,說道:「張院判沒診出來?世事難料,馬有失蹄,人有失手,縱是國醫聖手,也有被疑難雜症難住的時候。可長公主一直在滲血,總要先將血止住吧?」

  張院判僵在凳上,腦袋裡一片空白,他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一輩子,一路升遷,不僅靠的是他一手過硬的醫術,更是靠他懂得趨利避害,一向離皇家秘辛遠遠的……

  懷了孩兒,瞞得過一兩月,哪裡瞞得過十月。瞞得了十月,到了呱呱落地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張院判發了懵,他知道不將這件事說出來的後果,更知道將事實說出來的結局!

  「將話兒藏一半說一半……害的既是病患,也是病患的家眷,更是醫者自身……」

  腦中陡然想起了行昭的話,再抬頭看了看應邑長公主,卻看見了她嘴邊噙著的那抹若有若無的笑,嘴角囁嚅正想開口,卻聽見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

  「張院判,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兒……」應邑嘴角扯開一絲笑,反手握住張院判,聲音低低的,卻含著哀求和決絕的力量,「您沒診錯……含參片也好,喝黃芪也好,求求您一定要保住這個孩子……」

  應邑的眼淚伴著話聲,簌簌落下,一滴一滴打濕在襟口。

  「三娘,你有孕了!?」

  萬陽大長公主騰地一聲站了起來,鬢間花白的老人家將音量提得高高的。

  一陣風「呼呼」地吹來,除了能聽見枝椏晃動的聲音,大殿裡頭的人還聽見了萬陽大長公主的這句驚天之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2:33 PM

第八十五章 震怒(上)

  平地突起驚天雷。

  大抵說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大殿裡頭「轟」地一下炸開了鍋,幾家外臣夫人恨不得將耳朵眼給堵上。

  閔夫人不可置信地朝裡間望去,面色一斂立馬反應了過來,連忙起了身,拉過閔寄柔便要向欣榮告辭。

  「應邑長公主突染惡疾,臣婦身為外命婦心裡焦急,只是人都堆在這裡頭,病患最忌空氣汙濁……」

  欣榮心頭的猜想被證實了,眼從那扇隔板兒上一閃而過,剛才方皇后離開前說讓她招待的那句話,就等於將她放在了鳳儀殿暫時主事人的位置上,面色微沉,一一掃眼過去。

  腦中電光火石,直覺這件事兒不簡單。

  「幾位夫人就先回去了吧,應邑長公主好與不好,明兒個我都給你們遞個信兒。」欣榮臉上稍縱即逝的震驚瞬間換成了嬌俏,邊說著話兒邊親親熱熱地去挽過閔夫人的胳膊扶著往外走:「……你們家小娘子是個貞靜賢德的,我恨只恨自個兒還沒生兒子……」

  話裡話外,沒伏筆也沒警告。

  閔夫人的心落下一半再轉頭看了看華燈久上的鳳儀殿,人來人往的,這等醜事想捂都捂不住。

  方皇后是個謹慎冷靜的人,走一步想十步,剛才分明就覺出了應邑的不對,還讓默許這些人都留在殿裡頭,或許她壓根兒就沒想捂住……

  石夫人緊緊挽著陳閣老夫人,再將亭姐兒捂在懷裡頭,低聲教訓,「剛剛你什麼也沒聽見!」

  欣榮陪著幾個夫人出殿門,皇后沒出來讓王嬪走,王嬪根本不敢動,斂著頭規規矩矩地坐在桌邊兒,平陽大長公主掃了王嬪一眼,緩緩起了身,扶著宮人的手臂便往裡頭走去。

  一進去就聽見了皇帝壓抑著震怒的聲音。

  「這到底是誰的孩兒!你若鐵了心不說,朕就一個一個地問,從你身邊兒的丫頭到你府裡頭的媽媽,看看是牢裡頭的刑具硬氣,還是人的嘴硬氣!」

  平陽大長公主「唰」地一聲撩開簾子,眼前是狼狽不堪顫顫跪在地上,嚶嚶哭著的應邑,一臉鐵青坐在上首的皇帝,還有面色如常卻眼中帶了些心憫的方皇后。

  萬陽大長公主見她進來,眉眼一挑,指著跪在地上的應邑,語中有揶揄有鄙夷。

  「都說大周朝的公主一輩兒一輩兒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兒個算是瞧見了。小娘子嘴硬,只哭著要保自個兒肚子裡的孩兒,餘下的什麼也不肯說,氣得皇帝不行。」

  皇帝一聽,更加抿了抿唇,再垂眼看看哭得面目全非,還不忘緊緊捂住肚子的幼妹,氣上加氣,連聲道了幾個「好」,提高了聲量:「張院判!配一碗落胎藥來!藥力要狠!要讓長公主一氣兒喝下去再沒了後顧之憂!」

  「您這就是關心則亂,在說氣話呢!」方皇后攔住皇帝,上前兩步輕輕提起應邑,素日冷肅的語調緩了緩,「如今在場的都是你的至親,你有什麼就說,捂著幹嘛啊?你也是近三張的人了,今後就算是嫁了人還能有多少機會能懷上孩子?這世上女人家最辛苦的就是一輩子沒孩子……」

  方皇后話說到這兒,神情黯了下來,看著應邑微抖的毫無血色的唇瓣,還有裙後愈漸加深的殷紅,慢條斯理開了口:「皇上是誰,是你親哥哥!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長!你不鬆口,你叫皇上怎麼幫你做主?怎麼保你肚子裡頭這個為父不詳的孩兒?」

  應邑一聽,佝下身子捂著肚子,明明就沒了精氣神兒的人,眼陡然迸發出一道精光,又如同隕落星辰一樣堪堪黯淡下去。

  直搖頭,像停不住了似的,哭著去拽皇帝的手,語聲淒厲。似乎是用盡了一聲的力氣,念著:「哥哥,孩子快保不住了,我能感到他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滑,哥哥……」

  皇帝眉間鎖得愈深,到最後索性一把扭開頭,不再去看她。

  方皇后歎了口氣兒,帶著斟詢的口氣問皇帝:「您看,要不就先讓張院判……」

  「皇后,如今可不是宅心仁厚的時候!」平陽大長公主打斷方皇后後話,皺著眉頭將應邑從皇帝腳下拉開:「前朝高陽公主和辯機和尚通姦,辯機被斬,高陽幽禁。萬一三娘懷的是小廝,和尚,街頭走巷無賴的種呢?保下來平白打咱們周家的顏面嗎?您別忘了,您的大公主歡宜還沒嫁人呢!索性先將孩兒落掉,再一步一步地把孩子父親身份逼出來,是賜碗藥下去也好,還是杖斃也好,這都是後話了。」

  應邑往前撲,撲了個空,縱是痛得像一把鈍刀在她的體內一點一點地磨,她也清楚地知道不能將賀琰講出來,至少不能在這個時候講出來!方福才死了一旬,孩子卻有兩個月,心頭將逼死方福那一串手段又過了一遍,如果,如果被查了出來,就算她是公主,也逃不掉三尺白綾,更別說賀琰了!

  說了,玉石俱焚。不說,就只有拿孩子的命去填。

  應邑死死咬住牙關,捂著肚子癱在炕邊,究竟是哪裡出了錯?一環扣著一環,她怎麼會被逼到這樣的絕境裡來……

  皇帝也覺得平陽大長公主的話有道理,應邑打死不說,難保不是因為男方身份實在上不了檯面!

  終是下了決心,半闔了眼,朝張院判敷衍地招招手。

  應邑想將手握成拳,卻發現手指已經僵成了一根兒木頭,用盡氣力,也沒辦法握緊。

  「等等!」方皇后沉吟一言,再抬眸,眼裡似乎是有恍然大悟和下定決心。

  自己親妹做下這等醜事,皇帝的耐性已經要消磨殆盡了,一聽是方皇后的聲音,到底斂了怒氣,抬了抬下頜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如果三娘肚裡的孩子父親是一個身家清白,既不是下九流,甚至還是官宦人家出身的人呢……」方皇后幽幽開口,見皇帝陡然大怒,連忙上前摁住皇帝,加快了聲兒:「您切莫怪罪臣妾知情不報,臣妾是實在……是實在沒往那處想啊!誰能想到三娘就……就……唉……」

  應邑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兒少了,耳邊「嗡嗡」地聽方皇后的話,心裡撓得直慌。

  「快說。」皇帝聽出了些門道。

  方皇后望外殿看了看,再四下瞧了瞧,長長歎了口氣兒:「臣妾也是才聽說的,好像是三娘和馮安東馮大人走得很近,馮大人是梁將軍原先的妹夫,出身不顯,在廟堂上的名聲也太過剛直了些,或許三娘是怕您和太后不同意,才一直瞞了下來。如今卻看三娘打死不說,想來是為了護著馮大人。臣妾看您似乎是決心已定,又憐憫這對兒情誼深重的有情人,這才忍不住捅破這層紗。您自個兒想想,應邑多大了?膝下也沒個孩子,如今總算是有了,雖然男方有些缺憾,但也還算是湊合吧……」

  應邑渾身發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如同餓狼般慘烈地看著方皇后。

  原來在這兒等著她!

  要她拿她與賀琰的情分和她後生的幸福來換肚子裡頭的這個孩兒!

  若是不順著她說,皇帝就會毫不猶豫地做掉孩子,隨後便會逼問出賀琰,光是德行不究,賀琰的前程就算是完了,她將賀琰的前程搞毀,他們之間的情分就算是徹底完了……

  「方……禮……」應邑怒極攻心,口中陡然湧起一股甜腥,「哇」地一聲,一口血噴在地上,噴濺起了幾滴,堪堪沾染到方皇后繡著暗金絲凰紋斕邊上,天碧色的底兒,配上幾點殷紅,顯得好看極了。

  方皇后不在意地將腳抬了抬,看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又讓縮在角落裡的張院判出來,「……快給應邑長公主瞧瞧!」

  「你在深宮內幃中,聽說,聽誰在說?」皇帝斂了眉頭,問。

  外間有欣榮和王嬪窸窸窣窣說話兒的聲音,方皇后蹙著眉頭說:「是王嬪同臣妾說的,二皇子路過馮府的時候見著了,再在周圍細細問了問,原來左鄰右舍也都知道。王嬪是個謹慎的人兒,和臣妾漏了幾個意思,也沒說明白,想來是為了護著三娘的閨譽吧。」

  「閨譽?別人曉得幫她護著捂著,她自己卻不知羞!我們皇家的名頭都快被一個跋扈的公主敗光了!」

  皇帝、平陽王、應邑三人同母,顧太后歷經沉浮一點一點爬上去,經歷過的生死艱辛,應邑不清楚,他和平陽王卻一清二楚。吃過苦的爹便捨不得自個兒孩兒受委屈,對自個兒妹妹也是這樣的心。

  到底是從小寬縱到大的血親,看應邑吐血,皇帝心頭一揪,擺了擺手:「把她抬到羅漢床上去!這裡不是正經休養的地方,過會兒膈著她了,又該叫喚了!」又轉頭吩咐:「……把王嬪叫進來!二……」皇帝一頓,這種事情怎麼好叫二皇子,開腔:「就把王嬪叫起來!」

  應邑面色如紙,卡白卡白地癱在應聲而入的丫頭懷裡,一雙眼睛半睜不睜,只死死地盯著方皇后。

  方皇后眼神向下,從應邑身上蔑過,倒是個聰明的,一想就想明白了。

  不怕人聰明,走在老林子裡,直管你怎麼繞,是個死局就只能落得個死的下場。

  應邑被人抬著入裡間,張院判跟在後頭,腦子轉得極快,皇帝沒說保孩子皇后也只說了瞧大人,那就維持現狀便好了,這廂的人將走,一屋子的血腥氣兒還沒散開,王嬪便靳著手臂,邁著蓮步,嫋嫋進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2:40 PM

第八十六章 震怒(下)

  王嬪一副不急不緩地走進來,這步唯一不能確定的棋,讓方皇后心裡頭打著鼓。

  充盈鼻腔的血腥氣味,王嬪像是沒聞到。剛才她在外殿就細細地想了這前緣後因,確認了就算實話實說,對她也不構成什麼妨害。

  「應邑長公主和馮安東往來甚密,是你同皇后說的?」皇帝沉聲問。

  王嬪眼瞼微垂,就從蔣明英將走到院子口,就有小宮人叫她追了回來,不讓她再去請王醫正上,就能夠看出,應邑自個兒已經承認了有孕,至於有沒有說出馮安東,這就不得而知了。

  一個女人願意冒天下之大不韙,承認寡居有孕,至少表明她對這個男人是懷著一種保護的心態的。

  王嬪點點頭,柔聲緩調:「是嬪妾。皇后娘娘是應邑長公主的嫂嫂,嬪妾不敢去煩顧太后,便將事兒給皇后娘娘說了。」

  「別的人……」皇帝想起剛才皇后所說,馮家的左鄰右舍都說看見過應邑往來,終究還是沉聲問道:「別的人知道嗎?」

  「這件事是二皇子無意當中撞破的……」王嬪飛快抬起頭,沾上了二皇子,剛才不急不緩的模樣變了一變,她盡力將二皇子從這件事中淡化出去:「二皇子同嬪妾說後,嬪妾便囑咐他,切記再別說出去。二皇子哪裡不知道這件事兒的嚴重,自然是滿口應承,那孩子又是個心寬的,如今再問他,只怕他也快忘了。」

  方皇后鬆下一口氣,從剛才皇帝又去請王醫正,這擺明就是皇帝要多一個人多一重肯定,再到皇帝宣進王嬪,她一顆心懸著,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若是王嬪立時反水……

  除掉應邑肚子裡的孩子,雖也大快人心,可還不夠!

  皇帝剛才已經信了,或者說是不得不信了,馮安東如今確實是最妥帖的人選……

  應邑是顧太后的掌中寶,年近三十卻膝下無子,如今好容易懷了一個孩兒,卻怎麼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懷上的呢!

  是下狠手將孩子落掉,一了百了,還是心一軟,成全了這兩個人,好歹給顧太后給應邑一個寄託和念想。

  皇帝陷入了兩難。

  同樣陷入兩難的還有裡間昏昏欲睡的應邑,張院判心裡頭慌張,下手施針卻還是穩穩當當的,足千里,地機穴,水泉穴挨個兒施過去,應邑呼痛的聲音便小了些,裙後的滲血也不那麼強烈了。

  應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尚有一絲微弱的希望竟然比全然陷入絕望更讓人害怕!

  方禮為主,平陽大長公主將利害關係拿出來,王嬪作證,三方夾擊,欺負她沒氣力說話,竟然讓皇上連連稱是!

  想著索性破釜沉舟將賀琰坦白出來,皇帝看重皇家體面勝過親緣血脈,那就大不了做一對死鴛鴦,可她的孩兒又該怎麼辦呢……

  他還沒有用他胖胖的小手拽住爹娘的拇指,他還沒能出生來看看這個世間,他若是生了出來,一定會長著阿琰一樣筆挺的鼻樑,和她一樣的眼睛……

  應邑蜷在蠶絲軟緞被裡,哀哀地哭著,她哪一邊都不想放,可卻被逼得無法做出選擇。

  張院判將白布墊收在藥箱裡,往西邊不經意地一望,卻見那個溫順柔良的小娘子的院子裡還高高地掛著兩盞素紋燈籠,這樣晚了,大概整個鳳儀殿今夜都沒有辦法入眠了吧。

  「小廚房裡的薏米今兒個要多了,都泡好了,倒了十足可惜……」蓮蓉立在櫃角,同黃媽媽輕聲說著話兒,眼神卻帶著焦灼地掃了眼還盤腿坐在炕上描紅寫字兒的行昭,心裡記掛著前殿的事兒,又心疼行昭。

  邊快步從架子上取了件兒披風給行昭披上,邊小聲說著:「您和皇后娘娘在鼓搗些什麼,我是不知道。我卻知道,您才傷了身子,要早些就寢歇息才好!」

  行昭手頭一頓,一抹墨便迅速地被吸進了紙裡,索性擱下了筆,順勢拉緊披肩,笑著轉了身:「進進出出,來來往往的,我便是想睡也睡不了啊。」

  邊說話,邊支起身來,將朝著正殿的窗櫺打開一扇,正殿裡頭像在正演著皮影的場子,明亮得不像話。

  「你和黃媽媽快去歇了吧。前邊兒的事兒不完,我也歇不著覺。」

  蓮蓉皺著眉頭搖了頭,入了宮,尊卑便更甚了,往日還能在姑娘面前擺擺譜,賣賣嬌,如今遭蔣姑姑教導得,只認准了一條,主子便是主子,不是什麼姐妹,主子更不是什麼需要人憐憫和保護的嬌嬌女。

  「您歇不著,我更歇不著。」蓮蓉覺得心裡頭沉甸甸的,前殿裡那聲尖利的喊叫嚇得她汗毛都立了起來,派小丫鬟去問,卻被攔在了門口,話裡帶了些嗔怪:「您是這宮裡頭和皇后娘娘最親的人了,我去打探,竟然還被攔了下來。裡邊兒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除卻幾位夫人被欣榮長公主送了出來,蔣姑姑走在院門口被叫了回去,便再打探不到事兒了。」

  「你且放寬心吧,皇后娘娘不護著姑娘,護著誰去?你以為還在賀府呢,生死不由人,到底還有其他幾個姑娘郎君,失了咱們姑娘一個不少,多一個不多。」蓮玉腿腳還沒好全,半坐在緣邊,手裡頭做著針線,耳畔邊雖時有尖利的叫聲,卻從來沒覺得這樣心安過。

  再看行昭,發現小娘子訥訥的,直勾勾地望著桌面放著的那盅薏米杏酪珍珠羹,放下手裡頭的針線,輕聲喚了一喚:「姑娘……姑娘……」

  行昭一激靈,朝著蓮玉緩緩展開一抹笑。

  回馬燈似的,畫軸慢慢拉開來。

  《破冰傳》是柳文憐的一齣好戲,十載未見情郎,這和應邑何等相似。看戲看戲,情到深處便不可自已,看到似曾相識的場面,只會勾起人的無盡遐思。

  可有孕的婦人忌諱動怒,大喜大悲。

  薏米和杏仁,體寒的人吃不得,有孕的婦人更吃不得,她不懂醫理,可卻知道前世懷著惠姐兒的時候,周平寧身邊的奶嬤嬤不許她吃薏米,也不許她吃杏仁。可做燉鮒魚湯,不放薏米下去怎麼會好喝呢?做碧水凝露羹,不放回甘有嚼勁的杏仁,又怎麼好吃呢?

  沉水香單聞,味兒太淡了,放三味麝香再加一味蘆薈膏,便正正好,嗅起來又清雅又沉凝。

  這還是太夫人教她的呢。

  明明在場都是好好的人兒,沒有體弱也沒有身嬌,更沒有懷著孩子的婦人,縱這些是相沖的,可也沖不到常人身上來啊。

  行昭輕笑一聲,單手執起了那盅薏米杏酪珍珠羹,羹湯黏黏稠稠的,她愛吃甜食,方皇后卻也不許她吃多了,小廚房便想著法兒地變著花樣地來討好——裡頭赫然有幾塊兒將化未化的紅糖。

  黏稠又鮮紅,應邑她的那個孩子,是不是最後也會成為這樣呢?

  行昭能在紅褐色湯水裡瞧見自己的模樣,她能看見自己在笑,笑得愈發開心,笑著笑著,眼角便有一大滴淚直直墜了下來,清脆一聲滴在湯水裡,就像極了血與淚的交融。

  「姑娘!」蓮玉低呼一聲,忙將身上隔著的繡花繃子拿下來,湊上去攬住小娘子的頭,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溫聲安撫:「……您所受的委屈,讓別人怎樣償都不為過……」

  兩世為人,前世的她倨傲自負又固執執拗,卻從來沒有害過人,手上從來沒有沾過血。

  今生,溫和包容,待人待物多了一份了然,少了一份自我。

  心卻狠了起來,如今也沾染上了第一滴血……

  「是不會讓她失去這個孩子的……」行昭流下第一滴淚後,眼眶便再也沒有淚水了,靠在蓮玉的懷裡,輕輕說道:「她逼母親去死,我不可能讓她失去了一個本來就不應該有的孩子就這樣算了的,太便宜她了……」

  「一命還一命,母親的命,只能由她自己來償還。」行昭的聲音悶悶的,蓮玉聽得心驚肉跳,方皇后的擔心好像成了現實。

  行昭眼前一片漆黑,蓮玉的身上芬馥香恬,行昭從她懷裡掙開。

  黃媽媽心裡疼極了,抹了一把眼淚,撩開簾子拉著蓮蓉出門去。

  行昭像積攢了一籮筐的話想說出來,看著蓮玉便直愣愣地開口。

  「大庭廣眾之下暴露有孕,引起皇帝足夠重視,應邑懷了兩個月甚至更長,而母親才死了一個月,為了賀琰,應邑不可能一開始就咬出他來,可孩子就保不住了……這時候拋出一根救命草來,只要應邑認下馮安東就是孩子的父親,那皇帝為了遮掩事實和保全顏面,也會讓應邑保著孩子嫁進馮家……」

  行昭粲然一笑,抬頭望了望天,繼續說道:「我的母親死了,她卻懷著孩子繼續過著富貴榮華的日子,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呢?問世間情為何物,怎叫人生死相許。應邑看什麼看得最重?為了情愛,她不惜鋌而走險,不惜忍氣吞聲,不惜犯下罪孽。我們且等著吧,就算是應邑為了保住孩子,承認馮安東是孩子的生父。可當外面的流言沸沸揚揚之時,就算應邑揭開謎團說出真相,皇帝願意讓她嫁給賀琰。按照賀琰的個性,也不可能再娶一個與別的男人有過流言的女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12:59 PM

第八十七章 抉擇(上)

  正殿的燈亮了多久,行昭就輾轉反側了多久,一闔眸,眼前就遍是混沌與虛無。

  滿腔的心事,沉甸甸地,既然壓得人睡不落覺,行昭索性麻溜地爬了起來,吃力地將窗櫺挨個兒撐了起來,從縫兒中小覷,正殿裡的燈一盞一盞地落了下來,光影閃爍中回歸黑暗。

  行昭一顆心放下了。

  大清早的,行昭便爬了起來,坐在菱花銅鏡前頭,左瞧瞧右瞧瞧,小娘子面潤色紅,一張粉黛未施的臉就像才剝殼的雞蛋似的,到底是仗著年輕,底子又好。要是放在前世,一夜沒睡,形容邋遢得,第二日起來連姨娘們的行早禮都別想見……

  心裡頭在胡思亂想著,蓮玉手裡拿著雙凝膏進來,見行昭起了身,便細聲細氣地說:「……前殿已經撩了簾子了,妃嬪們的問早禮估摸著還得有一會兒。蔣姑姑遣人來問您是在小苑裡頭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還是去殿裡用膳?」

  昨兒個出這麼大的事兒,鳳儀殿又不是像鐵桶一樣,水火不進,莫說別宮的眼線了,就是顧太后,鐵定也安插了人手在這裡邊。

  沸沸揚揚的,今兒個又是一場硬仗!

  「去前殿吃,陪著皇后娘娘多用些。」

  行昭邊說邊起了身,往前殿去。

  一進裡間,就看見方皇后已經拾掇妥帖了,穿了件兒丹鳳朝陽蹙金絲正紅外袍,梳了個高高的墮馬髻,用了一整套的赤金頭面,神態輕快地正在用早膳,見行昭進來了,便笑著放了銀箸招呼她:「曉得你今早要過來用早膳,特地吩咐準備的素菜。」

  方皇后的鎮定讓行昭稍稍心安,笑著斂裙入內,一走近卻還是見著了方皇后妝容精緻的眼下有圈沒遮住的烏青。

  「粥是一早熬的棗泥銀耳粥,既去疲又補氣。乳酪不算葷食,你都要吃完。外疆人就是這麼餵孩子的,你看人家一個一個的,長得多健壯啊。以前聽別的人家孩子服喪,當家夫人還會偷偷地打個雞蛋,熬個肉粥給小孩兒吃,就怕餓了那三年,小孩子就長不好了……」

  行昭一落了座兒,方皇后便將一小碗粥推了過來,嘴裡頭邊在絮絮叨叨。素來都是講究食不言寢不語,方皇后今兒個卻一反常態地打破了規矩,看著行昭行儀莊重地用飯,心裡頭既暢快又自豪。

  入這後宮幾十年,用過的心機,扳倒的人,數都數不清。

  可從來沒有像這一次,心裡頭忐忑不安卻又滿懷鬥志。

  「昨兒個夜裡可還睡得安穩?」

  行昭嘴裡含著一口甜滋滋的熱粥,聽方皇后這樣問,緩緩咽下,笑著點點頭:「安穩。就是應邑的叫聲太淒慘了,讓人聽著有些慎得慌。昨兒個可晚了,張院判估摸著是忙完這邊的事兒了,又提著藥箱急急慌慌地過來給阿嫵將藥上完,他瞧上去神色不太對。」

  「張院判是個機靈人,否則我也不會用他這麼久,他一向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方皇后眼裡都是笑,她將欣榮當自個兒孩兒養,卻始終在惋惜兩人終究是沒有親緣的。行昭卻不一樣,是她妹妹的骨肉,身上流著和她一樣西北方家的血。

  「應邑也就開頭遭了些罪,張院判施了針過後,就穩下來了。肚子裡的孩子命也大,究竟是保住了。」

  「若是保不住,這一個局豈不就都廢了?」行昭神情有些怏怏,拿銀箸夾起碟裡的那片兒玉蘭花炸脆兒,喝下一碗熱粥,頓時感到腹中有了著落,起身探了探外面,有一兩個未留頭的小宮娥神情專注地拿著笤帚掃青磚。

  安靜得只能聽見「簌簌」地掃地聲兒。

  將那片兒炸得金黃的炸脆兒擱在了碟裡,愣愣說著:「……阿嫵可怕她拼著不要這個孩兒,也要說出臨安侯,求皇上做主,皇上又心疼胞妹若再順水推舟,最後應邑還是嫁進賀家。」

  行昭想起了那個夢,應邑穿著大紅的嫁衣……

  「她不會。」方皇后拿帕子輕拭嘴角,看了看擺在落地柱旁邊的自鳴鐘,輕聲說:「按照你說的計謀,一步一步逼著她,將她逼到了絕境時,再拋出一根救命的繩子,如果既能保全孩子又能不讓賀琰涉險,我不信應邑會做出玉石俱焚的選擇,她不敢拿這兩樣東西來冒險。」

  方皇后聽行昭提起皇帝,眼色一黯,幾十年的夫妻情分,誰坐上了皇帝這個位置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好丈夫,何況方家的境況是因為皇帝的一再試探造成的,胞妹的慘死是因為皇家公主的逼迫造成的,如果兩個人的心裡都將仇恨埋得深深的,那麼再深的情意都只會在相互算計中消磨殆盡。

  所以昨天她選擇讓平陽大長公主做遮擋,她卻以一種無奈與好心的立場推波助瀾……

  牆角的西府海棠開得正豔麗,重瓣的粉紫紛紛紜紜自成一片彩霞,方皇后心頭澀澀的,腦海中無端想起,她才嫁進定京城的那些日子,西北放野了的小娘子陡然被拘在了四四方方的宮廷裡,看到的什麼都是灰撲撲的一片。她個性強,顧太后又在折難她——皇家的媳婦兒哪有日日在婆母面前立規矩的。有時候,她站得累了,皇帝就偷偷塞給她幾顆楊梅乾,兩個人相互眨眨眼睛,不說話,卻好像什麼都明白了似的。

  皇帝登基早,朝政都是由幾個大臣把持,等皇帝長大了執政了,開頭的恩愛就漸漸變成了相互的敬重,開頭的心有靈犀就轉變成了要在各人身邊安插人手,開頭宮裡只有她一個人,卻慢慢地就多了王嬪,惠妃,德妃,淑妃……

  年少時候的愛慕來得常常沒有頭腦,暈頭暈腦地撞進去,再想出來也就難了。

  方皇后輕聲一笑,好歹她算是出來了,總比她那可憐的妹妹好了太多。

  行昭想不明白方皇后突然低落的原因,只好將杌凳拉近,握了握方皇后的手,將小手覆在大手上,以表安慰。

  自鳴鐘是稀罕物,鳳儀殿有一台,儀元殿有一台,顧太后推說用不著,便將那一台賜給了平陽王府。自鳴鐘「滴答滴答」極有規律的聲音讓行昭感到寧靜,蔣明英的腳步聲伴著「嘀嗒」的聲響進來,弓著身子小聲稟告:「……王嬪和淑妃來得最早,您看要不要就先去正殿了?」

  方皇后含了下頜,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笑著囑咐行昭「應邑長公主如今歇著呢,若是她醒了,就讓人端了飯菜送到裡間去,顧太后怕也聽見了風聲了,你也不怕,她要來都會先經過前殿,不能直接就到裡間來。」

  行昭重重點頭,方皇后還沒走出裡間,林公公就急急火火地進來了,語聲卻沉穩著:「皇上在前殿厲聲斥責了馮大人!」

  行昭頓感啼笑皆非,方皇后亦是抿嘴一笑,交待蔣明英:「等應邑醒了,你就將這個消息說給她聽,叫她自個兒好好地想一想後果。」

  馮安東沒家沒室沒兒女,看上去是這樣一個良配的人選,都讓皇帝積了火氣。

  如果將那人換成賀琰,皇帝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動作呢,應邑應當能夠想到。

  「皇上訓斥馮大人什麼了?」行昭多了個心眼,探出半個身子笑著問。

  前殿已經有一番鶯鶯燕燕之聲了,方皇后笑著拍了拍行昭的手背,也沒再聽後言,便往前頭去。

  林公公佝著腰,覷了覷方皇后臉上滿是信賴,將腰佝得更加恭謹了,字斟句酌:「將馮大人上回當場撞落地柱的事兒又提上來說了一遍,馮大人當時說了句『武死戰,文死諫。將軍就該死在戰場上,而不是下落不明。文臣就該以死表忠諫,而不是縮頭縮腦。』,皇上當時氣得一把將摺子甩在了馮大人臉上,口裡直讓他立馬去死……」

  行昭跌坐在靠椅裡,捂著嘴笑得看不見眼睛,皇帝心裡頭藏著怒,馮安東還做出一派正人君子,萬世忠臣的模樣,皇帝再想起自個兒妹妹昨兒晚的慘狀,不能將氣撒在妹子身上,還不能將氣撒在臣子身上了?

  「那馮安東又去撞柱子了嗎?」

  蓮玉跟著在後頭笑,出聲問。

  「哪兒能啊。皇上氣得拂袖而去,馮大人立在殿裡頭,木愣愣了半晌,始終想不明白,一旬前的事兒了,怎麼又被拿出來說道,還讓皇上生了這麼大的氣……」

  林公公想了想,又添了一句:「馮大人沒急急慌慌去找向公公探主意,倒是臨安侯一下殿就去向公公那裡問了,向公公是皇上身邊兒積年的心腹,哪兒能幾說幾不說就全捅出來了呢,只敷衍了幾句,奴才看臨安侯的臉色有些不好。」


  行昭神色一斂,這完全是意外之喜。

  皇帝態度的轉變,讓賀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馮安東是因為什麼被斥責的?是因為他死諫方祈。這會不會讓賀琰認為,皇帝在改變對方家的態度呢?

  一想歪,再接著歪處想下去,只會讓自己心驚肉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1:05 PM

第八十八章 抉擇(中)

  行昭又請林公公去外間用飯,又讓碧玉去瞧瞧應邑醒沒醒,便安安心心地坐下來,半了闔眼養精神。

  裡間的官司,外殿正襟危坐的方皇后自然不知道。

  「昨兒個夜裡,溫陽縣主可是又有些不好了?臣妾突然頭疼想叫張院判過去瞧瞧,太醫院的人卻說張院判一晚上都在鳳儀殿裡。」

  惠妃眼睛亮亮的,小巧的下頜舒展開來,手裡端著盞牡丹花開青花舊窯茶盅也不喝也不放,只拿眼帶了些隱秘,往上小覷了方皇后一眼。

  昨兒夜裡不太平,應邑長公主留在了宮裡頭,連著王嬪也極晚才回重華宮,她左思右想覺著不對,又怕小產那事兒遭捅了出來,便火急火燎地派人來打探,卻被人攔在宮門口,左問右問也沒問出個什麼名堂來,見方皇后神色如常,卻沒有想搭理自個兒的意思,暗忖鐵定不曉得是出了什麼樣的醜事,才叫方皇后這樣捂著藏著!

  心上來了氣兒,便茶盅擱在案上,頸脖探得老長,就去同坐在下首的王嬪說話兒。

  「溫陽縣主可是皇后娘娘的心肝兒,臉上破了個疤,是好不了了還是怎麼著了?」

  王嬪一雙清妙目往上頭瞥,方皇后低著頭喝茶,一副紋絲不動的模樣,便展了笑來,正要笑著回惠妃,素來不開腔的陸淑妃倒說話了。

  「溫陽縣主臉上才留了多大塊兒疤?七八歲的小娘子慢慢治,哪有治不了的。話兒若是傳出了宮,溫陽縣主以後又該怎麼嫁人?皇上素贊惠妃是個『口齒伶俐,清麗雅致』的妙人兒。可且記著口齒伶俐,不等於頭腦清醒,什麼話兒該說,什麼話兒不該說,惠妃還是好好地學吧。」

  陸淑妃說話慢極了,安安靜靜地坐在右上首,平日不出聲不出氣兒的,這一番話卻說得惠妃氣結,她一路從貴人做到妃,皇帝喜歡她,宮裡頭的人自然也不敢刁難她,陸氏一個失了寵的老婦還敢和她嗆聲?

  張嘴就要還過去,卻聽見上頭方皇后語聲沉凝出言:「惠妃既然頭疼,這幾日就歇在自個兒宮裡吧,不用來問早禮了……」

  話音一落,惠妃喜上眉梢,卻聽方皇后繼續說,「白日夜裡索性也都別出來了,本宮特地撥個太醫給你使,自己個兒待在宮裡頭,好好靜養些時日吧。」

  惠妃瞬時瞪圓了眼睛,這不就是禁足嗎!

  她孩子落了,皇后死了妹子,這才被放出來,自個兒身上的嫌疑都還沒洗乾淨,這就迫不及待地要把禁足還到她身上來了!

  方皇后邊說邊眼神冷厲地瞥了眼惠妃,像一把開了刃的利劍。

  惠妃一滯,將嘴裡頭的辯解全都吞下去,大不了她過會子哭著去求皇帝!

  「這些日子宮裡頭事情都忙,二皇子的好事將近,這是咱們皇上頭一個兒媳婦,闔宮上下都在忙慌。誰要挑事兒、尋釁自己個兒都悠著點,想清楚點兒。」

  方皇后舒了口氣兒,語聲裡帶著些精疲力竭,眉頭蹙在一起,仿佛無可奈何又愁上心頭的模樣,「果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如今在氣頭上,你們服侍得也經心點,千萬莫在宮裡頭四處打聽傳言,牢牢記得這一條——禍從口出……唉,今兒個就都散了吧,蔣明英將主子們都送出去吧。」

  方皇后欲言又止的神態,卻將眾人的好奇都勾了起來。

  陳德妃與陸淑妃面面相覷,陳德妃反應極快,緊跟著起身福身捧場:「……臣妾謹記皇后娘娘教誨!」

  鶯鶯燕燕跟著起來行禮告辭,一出宮門口,惠妃便將王嬪一把拉住,順勢拐到了往太液池去的小道上。

  滿殿的人一走,留下兩列空蕩蕩的椅凳透著空落落的風,方皇后頓覺支撐著挺起來的力氣像是全被抽走了似的,彎了彎脊背,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睛,腦袋裡千轉百回。

  蔣明英送了人,被外院的內侍攔了攔,聽內侍附耳說了聲話兒,便更加快了步子進來,面帶喜色,埋首在方皇后耳邊低語幾句。

  方皇后猛地一睜眼,手縮在袖裡抖得厲害,語氣裡有分明的歡欣與興奮:「走!咱們進內室去!」

  內室坐北朝南,幾戶窗櫺大大打開,便將整間屋子都照得透亮了。

  穿著高腰素色襦裙的小娘子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雞翅木方椅上,手裡拿著一卷書,低著頭看,神情專注極了。

  聽外頭有聲響,行昭一抬頭,是方皇后回來了,邊笑邊將書放在身側,提了提裙裾緩緩起身:「估摸著是張院判開的方子裡有安神的效用,應邑長公主如今還未醒呢。」

  小娘子大大的杏眼,黑而濃密的眉毛,圓圓的白白的臉,認真柔和的神態,讓方皇后一下子忍不下了,似是在笑又像是想哭,身子一軟便癱在了炕上,朝行昭招手,全身像是沒有氣力,卻仍舊急聲出言:「你舅舅……你舅舅還沒死……方家軍精兵三千人馬,就只剩下了三百,可主將還是大難不死……」

  話到最後,方皇后的眼裡閃爍著瑩瑩淚光,嘴角的弧度卻越展越大。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行昭愣在原地,腦海裡反復盤旋著大夫人那日抽到的那句簽文,原來是在方祈身上應驗了……

  行昭心頭湧上澎湃的情緒,似喜似悲,方祈的生還,這對忐忑不安的行昭與強撐底氣的方皇后是一個天大的安慰,可又像人都已經落了氣兒,救命的解藥這才送到手裡頭……

  母親啊,你為什麼不能多等等啊!

  行昭忍了忍湧上眼角的淚意,輕手輕腳地拿帕子為方皇后擦拭乾淨了眼淚,一開口,才感到喉嚨生澀。

  「廟堂並沒有關於舅舅進關的消息啊……」行昭邊說邊腦子裡飛快地轉了起來,蹙著眉頭看著方皇后。

  既然還沒死,既然還能將訊息傳到定京,那為什麼平西關沒有一點兒戰報傳過來?

  方皇后就著絲帕輕輕拭了淚,微微頷首,輕聲緩語:「因為他還沒有進關,或者說……他就算要進關,也不會從平西關進來,你舅舅也會選擇從秦伯齡將軍鎮守的川蜀一帶,繞道入關。」

  方皇后的話像給行昭打開了一扇大門,陡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有時候分崩離析,並不一定要外敵強悍。兄弟鬩於牆,這才是最大的危機……」行昭無端想起來年前被指派到西北任提督的梁平恭,又想到平西關破後,也是那梁平恭力挽狂瀾……

  「年前西北人事換動,從定京城裡調了梁家去任提督,又調了顧太后的自家人任守備,咱們方家在西北經營多年,突然有外人闖入,一塊兒餅就這樣大,難免沒有利益衝突。韃子看準時機進攻,打了大周一個措手不及,腹背受敵,舅舅索性帶著三千方家軍破釜沉舟闖出關外去。」行昭縱是兩世為人,也都是被養在深閨的小娘子,朝堂上面的事是一竅不通,就算如今思路清晰,也覺得自己說得漏洞百出。

  低下頭咬了咬唇,往方皇后身側靠過去,低低說:「可是就算有利益衝突,梁平恭怎麼就敢幫著韃子打大周的主將,他也不怕落下個千古駡名?西北養著的方家軍都是舅舅的心腹手下,就算梁平恭是過江龍,舅舅還是地頭蛇呢!俗話說的好,強龍不壓地頭蛇,舅舅為人烈性,怎麼著也得和梁平恭拼一拼吧?怎麼就會被逼得只帶了三千人馬就闖關去呢?」

  如同雨後初霽,終於能夠透過厚重的雲層見到一縷暖陽。

  方皇后撐著這麼些天,總有一塊石頭壓在心上,喘不上氣兒,可不堅挺著,又能怎麼辦?就算身上已經是千瘡百孔,也得先騰出一隻手來,將應邑給收拾了,難道要眼睜睜地她得意地嫁進自家妹妹的家裡去嗎!

  連夜聯繫留在定京城裡的方家死忠,費了半旬的功夫才與關外搭上話兒。

  如今心上的石頭被搬開了,方皇后行事說話更有底氣了。

  「你說對了一,說岔了二,說錯了三。」方皇后親昵地伸手攬過行昭,笑意盈盈地解釋:「韃子是因為西北內亂才打了進來,這一點沒說錯。我看啊,你舅舅也不會是被逼得往西北老林深處闖。皇上年前的大手筆調兵,明晃晃地擺著是對方家的防範,你舅舅這招不叫做破釜沉舟,而叫做釜底抽薪——叫皇上看一看,方家經營的西北也不算太牢靠,來一個梁平恭,原處上的將軍就要被逼得往外走了。您自個兒瞧一瞧,我們方家是又規矩又老實,還有點無能和怯懦,這是在安皇帝的心。」

  行昭垂下眼瞼,靜靜地聽著。

  方皇后說完這一長番話,卻止住了話頭,她一向能從一看到十,可這次是因為她的失算和方祈的錯估形勢,讓方家被人打了一個猝不及防,還失去了一向受寵心愛的胞妹。

  行昭看不清方皇后眼底的情緒,心裡頭卻也在隱隱發疼。

  男人們的鬥爭,常常會順著門牆延伸到後院裡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說來也好笑,女人們卻大多不是依靠自家的男人活的。她的母親是依靠娘家活著,她的姨母是依靠自己的手腕兒活著,卻還是常常會受枕邊人的拖累與算計。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1:15 PM

第八十九章 抉擇(下)

  「派出去的探子也只在西北老林裡碰見了零星散落下的幾個殘兵,說得不清不楚的,但是能肯定的是你舅舅一定還活著。」方皇后半闔了眼,她心裡很清楚方祈的盤算,方祈是個鐵血男兒漢,一時的服軟是為了而後的硬氣,這一出去是鐵定要掙個大功再回來的。

  面面俱到,卻將妻兒留在了平西關裡,若果真像猜測的那樣,梁平恭和方祈起了齟齬,桓哥兒、瀟娘還有嫂子不就危險了嗎?

  也不曉得方祈是故意還是算有遺漏……

  皇帝派人去圍方家老宅,也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保護還是威脅。

  皇帝不同她說,她也不問,他們這樣相互之間猜猜忌忌的也有了些年頭了吧。

  方皇后長歎口氣兒,既然走出來了,便也不再想了,前頭的老爺們在拼命,後面的女人們也不應當拖後腿,方皇后開了口正要說話,行昭卻快她一步,沉聲緩言:「舅舅只有立了大功凱旋而歸,才能洗刷掉別人潑到他身上的罪名……」

  心裡頭又念著行景,行昭眼眸一黯,口裡細細碎碎地念著:「哥哥是同舅舅的親信一同走的,阿嫵一直篤信舅舅一定沒事……可哥哥是侯府郎君,喜歡看兵書是喜歡看,但是不是還有句話叫做紙上談兵嗎?趙括熟讀兵法,可也慘敗於麥丘。阿嫵甚至怕哥哥連西北都還沒到,就……就……」

  景哥兒是行昭在賀家最後的牽掛。

  方皇后沒有言語,對行景的擔心沖淡了喜悅,抿了抿唇,一抬眸卻見碧玉埋著頭,斂著裙快步進來,口裡說道:「……應邑長公主醒了……」再抬了抬頭,覷著方皇后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道:「她點名要喝燕窩粥,要吃胭脂鴨脯,還有白花酥……還想見太后……」

  方皇后神色一凜,應邑也算是個聰明人,陣痛和顧忌淡去之後,也開始了自救。

  「她要吃什麼,要喝什麼都給她呈上去,讓人去叫張院判和皇上都叫過來。」

  方皇后邊語氣淡淡地說,隻字不提顧太后那一茬,邊轉身牽過行昭,笑著同她說:「走吧,咱們一道去瞧瞧應邑長公主。」

  行昭歎了口氣,事兒要一樁一樁地解決,應邑這一步棋走到這裡,捨掉不走,未免太可惜了些。

  展顏一笑,仰著臉重重點了點頭,似是又想起了什麼,沖著方皇后輕聲說:「欣榮長公主昨兒個在宮裡頭陪著王嬪陪了可久,平陽大長公主和萬陽大長公主也累著了,您要不要派林公公去和這幾家打個招呼,表個恩典呢……」

  這是怕外面的聲音不夠大吧!

  方皇后百密一疏,既然火都已經燒了起來,也乾脆再添把柴火,讓火燒得更旺。方皇后捏了捏行昭的手,笑著喚來林公公,條理清晰地吩咐道:「先去欣榮府上,她昨兒個也應了那三家,無論好與不好,她親去也好派人也好,總要去支個聲兒。再去平陽和萬陽兩位大長公主府上。一言一語都要說清楚,應邑長公主的胎保住了要說,王嬪過後說的話也要說,皇上的默認也要說,顧太后的靜默無聲也說。」

  「再勞煩欣榮長公主親去,幫阿嫵瞧一瞧賀家三姐姐吧,這時候賀二夫人也在家裡頭。」

  行昭想了想,叫住欲離的林公公,加上這麼一句。

  方皇后詫異地低下頭看了看行昭,隨即笑了起來,直接通過賀家二爺賀現的嘴傳到賀琰的耳朵裡頭去,比讓京城裡頭沸沸揚揚再傳到賀琰那裡去,直接敏銳得多。

  林公公轉身看向方皇后,方皇后詫異之後輕輕一笑,擺擺手,示意他照著去做。

  方皇后不知道是該憂還是該喜,皇家的孩兒大多早慧,行昭從狼窩出來,性情大變,如今在宮裡頭也要步步驚心……

  方皇后歎了口氣,輕輕握了握行昭的手,口裡呢喃一句:「……這樣也好……」複而語氣變得清明起來,提了聲量:「咱們走吧!」

  應邑昨兒個是歇在正殿裡間裡頭的,碧玉走在前頭,一撩簾子,就是滿鼻子的藥味,應邑神情怏怏地躺在羅漢床上,初夏的天兒了,身上還搭了一條薄毯子,額上還箍著一個抹額,身後靠了個厚厚的絳色喜福亮紋軟墊子。

  應邑一見方皇后身後還跟著個行昭,再無他人,便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皇后娘娘是怕單個兒見我?溫陽縣主又小又傻,她能幫你做什麼呀?」

  行昭低眉順目地行了禮,沒搭話,她頭一次看見應邑一張臉刷白的模樣,心裡暢快得像有個小人兒在敲鑼打鼓做排場。

  方皇后也不惱,笑盈盈地在雞翅木太師椅上落了座兒,帶著輕笑說道:「棒打落水狗,向來不是本宮的套路。皇上今兒個責難了馮大人,也不曉得三妹心裡頭是什麼滋味。」

  「什麼滋味?我哪有什麼滋味?一個小小的御史,能讓我有什麼滋味?」應邑一時間摸不透皇后到底知不知道她與賀琰的關係,從皇后昨兒個的態度來瞧,再到今日的洋洋得意,實在不像知道真相的樣子……

  方皇后輕聲一笑,見案桌上擺著的碗口大的芍藥花,有一朵已經是蔫蔫的了,乾脆撩了袖子一把將那朵花掐了下來,嘴角抿了抹笑。

  「馮大人是忠臣又是能吏,縱然是出身低了點兒,你也是二嫁了,肚子裡頭又還懷著人家的種,你就是想賴也賴不掉的。」方皇后轉身將那朵花遞給蔣明英,面容十分關切地勸:「女人家盼個什麼?不就盼個丈夫孩子好嗎?與其讓皇上一直責難著馮大人,還不如尚了你,到時候成了一家人,皇上就不得不慈眉善目地對馮大人了……」

  應邑聽著,本就是故作鎮定,如今心裡又開始慌了起來,一把將抹額扶上頭去,厲聲打斷方皇后的話兒:「我不是說我要見母后嗎!」

  方皇后一笑,方家在經營西北,她入宮這麼多年,若是連一個鳳儀殿也守不住,一個消息也鎖不住,這個皇后她趁早莫當了。

  顧太后就算是知道了應邑在鳳儀殿裡頭,可皇上昨夜不也在嗎?顧太后素來對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有十足的信心,早晨沒傳出什麼消息來,以顧太后的性子,多半會等到皇帝進後宮再行動。

  「母后到底年歲也大了,好消息入她老人家的耳朵裡就行了,等皇上過來指了婚,再讓人把消息遞到慈和宮去也不算晚。」

  方皇后仍舊笑意盈盈,還探過身去將抹額給應邑輕扶正了。

  應邑氣結,心頭一波動,小腹便隱疼了起來,顧太后不在,她就像沒了主心骨似的,邊朝銀屏使了眼色,邊一聲冷哼,側開頭避開方皇后的手,厲聲出言:「你是媳婦兒,母后是婆母。你是皇后,母后是太后。無論論公論私,你都算作是忤逆!」

  「你說誰忤逆!」

  方皇后扭身朝後看,皇上面色冷峻踏步進來,一句話說得低沉。

  方皇后連忙起身問禮,行昭斂首低眉屈膝。

  皇帝將方皇后扶起,一雙眉蹙得緊緊的,抬了抬下頜,指著行昭:「溫陽怎麼也在這裡?」

  「阿嫵聽應邑長公主有些不好,特地來瞧瞧她的……」行昭垂下眼瞼,神色怯怯的,偷偷看了看應邑又迅速轉過頭來。

  小娘子欲語還休的神色讓皇帝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又想起行昭多舛的命途,皇帝歎口氣,溫聲說:「屋子裡頭藥味大,你的傷都還沒好,四處跑仔細傷好不了了,一輩子臉上都有個疤。快去花間歇著吧。」

  行昭連忙拿手捂住左臉,眼珠滴溜溜地轉,臉上盡是後怕:「怪不得惠妃娘娘說阿嫵的臉好不了了,以後嫁也不嫁出去……」

  皇帝見兩顆跟西域葡萄似的眼珠子轉得機靈,一直陰霾的心情好了一點,又聽行昭後語,不禁蹙了蹙眉頭。

  這個惠妃,四處惹事!

  方皇后看著行昭告黑狀,心頭哂笑,這個傻孩子,她下的令讓惠妃禁足,哪裡需要她來解圍!

  「惠妃最近有些輕狂,她又嚷著腦仁疼,我已經讓她在自個兒宮裡頭歇幾天了。」方皇后瞥了眼臥在床上半死不活的應邑,三言兩語解釋了,讓蔣明英帶行昭出去,口裡說著:「小娘子心好,鬧著要過來瞧三娘,我也拗不過,如今聖上過來了,總算能將這小魔星帶出去了。」

  皇帝笑著擺擺手,他的兒女一向沒長在他身邊兒,如今有個活蹦亂跳的小娘子當成女兒養在身邊,哪會有不喜歡的。

  蔣明英應聲牽過行昭的手出去。

  應邑一嗤笑,和方福一樣,又懦又蠢,告個狀都不會。

  皇帝一聽應邑的笑聲,火氣又噌噌地往上冒起來。

  「你也好意思說皇后忤逆?昨夜你疼得慌,朕是你哥哥,又心疼你,便將這事兒拖到今日再說。你不僅不檢討,還敢厲聲斥責你嫂嫂?」

  皇帝偏題嚴重,方皇后心裡頭歎口氣,一把攔住皇帝想要踱步過去的形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1:28 PM

第九十章 下旨

  「三娘身子還弱著呢!您就不能好好說話?」方皇后帶了些嗔怪,眼神蔑了眼應邑,溫聲緩語道:「拖到今日便是極限了,一日一日地過,三娘的肚子就一點一點地大起來,昨兒個這麼些人都聽見了看見了,若不早做決斷,怕是瞞不過去的。」

  皇帝面上忍著氣,終是忍不住開口:「昨兒個你和平陽都攔著不要落胎,三娘又哭求,朕就不該一時心軟,如今後患無窮!」

  「哥哥!你就賞一碗落胎藥下來,妹妹一口喝下去後,你就再賞碗毒藥,一屍兩命,倒也乾淨!」應邑哭得抽抽搭搭,頭靠在羅漢床柱上,痛不欲生。

  「皇上!」方皇后面露憐憫,看了眼應邑,再去拉皇帝的衣角,急急道:「三娘是一時糊塗,可馮大人也未必就不是良配!皇上,您莫早下定論,三娘孩子也懷了,也死心塌地地跟著馮大人了,撒出去的水還有收回來的?三娘,你說是吧?」

  應邑將頭低低垂下,眼裡映滿了蠶絲被上繡著福字,福氣福氣,別人都說她有福氣。可她一生坎坷,哪裡得到了福氣?

  手不由自主地縮了起來,慢慢攥成了一個拳,尖尖的長長的指甲刺破掌心,鑽心地疼。

  她一直在避免正面承認,好像這樣就還有一線生機似的。

  應邑的沉默讓皇帝的怒火愈盛。

  「讓她說?她除了求朕保住這個孽子,還會什麼?金枝玉葉,養尊處優長大,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朕是皇帝都不能隨心所欲,她卻還要讓別人跟在她後面,處處幫她收拾殘局!」

  皇帝冷聲說,又想起昨夜裡張院判的話『長公主年歲也不算小了,若是這個孩兒不要,這輩子大約都生不了孩兒了……』,又看幼妹全無血色的一張小臉,再開了口,這次的語氣卻緩和了一些:「朕今兒個細細瞧了瞧馮安東,身長九尺,三庭五眼長得都還好,個性雖是木訥了些,但是算是個老實人。梁平恭也算是朕的心腹大臣,幾下能搭上關係,倒也劃得來。」

  方皇后從來沒擔心皇帝會不妥協。

  應邑的頭越佝越低,方皇后也不催她,立在一旁,似是想起來什麼,開口說道:「昨兒個為二皇子相看,確定了人選,再隔個兩年也得娶進門了,三娘的婚事要不趕早要不趕晚,否則和侄兒一道嫁娶這是什麼道理?」

  皇上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將眼落在應邑身上,只等她開口,心裡卻鬧不明白了,馮安東分明是她先看上的,珠胎暗結,怎麼他妥協了,應邑倒還退了回去了?

  皇帝的眉頭重新蹙緊,一雙薄唇抿得緊緊的,開口便問:「你若是在擔心孩子的問題,直管放下心來。現在定親,左右都是二嫁二娶,兩三個月就嫁進去。衛國公那頭的除服,朕去幫你說道,生了孩兒就搬到宮裡頭來住,住個四五個月份,到時候孩子的生辰一瞞下來,誰還能說什麼?」

  皇帝想的也算是萬全,其實說一千道一萬,皇帝倒是個念舊情又心軟的人……

  否則也不會突然派人去圍了方家,更不會讓秦伯齡領著軍馬去找方祈……

  方皇后心頭一歎,微不可見地甩了甩頭,走到這一步,還談什麼舊情?

  應邑還是沒話,一雙手縮在被裡,方皇后能隱隱約約看見兩個拳頭,還曉得忍?還曉得不開腔?

  你逼著方福的時候,怎麼沒見這樣的形容!

  皇帝將什麼話都說了,應邑還是沒反應,耐心耗盡,直直甩了一句話:「要麼抓緊時間嫁進馮家,要麼一碗藥喝下去!自己選!」

  應邑一聽,猛地抬頭,嚶嚶哭起來,一撲過去拽住皇帝的衣角,哭得不能自己。

  「難道孩子並不是馮安東的!」方皇后驚呼一聲,忙慌轉頭看向皇帝,急急出言:「所以三娘才會一直不出聲,難不成當真應了平陽大長公主說的,孩子的父親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市井無賴,還是長公主府裡頭的小廝管事!皇上!皇家血脈怎容這等賤民玷污!」

  「不是!」

  應邑一聲尖利的呼聲,讓避在隔間的行昭都渾身一顫。

  「不是市井無賴,不是小廝管事!」應邑更加死死地拽住皇帝的衣角,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方皇后緊緊相逼,立馬出言:「三娘!那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誰啊!」

  「是賀……」應邑哭得滿臉是淚,脫口而出,話到嘴邊卻消無聲息,理智卻告訴她不能說,方皇后的手段一定要定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的,若說,孩子沒了,賀琰會受拖累,嫁進賀家就會真正變了一個美夢了!

  方皇后蹲下身,眼神犀利直勾勾地與應邑對視,應邑想逃,方皇后卻緊緊追上。

  「是賀?」方皇后微微眯了眼,一臉洞察地望著應邑。

  應邑邊哭邊使勁搖頭,淚眼朦朧地捂著肚子朝皇帝爬過去,終於崩潰,將臉埋在軟緞被裡,放聲大哭起來。

  方皇后卻在哭聲裡聽見了幾句模模糊糊的話,她幾乎想放聲大笑起來,強抑住心頭的衝動,面上似乎是長長鬆了口氣,面容慈和地緩緩轉身,語氣慢慢地拖得很長,輕聲說道:「三娘說的是『是和馮大人的孩子』。三娘是懷了馮大人的孩子,皇上,您可以放心下旨了,馮大人是咱們大周的忠臣,您一道旨意下去,馮大人只有感恩戴德,叩拜接旨的。」

  方皇后的聲線偏低,這番話說得還特意壓低了幾分,無端地讓人信服。

  應邑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揪成一團,從高高的臺上重重摔下來。

  撕心裂肺地哭,想把心裡頭的憤懣與破碎惡狠狠地哭給世間來聽,年少時的執念又被撕碎了,明明方福已經死了,她已經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賀琰,走近了她一生的歡欣!

  只差了最後一步,只要慢慢謀劃,就觸手可及。

  憑什麼!憑什麼啊!

  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卻被逼到了這個境地。

  她不甘心!

  應邑一手捂著胸口,一手緊緊抓著緞面,淚意朦朧中看見了方禮的臉,她在笑,她在笑!溫溫柔柔的樣子像極了方福,難道是報應?她每一點都想到了,旁人怎麼可能將方福的死聯繫到她的身上來……

  皇帝蹙著眉頭看,側首輕聲問方皇后:「三娘怎麼哭得這麼撕心裂肺的模樣,叫人慎得慌……」

  方皇后緩緩蹲下身子,將皇帝被應邑抓皺了的衣角一點一點地撫平,目光溫和,少了剛才的咄咄逼人,轉頭看了眼哭得昏天黑地的應邑,難得地沖皇帝展顏一笑,語氣平和又帶著一些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話。

  「三娘這是歡喜呢。」

  一句話說完,應邑的哭聲頓了一頓,接著哭得更凶了,捂著肚子直叫疼。

  方皇后起了身,高聲喚道:「讓張院判進來!給應邑長公主瞧病!」蔣明英應聲而去,方皇后笑著轉了頭同皇帝說道:「這件事宜早不宜遲,正好二皇子的婚事相看到也就差最後一步了。索性雙喜臨門,兩道聖旨一起發下去,咱們家既娶媳婦兒又嫁女兒,讓宮裡頭熱鬧熱鬧。」

  皇帝不想聽應邑哭,束著手,只交代了一句「張院判好好醫,再想一想該怎麼束腹,不叫人瞧出來」後,便和方皇后一道往外走,口裡商量著這兩樁婚事。

  「三娘的婚事就近辦,孩子不等人。老二的親事也等不得了,如今都十五了,再耽誤兩年就十七了,往前兒從想著讓他再大點成親,年紀小成親不懂事兒,相看生厭容易成怨偶,大點兒了左右也能懂事些,多一些和和美美也沒什麼不好。」

  皇帝的話沒有重點,方皇后心裡知道這是在鬧心呢,柔順地只點頭稱是,又問:「是擬聖旨的時候才將消息透漏出去,還是擇近就先將消息放出去?」

  「朕晚會兒就擬聖旨,早定早好!」

  皇帝沉吟半晌後,一錘定音。

  方皇后點點頭,快了步子跟在皇帝後頭,直說:「那立馬臣妾遣人去欽天監,算一個近點兒的吉日來,再算個明年的吉時。就都定下來也好。」

  行昭避在隔間,支愣起耳朵聽得清楚。

  蓮玉心裡頭像初春時節百花齊放那樣痛快,捧著果子喜氣洋洋地立在旁邊兒,行昭將眼神從書上拿開,神情溫和地說她:「得幸你沒尾巴,否則現在已經翹得老高了。」

  沒有白紙黑字,鐵板釘釘,就別先將尾巴翹起來,尾巴一翹,別人也好就地兒拿刀砍下來。

  這是大夫人的死帶給她的教訓。

  到晌午時候,兩道聖旨接連發了下來,行昭的心才落回了地面上,乖巧地盤腿坐在炕上和方皇后一道聽林公公說話兒。

  「應邑長公主的婚期定在六月初六,欽天監算的最近的好日子。」林公公興高采烈地說完這件事兒,想了想又說起下一件事兒:「指的信中侯家的長女給二皇子做正妃,安國公石家的長女是二皇子側妃,陳閣老家的也被指了婚……」

  行昭聽著眉頭一皺,抬抬眼看了方皇后,方皇后也是一臉驚愕,隨即便恢復如常,示意林公公繼續說下去。

  「陳閣老家的長女被指給了四皇子做正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1:5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7 06:20 PM 編輯

第九十一章 驚雷(上)

  陳家長女被指給四皇子做正妃!

  前世的陳皇后陳婼是陳家次女,她的姐姐這一世被指婚給了四皇子!?

  一個家門不可能出兩個王妃,更不可能有一個王妃一個皇后,就算是再信賴這家人也不可能!陳婼這一世要想再嫁進皇家,擠掉閔寄柔,除非她的姐姐暴斃而亡,否則這一世的無論是二皇子妃,還是過後的皇后,閔寄柔都能把位子坐得穩穩的了!

  行昭長長呼出一口氣,眼裡說不清楚是喜還是悲。

  不能嫁給皇帝,是不是意味著總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陳婼和周平寧終將會在一起呢?

  行昭驚愕是因為世事難料,方皇后的驚愕卻來自於消息的突然,蹙著眉頭問林公公:「皇上怎麼琢磨要將陳閣老家的指給老四?下旨的時候,皇上身邊還有別的人沒?」

  林公公想想道:「除了向公公,倒沒別人兒了。二皇子妃和四皇子妃的旨意都是一道下的,沒分先後,估摸著皇上是思前想後才給雷厲風行地定下來的。」

  四皇子一向不打眼,有腿疾,生母又不顯,若說老二和老六還能拼上一拼,老四就只能當個閒散王爺。

  陳家是遼東一帶的大戶,一連兩朝的內閣裡都有遼東陳,近百年的根基打下來,就像在朝堂上新長成了一棵大樹,往四處伸展的根緊緊地抓在土地裡,支撐著上面的藤蔓綿延相互攀扯交纏,陳家的實力不容小覷。

  方皇后陷入沉思,行昭也仰著頭在想。

  想要拉攏一個家族,能夠締結共同的利益是最好的辦法,可天下都是皇家的,就像一張餅都是我的,憑什麼為了拉攏你,還分給你一半?

  只能結姻親了。

  行昭與方皇后對視片刻,方皇后笑著讓林公公先下去,口裡與行昭說著話:「三個小娘子都嫁進了皇家,皇上是不想那日宮裡頭的事情流傳出去。閔家長女是早就相看好的二皇子妃,石家長房的沒落,連帶著整個國公府都在朝堂上說不起話,母家勢弱,所以就被指給了二皇子當側室。陳家風頭勁,可在朝堂裡立場太鮮明,乾脆指一個閒散的宗室,說出去也是王妃,不至於讓陳家心有不甘。」

  方皇后在言傳身教,行昭卻不置可否。

  為了掩飾一個長公主的醜惡,讓堂堂大家小姐去做妾室,天道公理何在。

  側妃側妃,縱然有個妃字,縱然也上皇家的宗祠,能埋進皇家的墓裡,那也是做小!穿不得正紅,說不得大聲話兒,連轎攆都只能讓四個人抬,眼睜睜地瞧著六人台的小轎從自個兒身邊過去!

  前世她為了所謂的愛情,奮不顧身就算是作為側室也要嫁給周平寧,其中有愛更有不甘心。

  可是摻雜了不甘心的愛意,讓人更多地看重的是輸贏,輸了痛苦得不能自已,贏了就真的高興嗎?

  如今再回過頭去看一看那個執拗的,將別人的好意踩在腳底下的自己,行昭直覺得喉嚨發緊,面有赧色更帶著悔意。

  應邑一事塵埃落定的喜悅,被陡然灌入腦海中的悔意沖散了些許。

  行昭沉斂的神色看在方皇后眼裡,卻是另一番含義,讓這個秉持穩沉的皇后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暖閣高几上擺著一盞碧璽琉璃翠玉花斛,裡頭卻放著幾大支黃燦燦的佛手,亮而香的佛手低低垂下,好像讓整間屋子都染上了清香與靜謐,行昭深深一個呼吸,腦子裡一瞬就清醒了很多。

  兩道接連發下去的旨意,讓鳳儀殿陷入無言的狂喜,在定京城裡卻像一道驚雷,劃破蒼穹,叫一切魑魅魍魎無處遁形。

  「敢問向公公……這旨意果真沒有送錯地方?」馮安東跪在鶴松柏陽刻影壁前,擱在眼前的那抹明黃像是堪堪刺傷他的眼睛,馮安東不由自主地往身邊兒偏了偏,不可置信地繼續問道:「怎麼突然就將應邑長公主許到馮家了來呢!長公主不是……」

  到底住了口,眼直直地看向公公。

  向公公念完聖旨,將卷軸合起,沒理馮安東的問,笑眯眯地伸了手,下頜一揚,示意他來接。

  馮安東目瞪口呆地盯著向公公,簡直不敢相信。

  晨間皇帝才斥責了他,他還原以為方家的事兒敗露了,皇帝在遷怒。

  可晌午將過,賜婚的聖旨就來了!

  還是給同那臨安侯有苟且的應邑長公主賜婚!

  他馮家的祖墳坐北朝南,埋在河道口,埋在山坳間,是請高人來算過的好地方!

  祖墳埋好的,燒香燒貴的,往日他被梁平恭壓得連妾室都不敢納,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太缺德的事兒,怎麼倒黴就遇上了這等子事兒了呢!

  前些日子一眾男人還聚在一處,笑那兵部的萬筆錄——他將發現他新娶進來的媳婦兒和她娘家表哥說不清道不明,男人最怕什麼,不怕升不了官兒發不了財,只怕腦袋上頂著個綠帽,讓人指著鼻樑罵龜公!

  馮安東的血性也上來了,將頭朝旁邊一扭,堅決不去接那旨意,他馮家受不起這等窩囊!

  「馮大人當真不接旨?」向公公也不急,將聖旨夾在懷裡頭,從身後小徒兒的手上拿過拂塵,向臂彎一甩,慈眉善目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馮安東,心裡頭鄙夷,在儀元殿上撞柱子想要用皇家的體面來成全自個兒的千古流芳時倒十分硬氣,如今將女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倒成了個縮頭烏龜了!

  可見,是不是男人啊,還真不是身下那東西說了就算的……

  「皇上這道旨意來得不明不白的,恕臣沒有辦法接旨!」馮安東一把伏在地上,脫口而出,話說得是擲地有聲。

  向公公在皇帝身邊兒近身服侍了一輩子,做到這個地步屹立不倒,沒兩手真本事拿不下來。

  向公公怒極反笑,尖細的嗓子吊了起來「鏗鏗」低笑,像極了夜色迷蒙裡從破舊宮殿中陡然飛出一群滲人的蝙蝠。

  馮安東往後縮了縮,沒言語。

  「馮大人是個鐵血的漢子,奴才心裡頭佩服極了。可大周歷經數十朝,到如今都還沒聽說過敢抗旨的臣子!」向公公臉上帶著笑,話從輕到重「皇上給咱家的吩咐是頒聖旨,您卻讓老奴回去沒辦法交差,老奴也是左右為難啊……」

  馮安東伏在地上,心裡頭直跳,禍從天降禍從天降啊!

  向公公繼續言道:「讀書人裡頭難得有您這樣生死置之度外的。一道旨意不滿意,就敢逆了皇上的意,咱家當差幾十年,頭一回碰見。聖命不可違,尋常人家都還有一口唾沫一個釘的說法,皇上說出來的話,下下來的旨意,就沒有收回去的。到時候,也只能用您的腦袋來成全皇上的顏面了。」

  抗旨不遵,是砍頭的大罪……

  馮安東聽得心驚肉跳,是戴著綠帽子活著,還是烈性地死去?

  他額上青筋暴起,原本撞在柱子上傷的那道疤又開始隱隱作痛,幾根手指在地上蜷在一塊兒,又一根一根地展開。好死不如賴活著……自個兒是二娶,應邑是二嫁,心裡頭又都藏著一個共同的秘密,定京城裡有關應邑和臨安侯的風聲倒也還沒傳出來,別人也不知道……

  前朝的公主私下淫亂的還少了?人家的駙馬還活不活了?

  先接著旨,保住項上人頭,再慢慢謀劃,要不索性就把應邑給娶了?那娘們長得媚氣說話又軟綿,手上還捏著梁平恭的證據,又是當今聖上的親妹,娶了她虧不著……

  皇帝又不知道應邑的醜事,把她賜婚給自己個兒,難保就不是存著抬舉自個兒的心?晨間的呵斥,難不成是看成自家人的預兆?

  好運氣和壞考慮總是常常相伴而來,只要看看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了……

  馮安東緩緩地咽下心裡頭的氣和急,等嫁進來了……再慢慢調教那娘們就是了!

  向公公居高臨下,冷眼看著馮安東的掙扎,半晌才笑著出聲:「馮大人可是想好了?您這兒還是第一處頒旨的,咱家還要趕往別處去呢。」

  馮安東在地上伏得更低了,他沒有辦法說出謝恩領旨的那番話。

  讓人難耐的沉默。

  「您敢辜負皇上,咱家可不敢原原本本拿著聖旨回去!」

  向公公冷笑一聲,將繪著九爪龍祥雲滿布的緞面卷軸放在了馮安東身側,看著這男人就讓人噁心,再不想同他多說什麼,轉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了回來,看馮安東還跪在地上,索性撩了袍子,半蹲其旁,湊近身去小聲說道。

      「皇上是今兒個晌午立的旨意,當時火氣大得很。咱家偷摸同您說道說道——您這事兒做得也忒不地道了點,把應邑長公主的肚子搞大了,開頭還想不認帳!」

  馮安東猛地抬頭,滿眼恐慌和不甘心。

  向公公笑眯眯地弓了身子往後移了移,繼續說:「可憐人應邑長公主還一直替您遮遮掩掩著,咱家看著您剛才的神情都臊得慌,做男人做到這個份兒上,馮大人也算咱家見過的頭一個了。」

  馮安東的臉色由白轉青,面容扭曲得像隨時隨地都要跳起來,掐住向公公的脖子。

  向公公仍是滿臉笑意地望著他,他會怕這個?內侍間裡頭什麼髒玩意兒沒見過,死人,殘肢,破心爛肝,都說太監是下濺人,是沒種的人,連男人都稱不上。

  可馮安東剛才的反應實在是不地道,讓一向謹慎做事的向公公都起了怒氣,想來刺他一刺。

  「皇上氣極了,自家妹妹寡居在家卻懷了孩子,您是孩子的父親卻還想推卸責任,不接旨意。修身齊家都做不好,皇上又怎麼放心讓您擔上重任,幫襯著平定天下呢?若是仕途不順了,您可一定要靜下心來,別慌,這可都是有緣由的!咱家今兒個賣您個好,您記著就成,可別念叨著還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2:07 PM

第九十二章 驚雷(中)

  向公公又往閔家、陳家宣了旨意,閔家是歡天喜地地接了,信中侯到底還在西北,不敢太過伸張,只請了通家之好擺了三天的流水筵,帖子遞到行昭跟前,方皇后做主給推了,這就是後話了。

  陳家沒表態,既沒放鞭炮慶賀也沒人前是笑臉,人後做苦臉,規規矩矩地接了旨,該怎樣做還怎樣做。

  石家是側妃位分,皇帝不好頒旨下來給自己兒子指側室,只讓向公公說了幾句,定在了在正妃進府之前先將亭姐兒抬進去的承諾,算作是撫慰,向公公便耷拉著拂塵回了宮。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得石夫人哭得癱在衛國公跟前,亭姐兒是個性子烈的,把三尺白綾搭在屋樑上放下話來「誓不做小」石家太夫人急急匆匆趕過來,厲聲訓斥,老人家看事情的角度又和年輕人不一樣。

  「你見過哪家正房沒進門,側妃先入門的?你又見過哪家正房側室一塊娶的?這是皇家曉得自己理虧了,在和你做顏面呢。娶你的是皇家!你嫁的是皇帝的長子!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二皇子今後怎麼樣,誰也不知道!若當真得幸成了皇帝,閔家娘子是皇后,你也是一宮主位,鹿死誰手,誰能先生下兒子還不一定呢!我們家不攀附誰,可也得罪不起誰!亭姐兒你白綾一搭,倒是解脫了,留下整個石家的給你陪葬。你若當真安心,老婦也無話可說!」

  亭姐兒抽抽搭搭地孤零零站在凳子上,就著白綾抹眼淚,邊哭邊小聲埋怨:「……誰家都不往前湊,只有母親削尖了腦門往上擠,也不想想咱們家是有出皇后的命嗎?老老實實地將我定給規規矩矩的人家不好嗎?一心只曉得求富貴,要鯉魚躍龍門,咱們家也得有那個運氣啊……」

  石家太夫人眉頭緊鎖,別人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兒,她卻清楚得很!

  富貴險中求,這是正道理。終日打鷹,卻遭鷹叨了眼睛,這是技藝不佳,他們石家也認慫了。

  可為了回護一個人的面子,就將別人的臉面揭下放在地上踩……

  三家人聽到了宮裡頭的隱秘,皇帝索性下旨將三家的小娘子都娶進門去,既是安撫也是警告。為了個不爭氣的長公主,將別人家的閨女指婚去做妾,護短護得也忒狠了點!陳家風頭正勁,閔家老牌勳貴,瞧來瞧去,只有她們石家是個軟柿子,能夠由人搓揉扁捏……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到時候你成了貴妃,你成了皇貴妃,你成了皇后,就將今日受下的委屈全都討回來,從今日你惹不起的人身上,讓她一點一點地還回來,這才是正道理……」石太夫人言語澀澀,伸出手示意亭姐兒下來「好孫孫,祖母知曉你心裡苦,誰也未曾想過咱們家的閨女會去給人做小……你且忍下來,終會守得雲開見月明的……」

  這廂,石家祖孫抱頭痛哭。

  那廂儀元殿裡年近七十的衛國公前腳將走,後腳向公公就進來了,言簡意賅地朝皇帝稟告。

  「……馮大人立時還沒摸著頭腦,等反應過來時,形容十分震驚。倒也接了旨,可卻沒主動同奴才商議該怎麼嫁,他們家要怎麼娶。估摸著,任誰遭這麼大個繡球拋到腦袋上,都不能立馬晃過神兒來……」

  向公公婉轉了語言,綿裡藏針地邊說邊看上首,見皇帝表情嚴峻,立刻止住了話頭。

  「該怎麼嫁怎麼娶?都不是頭一回婚嫁的人兒了,又做下了這等子醜事,還能怎麼商量?」皇帝將手裡頭把玩著的唐仕女美人青玉鼻煙壺放在摺子上,神情似是十分疲憊,敷衍似的揮揮手:「讓禮部拿個章程出來,合方大長公主是怎麼嫁的,就照著例子嫁。應邑原先的嫁妝也還在公主府擱著,再適當添添加加也差不離了,嫁妝單子做好了直接拿給皇后看,別再拿這事兒來煩朕了。」

  合方大長公主是嫁了三回,一次比一次嫁得寒磣,這是要比照哪一回的例來呢?

  向公公心裡頭暗忖,卻也不敢再出聲問了,弓身應了是,小步退出了儀元殿,又神色匆匆地往回事司去。

  定京城被這兩道聖旨炸開了鍋,比起二皇子妃這樣國之大體,頭等大事的塵埃落定。人們似乎更喜歡聽寡婦二嫁的花邊消息,大街小巷裡頭一片喧闐。欣榮長公主及時的拜訪,既像是給如同一腔洪水鋪天蓋地而來時,打開了一道寬廣的河渠,更像是在滾燙的熱油上灑了一窪水。

  呲呲啦啦地炸得直響,水霧升騰起來覆在面上,卻又讓人瞧不清楚,想要湊近去看,又怕遭熱煙燒了臉面,得不償失。

  流言沸沸揚揚而起,自然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定京城的眼睛都落在了馮家、衛國公家、梁家身上,殊不知在城心中央,九井胡同裡頭也有家人既坐立不安,又赧色上臉,一顆心像被熱油澆在上頭,又疼又燙,卻又不敢叫出聲來,生怕別人將目光從一團亂麻的中心點,轉移到自家的身上了。

  閑光靜言會有時,流花東水無常在。

  一連幾日,儀元殿裡頭的聖意都不斷,封了二皇子為豫王,先在吏部領差事,翻年就出外開府單住。隔了幾日,又接連封了四皇子為綏王,在宗人府裡頭跟著平陽王學差事,六皇子為端王,領了戶部的差事,跟在黎令清手下做事,這兩個皇子倒沒說另開府單住的話。

  二皇子是十四五歲要成親的年歲,開府單住極正常。可六皇子才十一二,就進了戶部學做事,這在大周裡頭還是頭一例,淑妃的重華宮裡頭這幾日賀喜的請安的沒斷過,連外臣都有托親眷送禮進來,有自己遞帖子進來,想方設法地想搭上同重華宮搭上關係,鬧鬧嚷嚷,淑妃索性閉門謝客。

  方皇后聽了笑著同行昭解釋:「要想讓別人忘掉一件事兒,就要拿另外一件事兒來遮掩住。皇帝開頭的兩道旨意放下去,就是為了混淆視聽,讓別人將眼落在二皇子的親事上。可欣榮接連拜訪閔石陳三家連著賀家,卻又將應邑那事兒給挑了起來,皇上的目的就沒有達成。所以乾脆又再掀起波瀾,這還不信壓不下去。」

  果如方皇后其言,又是讓欽天監擇日又是讓定國寺選修繕府邸的地址,終日都忙忙碌碌的,定京城裡總算是有了新的談資,舊的傳言便暫時銷聲匿跡了。

  皇帝放了心,便加緊催禮部、戶部和馮家拿出東西來娶應邑了。

  上面要得緊,下頭的人自然抓緊時間埋下頭來趕工,不到三日禮部就將整個流程定了下來。又因著應邑長公主是住在宮裡頭的,戶部便派了人去長公主府挨個兒清點放置的嫁妝,又趕緊加班加點回來置出一本冊子,恭恭敬敬地送到鳳儀殿來。

  「原先在高青置的萬畝良田被水淹了,這件事兒本宮怎麼不知道?」方皇后端坐在椅凳上,單手拿著本厚厚的幾十頁的冊子,眼神沒抬,緩聲說著。

  下首抬出了盞琉璃繪仕女圖雞翅木大屏風,隱隱約約能瞧見有一個黑影規規矩矩地立在後頭,這是戶部遣來回話的。

  方皇后的語氣裡聽不出喜怒來,那人想了想冊子寫下的「高青萬畝之地因洪而毀,故而特撥通州三千畝地忝添其上」的話,萬畝良田換通州三千畝地,怎麼看也是應邑長公主虧了。可明白人都知道,通州靠近定京,是什麼地價?高青又是個什麼地價?兩廂權衡,堪堪平均。戶部斟酌著這樣辦,也是因為向公公過來吩咐的那句話「比照合方大長公主二嫁之時的份例添置」戶部還特意去翻了翻合方大長公主二嫁時候是什麼份例——不盈不虧。

  故而才敢放心大膽地拿等價的東西去換上原來的。

  「是前年山東洪澇的時候遭的災……」那人邊回話邊透過屏風想瞧方皇后的神色「那時候衛國公世子正纏綿病榻,高青的地兒又隔得遠,估摸著應邑長公主也沒這個心思去管那起子雜事兒。」

  方皇后幾下看完,將冊子遞給安靜坐在身旁的行昭,抬抬下頜示意她也看看,邊說:「可見應邑長公主不是靠著這萬畝良田過活的。通州的地界兒好,靠近定京,這幾年的地價是成番往上漲,京城裡頭的有頭有臉的人家也都在通州置地辦產,可也已經是千金難買了。都置辦給了應邑長公主,等歡宜公主出嫁的時候,又拿什麼來置辦?難不成置辦到福建、湖廣那邊去?」

  那人一聽方皇后這番話,明白幾分了,心裡頭無端想起前些日子京城裡頭傳得沸沸揚揚的那則傳言。

  難不成果真是因為應邑長公主不守婦道,這才讓皇上急急匆匆將她給嫁了,連帶著對那長公主的態度也淡下來了?

  這才反應過來,原來皇家這是要按照合方大長公主三嫁時的份例嫁應邑!

  連忙屈膝,誠惶誠恐地認錯。

  「皇后娘娘所言極是……實屬臣等思慮不周……」

  行昭捧著冊子一頁一頁地翻,耳朵邊聽那人連忙請罪,心頭哂笑,認錯認得這樣快,倒是個能屈能伸的。應邑的嫁妝沒什麼好看的,添添減減,大概的價值和頭一回嫁的時候差不離。

  方皇后發話:「六月初六沒幾天了,庚帖也換了,小定也下了,你總要在擇屋的時候把嫁妝拿出來吧?難道要叫定京城裡的人都看皇家的笑話不成!」沒說還冊子,蹙著眉頭又讓林公公去送那人出門子,再派了人去慈和宮瞧一瞧顧太后,側首和行昭說道:「顧太后可不是個會忍氣吞聲的人,這次咱們這樣整治應邑,她只派了人把應邑接回慈和宮就沒了音信,倒叫我心裡頭慌。」

  行昭也覺得奇怪,想了想,正要說話,就看見蔣明英進來通稟:「臨安侯太夫人來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2:18 PM

第九十三章 驚雷(下)

  蔣明英的聲音並不高,甚至還有一種令人心安的沉穩。

  縱然這樣,也讓行昭心頭一緊,血氣湧上臉,一張臉由白變紅再變得卡白。

  方皇后側眸望著行昭,沒開腔,有些事情必須親身經歷過,才能曉得其實面對並沒有那麼難熬,面對令人恐懼的事情如是,面對讓人又愛又怕的東西更是這樣。

  行昭喉頭發緊,太夫人為什麼而來,她琢磨不透。

  但能肯定是因為應邑被賜婚馮家,這一道驚雷將原本平靜的水面炸得面目全非。

  「請臨安侯太夫人進來吧……」

  行昭知道方皇后的緘默不語是在等著自己做出決斷,索性將心放沉下去,話一出口才發現其間帶著輕微的不可言喻的苦澀和消沉。

  蔣明英轉首看向方皇后,方皇后笑顏愈甚,沖蔣明英抬抬手,又同行昭輕聲說道:「你住進來這麼些天,她都沒想著來看過你。指婚一下去第二天就遞了帖子到回事處,可見不是安心來瞧你的。」

  行昭垂下眼瞼,看著擱在膝上的那雙微抖的手,一時間不曉得如何去回答,前世對祖母的依賴、信任還有尊敬,使這一世母親死後,太夫人一連串的鐵血遮掩和對她的算計防備顯得更為齷齪,也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倉皇狼狽中只好選擇了一條避其鋒芒的路走。

  「小時候阿嫵挨著祖母住,春夏秋冬,阿嫵的衣食住行都要經祖母的手。母親性格溫和,是祖母告訴阿嫵「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的道理。冬天阿嫵怕涼,祖母便時時刻刻都牽著阿嫵的手走,就怕手心受了寒,往後要吃罪……」

  行昭一邊將手慢慢蜷在一起,一邊使勁眨了眨眼,半晌之後才訥訥出聲。

  方皇后靜靜地聽,不動聲色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神情中透露出掙扎的小娘子,輕輕勾了唇角,將阿嫵攬在懷中,她是阿福的女兒。就算受盡苦難,也會因為對方待她的好,心裡頭會留下一塊柔軟的地方。

  不像阿福那樣軟懦,卻留存下了阿福一樣柔軟的心。

  方皇后感到欣慰。

  可現實卻只能讓人必須用堅硬而冰冷的盔甲將全身上下遮擋得嚴嚴實實,不留下一絲縫隙。

  行昭的頭埋在方皇后懷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眶無淚,所有的悲哀早就在母親去時流得一乾二淨了,語氣慢慢變得清朗起來。

  「這樣好這樣慈悲的太夫人,最後也在兒子與宗族,媳婦與嫡孫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打壓孫女,驅逐異己,包庇罪行——讓人不寒而慄。或許百年之前的賀家是表裡如一,家訓如何宗族子嗣就當如何,可如今的賀家就像一塊枯木,外表光可鑒人,內裡腐朽惡臭,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罷了。當一個人一個家族被潑天的富貴和滔天的權勢迷了眼睛,什麼都看不清時,必定走向死亡。」

  方皇后驚詫於行昭這番話,欣慰與歡喜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撲在胸口,緊緊摟了摟小外甥女,緩聲道:「仁者,情志好生愛人。賀家沒有一點做到了,你牢牢記著縱管權勢如流花蹙錦,也要無愧於心。」

  行昭緩而鄭重地點點頭。

  宮牆肅立,灰漆綠瓦,鳳儀殿裡遍種海棠,如今更是花期之時,重重疊疊的粉紫花色接連在一塊兒,似是淡妝又像濃抹,延綿蜿蜒鋪開。又偶有未留頭著青衫襦裙的小宮人眼角帶笑,小碎步中卻暗含雀躍地行於花間,好一幅端麗宜人的仲春美人圖。

  賀太夫人卻沒有心思,耽於春好光景之間,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踏進正殿,賀太夫人便看見行昭神色乖巧地規矩坐在方皇后身側,小娘子嬌俏明豔,方皇后穩重端莊,氣氛卻是融洽和睦。

  太夫人心裡頭升上了一股說不上的心酸,面上卻笑吟吟地屈膝唱了禮。

  方皇后趕忙讓蔣明英去扶起來。

  行昭小踱步過去,也一福福到頭,神色清明,言語親昵卻語氣客氣:「……您身子骨可還好?府裡頭可還妥帖?事物算不算冗雜?阿嫵可有些日頭未曾見著您了。」

  太夫人登時淚盈於睫,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握住行昭不放,一副千言萬語梗在心裡頭,想說找不著始末的神色。

  行昭只笑著垂頭,任由太夫人握著手,也不問也不再說。

  「……前些日子聽說您病了,如今瞧著氣色還算好。」方皇后笑呵呵地打破僵局,又吩咐人賜坐又讓人上茶,太夫人坐在左上首,拉著行昭落座左下首,方皇后看在眼裡,又接著笑說:「老人家頭一等的要緊事兒就是好好將養自個兒,不是有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說法嗎?母后如今也不大出慈和宮門了,嫌太陽曬得慌。本宮看啊,這是在操心應邑長公主的婚事呢。所以說,論兒女長得再大,在父母跟前,永遠還是那個要父母操心的小姑娘小郎君。」

  行昭被太夫人揪著手不放,倒叫人不方便動彈了。

  耳朵邊聽著方皇后的話,心裡頭笑,摸不清楚別人來意的時候,最好化被動會主動,免得悶頭挨打。

  太夫人一笑,神色如常,轉頭看了看行昭,孫女臉上的那道疤已經變得淺淺的了,若不是肉長出來那道新嫩的粉色,旁人不仔細看,壓根就瞧不見。

  心裡頭落下幾分,又升起意味不明的幾分其他情緒。

  「是呢……」太夫人附合著方皇后的話,轉了神情,眉眼稍稍一黯,又道:「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做孩兒的遇事要多想想,自家父母待她的好,待她的恩,再大的怨懟也就去了。做子女的恪守本分,才能家宅和睦,才能一家子過得團團圓圓的。皇后娘娘,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行昭心下一凜,太夫人話裡有話,在她跟前說這樣的話,這是在勸她,更讓人不得不細心琢磨……

  方皇后不置可否,邊笑邊抬眼,語聲清朗:「自然是這個道理。臨安侯太夫人像是多有感慨的模樣,可是臨安侯有些不妥當了?是對太夫人不甚恭敬,還是對老侯爺心有怨懟?本宮記得老侯爺臨去的時候很是將鬧了一番,難不成臨安侯又將這事兒上了心?」

  太夫人蹙著眉頭緩緩抬眼,前句話是在打下積澱,後幾句話才是重點,如今卻說道不出來了!方皇后這招借力打力用得讓人憋氣!

  「祖母,有什麼事兒您別揣在心裡頭,父親有什麼做不對的,阿嫵是小輩不好說。您心頭有什麼事兒就就給皇后娘娘訴苦,皇后娘娘於公是上位,於私更是父親的大姨,不僅說得更有道理。」行昭反握住太夫人的手,面容焦灼地勸。

  太夫人到底是沉浮顛沛一輩子的老人家,神色未變,卻將手一把抽出來,長歎了口氣兒,道:「哪裡是臨安侯的事兒。老身是為了溫陽縣主過來的。這孩子要服三年喪,身上帶著孝。皇后娘娘仁心仁德,讓阿嫵住進宮來,老身卻日日睡不好,心落不下,就阿嫵一不小心就怕衝撞了宮裡頭貴人的喜氣。這不,二皇子要成親,應邑長公主要嫁人,留一個服母喪的小娘子在宮裡頭,多有不便。」

  真相大白。

  行昭抬首看了看坐在上側的方皇后,心裡淒涼,臉上卻笑靨愈深,杏眼變得亮極了。

  計劃被打亂,應邑懷著賀琰的孩子,錯嫁到馮家門,這一看就是鳳儀殿處心積慮的手筆,顯然也有行昭的功勞。

  賀家唇亡齒寒,又怕方皇后破釜沉舟下定決心,收拾完應邑後轉過頭來打擊賀家,索性先將自己接回家去了,一舉數得,既將她控制在賀家的羽翼下,又能讓方皇后有所忌憚,還能切斷賀家與方家的聯繫。

  反應如此靈敏,從後宅入手,只能是太夫人的主意了。

  屋子裡陷入了難耐的沉默,上殿的方皇后坐得筆直,下頭穿著絳紅色萬字連頭不斷紋的太夫人也笑意盈盈的,行昭安安靜靜地坐在下首,將手放在膝上,腦中的思考卻不斷。

  打破沉默的是方皇后的輕笑聲。

  「……賀家如今連個當家主母都沒有,您身子骨也日漸不好,本宮記得臨安侯夫人大殮禮的時候,還是二夫人出來主持的局面,本宮來,您都臥床不起,身邊還要養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您顧得過來嗎?」

  太夫人連連搖頭:「您剛才也還在說老身的氣色好了不少,就算再苦再累,阿嫵不也是賀家的兒孫,不也姓賀?老身捨出一張老臉,捨掉一條老命,也得辛辛肯肯地將阿嫵帶大,說親,看著她嫁人生子。」

  太夫人說著說著,話裡帶出幾分真心,愛憐地轉首看了看行昭,語氣低落:「行景志氣大去了西北,阿嫵是老身看著長大的。老身今兒個僭越說句話,皇宮裡頭規矩大,這孩子又是個素來沒心眼的,就怕說錯句話辦錯件事兒…….」

  「臨安侯府是個規矩小的地方,小到正經娘子的深閨都能一點就著!」

  方皇后被噁心得動了真怒,提高聲量打斷太夫人的話。

  有句話叫做婊子立牌坊,說的便是賀家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2:25 PM

第九十四章 決裂

  一句話說得不長,卻振聾發聵。

  垂手立在角落的宮娥們屏氣凝神,眼觀鼻鼻觀心,皇后不是個輕易發怒的人,如今的怒氣卻浮在字面上,清晰可聞。

  蔣明英知機識趣,朝兩側使了眼色,宮人們低頭佝腰地便排成兩列魚貫而出,靜謐的大殿之中只能聽見衣料翩擦,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

  「咯吱」一聲,兩扇門相對而合,中間的光由廣變窄,再變成一條透著白光的細縫兒,最後只有一縷光從門檻連著門緣的縫隙裡鑽了進來,斜斜地直直地映射在青磚地上,光影吻上行昭的裙擺,素青色變得透亮,瞬時像極了鄉野山間涓涓而流下的清泉碧水。

  行昭低著頭,微微闔了眼,心裡五味雜陳,有話想脫口而出,理智卻告訴她不可以。

  正殿的靜謐被明暗交替的光景渲染得愈加沉悶。

  「今兒個老身過來,也是想將這件事情說道清楚……」賀太夫人清清嗓子溫聲出言,轉首望了望行昭,仿佛絲毫沒有被這緘默的氣氛影響,語氣裡如常,甚至帶了些嗔怪和縱容地朝著行昭繼續說道:「懷善苑起火,京城裡頭傳得沸沸揚揚,皇后娘娘愛惜外甥女,自是無可厚非。老婦也能想到皇后娘娘在怎麼想賀家——畢竟阿福的死、景哥兒的離去在前,阿嫵院子起火在後……」

  行昭向上仰頭,伸展喉頭,沒有言語。

  抿唇豎眉坐在上首的方皇后倒是舒展了眉頭,靜靜望著賀太夫人,也沒有言語。

  賀太夫人語調沉穩,娓娓道來:「阿嫵是老婦在身邊長大的,是什麼性子。老婦最清楚。放火前,因懷善苑裡頭的丫鬟不聽話,老婦便派了媽媽去教訓,估摸著這就在阿嫵心裡頭紮了根刺兒吧。幾天後,懷善苑就燒了起來,您便將阿嫵接進宮了,為這事兒,老身幾十年的好姐妹個個都修書來問,說的話著實不好聽,老身悶著苦在心裡頭。回信時還得回護著阿嫵的臉面,是實實在在生了場氣兒。阿嫵打小時的吃穿就是老身一手在打理,如今哪家的老夫人不是在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皇后娘娘也警惕著些,莊戶人家說句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實在是要養成識人分明的本事。」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尖錐,疼得行昭不敢眨眼。

  話裡有話,字連著字兒。硬生生的疼讓行昭一直暈在眼眶裡的淚意浩蕩全無,太夫人往日的慈悲面目溫柔心腸如今到哪裡去了?拿她的聲譽來威脅方皇后,拿話來挑撥她與方皇后的關係,拿往日的恩德來喚回今日的順從。

  方皇后輕聲一笑,一針見血。

  「臨安侯太夫人以為是阿嫵自己放的那把火?」

  賀太夫人愣一愣,隨即也樂呵呵地笑開。眉眼溫和慈靄地看著身側的小孫女,笑回之:「大火過後懷善苑裡的松香氣味濃烈,本來五盒松香是安安穩穩地放在雜物間。老身當時就有些疑惑。陰雨連綿的日子怎麼可能火勢燒得這麼旺,原來是阿嫵將松香放失了手……」

  「你只說,是與不是?」方皇后斬釘截鐵出聲打斷其後話。

  賀太夫人轉開眼神,抬了眸子目光變得犀利起來,執掌臨安侯府幾十年的婦人怎麼可能只是個慈眉善目的親切老太?

  「話已至此……」太夫人邊說邊斂了笑。面容肅然,語音清朗:「那皇后娘娘就要問問阿嫵了。是放失了手,還是存心想一把火燒了臨安侯府,老婦不得而知,希望在皇后娘娘跟前養了這麼些日子,能將這小娘子的秉性脾氣給糾過來。到時候老婦帶著阿嫵在老姐妹間走動的時候,也能將頭昂起來,胸挺起來,叫她們眼熱我們賀家養出來的好姑娘。」

  這是行昭頭一次見到這樣嚴肅的太夫人。

  氣勢凜然,又從容不迫地咄咄逼人,話中藏話。

  太夫人以為自己手裡頭捏著一張好牌,行昭卻不這樣認為,如果當真要狠下心來與太夫人博弈,耍賴也好舞弊也好,她只能贏,退後一步就是無盡深淵。

  賀家人是不會按照規則落子的,你照著規矩來他們便潑皮。你若也不照著規矩來,他們便覺得自個兒吃了天大的虧,哭著嚷著不能夠了。

  可惜,世間哪裡有被悶頭挨打之後,還不許別人打回去的道理?

  方皇后沒接話,卻見行昭照舊臉上掛著笑,嘴邊兩個小梨渦被帶了出來,心裡頭安了許多。

  「祖母英明,就是阿嫵放的火!」

  小娘子清清嗓子,隔了半晌才啟言,說得不急不緩,行昭清泠泠的語音響在空蕩蕩的大殿裡,竟然還會有若有若無的回聲。

  方皇后不可置信地瞪圓了一雙鳳眼,小娘子說得風輕雲淡、理直氣壯,沒有她預想的遮掩和反唇相譏,而是理所當然的一副模樣,還敢直勾勾地望向賀太夫人……

  心裡頭千回百轉,嘴角卻自有主張地翹了起來,這是在鳳儀殿的地頭上,就算是承認了又能怎麼樣?賀家的小娘子驕縱一把火將自己的閨閣給燒了,這句話說出去,賀家幾房的娘子郎君還要不要嫁娶了?賀家百年的名望還要不要維護了?太夫人和賀琰行事都顧慮著賀家,可行昭卻沒這個顧慮。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火都敢放,自己的一張臉都敢燒,還有什麼不敢做!

  太夫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呆愣愣地看著爽快承認了的孫女,腹腔裡打好的一肚子說辭,可連嘴都張不開,還怎麼說出來!

  行昭痛快極了,笑顏愈深,眼神一閃一閃的,又說道:「母親去後,阿嫵心裡頭一直不痛快,祖母剛才說對了一半。可阿嫵放火燒了屋子,是因為臨安侯府四四方方的天日復一日地錮著人的呼吸。你們逼死了母親,如今又想逼死我!可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帶著母親溫柔的笑和溫柔的期望活下去……」

  太夫人怒極,一巴掌拍在身側的小案上,手顫顫巍巍地點著行昭,口裡直叫:「孽子……孽子!老身果真是白疼你了!」又看了看方皇后的神情,又說:「一派胡言!方將軍不見蹤跡,你母親幾夜幾夜地睡不成覺,最後索性選擇撒手人寰!哪裡來的誰逼她?賀家是規矩人家,興旺了幾百年…….」

  行昭刷地一下站起身來,面容清麗的小娘子神情冷峻,太夫人為之一凜,後頭的話卡在喉嚨裡頭。

  「父親才是孽子!」

  行昭揚高聲調,哀哀吼道,「父親才是那個置賀家百年興旺而不顧,罔顧人倫道義,悖離祖宗教訓的人!方家還沒亡呢,父親便這樣急不可耐了?逼死母親連我的面也不曉得避一避,您一向是阿嫵最為信賴和欽佩之人,您卻只曉得一味偏袒父親,就算父親犯下此等誅妻滅子的罪行,您也只會跟在後頭幫忙收拾殘局,您的規矩與道義在哪裡?沒有規矩就會亂,兵弱於外,政亂於內,此亡國之本也,多少公卿世家就是折在這上頭的!阿嫵只等著看臨安侯府金晃晃的匾額敗在您與父親的手上!」

  太夫人僵在凳子裡,眼神直愣愣地看著喘著粗氣卻神情倔強,脊樑剛硬的行昭,她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孫女。

  兒子是她畢生的心血,老侯爺不喜他,她便壓著賀琰一天比一天苦地念書背辭,她就算手上染血也要為兒子保住那個位置,保住他的尊嚴。兒子喜愛應邑,她卻不喜,心裡頭也覺得對方氏甚為愧疚,可又有什麼辦法?

  事已至此,犯下錯處的是她的兒子,她會指責他,可又不由自主地幫他善後,為他收拾局面,為他做盡惡人。

  只因為這是她十月懷胎,身下掉下來的一塊肉,是她寄予一輩子希望和懷念的人……

  太夫人淚眼模糊,腦海中陡然浮現出她按下大夫想要施針的那隻手,賀家對不起方福,賀琰對不起方福,她更對不起方福……

  方皇后疾步下殿,一把將行昭摟在懷裡,一下一下地拍著行昭的背,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像是頓時老了十歲的太夫人,輕聲緩語道:「賀太夫人若是想拿這件事四處傳得沸沸揚揚,你直管去,且叫你嘗嘗傷敵一萬自傷八千的滋味。你若是想借著長輩的由頭插手阿嫵的婚事,本宮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天地君親師,君王天家可排在長輩親緣的前頭。本宮再奉勸你一句話,聖旨下了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到時候應邑肚子裡頭的孩子不論姓賀姓馮,她都得老老實實地嫁到馮家去,你讓本宮失去了一個妹妹,你就賠給本宮一個孫女和一個未出世的孫兒,這筆買賣卻還是沒算完。」

  太夫人的手緊緊握在雞翅木搭手上,緊緊咬著唇半晌沒說話。

  她是被突如其來的賜婚慌了神,更低估了方皇后和行昭!

  「蔣明英!送賀太夫人出宮!」方皇后揚聲喚道,門「咯吱」一聲開了,撲面而來的光亮將大殿裡漂浮的微塵衝擊得一掃而空。

  行昭從方皇后懷裡掙開,面上扯出一絲苦笑,輕聲說:「祖母,您記著,姨母不是母親,阿嫵更不是母親。賀家經營多年,交際有多廣,阿嫵知道。您願意四處張揚是阿嫵自己處心積慮放的火,您且去,阿嫵不怕。」

  太夫人背影一頓,加快了腳程往外走。

  行昭看著這蔚藍清透的天兒,再看看那個漸行漸遠,已日漸佝僂的身影,悲從中來。

  撕破臉皮,比火撩在臉上,更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2:46 PM

第九十五章 踟躕(上)

  太夫人出宮回府後,臨安侯府便傳出來太夫人臥床不起的消息,彼時方皇后正為那樁婚事籌謀,忙得腳不沾地,偶然聽見了蔣明英的回稟,只吩咐張院判去臨安侯府看看,又怕太夫人拿孫女避開侍疾,忤逆不孝的話頭做文章,便又讓林公公去賀府瞧一瞧。

  「……就說溫陽縣主的傷還沒好,總不能花著一張臉去祖母跟前侍疾吧?賀太夫人向來是個菩薩心腸,又兒女雙全,怎麼著也輪不到一個久居宮中的孫女去侍候……」話到這裡,輕笑一聲,已經是滿含嘲諷。「再去本宮庫裡把那支成形的人參拿出來,再添減些東西一併送到賀府去,就說是阿嫵的心意。」方皇后眼裡只盯著那本冊子,心不在焉地繼續吩咐。

  林公公應聲而去。

  立時,行昭正在東裡間描紅,頓了頓筆頭,毫尖懸空,一筆垂柳豎斷在中道上,隔了良久,伴著一聲幽幽的低歎,終究是一筆拉下。

  橫平豎直,恰如當初。

  四月過得快極了,五月伴著初夏的升溫與煩人的蟬鳴,接踵而來。

  五月五日天晴明,楊花繞江啼曉鶯。

  到了五月初五端陽節那天兒,宮裡頭一早就忙忙碌碌起來,司膳間備上幾千屜筒粽,裡頭塞著小棗或是銅錢,再派到各宮去給宮人們分食。宮室裡頭將艾草和菖蒲束在一塊兒,插在門眉上,要不就懸在堂中,空氣裡,淡淡的艾草專屬的苦味兒,和蒸糯米泛起的清甜夾在一塊兒,倒叫人一時間不曉得該以袖捂面,還是該深深吸口氣兒,好打起精神來。

  午晌未至,又過了行早禮的時候,鳳儀殿裡頭還是人聲鼎沸。

  行昭走在廊間,隔老遠便能聽見前頭宮室裡有女人喜氣洋洋的高亢的聲音。

  「……本來臣妾是不曉得老四到底是去做些什麼的,只曉得老四要到宗人府裡頭去當值。老四天天早出晚歸的,卻一直都樂呵呵的。問他吧,那個悶葫蘆只曉得低著頭笑,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臣妾心裡頭就更疑惑了,索性就把他身邊兒的宮娥給喚過來問,結果哪曉得是……」

  行昭一撩簾子進去,便看見陳德妃坐在凳子上,斷了話頭,得意洋洋地立著身子,左瞥右瞥,想讓人接著問下去的樣子。

  不禁抿嘴一笑,皇帝憐惜這個兒子有腿疾,加上平陽王善揣上意,吩咐下去的職位是個頂清閒卻既有面子的——給宗室發放核對爵祿。大周宗室的爵祿是年初發,到了五月份大都進入了核對和預留的時間了。四皇子每天只需辰初去點個卯,監督著下頭的人撥弄幾下算盤,四處溜溜彎就可以大功告成回家去了。

  日子閑得不行,四皇子琢磨著又管上了梨園的伎樂,每天就多了個走處,翹翹小鑼兒,聽聽小曲兒,過得極清貴又輕鬆。

  「日日看水袖聽昆腔,哪兒還能愁眉苦臉的啊!」淑妃難得地湊趣,選了兩樣差事中最不正經的一樣,笑著調侃德妃,「要臣妾看老四是個最有福氣的,民間有句話叫做老婆孩子熱炕頭,再過個幾年老四媳婦兒也有了,兒子也有了,每天去當完散財童子再去聽柳文憐唱戲,只會過得一日比一日快活!……阿嫵也過來了啊!帶彩線喝陳艾水了嗎……」

  陸淑妃一扭頭便看見穿著一襲鵝黃色繡銀灰素色暗紋襦裙,梳著雙丫髻俏生生立在旁的行昭,輕呼一聲,又十分關切地朝行昭招手:「快過來讓我瞧瞧,歡宜也總念叨你!聽皇后娘娘說你的臉要好了,怎麼現在看起來還有點紅紅的!」

  一句話連著一句話,透著暖意。淑妃待她的親切,和方皇后的寵溺還有皇帝的偶爾關心不無關係。

  縱然心裡頭知道,行昭還是被一句連著一句的歡快感染得笑得愈發粲然,先向在場的陳德妃、陸淑妃、王嬪、宋婕妤唱了禮,再笑著偎到方皇后身邊去,高高地揚了揚手腕,朗聲回:「帶了帶了!蔣姑姑一早就送了五彩線來!陳艾水也喝,廚房師傅不准放紅糖,陳艾加菖蒲的味兒又沖人又苦!您也記得帶香囊生香辟邪!」

  沒提臉上的傷,回完話,只看著淑妃笑。

  陳德妃最喜歡這樣明麗的小娘子,亦是笑起來:「皇后娘娘是個不喜歡說話兒的,鳳儀殿裡頭除了那個叫什麼……碧……碧玉的丫頭喜歡說說笑笑,倒沒在這兒見過第二個這樣的小娘子了。」

  又想起陳閣老家那個老實規矩的小娘子,聽旁人說閔家娘子溫柔淑德,石家娘子開朗活潑,到了陳娘子身上,就只剩下了個規矩敦厚的詞兒,規矩可以叫做木訥,敦厚可以看成軟弱。

  眼眸一黯,四皇子好歹是她養大的吧,就這樣為了掩飾皇家秘辛草草地給他定了這麼一樁親事,她卻連女方的人都沒相看到!應邑若不是個喪門星,她就將這個茶盅給吞下去!

  頓了一頓,掩飾般又笑開了,補充道:「不對!欣榮也算一個,欣榮嫁了人,溫陽縣主就進宮來住了,臣妾可是不止一次地念叨皇后娘娘好福氣,盡招來這樣乖巧伶俐的小娘子來養。」

  淑妃喚行昭是阿嫵,德妃喚行昭卻是溫陽縣主。淑妃娘家陸氏是靠方氏活的,德妃卻是定京城四品堂官的女兒,這就決定了就算同樣是一條船上的人,也會有親疏遠近。

  好賴德妃有分寸又心寬,否則也不可能把老四給她養。

  方皇后笑著點點頭,滿心欣慰地看了看身側的行昭,自打那日太夫人走後,小娘子沉寂了幾天,這才又重新笑起來。

  話說開了就有這點不好,原先粉飾太平的那層紗被一把揭開後,露出赤裸裸的猙獰與醜惡,讓人想捂住眼睛假裝看不見。可到底還是揭開了好,否則被從輕紗後頭突然竄出來的蟲子惡狠狠咬上一口,到時候痛的就不只是眼睛了。

  「碧玉姑娘的臉都紅到了耳根子後頭了……」王嬪輕拈了方帕子捂著嘴笑,接德妃的話。

  應邑下降馮安東一事塵埃落定,王嬪居功甚偉。可方皇后卻顧忌著二皇子,對王嬪的態度一直不溫不熱,不似對淑妃那樣和藹可親,也不像對德妃那樣常常抬舉。

  王嬪心裡頭明白,既不惱也不慌,一步一個腳印地挨個兒走,總能走出一條通天的道來。

  方皇后笑呵呵地嗔德妃:「我宮裡頭的人你也敢埋汰!淑妃埋汰了你,你埋汰回去便是,那我宮裡人撒氣叫什麼道理!」德妃直喊冤,方皇后不理,笑著轉了頭又問行昭:「欣榮和歡宜都在東裡間,你要不要去瞧瞧?過會子,三個小子也要過來請安,你正好避開。」

  行昭一怔,隨即笑著點頭,告了禮後又往東裡間去。

  估摸著方皇后是要開始同她們說正事了吧。

  行昭輕手輕腳地繞過八角屏風,耳朵能見正殿裡頭有清亮婉轉的女聲,有柔糯低吟的女聲,也有爽朗歡喜的女聲。美人兒向來不嫌多,春蘭秋菊,各有風華。這些卻都是一個男人的女人,且為了爭奪這個男人的寵愛,就算是志趣相合也不可能做到完完全全的親密無間。

  就像方皇后,將門嫡女,心氣高又傲,如今也學會了在這女人堆了盤桓推脫了,如果她前一世也能彎下腰來,是不是就會走進了死胡同再也出不來了呢?如果母親懂得隨機應變和到哪座山唱哪首歌的道理,是不是就不會活得這麼心酸也不會去得這麼突然了呢?

  行昭面帶苦笑地將隔板放下,聲音頓時消彌在耳朵邊,專心致志地數著步子往裡頭走,青磚亮得光可鑒人,人的影子在上頭被映照的綽綽約約,模模糊糊的一片。

  三步兩步就走到了東裡間,卻與外殿的熱鬧相比,顯得更靜默。

  也是了,歡宜是個沉靜的個性,欣榮長公主雖然是個好熱鬧的個性,卻也安靜得下來。

  行昭一走進去便笑著先同欣榮行了禮,又拉著歡宜的手落了座兒,欣榮嫁人才不過一年,歡宜也要滿十三了,幾個姑娘湊在一起,說道的大都是「京裡又在一窩蜂地穿起了蝙蝠珍珠扣的小襖子……」要不就是「張大人家嫁女兒,才抬了三十六抬嫁妝,我覺著奇怪就去打聽,原來張大人家裡頭是繼室當家,將原配的嫁妝給昧了下來……」的話題。

  行昭和歡宜哪裡曉得京裡頭在流行什麼,誰家的姑娘又出嫁了,只笑吟吟地聽著欣榮說。

  欣榮眼神一轉,落在行昭身上,笑著差歡宜去前殿打聽一下:「……去瞧瞧老四什麼時候來,讓他進來也給我請個安,好歹他這樁親事,也有他姑姑我在煽風點火!」

  這是在說揭穿應邑有孕時候的事兒,歡宜自然聽不明白,卻也笑著退下去了。

  歡宜一出門,欣榮便拉著行昭的手,低聲附耳說了幾句話:「……那日我去臨安侯府見到了三姑娘行明,她說荷葉在她院子裡過得很好,王媽媽也去了賀太夫人身邊兒當差,你母親的嫁妝被鎖在正院裡頭,兩個月字輩的丫頭守著的……」

  行昭感激地看著欣榮,卻聽她又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三姑娘還同我說了樁奇事……回春堂的一個老大夫,就是你母親病發之時請來的那個……回去後就懸樑自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2:58 PM

第九十六章 踟躕(中)

  行昭一點不吃驚,跟欣榮一樣壓低了聲音,忙問:「敢問,三姐說的就是懸樑自盡,而不是其他?」

  欣榮生在皇家,長在掖庭。在皇帝還沒即位,她還被養在妃嬪膝下的時,五六歲時見過的陰毒手段和殺人滅口的果決就不比別的人少了,聽行昭這樣問,欣榮也不吃驚,笑著頷首:「你們家三姑娘是個風光霽月的小娘子,有股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勁頭。三姑娘說的是懸樑自盡,那能肯定的是,至少她知道的消息就是那老大夫懸樑自盡了。至於事實究竟如何,就要去問問別的人了……」

  行昭愣了一愣,隨即莞爾一笑。

  欣榮長公主年歲不大,行事言語卻自有一番道理了……

  這和長在方皇后身邊兒不無關係吧?前世的她也長在方皇后身側,卻一無是處,蠢得為了個男人瞎了眼,教誨勸導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

  欣榮看眼前小娘子的神情又歡喜到疑惑再到黯然,左思右想,腦子裡滿滿的都是方皇后對她的好,將她當作真正的女兒養育,告訴她怎麼做人怎麼行事,最後給她找了一門看似不那麼風光,好處卻落在裡子的好親事。

  「無論是哪種死因,先臨安侯夫人的去世都叫人不能不懷疑啊……」

  終究是感情勝過了理智,欣榮將聲音壓得更低,輕聲說出心中所想。

  給侯夫人瞧了病,沒瞧好,便回去轉個身就死了。這在宮裡頭常見——貴人主子的病沒瞧好,遇上個不理是非的貴主兒,能把太醫給拖下去要不賜死陪葬要不流放。

  可誰也沒聽說過大周幾百年來,還有大夫因為沒瞧好一個侯夫人的病,遭受株連的……

  行昭垂了眼瞼,嘴角彎了彎,能在她跟前說出這句話的人,不多。

  她感懷欣榮的好意,更敬佩方皇后的真心待人,若是方皇后不誠心誠意地待養在她宮裡頭的小九,照欣榮伶俐知機的個性,哪裡會將窗戶紙捅破,將話擺在她跟前來?

  「阿嫵萬千感激欣榮長公主的指點……」隔了半晌,行昭才輕了語調,後退三步鄭重地屈膝行禮道謝。欣榮知道這些就夠了,叫別人知道太多,也不曉得於她是福是禍。

  這廂話音將落,那廂就伴著衣料窸窸窣窣的聲響,響起了歡宜略帶些歡快的聲音:「二哥、四哥還有六弟過來給九姑姑問安了!母后才准了咱們去春溶塢坐船玩!」

  哪有小娘子不喜歡玩的?

  就是欣榮長公主聽著也高興,朗聲同行昭展眉笑開,將一抬頭便看見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依次走進來。二皇子周恪筆直挺拔,髮束玉冠,劍眉星目的男兒漢卻善穿寶藍這樣鮮亮的顏色,四皇子周憬膚容白皙,一雙鳳眼挑得老高,神情怯怯地,一拐一拐跟在二皇子身後。

  再隔幾步就是著一件象牙白的袍子,除卻衣擺處繡著的那抹淺青色的竹節紋路和拿來束髮的一根白玉簪,全身上下再無他物的六皇子周慎,單手接過前頭宮人撩開的簾子,示意跟在後頭的歡宜先走,而後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跟上了前面的步子。

  二皇子打頭,先給欣榮長公主深作了個揖笑著唱福,將平身,便同行昭笑起來:「……一猜你就在裡間陪著九姑姑,外頭母后和幾個娘娘零零碎碎念叨的東西,哪裡會有小娘子願意聽的啊……」

  「分明幾位娘娘嫌棄臣女蠢鈍幼稚。貴人們念叨的,臣女哪裡聽得懂!」

  笑著同二皇子打著花腔,見過二皇子幾面,便愈加覺得這樣的少年郎莫說在皇家,連在公卿貴家都是獨樹一幟難得的純良率直。

  行昭捂著嘴笑眯了眼,又轉身同四皇子、六皇子屈膝行禮,口裡唱著:「臣女請四皇子安,請六皇子安……」

  「起來吧。」語聲沙沙的,卻也能聽見其中的平和清朗,四皇子沒出聲,這是六皇子開的腔。

  行昭從善如流,起了身便退到欣榮長公主身後去,又是一福身,算是告罪:「……說了要陪著皇后娘娘用午膳的……」

  這是在推脫不跟著一道去春溶塢。

  歡宜趕忙插口:「皇后娘娘也讓你跟著一道去!今兒個日頭這樣好,咱們能泛舟到湖心島去,透過鏡面模樣的太液池能瞧見東六宮與西六宮的模樣,還能瞧見長得層層疊疊的樟木林,一湊近還能聞到香味……」

  欣榮笑著將行昭拉過來,小娘子心裡想著什麼她那還能不知道,見慣了或明或暗耍盡手段往皇家子弟跟前湊的小娘子,越發覺得行昭這樣知進退曉禮儀難得。

  「小娘子嘛,就該四處走走。連通家之好都沒太避諱七歲不同席的規矩,這三個小子都能算作是姑表兄弟,又有我這麼個長輩在場,一道去玩玩,正好讓你心裡痛快點……」

  方皇后是想讓自己也跟著出去玩鬧一番,然後開開心心歡歡喜喜起來吧?

  行昭心頭一酸,母親沒給她的,方皇后全部都給了她,為她想為她做為她算計,什麼都為她想到了。

  歡宜親親熱熱地來牽過行昭的手,暖光灑在溫婉嫺靜的面龐上,面上細細密密的一層細絨像被擦上了一層金色的光,領著行昭往外頭走去,嘴裡直念著:「咱們午膳就在湖心島上用,邊喝著惠州水煮的龍井茶,邊吃魚膾,快活著呢!」

  行昭仰著臉笑著點頭。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太液池走,分了兩條黒木輕舟坐人,縱然是欣榮嘴裡說著不避諱,到底還是分三個小郎君坐前頭那條船,歡宜、行昭和欣榮坐後面的船。

  每條船上都跟著幾個身強體壯的婆子,掌舵的掌舵,搖槳的搖槳,別的都縮在角落裡頭不開腔不答話,時時看著這頭,就怕有意外發生。身後還跟了一條官綠小船,隔得不近不遠,行昭暗忖,皇帝的三個兒子可都在這上頭,等於是大周的全部身家了,謹慎排場更好,若有個什麼意外,今兒個跟著的幾個人連著欣榮,連著她,也都別想活了。

  出也出來了,左右這些時日過得心裡頭委屈,行昭便徹底放鬆下來,輕笑著同欣榮與歡宜說著話兒,從「宮裡頭的胭脂鴨脯好吃還是翡翠白玉羹更好吃」到「襦裙上是繡桃杏好看,還是一片素色繡暗紋更好看」,東拉西扯地,伴著清風綏綏又有梨園子弟在宮牆那頭幽幽地吹起了竹笛,行昭一顆心放鬆下來,偶然抬頭便兀地看見六皇子佝下身為四皇子擦乾淨落在船舷上的幾滴水珠——連皇家都能兄友弟恭,侯門卻不得清淨,實在可笑之極。

  六皇子一抬頭,正好看見小娘子微張了嘴,面色光潤地瞧著這頭,眼神亮極了,像一支還含著苞的挺得筆直的玉蘭花。不,如今小小的嬌嬌俏俏的人更像開在富貴人家的西府海棠……

  六皇子下意識地將手往袖裡縮了縮,摸到了一封封著青泥印兒的信箋,頓感喉頭苦澀,忙移開了眼,望向別處。

  行昭不禁愕然,耳邊卻正有欣榮長公主的柔聲軟語「過會兒的魚膾讓明師傅來切,他刀工是膳房最好的,切得像澄心堂紙那樣薄薄一層,手拿起來瞧,能看見後頭的物與景兒……」

  六皇子這樣個性的人,穩沉冷靜又擅言,活脫脫又是個賀琰和黃沛。

  行昭無意去揣測六皇子的言行,便笑著轉過頭來,繼續與欣榮笑說話兒:「這樣薄!怕是筷子一夾,魚肉便碎了吧?那哪兒還能吃下去啊……」

  「這就是明師傅的得意之處了!魚肉不僅能夠夾起來,還能沾了醬,然後還能放進嘴裡嚼,一嚼便是魚肉的清甜味道還摻了些其他輕微的味道,好吃得很!」

  欣榮瞪圓了眼睛,提高了聲量說話,卻見前頭二皇子立起身來要去劃槳,嚇得連忙高喊了起來:「老二!快坐下!掉下去了可不是好玩的!」

  二皇子登時興味索然,搖搖晃晃地又蹲下身子來,卻與六皇子咬耳朵:「果真是孔聖人說的話兒對,唯小人和女子難養也……」

  明明是在說著悄悄話兒,卻大聲得讓兩個船上的人都聽見了,欣榮大聲笑著喊:「咬耳朵都不會,可真真兒是讓人著急呢!」

  眾人隨著笑出了聲。

  正近晌午,湖畔有碧波青柳,南北小饒通,食過午膳,歡宜便拉著行昭穿過樟木林,將擋在眼前的那支礙眼的枝椏拉下,細聲細氣地指著遠處的玉樓飛簷告訴行昭:「……你瞧,重華宮看起來像個太極圖,可未央宮像個福字兒,所以未央宮是歷代寵妃住的地方……」

  行昭探頭向外看,連連點頭。

  歡宜又拉著行昭要換個地方瞧,一轉身卻見著六皇子立在身後,行昭嚇一大跳,斂了神色又唱了個禮。

  「大姐您去瞧瞧四哥吧,中午非得要喝梨花釀,如今醉了拉著二哥不肯撒手……」

  六皇子素來平和的語氣裡帶了些急切,歡宜對這個胞弟素有忍讓和寬縱,眉眼輕笑地帶著調侃望了望他,也不揭穿,便先讓行昭一個人留在這兒,舉步往那處走去。

  行昭連忙跟上去,卻被六皇子在身後一聲壓抑而急促的低語纏住了手腳。

  「溫陽縣主,慎有急事要同你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3:04 PM

第九十七章 踟躕(下)

  行昭一轉身,便看見了一個身形頎長,神容焦灼的少年單手拂開擋在眼前的窄長香樟樹葉子,有光透漏過如層幛般細密的香樟葉,在少年的臉上或明或暗地投下了斑駁點光。

  六皇子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郎君,清臒秀雅,眉頭緊蹙,卻讓一雙眼睛亮得像浩瀚天際裡熠熠生輝的星辰,可行止之間又像山野晌午時分淅淅瀝瀝落下的帶了些迷蒙的一場煙雨。

  若說二皇子像是個瀟灑倜儻的俠士,那麼六皇子就是一個執扇寡言的文人。

  行昭心歎一聲,拋開先入為主的偏見,不得不承認六皇子實在是一個相貌出眾的少年。

  可世間多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好皮囊。

  賀琰不也是個定京城裡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嗎?

  行昭輕笑一聲,微不可見地往有光的地方動了動,垂下眼瞼,邊十足恭敬地福了身,邊輕聲緩道:「不知六皇子喚臣女所為何事?」

  六皇子感覺自己袖中的那封信像有千鈞,又像有火在燒,燒得滾燙滾燙的,還會發出茲茲的聲響來駭人,終覺不妥,半道改了心意,話到嘴裡又轉了一個彎兒。

  「……慎只是想同溫陽縣主說,方將軍,哦,也就是你舅舅是一個極英武又文韜武略的人。他平了苗安之亂,穩固了平西關,西北的兒郎不認提督,只認得大將軍……這些都是方將軍的功績。方將軍以血肉之軀保家衛國,於大周,方將軍就是再世的衛青,不,是岳飛……」

  少年的聲音沙沙的,從一開始的猶豫和不確定,越說越柔和。分明帶了些安撫的神色。

  話到最後,六皇子不自在地輕咳一聲,轉頭避開了行昭的眼神,露出來的耳根子卻紅紅的。

  六皇子在賀琰面前都能侃侃而談,能幫二皇子解圍和救場,如今說著話卻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這行昭越聽越糊塗,聽到後來不禁心驚肉跳起來,岳飛可沒有好下場!

  忙仰起臉,緊張地看了看比她高了半個頭的六皇子。草草地蹲了蹲身子,神情感激地迎合著:「臣女謝過六皇子誇讚……」

  腦子裡卻飛快地轉個不停,方家的探子在西北老林每隔半旬就遞個信兒回來。也沒聽說西北又出了什麼麼蛾子啊……六皇子最近才領了命去戶部當差,就算接觸到了前方戰事,也只能對一對錢糧賬冊,上哪裡去接觸到更深的東西?莫名其妙地提及舅舅,就像那回莫名其妙地送了盒膏藥來……

  行昭摸不清頭腦了。再迅速抬頭覷了覷六皇子紅通通的臉,瞧不出什麼喜怒來,舅舅是方家的希望,是雪恥還是將背上沉重的看不見的謠言枷鎖過活,就看舅舅要怎麼回來了!

  她與方皇后有這個力氣對付應邑,可能將胳膊伸得這麼長去對付權勢煊赫的臨安侯嗎?

  像三伏天被冰水一激。行昭感覺心裡頭沁涼得憋著慌,探出半個身子,神色如常卻慢了語速問:「六皇子可是在朝堂上聽著了什麼風聲?按理說這並不是臣女應當過問的。可正如您說的,方將軍也是臣女的舅舅,是皇后娘娘的親哥哥。早些說,能讓我們都有個準備不是……」

  她以為方祈戰死沙場了!

  六皇子手在袖裡緊緊攥著那封信,指節發白。這封信讓他夜不能眠,日不能食。

  沉下心來細細一想。從信的出處再到藏匿的地方,其間破綻百出,他是一個字也不信,卻也能想像得到這封信在朝堂上引起的軒然大波。當他將這封信一目十行看完時,頭一個在腦海中浮現的竟然是那個左面頰還有著一點淡淡粉疤的小娘子,眼神極亮卻不會刺傷誰,安靜卻不會讓人尷尬,別人說什麼都能笑著接下去,對金枝玉葉的歡宜是這樣,對在鳳儀殿當差的那個小宮娥也是這樣……

  母親剛逝,胞兄生死不明,父族態度晦暗,已經都這樣可憐了,又何必再拿這些的東西讓這個小娘子再次深陷泥沼呢……

  所以今早才會特意選了這身素淨的衣裳來,才有了此刻生疏的安撫,和心頭的那股沒頭沒腦的情緒。

  揪著信封的手指漸漸鬆開,再等等,再等等吧。

  終有水落而石出,世間從沒有風沙會一直擋住眼睛的道理。

  六皇子神色一鬆,釋然一笑,像二月破冰而出的新綠抽芽,笑著搖頭,一邊將藏在袖裡的信塞得更進去,一邊彎下腰同行昭說著話兒:「無事,只是定京城裡謠言猛於虎。溫陽縣主只要牢牢記得你舅舅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漢就好了……」

  行昭驚愕,素來穩沉靜言的,與她並無瓜葛的六皇子,是聽見了定京城裡的謠言,如今當真只是為了安撫她?

  一雙杏眼睜得老大,一瞬間又神色如常,笑著輕聲道:「流丸止於甌叟,流言止于智者。只要皇上和您都記得舅舅為大周做了些什麼,就算外頭人再怎麼說,也動搖不了根本。」

  六皇子一怔,隨即笑著點頭,其間思慮說不出口來。

  當今皇帝,他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裡清楚,先帝有六個兒子,顧太后出身不高,連帶著皇帝壓根就沒有進入立儲的考慮裡,可就這樣一步一步地爬,終究是他登上了九五之尊。

  一個原來根本就沒有希望的人,就算出人意料地有一天拿到了這件東西,也會整日處於患得患失的反復情緒裡。所以新帝登基的時候,才會有奪爵削券十二家公卿,才會有幾個王爺除卻平陽王掌著宗人府,其餘的都被圈在定京裡做一個手無權柄的清貴人的局面……

  六皇子的顧慮,行昭無從知曉。

  一下午,整個湖心島上就只能聽見二皇子時不時的一聲驚呼,和四皇子跟著二皇子亦步亦趨時的哼哼唧唧,還有欣榮長公主指著他們笑時清脆泠泠的聲音。

  少年不知愁滋味,陡驚孤雁向南飛。

  春溶塢的安逸在天際盡處堪堪染上一抹昏黃時結束了,鳳儀殿的幾個宮人手裡打著六角宮燈,候在太液湖畔,將各家的主子領到鳳儀殿的兩個小偏閣裡,小娘子梳妝的梳妝,小郎君換衣的換衣。

  再擺桌用膳,行昭身上帶孝沾不得葷腥,照舊避在花間裡頭,等用完膳再出來時,只剩下淑妃正笑意盈盈地領著一雙兒女告辭,「……原以為兩個都是安安靜靜的,如今一試便被試出來。阿青的衣裳上站著香樟葉子沒理乾淨,阿碧回來的時候臉都還是紅紅的,一看就是瘋鬧得不像話……」

  行昭福了身便乖巧地坐到方皇后身邊兒去,淑妃說到阿青的時候,六皇子的臉不自在地板了一板,倒遭方皇后瞧見了,直笑:「老六怎麼說也是在戶部領差事的人了,你還阿青阿青地喚他,跟喚個小娘子似的。」又望了望外頭天色,直讓他們趕緊回去:「……你們宮裡頭離這兒遠,叫他們抬了轎攆送你和歡宜,老六今兒個還回千秋館吧?」

  淑妃笑著攬了攬身側的女兒,答了聲「是」,方皇后便又讓人拿了一匣子東西出來,讓六皇子拿著,「老二不喜歡文,老四喜歡看戲,你是個喜歡寫字兒、琢磨的人,這匣子有上堂徽墨,紫毫湖筆,你且拿著用。」

  因為淑妃的關係,方皇后待六皇子一向不錯。

  六皇子道了謝,淑妃一行人便福了福身,往外頭走去。

  大殿裡頭瞬間變得空落落的,幾個宮人低眉順目地藏在柱子後頭撐燈,蔣明英侍立在方皇后身側,蓮玉候在三步之外,明明還有這麼多人在,行昭卻覺得空寂得讓人難耐,索性歪了頭靠在方皇后身上,半闔了眼睛不再看。

  方皇后笑著捏了捏外甥女的臉:「這是怎麼了?玩得累了?早些睡吧,今兒個好容易無拘無束一次,從明兒到六月初六便得將腦子裡的那根弦繃得緊緊的了……」

  行昭心裡頭過了幾遍,隔了半晌才細聲細氣地將今兒個六皇子的異樣從頭說了一遍。

  方皇后輕一挑眉,輕輕拍拍行昭的背,輕聲緩語:「老二是個率直魯莽的,老四是跟在老二後頭的,老六卻是兄弟三人中心思最重,話最少的那個,我看著他長大,淑妃教養出來的也能稱得上是個君子。他對你舅舅是這樣評價,那心裡就是這樣的評價,否則急急忙忙地過來同你說這個做什麼?你舅舅在做什麼,我能猜得著一二,現在卻還不是時候公開。咱們要穩穩當當地等著他回來……」

  六角宮燈亮亮的,高高掛在懸樑上的是圓的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桃花紙,被宮人們拿在手上的是方的,上頭還繪著各式各樣吉祥的圖案。

  行昭睜了眼,直直地望著那些個暖融融,黃澄澄的燈籠和它們發出的暖融融的光,重重點了點頭。

  過後的一個月,正如方皇后所說,煩事瑣事纏綿而來,鳳儀殿裡進進出出的人一直沒見少。

  皇帝雖然隱隱約約透出了些看淡應邑這樁婚事的意思,可在顧太后示意下,六司偶然也會呈上來幾件兒逾矩的東西,皇帝瞧了瞧單子倒也沒說什麼。

  眾人像是有了個主心骨,總算是找到皇帝的最終態度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4-4-9 03:12 PM

第九十八章 大婚(上)

  皇帝的態度明瞭了,各司各房的人像是在夜空裡找到了一條明路,一邊兒覷著鳳儀殿的態度,一邊兒覷著慈和宮的態度,一邊兒還得顧慮著皇帝的態度。

  行昭進出時,常能看見有六司的姑姑拉著蔣明英縮在鳳儀殿的灰牆琉璃瓦下也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方皇后只笑著抱著行昭親昵說:「……應邑和顧氏不一樣,顧氏脫不了小家子氣兒,窮慣了的一旦富起來,自個兒手裡頭攥著的也要,眼裡望著鍋裡頭也要,沒臉沒皮地也不在乎,她願意爭這些俗物,咱們儘管給。論什麼珍奇古玩,只要不是皇帝加她封邑賜她良田封馮安東官爵,都不是什麼大事兒。再者說,應邑自小長在錦繡富貴堆裡,在她眼裡頭怕是拿著一疊兒房契放在她跟前,也不比上賀琰一個眼神。至於皇上……」

  方皇后想了很久,才輕聲笑道:「皇上心軟又護短,既狠不下心又耳根子軟,有時候卻比那些心如磐石,英勇豐毅的男兒漢更能讓女人過得好一些。」

  男人的心軟常常代表著藕斷絲連和割捨不下,只要慢慢耗,總有贏的那一天。

  行昭暗暗點頭,又想起來方皇后對顧太后與應邑的評價,也是入木三分。

  讓應邑懷著賀琰的孩子嫁給馮安東,這是對應邑最狠的報復。

  喜歡財的就把財富奪走,喜歡美人兒的就讓美人兒香消玉殞,看重那所謂的情意的……

  會被傷得更重的,將感情看成全部生命的女子,常常不得善終,前世的她是,母親是,應邑也會是。

  行昭攥著方皇后的手,輕輕點了頭,等應邑嫁進馮家,馮安東不是個忍辱負重的,到時候一個想著舊情人,一個綠雲罩頂,兩個各懷心事的男女被捆在一起,你死我亡,又是一齣好戲。

  日復一日地過,到六月初一,方皇后特意沒帶行昭,留了林公公在鳳儀殿,只帶了蔣明英去慈和宮給顧太后請安。

  遠遠走過來,就能嗅到檀香濃郁安寧的氣味,走到廊間,檀香一縷一縷地從湘妃竹簾裡溢出來,方皇后被宮娥恭恭敬敬地請進了正殿裡,一撩湘妃竹簾,見上首的太師椅沒人,再左右看了看,見顧太后盤腿半闔眼地坐在炕上。

  顧太后聽外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微微張了眼,看方皇后穿著一襲絳紅丹陽朝鳳十二幅綜裙精神奕奕地進來,微勾了唇角,幽幽開口。

  「近來可還好?宮裡頭接連著喜事兒,你這個皇后身上的擔子最重,裡裡外外都要你打理,原以為會看見個憔悴黃面的老婦。」

  方皇后斂眉抿嘴一笑,沒急著答,微屈了膝笑著唱福:「母后過譽了,應邑和老二的婚事定下來,臣妾是極高興的,就像沉屙盡除,通身都舒爽起來……」

  「沉屙除盡?皇后未免說得太輕狂了些吧!」顧太后猛地睜開眼睛,這幾月來積攢下的怒氣被憋在心裡頭,讓她的語氣顯得時而咄咄逼人,時而優柔寡斷,「應邑這樁婚事,哀家是極不滿意的,馮安東既是鰥夫又和梁平恭扯不清楚,朝堂上的名聲也不算好。可既然是皇后在煽風點火,讓皇帝認下了,哀家也只好顧全你們的顏面,暫且不將鬧起來。」

  話說得好聽,未嘗也不是遞了個梯子在方皇后腳下,讓方皇后就坡下驢。事已至此,與其梗著脖子不嫁,還不如嫁過去慢慢謀劃。

  是讓馮安東像第一任丈夫那樣命喪黃泉,還是尋個錯處索性和離,再結前緣,顧太后和應邑的盤算大約也就是這樣了吧。

  自從嫁了人,入了宮,方皇后感覺自己像是要將世間全部不要臉的人都看了個遍,其中以低微出身的顧太后為最。

  方皇后沒說話,專注地拈起茶盅蓋子將浮在亮褐色茶湯上的茶末拂去,動作輕柔而緩慢。

  顧太后勃然大怒,這個兒媳婦從來沒將她看在眼裡!

  「六月初六是個好日子,皇家嫁女兒是大事,皇帝去與不去都再說,皇后卻是一定要去的……」顧太后忍下怒氣,她慣會忍下氣吃得苦,這是年少時積澱下來的經驗,她一向不懂什麼謀定而後動的高深道理,可她懂得忍氣和瞧準時機,所以才會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

  就算是在這個時候,顧氏還在她,方福的姐姐面前,為應邑爭取顏面!

  方皇后被噁心得氣極反笑,小啜口茶,單手將茶盅按放在地上,皮笑肉不笑:「您不說,臣妾也會去,去看看天家的長公主是怎麼風風光光嫁出門的。馮大人心裡一定歡喜壞了,現成的美嬌娘,現成的兒子,坐在屋裡頭就撿了個落地桃子,怪不得最近連朝也不大上了……」

  方皇后邊說邊又高聲喚來蔣明英,撩開簾子往外走,再回首一看,慈和宮的空氣裡都透露些腐朽與落寞的氣息,浮在半空中的微塵在這晦暗不明的房間裡頭極舒緩地又一股腦地往透著光的窗櫺湧去。

  方皇后冷眼掃過依舊盤腿在炕上的顧氏,顧氏身上穿著的那件蓮青色雙魚紋褙子,像極了半埋在土裡,半露出頭來的,一塊老舊的墳墓。

  因為兩樁喜事,朝堂上關於西北是戰是和的爭論小聲了許多,因為馮安東是堅決地主戰派,二皇子妃閔氏的父親又是去向不明的西北護軍,大臣們暗自揣測,皇帝是不是心裡面。

  西北,肯定是要繼續打下去的!

  梁平恭應景似的在平西關外又連打了好幾場勝仗,韃子的氣勢日漸弱了下去,請封恭誦的摺子便頓時如同雪花片兒一樣飛上了皇帝的御案,皇帝皆留中不發,倒是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總算是記得把馮安東尚主應得的四品世襲州指揮的恩蔭批發了下去。

  六月初六,諸事皆宜。

  鳳儀殿外頭端來的幾口碗蓮被帶了些暑氣的風吹得皺了畫面,行昭被蓮玉一大清早便鬧了起來,蓮玉朝窗櫺外頭努努嘴,行昭便趴在窗緣邊靜靜聽——劈裡啪啦的鞭炮聲響在皇宮的西北角裡。

  慈和宮便就在西北角,而應邑從慈和宮出嫁,繞著皇城轉一圈,再到長公主府拜堂成親。

  行昭抿嘴一笑,將手伸進綿青色襦裙的一邊袖裡,邊將頭從中間鑽了出來,邊含糊不清地說著話兒:「民間嫁女兒也放得鞭炮啊,鎮邪驅魔,好叫自己女兒一輩子過得順順當當的。」

  蓮玉腿腳已經全好了,蹲下身幫忙理了理裙裾,笑道:「我可從沒聽說過哪家的閨女二嫁三嫁的也敢放鞭炮,抬著大轎趁著天黑逛一圈,這也都算隆重的了。宮裡頭飄著的紅絛,慈和宮貼上的雙囍窗花,用雲天錦羅繡成的大紅遍地金嫁衣,生怕別人不曉得這家有女子二嫁了……」

  「皇上讓按著合方大長公主的份例來辦,宮裡人自當盡心盡責地辦,說起來這也就是顧太后的慈母心切與皇后娘娘的孝順恭謹。」

  牛不吃草還能強按頭不成?

  顧太后願意將女兒推到風口浪尖,方皇后自然也要使出全身氣力來迎合了。

  行昭沖蓮玉眨眨眼睛,順身坐在菱花銅鏡前頭,先擦了雙凝膏再在傷上輕敷了一層蜜粉,對著鏡子瞧了瞧,臉上的印兒已經消得差不多了,便戴著青幃小帽往正殿去,走在廊間腦中想起來方皇后和皇帝說的話,「……小娘子雖然是帶著孝,可避到花間不進新房想來也沒什麼大礙吧?上回和欣榮歡宜去划船,回來高興了整整三天,我眼裡瞧著心裡卻酸酸的。我又不敢去問應邑,私心想著,阿嫵溫陽縣主的名號都是應邑在母后跟前提了一提才得了的,向來應邑應當也很歡喜看到阿嫵才對……」

  皇帝想一想也覺得有道理,大手一揮便讓行昭也跟著去了,只說:「本來就是二嫁,哪兒來這麼大的講究,讓溫陽和閔家娘子,陳家娘子好好相處著,也不是什麼壞事。」

  蔣明英向行昭轉述,行昭嚇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閔寄柔指的二皇子,陳家指的是四皇子,她與這兩個處在一起,是什麼道理!

  來不及多想,拐進正殿,方皇后也都收拾妥帖了,看了看眼前帶著幃帽,穿著綿青色高腰襦裙,腰間束著一條葫蘆斜倒的杭綢軟緞補子,整個人像中庭裡的將開未開的那株碗蓮。

  方皇后滿意地點點頭,攜著行昭坐上轎攆出了宮門,出了東城再換了一架素金暗紋華蓋的馬車,將至掛著紅絛,大紅燈籠,雙囍福紋的大紅窗紙滿眼都是的長公主府,就有平陽王妃帶著命婦們過來跪在青磚地上候著了。

  方皇后先下了馬車,行昭待在馬車裡,有風將幕簾吹起一道縫兒來,行昭透過縫望向外面,開得豔麗的月季種在舊窯花斛裡,長得矮矮的卻香極了的蝴蝶蘭栽在石斑紋柵欄裡,朱漆綠瓦,牆角飛簷,長公主府端的是一派富麗華貴的場面。

  行昭涼了眼神,心卻更熱了,又酸又痛。

  方皇后與命婦們在裡間分次落座寒暄,行昭被閔寄柔拉著到了偏閣的花間裡,聽閔寄柔給她咬耳朵,「臨安侯家還沒來,你們家太夫人一向架子重,皇后娘娘都來了,難不成太夫人帶著行明還準備黃昏的時候過來?」

  方皇后在,應邑在,太夫人避都避不及。

  外面喧喧嚷嚷的,有小丫鬟神色誇張地進來高呼:「新娘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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